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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恆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1

第二幕 永恆之光
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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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想兩位應該是相談甚歡。」
「能不能告訴我,您和這位先生會面到幾點?」
(卓安·馬克·烏蓋特/巴塞羅那報道)
「那麼……這個問題算是解決了。」
「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和我的工作相關的一個人。是個出版商,我昨晚跟他有約。」
格蘭德斯蹙額點頭,一副很同情我的樣子。
「我把我記得的所有事情全都跟今天早上來的那位警官說了,他還向我打聽了你的情況。」
「各位要怎麼安排都好。」
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隨即交換了一個讓人猜想不透的眼神。格蘭德斯咧嘴一笑。
「那是當然的。」
「毒藥娘娘?」
「您當時這樣說的意思是?」
「馬丁先生,趁著我還沒忘記之前……」格蘭德斯突然說道,「您能不能告訴我一件事……大約一周以前,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曾在律師陪同之下,到您位於弗拉薩德斯街三十號的府上拜訪,沒錯吧?」
馬克斯和卡斯特羅緩緩點著頭。
「你還好吧?」我問她。
「合約上的條文的確是這麼寫的。」
「警官?打聽我?」
「這隻是很單純的會面,僅此而已。」
「我不記得有誰大聲叫囂。」
「而您也可以因此恢復自由之身,大方接受那位叫什麼……先生的合作邀約了。」
「您想應該可以?」
格蘭德斯在小筆記本上寫下這個名字。
我作勢要起身離去,三位警察倒是依舊端坐在椅子上。
「科萊利先生。」
「還有一件小事請教。巴利多已經在大火中喪生,願上帝保佑他。如果艾斯科比亞無法脫離險境,不幸也過世的話……這家出版社就解體了,您的合約也失效了。我這樣說沒錯吧?」
「很有意思的綽號。馬丁先生,請問……昨晚您在哪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艾米尼雅?」
「沒錯。」
「半夜還有訪客?什麼樣的先生?」
格蘭德斯裝腔作勢的功夫一流,話中帶刺的逼問招數簡直讓人忍不住想發火。
「了解。這位和您工作有關的先生大名是?」
「但是現在應該好多了吧?」
「恕我無知,馬丁先生,我對您那一行的規矩不太九*九*藏*書清楚,不過據我所知,您和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簽的合約不是還有六年嗎?」
「確有此事。」
「當然。我沒有那個意思,但還是謝謝您的提醒。」
拉巴爾區午夜大火 一死兩重傷
她點了點頭。「你知道嗎?他讓我先下班回家,時間已經很晚了,他要我回家休息,但我們今天本來還打算加班,這陣子正忙著每個月的結賬工作……我如果多留下一分鐘……」
「五年。」
「馬丁先生,在下維克多·格蘭德斯警官,這兩位是我的警員同事馬克斯和卡斯特羅,他們和我一起負責本案的調查工作。方便佔用您幾分鐘和我們聊聊嗎?」
「還記不記得……您曾經回復兩位先生,如果我引用的句子沒錯的話,您當時說的是:兩位一個禮拜后就會沒命了。當然,您一定沒有大聲叫囂。」
「是的,我已經好多了。」
「但是您剛剛才告訴我,昨晚留在那位出版商家裡過夜了……」
「一直到很晚。所以,我後來就留在他家過夜了。」
「我知道了。這位科萊利先生,不管是哪一國人,他可以證實昨晚和您在一起嗎?」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看了報紙。還有,毒藥娘娘也跟我說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想?」
雖然我是無辜的,但這樣直接提問還是把我嚇了一跳。
「科萊利,安德烈亞斯·科萊利,他是個法國出版商。」
「我不清楚,我對出版社的組織和經營沒什麼概念。」
「任何人都會說您看起來已經完全解脫了。」警官先生補上這麼一句。
我暢快歡慶重返人間的地方堪稱全市最具影響力的建築物之一:馮塔尼亞街的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總行。一見到十萬法郎這筆巨款,銀行的總經理、稽查員以及所有櫃員和會計們,一大群人爭先恐後擠了進來,銀行特地安排在貴賓室接待我,他們對我的高規格禮遇和尊崇,簡直是把我當成神了。解決了銀行存款的各項手續之後,我決定去別處體驗不一樣的快|感,於是漫步走到了烏爾吉奧納廣場旁的書報攤前。我拿起一份《工業之聲read.99csw.com》,翻開中間的頁面,找到屬於我的這一天的社會版。新聞標題依舊可見巴希里奧先生修改過的專業筆觸,我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修正過的部分,往日時光,歷歷如昨。普里莫·德里維拉將軍專制獨裁統治的那六年,讓這座城市就像被下了劇毒似的,平靜得讓人心慌,社會版也因此變得乏味。媒體上幾乎不見任何轟炸或槍戰的新聞。巴塞羅那這朵膽怯的「浴火玫瑰」,此時看起來更像個高壓鍋。就在我打算把報紙合上並換讀別的刊物時,突然瞥見了一則新聞——編排在社會版最後一頁的綜合短訊,簡要敘述了前一天的四起社會案件。
「最後,您能不能告訴我……昨晚和那位國籍不明的出版商會面是為了什麼事?」
馬克斯和卡斯特羅看我的那副德行,彷彿我坐下來開始說的每句話都是謊言。
「我昨晚跟一個朋友在一起。」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坦承不諱,「是的,我說過這樣的話。」
「馬丁先生,我想您大概已經知道今天凌晨那場大火。」
「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找一家咖啡館坐下來聊聊,這樣比較不受打擾。」格蘭德斯臉上的職業笑容始終未曾消退。
三雙銳利的目光,讓我感到如芒在背,在他們的注視下,我離開了那家小咖啡館。可以確定的是,倘若我剛剛對於警官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能以謊言搪塞的話,內心的愧疚感恐怕不會這麼強烈。
「不會。」
「我確定他會的。他有什麼理由不能作證嗎?」
「我想也是。他請您替他寫書,是嗎?」
天使廣場六號于周五凌晨發生了一場嚴重火災。事故發生地為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出版社社長何塞·巴利多已證實葬身火海,其合伙人何塞·路易斯·洛佩茲·艾斯科比亞,以及另一位試圖解救兩位出版社負責人的員工雷蒙·古斯曼,兩人被救出火場時已遭嚴重灼傷。消防隊員分析,起火原因可能是出版社採用最新印刷技術所使用的化學藥劑引燃而造成大火。不過,警方並未排除其他疑點,因為現場有目擊者證實,火勢延燒之前,曾經有一名男子匆匆離開現場。兩名傷者皆已緊急送往醫院搶救,但一名在抵達醫院之前宣告不治,另外一人傷勢嚴重,至今仍未脫離危險。九-九-藏-書
「您認為那次的會面算是氣氛愉快?還是不歡而散?」
毒藥娘娘緊盯著我,只見她面有疑慮,似乎正試著看穿我的心思。
「沒有。」
毒藥娘娘看著我,神情詭異。
「一個朋友?」
「您簽的不是獨家合約嗎?」
格蘭德斯領著我來到杜屋醫生街和富爾杜尼畫家街轉角的小咖啡館。馬克斯和卡斯特羅跟在後面,一路盯著我不放。格蘭德斯遞了一根香煙給我,但我婉拒了。他把香煙放回煙盒,不發一語往前走著,進了咖啡館之後,他安排我坐在角落的小桌旁,接著三人陸續在我周圍正襟危坐。倘若他們直接帶我進黑牢,氛圍恐怕都會比此時友善得多。
「就這樣?」我質問他。
「還需要我提供什麼訊息嗎?」
「太好了。說真的,您現在的氣色真是好極了,你們說是不是啊?」
「我想是個外國人。好像是要來談生意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很想留下來,但是時間已經很晚了,巴利多先生堅持要我下班……」
「請問……您接受那份合作計劃了嗎?」
我迅速趕到火災現場。濃烈的焦味瀰漫在蘭布拉大道上。一大群街坊鄰居和好奇民眾聚集在起火建筑前的廣場上看熱鬧。入口處的瓦礫堆不斷飄出白色濃煙。我認出好幾張出版社的熟面孔,他們正全力搶救火場里寥寥可數的倖存物品。一箱箱燒焦的書籍以及被大火熏得漆黑的傢具全都堆放在街道旁,建築外牆也成了漆黑一片,原本氣派典雅的大窗都被燒得支離破碎。我想盡辦法突破圍觀的人群,終於進了屋內,一股強烈的噁心感頓時湧上喉嚨。有幾位正在努力搶救個人物品的出版社員工認出了我,個個垂頭喪氣地向我打招呼。
我在報社的社會版當差的時期就聽過維克多·格蘭德斯這個名字。維達爾先生曾經幾度在他的專欄里提過這個人,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維達爾推崇格蘭德斯是警界的改革尖兵,一個足以推翻警界貪瀆、霸道舊勢力的新希望。不過,這些誇大的形容詞都是出自維達爾先生,並不是我的看法。在我看來,格蘭德斯警官不過就是設法要在警界高層佔有一席之地罷了,而他帶著手下在此出現九_九_藏_書,那就表示警方非常重視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社大火一案。
我穿越原本的接待室,走進巴利多的辦公室。大火完全吞噬了精美的地毯,室內的傢具只剩下黑炭似的支架,後院中庭的天光卻因此毫不保留地灑滿屋內。辦公室內飄浮著濃濃煙塵。屋內只有一張椅子奇迹似的在大火中幸免於難。那張椅子擺放在室內正中央,上頭坐著低頭啜泣的毒藥娘娘。我在她面前屈膝跪下。她一見到是我,含淚擠出了笑容。
「那次是公務拜訪還是私人行程?」
我轉身一看,眼前出現三位先生,在這燠熱難忍的盛夏,三人居然套著筆挺的西裝。其中一位看來是長官,他往我這邊趨前一步,臉上堆滿親切的笑容,就跟經驗老到的推銷員沒兩樣。另外兩位就像兩條穩固的石柱似的佇立原處,兩雙充滿敵意的眼睛毫不留情地注視著我。
「但是,您認為……是不是有可能會變成這樣呢?」
「你會覺得遺憾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艾米尼雅,這位午夜訪客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嗎?」
「事實上,我問過了。他已經向我證實,如果出版社無人繼承,而艾斯科比亞先生又蒙主寵召的話,結果就是這樣。」
我聳聳肩。「我想應該可以。」
「大概吧。這件事,您得去問出版社的律師比較清楚。」
「我昨晚身體實在是不舒服,無法自行返家,所以才留下來過夜的。」
「既然簽了約,您為什麼會去和另一個有競爭關係的出版社洽談合作計劃?」
「這個姓氏聽起來倒像是義大利人。」他隨口說道。
「警方跟所有人都聊過了。」
我只好把艾米尼雅留在煙霧裊裊的廢墟里。走出大門時,我撞見一群小孩正埋首在門口的瓦礫堆。有個孩子在煙灰里挖出一本書,此時正捧在手上翻看,臉上的表情夾雜著好奇和輕蔑。書本的封面已經燒毀,書頁邊緣被熏得漆黑,但內容倒是完整無缺。我光看書脊就知道,那正是《天堂之路》
毒藥娘娘一臉憎恨地望著我,「你現在是自由之身了。」
「你走吧!」她冷冷說道。
「我們昨天加班到很晚,幾乎都快半夜了,當時,巴利多先生吩咐我下班回家。兩位老闆則留在這裏,他們正在等候一位先生來訪……」
話才剛九_九_藏_書出口,我就後悔自己用了不合適的措辭。格蘭德斯似乎察覺到了。
「事實上,我對他的國籍也不清楚。」
「什麼樣的請求?」
「所以,您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真的很遺憾,艾米尼雅……」
「您是馬丁先生嗎?」
「警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脫離險境。」她兀自咕噥著,指的是艾斯科比亞,「一切都沒了,所有的檔案、合約……什麼都沒了。出版社就這樣倒了。」
「當然可以。」我答道。
「因為科萊利先生向我提出了一項請求。」
「艾米尼雅……」
「您大概是吃了晚餐之後不舒服吧?」
這時候,她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奸笑。
「我的意思是說……您已經從頭暈這種身體不適的癥狀中解脫了。」
「馬丁先生……唉,真是一場大災難。」員工們低聲哀嘆。
「我最近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
「沒有關係,我純粹是好奇。」
「感謝坦誠相告,馬丁先生,您的談話對我們有極大的幫助,再見了。」
格蘭德斯瞥了兩位同事一眼,然後盯著我。「是的,純粹是我個人好奇。」
「和工作有關。」
「沒什麼意思。警官先生,我當時很生氣,一時衝動,不經大腦就說了這麼一句氣話。我並沒有當真。許多話是在不自覺之下脫口而出的。」
「我不知道。馬丁先生。您認為他有什麼不能出面作證的原因嗎?」
「這隻是例行問話。」格蘭德斯做出解釋,「我們這幾天陸續會找跟死傷者有關係的人談話,包括員工、廠商、家人和朋友等等。」
「請問……在這種和工作相關的會面之後,您通常都會留在對方……我的意思是出版商家裡過夜嗎?」
「我經常頭暈、頭痛……」我主動說明了自己的癥狀。
「兩位社長到我家來,目的是要求我繼續完成已經中斷好幾個月的系列小說的寫作計劃。」
「抱歉,我是說社長秘書艾米尼雅·杜亞索小姐。」
「我能不能請問您,這件事和火災意外有什麼關係?」我厲色反擊他。
我作勢要去攬她的手臂,艾米尼雅卻驟然起身,往後退了一步,一副非常懼怕我的模樣。
「合約並沒有限制我和第三者接觸,也沒說我不能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夜。我想在哪裡過夜、跟誰聊天,那都是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