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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恆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6

第二幕 永恆之光
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6

「如果我帶您兒子去吃飯呢,可以嗎?」
「戴維,我從來沒看過您這麼悲傷,是不是跟那個女孩子有關?那個照片里的女孩……」
「再說,我會流落街頭,還不都是您的錯。」她補上一句。
「馬丁,我如果要跟那些裝模作樣的文人雅士和大草包打交道,書里就有一大堆,而且不花我一毛錢。」
小森貝雷是個害羞和謹慎的綜合體。雖然我們倆打從孩提時代就相識,但就我記憶所及,我們單獨交談超過五分鐘的次數頂多隻有三四次。我從來沒看過他有任何不良嗜好,也沒見他做過什麼壞事。據我所知,附近鄰里有許多女孩子偷偷仰慕這位長相俊帥的單身漢。有些女孩甚至用盡心思進書店晃蕩,最後都只能站在書店櫥窗外唉聲嘆氣。這些芳心蕩漾、欲言又止的女孩們,簡直就像自動送上門的支票,小森貝雷看在眼裡,始終就是不想兌現。換了其他任何人,大概早就成了大情聖了。但是小森貝雷偏就是與眾不同的例外,有時候,我們甚至懷疑他將來會不會獻身宗教。
「放心,我一個字都不會提的。」他向我保證。
「我可不敢說這主意到底好不好。我父親已經發了誓,只要一見到您就會親手把您殺了。他在櫃檯下面藏了一把雙管獵槍。唉,他就是這種火爆性格。有一次,他用那把獵槍殺了一頭驢子,那是某年夏天的事情,地點就在阿亨托納附近……」
「雖然我也知道您八成會說這是假正經,不過,我覺得我只是還在等待。」
「我沒有醉,我這輩子從來沒醉過。回答我的問題!」
「閉嘴!不準再說半個字,你給我安靜!」
小餐館就在圖書館附近,供應的都是平價家常菜,客人多是社區居民。餐盤裡的食物聞起來比杜雷餐廳的菜色可口多了,但我幾乎一口都沒嘗,直到甜點上桌時,我一個人已經喝掉一瓶半的紅酒,腦袋也開始進入天旋地轉的狀態。
淚水不聽使喚地湧上我的眼眶,我立刻轉過頭,不讓她看見我的臉。伊莎貝拉關掉了床頭柜上的小檯燈,繼續守在我身邊,她坐在陰暗的床邊,默默聽著一個酩酊大醉的可憐蟲號啕大哭。她沒有追問,也不做批判,僅以她的慈悲陪伴著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緩緩點頭。我們隨即起身,沿著遠離維達爾餐桌的另一側牆邊走到出口。走出餐廳之前與領班服務生擦身而過,他看都沒看我們一眼。跨出餐廳大門時,我在門口的鏡子里瞥見維達爾傾身向前,在克麗絲汀娜https://read.99csw.com的雙唇上印了個深情的熱吻。到了街上,小森貝雷哀傷地望著我。
「您應該不會跟您父親說我喝得爛醉,對吧?」
「您說話的口氣就跟我父親一樣。」
「應該吧,八成是被酒精搞得頭昏眼花了,否則怎麼看見你三更半夜在我家門口打瞌睡?」
「這個我怎麼知道。」我隨口應道。
「聽到了,長官。」
小森貝雷點頭回應。
我夢見自己去參加維達爾的葬禮。猩紅色天空籠罩著無數十字架和天使雕像構築的迷宮,圍繞著維達爾家族位於蒙錐克山的陵墓。沉默的黑衣隊伍沿著陵墓入口的圓形劇場外圍佇立著,人人手上拿著白色大蜡燭。百支燭光映照著一座面容哀戚、迷惘的巨型天使雕像,雕像基座下方是我的恩師尚未覆蓋的靈柩,裏面放置著一具玻璃棺材。一身純白衣褲的維達爾,死不瞑目地躺在棺材里,黑色淚珠從他的臉頰緩緩滑落。他的遺孀克麗絲汀娜在黑衣隊伍中,傷心欲絕地跪在靈柩前痛哭失聲。接著,黑衣隊伍依序走近靈柩向死者致敬,將手中的黑色玫瑰放在玻璃棺材上,最後,棺材上放滿了黑玫瑰,只剩下死者面容依稀可見。接下來,兩位無臉掘墓人將棺材放進墓穴,墓穴底部有大量濃稠的深色液體流動著。玻璃棺材浮在波動的鮮血上,血流緩緩從棺材縫隙里滲了進去。漸漸地,棺材里充盈著鮮血,淹沒了維達爾的遺體。就在他的面容完全被血流淹沒之前,我的恩師轉動眼珠子,看了我一眼。一大群黑鳥忽地振翅高飛,接著,我開始奔跑,我想逃離那座無邊無際的幽冥之城。遠方有個凄厲的哭聲引導我奔向出口,我一路躲避著棲身暗處的幽影發出的聲聲哭喊與懇求,他們擋住我的去路,苦苦哀求我帶他們一起走,逃離那個無窮無盡的黑暗世界……
「什麼?」
「馬丁,您還好吧?我們還是走了吧?」
我這時候已經全無胃口了,但不忍掃興,還是點頭應允。「好啊,走吧!」
「我們能不能趕快進去?我好冷,剛剛坐在樓梯上睡覺,屁股都凍僵了。」
「我很遺憾,馬丁。」
「喂!這位先生,要睡覺就回家去睡,聽到沒有?」
「我認為您一定知道的。」
「我的錯?這個聽起來還不錯,我不知道你究竟有沒有寫作的天分,不過搬弄是非的想象力倒是挺豐富的。敢問……到底是什麼樣的悲慘緣故而讓我害你被父親掃地出門?」
「下次再看見您在九-九-藏-書這兒鬼混,小心我把您關進葫蘆里。這個笑話,您應該聽得懂吧?」
打開房門那一刻,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房裡發出一股濃烈的惡臭。我摸著牆壁找到了電燈開關,可惜天花板上那個光禿禿的燈泡毫無反應。藉著走道上蔓延進來的幽微光線,我看見房裡到處堆放著年代久遠的盒子、書籍和皮箱。我盯著那堆東西,沒來由地心生嫌惡。房間盡頭那面牆擺滿了橡木衣櫃。我在一隻箱子前跪了下來,箱子里裝滿舊照片、手錶,還有一些個人物品等小東西。我彎下腰沒頭沒腦地翻找,過了半晌,我放棄了那隻箱子,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如果真想查出點眉目的話,非得定個計劃才行。
「等什麼?等著廢棄的老舊機器再次轉動嗎?」
「我說……您就別再捉弄我了。」
「沒跟誰說話,我在自言自語,這是酒鬼的特權。但是,我明天一大早就去找你父親談談,這件荒唐事一定要做個了斷才行。」
「總有一些其他的東西是值得等待的,不是嗎?」他問道。
「我跟父親說您已經聘我當助理了,從現在開始,我決定投身文學創作,因此以後不能在店裡幫忙了。」
「其他的東西?」
就在我打算離開房間時,背後突然傳來衣櫃門緩緩開啟的嘎吱聲響。衣櫃門半掩半開,隱約可見掛在衣架上的古舊洋裝和西裝,經過悠久歲月的腐蝕,如浪的皺褶就跟海底的海藻一樣。那股夾雜惡臭的冷風正是從柜子里傳出來的。我站了起來,緩緩走近衣櫃,把衣櫃門完全打開,並伸手撥開弔掛的衣物。衣櫃底部的木頭已經腐蝕,並且逐漸剝離。衣櫃木板的另一邊依稀可見一面石膏牆壁,壁上開了個直徑約兩厘米的小孔。我傾身探頭想看個究竟,但是眼前幾乎一片漆黑。走道上的微光從小孔鑽了進來,隱隱映出小孔另一邊如細絲般的朦朧光線。我把眼睛再湊近一些,希望能看出石膏牆另一側的景象,然而,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小孔的洞口出現了一隻黑蜘蛛。我嚇得立刻倒退一步,那隻黑蜘蛛開始在衣櫃里攀爬,不久即消失在黑暗中。我關上衣櫃門,走出房間,鎖上房門,隨手就把鑰匙丟進走道上那個斗櫃的最上層抽屜。房間散發的惡臭彷彿毒藥瀰漫了整個長廊。我接連咒罵幾聲,沒想到花時間開了那個房間卻惹來一身晦氣。接著,我出了門,希望能拋卻那棟房子隱藏的陰森晦暗,即使只有幾個鐘頭也好。
「放心,我不會幫您脫褲子的。」
read•99csw.com您喝醉了以後,說話的語氣怪怪的。」
「不許用那種可憐小綿羊的眼神看我。」我威脅她。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和父親大吵一架,他把我趕出家門了。」
小森貝雷在一旁呵呵笑著。
「別跟我啰唆,反正是我付錢。」
禍不單行,愚蠢的念頭也總是接二連三浮現腦海。為了慶祝我不幸發現家中有這麼一個充滿晦氣的陰暗角落,我來到了森貝雷父子書店,打算邀請森貝雷先生去杜雷餐廳吃飯。森貝雷先生正在閱讀波托茨基寫的《薩拉戈薩手稿》珍藏本,因此,他壓根兒就不想去。
「您有沒有試過在湯里放些小辣椒?說不定可以刺|激他的慾望……」我提議。
「兩位愛怎麼打發時間、喜歡怎麼花錢,請便。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留下來看書了。人生苦短。」
「拜託您!請讓我借宿一夜就好,明天我就去找旅館。求求您,馬丁先生。」
「伊莎貝拉,你不能留在這裏。」
她幫我解開了領口的紐扣,然後就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只是默默看著我。她對我露出了憂傷的微笑,笑里藏著超齡的滄桑。
我沒讓警察有機會再啰唆,二話不說,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起身趕回家,只希望踏入家門之前別又惹上什麼要命的麻煩事。這段路程平日大概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鐘,這天晚上卻花了我幾乎三倍的時間。最後,過了一個神奇的轉角,總算回到家門前,只是我彷彿又遭了詛咒,居然看見伊莎貝拉又坐在大廳等我。
「看吧,您果然是個假正經的人。」
「您喝醉了。」伊莎貝拉驚呼著。
我一度想以不速之客的姿態再訪安德烈亞斯·科萊利,關於我們會面和出版社發生大火在時間上恰好重疊這件事,我想找他問個清楚。不過,直覺告訴我,當這位出版商決定再來找我時,他一定會神不知鬼不覺地現身,所以除非事態緊急,我不應貿然打擾他。再說,出版社大火一案,格蘭德斯警探和他那兩個走狗已經著手調查,我想,在他們列出的重大嫌疑犯名單當中,我應該很榮幸地佔了其中一席。總之,我離他們越遠越好。這麼一來,唯一能讓我探究的事情就剩下那份手稿和這棟房子之間的關聯了。多年來,我經常告訴自己,住進這棟房子並非偶然,如今再想起這件事,頓時演繹出不同的意義。
兩個警察用木棒在我腿上打了幾下之後,總算把我叫醒了。此時天色已暗,我花了好幾秒鐘才弄清楚這兩人到底是值勤巡邏的警察,還是追read.99csw.com查凶殺案的警官。
接待我們的領班服務生還記得我不久前才來過餐廳,不過,他臉上親切的笑容沒了,也不像是很歡迎我們的樣子。當我告訴他並未事先訂位時,他一臉輕蔑地點了點頭,手指利落地彈出清脆聲響,招來一個態度冷淡的服務生,把我們帶到一個大概是整間餐廳最糟糕的位子,餐桌就在廚房門邊,而且是個又暗又嘈雜的角落。接下來的二十五分鐘,沒有人過來招呼我們,也沒有人送上菜單或開水。服務生們進進出出忙著上菜、收盤,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對於我們要求點餐的請求也充耳不聞。
「他們根本不值得您這麼難過。這樣吧,我請您去吃點大眾菜肴好嗎?卡門街上有家小餐館,那真是人間美味。」
「少喝點。」他低聲勸我。
我用食指搓了搓鼻子,同時對他眨了眼。小森貝雷點點頭。
「您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都沒有行動?」
「儘管取笑我吧,小混賬。不過我看啊……我大概到七十歲也沒有孫子抱了。」
「難道這是上天為了懲罰我生活墮落而做的安排嗎?」
他以憐憫的神情看著我。「馬丁,我覺得您最好還是回家休息。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每個人的性格都不一樣。」
伊莎貝拉循著我的目光往上看,滿臉迷惑,「您在跟誰說話?」
伊莎貝拉順從地點點頭,默默地在一旁看著我。我開始找起鑰匙,此時此刻,我再也不想跟這種青澀少女的無知傻事有任何牽扯,只想倒在床上,然後不省人事,這樣的順序是我最喜歡的了。我在口袋裡掏了好幾分鐘,但就是找不到鑰匙。最後,不發一語的伊莎貝拉走上前來,把手伸進那個我已經掏了不下百次的外套口袋裡,很快就找到了鑰匙。她拿著鑰匙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我無助地點了點頭。
「照這樣看來,我看他八成會去當聖人。」森貝雷先生偶爾會在我面前這樣哀嘆。
森貝雷先生還是猛搖頭。他的兒子站在邊間門口聽著我們的對話,定定望著我,似乎正在猶豫。
返家途中,我繼續光顧了至少七家酒館,最後都落得被人丟在大街上的下場。接著,我又晃蕩了一兩百米,找尋下一個避風港。我平時並非是貪飲杯中物的酒鬼,但這次,到了傍晚時刻,我已經醉到不記得家在哪裡了,只記得皇家廣場旁的兩個世界客棧的兩個服務生,分別攙扶著我的左右手臂,把我安頓在廣場噴泉對面的長椅上,後來,我就在那兒昏睡過去了。
「別擔心,不過就是錯誤的read.99csw•com選擇罷了。如果不介意的話,這件事,您父親那兒……」
她拉起我的手,輕柔地撫著,藉此安慰我的心情。
「您說……我們要不要乾脆走了?」小森貝雷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我,「我呢,只要隨便一家小餐館的三明治就能打發的……」
「您這是神父的性格。我說……我們乾脆去找姑娘玩玩,覺得怎麼樣?」
「唉,老兄,我問您……為什麼一直不考慮傳宗接代的事呢?像您這樣一個身體健康的年輕人,上帝如此眷顧,這麼多女孩子主動上門,您居然不動心,這該怎麼解釋?」
我的腦袋一陣天旋地轉,湧上一股噁心想吐的感覺。我抬頭望著從樓梯頂端的天窗灑入的幽微光線。
我閉上雙眼,無奈地嘆氣。我的腦袋仍泡在酒精里,加上心情鬱悶,連開口拒絕或是大聲咒罵的力氣都沒了。
或許是過多的咖啡因在我血液里奔竄使然,或許純粹只因為意識里靈光乍現,那個早上剩下來的時間里,我的腦袋裡始終有個傷神的念頭在打轉。一方面,我實在苦思不解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葬身火窟究竟是怎麼回事;另一方面,科萊利向我提出合作邀約之後就沒再出現過,此事免不了讓我心生疑慮。還有那本我從遺忘書之墓解救出來的詭異手稿,我一直懷疑,手稿根本就是在這棟房子里寫的,雖然目前看來兩者毫無相關之處……
我正打算再替自己添酒,但被小森貝雷擋下了。
我決定就從堆放大批前任屋主老舊物品的房間開始探索。我找出了走道盡頭的房門鑰匙,那把鑰匙已經在廚房抽屜里放了好多年。自從電力公司工人進去架設電路之後,再也沒有人進過那個房間。我把鑰匙插|進去的一剎那,鑰匙孔忽然竄出一股冰涼冷風拂過我的手指。我發現伊莎貝拉說得沒錯,那房間散發著一股怪味,聞起來就像枯萎殘花混雜著翻動過的爛泥巴。
「有智慧的人想法和說法大致是雷同的。」
小森貝雷的話才剛說完,我就看見他們出現在餐廳里。維達爾偕同夫人,正由領班服務生和另外兩位跑堂殷勤地招呼著。他們入座之後,不到幾分鐘的光景,食客們絡繹不絕上前祝賀維達爾的儀式熱烈開場。他優雅愉悅地一一回應,但也很快就把他們全打發走了。小森貝雷察覺到這個狀況,在一旁觀望著我。
「謝謝。」
伊莎貝拉打開家門,扶著我站起來。她把我帶到卧室,彷彿我是個無能的殘廢,然後服侍我上床。她幫我把頭部輕輕放在枕頭上,接著脫掉我的鞋子。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