森貝雷先生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們等了約莫幾分鐘，門內總算傳來同時開啟好幾百道大鎖似的哐啷聲響。大門漸漸開啟，發出一陣陣深沉的嘎吱聲，接著，門內探出一張中年男子的臉，頂著稀疏的髮絲，犀利的五官宛如一頭猛禽，臉上嵌著深邃的雙眼。

「《詛咒之城》，一系列內容空洞、刻意膨脹篇幅的綺情小說。」

伊薩克嘆了口氣，輕輕搖著頭。「您還寫了什麼書？」

「那我先走了，馬丁。兩位慢慢聊，這裏很安全的。」

「現實人生。」

「不好意思，真是太打擾兩位了。」我對森貝雷父子抱歉，「我跟兩位保證，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快吃吧！」森貝雷先生在一旁督促著。

「要不要再喝點水？」

我們沿著蘭布拉大道往下走，暮色逐漸籠罩大地，在這燠熱潮濕的午後，人們紛紛趁著傍晚出門散步。凝結的空氣里感受不到一絲輕風，街道兩旁的陽台和落地窗大方敞開，屋裡的人們探頭望著行走在琥珀色暮靄下的人群。森貝雷先生腳步輕盈，只見他一路疾行，直到我們來到彩虹劇院街口的陰暗門廊前才放慢腳步。越過門廊之前，森貝雷先生一臉嚴肅地注視著我說：

森貝雷先生根本不理會男子的冷言冷語。

接下來的時間，書店裡就剩下我們兩人，森貝雷先生定ｈttｐｓ://ｒｅａｄ.９9ｃｓｗ•coｍ定看著我。

「這書名一聽就不夠響亮。您該不會就是作者吧？」

「別說傻話了。」

「完全了解。」

「沒有什麼病是街角點心鋪的奶油小蛋糕治不好的……」

「馬丁，我向您介紹，這位是伊薩克·蒙佛特，此地的管理員，也是全天下最親切的大好人。他對您的諄諄教誨，請務必要悉心受教。伊薩克，這位是戴維·馬丁，我的好朋友，他是個作家，也是我非常信任的人。」

「我只是有點頭痛而已，森貝雷先生，沒什麼大不了，很快就好了。」

「你快到街角的點心鋪去買點甜食回來。」森貝雷先生立刻吩咐兒子。

「森貝雷先生，您還記不記得，好多年前您跟我說過，有朝一日，如果必須拯救一本書的話，那就要傾全力將它保存在安全之處，您這話還算數嗎？」

森貝雷先生瞄了一眼我從垃圾桶里撿回來的那本書，那是我母親丟棄的書，此時又回到我手上了。

就在這時候，店門口的鈴鐺響了。有位客人踏進書店，小森貝雷向他父親點了點頭，隨即起身去招呼客人。森貝雷先生留在我身旁，抓著我的手腕，企圖替我把脈。

我勉強擠出微笑以回應森貝雷先生的玩笑，一口氣喝光那杯礦泉水，嘆了口氣。接著，我忽然覺得嘴裏湧上一股噁九-九-藏-書心，而且左眼球後方猛跳個不停。我覺得自己恐怕快暈倒了，於是趕緊閉上雙眼，用力深呼吸，心中暗自祈求著，千萬別在這兒倒地不起。命運之神應該不會端出這麼惡毒的幽默感吧，刻意安排我到森貝雷先生的書店裡咽下最後一口氣，送上自己冰冷的屍體感謝他多年來對我的照顧？我感受到有隻手輕柔地扶著我的額頭，那是森貝雷先生的手。我睜開雙眼，出現在我面前的是森貝雷父子，小森貝雷探頭端詳著我，一臉如喪考妣的愁容。

小森貝雷立刻為我倒了一杯水過來。

「把這杯水喝了吧！這水能治百病，但是碰到愚蠢這種毛病就派不上用場了。沒辦法，愚蠢是快速蔓延的惡疾。」

「您現在看到的一切，千萬不能告訴……」

我輕輕咬了一小口奶油蛋糕。接著，我漸漸覺得舒服多了。

我知道森貝雷先生所謂的安全是針對書本而言，並不是指我。他把我緊緊擁在懷中，接著，他的身影逐漸隱遁在暗夜裡。我跨進門檻之後，那個叫作伊薩克的男子隨即用力關上木門。門上繁複的大鎖，彷彿有上千件金屬鑄條和滑輪同時在運作。伊薩克提起地上的油燈，高舉在我側臉旁打量著。

才過了幾分鐘光景，小森貝雷回來了，手上提了個紙袋，袋子里裝著點心鋪最受歡迎的各式甜點。他把https://read.99csw.com紙袋遞過來，我意興闌珊地挑了個奶油小蛋糕，若是換作以前，我一定會恨不得馬上就狼吞虎咽起來。

「您的臉色真難看。」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馬丁，接下來看見的一切，絕對不能說出去，甚至連維達爾先生都不能說。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只是消化不良。」我隨口回了他一句。

「不能告訴任何人，就連維達爾先生也不能說。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既然這樣，那就請進吧。」伊薩克比了個手勢要我進去。

「真是稀客。森貝雷……」男子幽幽說道，「今天是什麼風把您吹來的？怎麼，又是個心靈受創、交不到女朋友、寧可賴著老媽過日子的潦倒作家？」

「那麼……您就讓各種人生難題好好排隊吧！」他簡短回應。

森貝雷先生獨自在書店裡，正忙著替一本已經四分五裂的《兩個女人的命運》的書脊塗膠修補，他抬頭一看，恰好看見站在店門外的我。他只是默默觀望了我幾秒鐘，立刻就看出我的情況不太對勁，便示意要我開門進去。我才剛踏進書店，森貝雷先生馬上搬了張椅子請我坐下。

「伊格納迪斯·B.薩森，歡迎光臨遺忘書之墓。」

「您的臉色很難看，馬丁。得去看醫生才行。如果需要的話，我陪您去。說真的，我也很討厭跟大夫打交道，這些穿著白袍九_九_藏_書、手拿針筒的傢伙都不好惹。不過，有時候還是非得去挨上一針不可。」

名叫伊薩克的男子一臉冷漠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著對森貝雷先生拋出質疑的眼神。

「作家都是教人無法信任的傢伙。我說……森貝雷都跟您解釋過這裏的規矩了吧？」

「對什麼消化不良？」

「我去請醫生過來一趟吧？」小森貝雷問道。

「願他安息，並竭誠為您服務。」

伊薩克回過頭來，面露愉悅笑容。「伊格納迪斯·B.薩森？」

「《天堂之路》，一本小說。」

「請等我五分鐘。」

「正是在下。」

我們沿著漫長的走道前進，幽暗光影下，隱約可見兩旁牆上的壁畫以及大理石打造的階梯。接著，我們走進一處宮廷式的中庭，過了半晌，前方出現一個看似大廳入口處的地方。

「說不定吃點甜食就會舒服一點，我看您八成是血糖太低了……」小森貝雷提出看法。

「您帶什麼來啦？」伊薩克問道。

「看來，他又活過來了。」小森貝雷在一旁說道。

「我向您發誓，我一定會去看醫生的。」我主動做出承諾。

我頻頻點頭，感受到森貝雷先生語氣中透露的嚴肅和神秘。接著，我緊跟在他後面穿過一條介於兩排破舊建築之間的窄巷，如此狹隘，兩排屋頂間的天空細若柳葉。不久后，我們抵達一扇氣派恢宏的木門前，看起read.99csw.com來就像深陷沼澤百年之久的古教堂大門。森貝雷先生拾級而上，站定在木門前，抓起笑面魔鬼造型的銅製門環用力叩著。他叩門三次之後步下階梯，又回到我身旁等候。

「這是第一條規定，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如果沒遵守這項規定的話，我會親自將您碎屍萬段。這樣您了解這規定的重要性了嗎？」

「不，我覺得好多了，謝謝，已經好多了。」

森貝雷先生遞了一杯法國維希鎮生產的礦泉水給我。

「他只告訴我，我在這裏看見的一切，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嗯……您身體好轉的方式還真讓人提心弔膽。您根本面無血色。」

此時，這位神秘的管理員停下腳步，將油燈放在看似已毀損的老舊欄杆上，正前方就是一扇寬敞氣派的拱門。我抬頭一望，驚愕得說不出話。那是座宏偉壯觀的巨大迷宮，數不清的天橋、走道錯綜曲折，數以千計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簡直是座一望無際的巨型圖書館。一條條隧道穿梭其中，巨大的結構，彷彿一道向上攀高的螺旋梯，最後通往頂端那個以光影為簾幕的玻璃圓頂。我依稀看見好幾個孤單的身影各自在走道和樓梯上游移，或是隱身在那個以書籍和文字堆砌而成的文化殿堂里查閱資料。我簡直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景象，只能一臉愕然地盯著伊薩克·蒙佛特。他咧嘴一笑，像個老謀深算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