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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詛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18

第一幕 詛咒之城
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18

「既然這樣,你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半個鐘頭后,第二組訪客出現了,是我的兩位出版商,陪同前來的還有個神情嚴肅、目光深沉的男子,自稱是出版社的律師。陣容強大的三人部隊散發出逼人的肅殺之氣,顯然來勢洶洶,來訪動機不言而喻。我請他們進到屋裡的走道,接著,三人按照身高依序在沙發上坐下。
「好得很。」
這段長篇大論結束之後,我直接對三位先生下達逐客令,他們如果不願意自己走出大門,我大概也會毫不客氣地把他們轟出去。就在我正打算用力把門甩上時,艾斯科比亞以惡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還記得那三個站在迷霧中的狙擊手兇狠無情的眼神,還有那股濃烈的煙硝味,以及父親的鮮血,沾滿了我的雙手……
我睜開雙眼。「您要告訴我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領班服務生恭敬地退下。維達爾在一旁觀察我,彷彿我是只關在牢籠里的危險猛獸。
維達爾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我想告訴你兩件事,但都不是你想聽的。」
「我向克麗絲汀娜求婚了。」
後來,我一直望著家中牆壁發獃,那天早上就這樣過去了,直到屋外傳來海上聖母大教堂的鐘聲,我這才想起了自己和貝德羅·維達爾有約。
「您願意的話,可以用書本定價的七折買下《天堂之路》的所有庫存,因為外面的書店顯然都不想訂這本書,所以,我們下一次出貨也不可能會補書。」艾斯科比亞解釋。
我們並沒有花太多時間苦等。不到三分鐘之後,我看著她走出綢布莊。然後,她沿著蘭布拉大道往下走。
我看著她抽出那本書。她以雙手捧著書,看了看封面,再翻到封底看了一下。我覺得就快喘不過氣,內心期盼著自己可以走到她身旁,跟她說說話……但是,我就是辦不到。我只能佇立原地,就在距離我母親幾米之外,偷偷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直到她拿著那本書繼續往哥倫布廣場方向前進。到了維瑞納宮門前,她突然走到垃圾桶旁,用力把書往裡面丟。我就這樣看著她沿著蘭布拉大道往下走,直到她的身影淹沒在人群里,彷彿不曾出現過……
「我根本不需要做這種事情,馬丁,那些人還得靠我養呢。這也是你一直沒搞懂的事。」
「馬丁,您還好吧?」
「先生,需要我幫您找什麼嗎?」
「不用了。」我低聲答道。
「我融入社會的程度和速度,說不定很快就會讓您大吃一驚。不過,您不read•99csw.com必替我擔心,因為我根本就不在乎媒體書評,到了明天,誰也不記得那些書評的內容,不管是我的小說書評或是您的新書評論都一樣。」
隔天早上,家門外兩度出現訪客。首先來訪的是貝普,他現在成了維達爾的新任司機。他替老闆帶了訊息給我,約我在杜雷餐廳用餐,可想而知,這應該是他之前應允過的慶祝大餐。貝普看起來一副冷漠麻木的模樣,而且急著想儘快離開。他和我之間原有的熱絡交情,早已煙消雲散。他不願進屋,寧可在門外的樓梯間等著。他把維達爾寫的信箋遞給我時,甚至沒有正眼瞧我一下,接著,我告訴他將會如期赴約,話才出口,他立刻一聲不響地掉頭就走。
「所以,維達爾先生,您一直在做的就是這個?忙著跟人打交道?」
他坐在整間餐廳方位最好的那張餐桌旁等我,手指輕敲斟有白酒的高腳杯,一邊聆聽十指彷彿在天鵝絨布上來回滑動的鋼琴師彈奏著恩里克·格拉納多斯的曲子。他一見到我便立刻起身,向我伸出手。
「我還得請您指點迷津。」
「進來坐坐吧,馬丁……」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了她。我母親正拿著一堆零碼布走下樓梯。她穿著白色襯衫,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的身材略微發福,五官顯得比以前模糊了些,神情透露著枯燥生活帶來的無奈和失落。男店員一臉不耐煩地緊跟在我後面,嘴裏叨叨絮絮,但我根本聽不見他說些什麼。我眼睜睜看著她逐漸走近,從我面前經過。她看了我一眼,發現我正盯著她時,很有禮貌地回了我一個微笑,就跟她見到其他顧客或頂頭上司時的反應一樣,接著,她繼續手邊的工作。我忍不住哽咽了,就連開口叫那個男店員閉嘴的能力都沒有,還沒來得及走出店門,眼淚已經不聽使喚地在眼眶裡打轉。到了街上,我趕緊衝進對街的一家咖啡館,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窗外便是印度綢布莊的大門,就這樣靜靜等著。
「他被人謀殺的那天晚上。」我以冰冷的語氣糾正了他的說法。
「您不需要這麼做的,森貝雷先生。」我喃喃低語。
「那是一場錯誤。你父親的死根本就是一場錯誤!」
森貝雷先生看我的眼神,就跟多年前的某一天見到那個傷痕纍纍、門牙斷落的八歲小男孩時一模一樣。
「很抱歉。維達爾先生,我又讓您失望了。」
這時候,領班服務生帶著詢問https://read.99csw•com的眼神走過來。我沒看菜單,也不打算點餐。
過了大約一個半鐘頭,我看見她出現在店門口,接著,那位接待我的男店員拉下入口處的鐵門。過了半晌,店內的燈光逐漸熄滅,好幾位店員陸續從鐵門縫鑽了出來。我立刻起身走出咖啡館。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咖啡館門邊盯著我看。我示意要他過來。小男孩乖乖走到我身旁,我向他展示了手上的銅板。他咧嘴笑得很開心,我這才發現他缺了好幾顆牙。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經漾起了扭曲的苦笑。
「看在我的面子上,請進來坐一會兒吧。」
我母親在伯利恆教堂迴廊前佇足片刻,於是,我對小男孩比了個手勢,要他趕緊跑過去。我只能在遠處看著那一幕,根本聽不見他們的對話。那孩子把包裹遞了過去,她驚訝地看著他,似乎正在猶豫該不該接下東西。小男孩態度堅持,最後,她只好接下包裹,然後看著那孩子拔腿就跑。茫然困惑的她左右張望著,目光在周遭搜索。她掂了掂手上的包裹,檢視外層的紫色包裝紙。後來,她終究被好奇心征服,當場拆開了包裹。
「到底是什麼事?」我冒昧打斷了他的話。
我惶惑不解地盯著他。
「算了吧,維達爾先生。就像您說的,錯都在我自己,不能怪別人。」
「恭喜您!」我對他說道。
「三位要喝點什麼?要不要來杯氰化物?」
「這樣簡直是褻瀆了不朽名著。」
小男孩頻頻點頭,我把書本和銅板一併交給他。
布莊的四面牆全都設有置物架,架上擺滿各種布料的大型捲筒,而在一張張櫃檯前,腰間佩戴著專用剪刀和量尺的店員們,正細心向那些帶著女僕和裁縫前來的豪門貴婦展示精美的高級布料。
「他知道那本書是您寫的嗎?」
維達爾幽幽嘆了口氣。「馬丁,媒體書評對你不客氣,並不是我的錯。錯就錯在你自己,你太在乎這些了。你都幾歲了,早該知道這些事情是怎麼運作的。」
「他們真正要殺的人是我。」維達爾的聲音細弱如絲,「我父親以前的一位合伙人發現我和他妻子有染,所以……」
森貝雷先生的美言並未平復我的心情,我聽了之後仍舊無動於衷。我踱著沉重而緩慢的腳步回家。一回到頂樓的家裡,立刻倒了一大杯水。當我一個人在漆黑的廚房裡喝著開水,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
「不必替我難過,好好享受您的成功吧!」
「就是那位女士,九_九_藏_書看見沒?」
維達爾口中接連發出嘖嘖聲,彷彿我的天真無知冒犯了他。
維達爾的笑容略顯矜持,他大概以為我坐定之後才會向他道賀吧!我們兩人沉默了大約一分鐘,音樂旋律在耳邊流轉,上流社會的權貴富豪不時對我們投以異樣眼光,他們或是在遠處向維達爾打招呼,或是走上前來恭賀他新書佳評如潮,整座城市最熱門的話題就是這本書了。
我在書上籤了名,森貝雷先生從我手上接過書本,鄭重其事地放進櫃檯後方專門存放珍藏本的玻璃書櫃,裏面都是他收藏的初版書,而且是非賣品。那個玻璃書櫃是森貝雷先生的專屬殿堂。
森貝雷先生搖頭輕嘆,接著他起身到書架旁抽出一本書。我瞥見他手上拿著我的小說。他把小說連同一支鋼筆一起遞過來,臉上堆滿了笑。
「她已經答應了。」
「為什麼不幹脆把版權轉讓給我呢?反正這本書也無法讓出版社賺進半毛錢,再說,各位也沒打算好好賣我的書。」
他揪著我的手臂,拉著我往書店裡走。我跟著他進了後面的工作間,他拉了張椅子讓我坐下,並遞上一杯看起來比柏油更濃更黑的飲料,示意要我一口氣喝光。他自己率先幹了杯。
「我會這麼做是因為我想這麼做,而且,這本書值得珍藏。我說……馬丁,這本小說可是您的心頭肉。而且,書里有一部分也把我寫進去了,所以,這也是我的心頭肉。我把它擺在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福樓拜的《情感教育》之間。」
「我們要求您一周內答覆,否則……您就完了。」他咬牙切齒地說著每一個字。
離開出版社之後,我像個無頭蒼蠅,在巴塞羅那的街巷閑逛了好幾個鐘頭。後來,我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壓迫著。我發現自己額頭和手掌直冒冷汗。天色漸暗,我不知道還能往何處去逃避自我,只好踏上回家的路。經過森貝雷父子書店時,我發現森貝雷先生在書店櫥窗里擺滿了我剛出版的小說。時間很晚了,店門已經關上,不過,書店裡還有一盞燈亮著,就在我正打算加快腳步離開時,森貝雷先生突然發現我站在店門外。他面帶微笑看著我,笑容里那股濃濃的哀愁,是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來從未見過的。接著,他走過來開了店門。
「克麗絲汀娜今天沒辦法一起過來。」他說道,「她讓我帶來這本書,請你替她簽個名。」
我閉上雙眼,聽著自己幽暗的內心傳來陣陣苦笑。我父親全https://read.99csw.com身布滿彈痕慘死在槍管下,居然是替這位偉大的貝德羅·維達爾還了一筆風流賬。
維達爾低下頭。服務生端著前菜走過來,上菜時還補上一句「請慢用」。維達爾始終不敢再抬頭看我。前菜在餐盤裡涼了。過了半晌,我拿起桌上那本《天堂之路》,然後起身離去。
我並未期望在他們臉上看見笑容,而他們也一直不苟言笑。巴利多先生的開場白提到了《天堂之路》的挫敗使得出版社蒙受重大損失,接著,那位一臉漠然的律師直截了當告訴我,如果我拒絕以伊格納迪斯·B.薩森這個筆名繼續創作,並於一個半月之後交出《詛咒之城》系列下一部小說,那麼他們將循法律途徑告我未確實履行合約、損害出版社聲譽,以及其他五六條我沒聽清楚的罪狀,因為此刻我已經無心去聽他們說些什麼了。然而,並非全都是壞消息,雖然我的表現讓他們怏怏不悅,但是,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還是盡量掏出了心中最後一份寬容,希望讓雙方在互利互惠的狀況下再度結盟。
他把那本《天堂之路》放在桌上,書本裹著森貝雷父子書店的紫色包裝紙。接著,他把書推到我面前。我擺明了不想去碰那本書,維達爾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剛剛談話時的慷慨激昂以及強硬語氣,此時已不復見。我不禁暗想,這次我真的傷了他的心了。
「拜託你,說句話吧!」維達爾哀求。
維達爾長嘆一聲。「你父親去世那天晚上……」
「你以為成功對我有任何意義嗎?我還需要一堆可憐蟲來諂媚我嗎?我最大的夢想就是看著你功成名就。」
「我剛剛正在翻閱維達爾先生的新書。」他說道。
那天下午,離開杜雷餐廳之後,我居然拿著那本《天堂之路》徑直往蘭布拉大道走去。不久后,當我走近卡門街口,雙手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我佇足在巴格斯珠寶店的櫥窗前,假裝探頭張望櫥窗里那些仙女和花朵造型的金墜子,墜子上還鑲了紅寶石。印度綢布莊那幢巴洛克風格的華麗建築就在前方几米處,所有人都知道,這家店擁有整座城市最精緻、最美麗的布料和絲巾。我緩緩走過去,踏進通往店門的大廳。我知道她一定認不出我了,或許我也認不出她了吧!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在店門口躊躇了近五分鐘才敢進去。踏進綢布莊那一刻,我突覺心跳加速,雙手也開始冒出冷汗。
「老樣子,兩人份。」維達爾這樣吩咐他。
「一個禮拜之後,您和那位窩囊https://read.99csw.com廢合伙人已經沒命了!」我語氣平靜地駁斥他,卻不怎麼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從來沒見過維達爾如此驚慌,那種神情倒是挺適合他的。
「說什麼傻話,我近十年來賣過的書籍不計其數,這本小說是最傑出的作品之一。」
「我們不能這麼做,老弟。」巴利多的語氣稍轉強硬,「雖然您個人並沒有因為這本書獲得實質上的收益,出版社卻為了這本書付出相當大的投資。您簽下了二十年的合約,期滿自動續約,如果到時候出版社還繼續經營的話。請務必了解,我們經營者也需要有點盈收才行,總不能所有的事情都只顧慮到作者吧。」
「維達爾先生,您之前曾經打算跟我說一些事情的,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我聳聳肩。「知道了又怎麼樣?」
「多年來,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件事,但是,我想你聽了大概會很不好受。千萬別認為我是因為膽怯才沒跟你提起……我可以向你發誓,真的不是……」
說話的是個身材魁梧、聲音卻尖銳得像哨子的男子,他身上的法蘭絨西裝,彷彿隨時都會迸裂成一堆碎布條。他帶著略顯輕蔑的神情看著我,臉上勉強擠出笑容。
「現在,我們再等一下。」
「我已經漸漸習慣了。」
「算了吧,別提了。」
「你到底在期望些什麼?你根本不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以後也不會是。你從來不想成為一個融入社會的人,而且你認為所有人都會包容你這一點。你把自己鎖在象牙塔里,認為單打獨鬥就能贏下這一仗。我告訴你,馬丁,你錯了!你從頭到尾都錯了。這場遊戲不是這種玩法,如果想唱獨角戲,那麼你可以收拾家當,趕緊去找個你能當家做主的桃花源吧!假如世上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的話。不過,你如果決定留在這裏,那就好好跟人打交道。事情一直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那些人要殺的並不是他,他們搞錯對象了。」
「希望我有這個榮幸能請您幫我簽名。」
一陣冗長的靜默隨之而來。
「你看見這個小包裹了沒?我要你把它交給現在就要從對面那家店走出來的女士。你告訴她,這是一位先生送給她的,但是不可以跟她說是我,這樣你懂了嗎?」
「目前最轟動的巨著,叫好又叫座。」我在一旁幫腔。
「馬丁,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替你難過……」他先開了口。
「第一件事跟你父親有關。」
「謝謝您,森貝雷先生,改天好了。」
「是不是那兩個混賬?巴利多和他那個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