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幕 永恆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26

第二幕 永恆之光
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26

「這個我就讓您去費心了,只要適合情節,我都無所謂。」
科萊利露出愉快的笑容。「馬丁,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人的信仰,無論是利伯維爾場或是牙仙子,信徒大有人在。有人甚至認為我們人類什麼都不信,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我說得沒錯吧?」
「我看您似乎不是很服氣的樣子,馬丁。告訴我,您的想法是什麼?您認為我的看法是錯的?」
「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您以一種危險的方式在簡化事情。剛才的談話聽起來純粹只是運作和引導仇恨的方法。」
「這句話,我只說一次。您做您該做的事,我做我分內的事。這就是您唯一能夠也必須感受的事情。」
「不是這樣的。」我喃喃說道,語氣顯得很怯懦。
科萊利開始冷靜地閱讀我帶給他的稿子。
「您應該考慮出版旅遊指南,而不是宗教書籍……」我隨口向他建議。
科萊利刻意笑著停頓了好一會兒,就像學校老師正在準備好好修理頑劣莽撞的學生。
「出版什麼書都一樣。您這段平靜、安穩的日子過得可好?工作上有進展嗎?有沒有好消息要告訴我?」
我沒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然而當我抬起頭,卻看見科萊利站在數米外默默觀望著我。我站了起來,像是被馴服的小狗似的乖乖走向他。我不禁納悶,他是否原本就知道我父親葬在這裏,所以刻意約我在此碰面。我這張臉大概跟翻開的書一樣清楚明了,因為科萊利頻頻搖頭,並伸手攬著我的肩膀。
「您不覺得這樣很牽強、很做作……」
「顧客永遠是對的。請問,您在我寫的故事里看到的漏洞是什麼?」
「我多麼希望您能看到我的名字印在書本封面上,雖然您不識字。我多麼希望您就在這裏,在我身邊,看著您的兒子走出一條康庄大道,完成一些您始終不答應的事情。我多麼希望能夠好好認識您,父親,但願您也能好好認識我。為了遺忘您,我把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如今成了陌生人的卻是我……」
「怎麼樣,您對稿子有何指教嗎?」
我凝視著黑雨沖刷聖母的臉龐,嘩啦啦的雨聲撞擊著墓碑。我無奈九*九*藏*書地苦笑。他從來不曾有過朋友,祖國派他去送死,就為了滿足領導人的權力慾望。我坐在墓碑上,一手輕輕放在大理石上。
「沒有人是虛無主義者。虛無主義只是一種態度,並不是學說。不妨把一盞燭光放在虛無主義者的睾丸下方,觀察他會有多快看見生命之光。讓您覺得彆扭的是別的事情。」
這時候,科萊利雙眼低垂,靜默許久。他轉身朝著墓園大門走去。我看著他漆黑的身影穿梭在大理石碑林之中,接著,那具黑色身影定定凝立在雨中。我覺得害怕,那是一股在體內橫衝直撞的恐懼,並讓我興起了兒時常有的那個念頭:立刻求饒,並接受任何形式的處罰,只要那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默可以儘快消失就好。接著,我開始覺得噁心。讓我作惡的是他的樣子,還有我自己,尤其是我自己。
「光是讓人們信仰是不夠的,還必須讓他們信仰我們希望他們相信的事,而且不能有任何質疑,也不能聽信任何雜音。教義必須成為個人身份認同的一部分。任何對此有所質疑的人,都是我們的敵人。因此,我們有權利也應該對抗他,並且摧毀他。這是解救世人唯一的途徑。信仰,是為了生存。」
「如果真要說些讀後感想,我認為,您架構的故事主軸是從一個受害者的角度去看事情,而您談論的是個等待救世主戰士的民族,我希望循著這個方向繼續發展。」
「您真正想使用的形容詞不是『危險的』,而是『令人反感的』,只是您並不自覺罷了。」
「早安,父親……」我說道。
「外地遊客總是天真地以為這座城市永遠艷陽高照……」科萊利說,「但是我常說,巴塞羅那遲早會在這片天空上顯現古老、混亂和黑暗的特性。」
「放輕鬆!馬丁,您這個人實在太放不開了。」
科萊利轉個身,慢慢往回走。他佇足之處與我僅有幾厘米間距,他的鼻子幾乎就要抵上我的臉,我感受到他冰冷的氣息,漸漸迷失在他那雙無底洞般的黑色眼眸里……這一次,他的聲調冷如冰霜,絲毫不見他多次高談闊論時談及的人性。
「別端出一副模範市read•99csw•com民的模樣。馬丁。對您來說根本毫無差別,我們在這出輕鬆的歌舞劇里就是需要一個惡人的角色,這一點您應該比其他人更清楚。沒有衝突,就沒有戲劇性。」
「但是……」
「感受和思考常常是同一件事。整個概念都是您的,不是我的。」
「馬丁,我不太喜歡這種遷就的語氣。難道您認為這些都還達不到您對道德純凈或知識方面的要求嗎?」
「我不知道這件事。馬丁,真抱歉。」
「精彩極了,您的論述簡直就像鋼鐵冶金鍋爐一樣精銳。」
「我想,趁著您在看稿的時候,我去散個步好了。」我對他說道。
我父親一向不喜歡人家哭哭啼啼。他認為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使要哭也是為自己哭,而不是替別人掉淚。男人輕易掉淚就是窩囊廢,根本不值得同情。我不想為他流淚,也不想再次讓他失望。
科萊利沒理會我略顯厭煩的語氣,依舊面帶笑容。「寫得非常好。」
「還是那個老問題,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您要找的虛無主義者。」
清晨曙光浮現天際時,我正踏出家門。烏雲在屋頂上方拖曳,張狂地搶走了街道原有的繽紛色彩。我穿越城堡公園時,瞥見幾顆小雨滴落在樹葉上,迸灑在路面,接著雨勢漸大,滂沱大雨彷彿漫天水球落了地。公園另一側工廠林立,瓦斯塔高聳參天,煙囪冒出的煤炭煙灰染成一片黑雨,彷彿瀝青淚水從天而降。我沿著陰森凄涼的柏樹步道走向墓園東側入口,同樣這條路,我曾經和父親一起走過無數次……科萊利已經到了。我在遠處就看見他,他沉著冷靜地站在雨中等候,旁邊就是墓園入口處的巨型石雕天使。他一身黑衣打扮,佇立不動的他與柵欄內數以百計的雕像的唯一不同之處,便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那雙眼睛始終不眨一下,當我走到與他相距僅有數米的地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他揮手打招呼。天氣陰冷,風中瀰漫著濃濃的石灰和硫磺味。
「我曾經想過,這個角色以抽象方式呈現,效果會比較好。對手可以是個非教友、陌生人,或是局外人。」
「我覺得少了惡人的角色。九-九-藏-書大多數人,不管自知與否,常藉著與某人或某事對立來自我定位,而且遠超過認同某人或某事的概率。換個簡單一點的方式來說,反應比行動容易多了。沒什麼比一個強悍的對手更能煽動人對教義的狂熱。越是難以置信的設定越好!」
我並不打算對他敞開心扉,所以轉身迴避了他寫滿友善和憐憫的神情,努力忍著別讓憤怒的淚水滑落臉頰。我兀自往出口走去,沒有停下來等他。科萊利遲疑了幾秒鐘,隨即跟了上來。他不發一語地和我並肩走到大門口。這時候,我停下腳步,面有慍色地看著他。
科萊利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這位惡人的功能之一,是必須能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還要宣示我們的道德優勢。我們要藉由這個角色向世人宣稱,人都無法認清自我,並且因為個人興趣而逐漸沉淪。這是古猶太的法利賽教派基本思想。我說過了,您必須好好研讀《聖經》。您要找尋的所有答案,都在《聖經》里。」
「既然這樣,老弟,您到底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呢?」
一八七五—一九〇八
我嘆了口氣,別過臉,勉為其難地點頭回應他。
「只要能讓偽君子相信他們的罪惡能夠解除就行了,如此一來,他們就會鉚足全力丟石頭,甚至丟炸彈。只要輕輕撩撥一下就成了,根本不必太費力。我解釋得夠不夠清楚?」
「沒錯,但是我希望您將它具體化。痛恨一個意念是很困難的事,這需要有相當程度的智識訓練,加上些許狂熱的病態心靈。然而,痛恨一個有血有肉、五官清晰的人就簡單多了,我們就能把不愉快的情緒歸咎於他。當然了。這個對手的角色也不一定非得是個人不可,可以是一個國家、一群人……就看您怎麼安排了。」
我父親一生在貧困邊緣掙扎,死後卻在一個資產階級才負擔得起的墓地里安息。我從小一直不明白,為什麼報社要替他辦一場如此隆重的葬禮,不但找了個彬彬有禮的神父主持莊嚴肅穆的彌撒,還準備了鮮花與進口的高級棺木。沒有人告訴我支付這些費用的是維達爾,只因為我父親是他的替read.99csw.com死鬼,雖然我一直懷疑,我這位恩師兼偶像,偉大的貝德羅·維達爾,他那無窮無盡的慈悲和慷慨必定有其用意。
「我是付錢來讓您感受的嗎?」
菲律賓戰爭英雄
我不自覺地頻頻點頭,直到科萊利從口袋裡掏出那沓稿子,然後遞給我。在我接手之前,他先鬆了手。強風把稿子颳走了,我看著一張張稿子被卷往墓園大門口,趕緊去搶救雨中的稿子,但有些已經落進水窪,紙上的字句在水中糊成了細絲。我撿回所有浸濕的稿子,再抬起頭時,環顧周遭,卻已不見科萊利的蹤影。
我解開外套,掏出一沓稿子遞給他。我們往墓園裡面走,想找個躲雨之處。科萊利挑了一個古老的陵墓,大理石石柱撐著圓頂,周遭圍繞著面容出奇消瘦、手指過分細長的天使雕像。我們坐在一張冰冷的石椅上。科萊利對我露出他慣有的陰沉奸笑,同時眨了眨眼,他那閃亮的黃色瞳孔漸漸收成一顆黑點,我甚至看見了面色蒼白、神情不安的自己映在那個黑點上。
我抬起頭來,在科萊利逼視之下,我試圖努力展現挑釁的口吻。
他語氣中那股嘲諷和蔑視倒是讓我壯了膽,接著,我把這幾個月來生活在他的陰影下所累積的羞辱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我氣憤又羞愧,因為自己總是為了他的現身以及他那蠱惑人心的言論而蒙受恐懼。我恨不得能夠大聲說出自己的感受,雖然我擁有的只是絕望……我多麼希望能告訴他,我的靈魂就跟他口中有如陰溝的人性一樣卑賤、可悲。我氣憤又羞愧,因為我總是知道,也能感受到他說的話總是對的;更痛苦的是,我必須接受他的說法。
「我已經在讀了。」
科萊利憤世嫉俗到如此利落冷靜的地步,甚至連我都成了他譏諷的對象。我哼了一聲,滿臉沮喪。
「那麼……馬丁,您的感受是什麼?」
「我的感受是,最好還是讓這件事到此為止吧!我會把錢還給您的。我的感受是,不管這項合作計劃有多荒謬,總之,我寧可不參与。最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總算認清了您。」
科萊利兀自點著頭,目光依舊緊盯著稿子,https://read.99csw.com喃喃低語:「可別就這樣跑掉了。」我表面上刻意維持鎮定,其實是儘可能以最快速度離開現場,然後消失在墓園的曲折小徑之中。我避開了無數尖頂方碑和墳墓,徑自往墓園中央走去。墓碑依然豎立在那兒,碑前的花瓶已經乾涸,只剩下乾燥枯硬的殘花。維達爾支付了所有喪葬費用,甚至找來頗負盛名的雕刻家雕了一尊聖母擁抱基督屍體像,哀慟的聖母仰望上天,雙手合掌哀求著……我跪在墓碑前,清除了覆蓋墓碑刻文的青苔。
祖國和朋友永遠不會遺忘他
「恰恰相反。最能使人產生堅定信仰的,正是恐懼和確定自己備受威脅的心情,當我們自認是受害者,一切行為和信仰都會被自己合理化,即使這些做法和想法備受質疑……我們的對手,或者只是左鄰右舍,從此不再與我們同一陣線,卻成了敵人。我們不再是侵略者,卻成了捍衛者。盤旋在我們腦海中的妒忌、貪婪和怨恨頓時都有了辯解的理由,因為我們會告訴自己,這些行為都是為了自衛。邪惡和威脅,永遠都是來自他人。恐懼,就是走向狂熱信仰的第一步。那種恐懼是害怕失去我們的身份、我們的生命、我們的現狀或信念。恐懼是火藥,仇恨則是導火線。追根究底,教義只是一根火柴罷了。這就是我認為您的故事結構有某種漏洞的原因。」
「或許,讓我覺得彆扭的是,我可以了解您的說法,卻無法感受其中的涵義。」
何塞·安東尼奧·馬丁·克拉雷斯
「沒有人會告訴您真相的,對不對?」
「我剛剛問了您一個問題,馬丁,您的感受是什麼?」
「為什麼我們要把信仰局限為只有拒絕和盲從的行為?人難道不可能在接受和協調的情況下有信仰嗎?」
「請原諒我,父親。多年來,我一直怨恨您丟下我一人孤零零在世上。我告訴自己,您反正活得不耐煩,死了也算是如願。就因為這樣,我始終沒來看您。對不起!」
「喜歡哪一種惡人?蠻橫的侵略者?冒牌的預言家?或是一個駝背怪物?」
「請告訴我一件事:您尋找的是信仰,還是教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