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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遊戲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18

第三幕 天使遊戲
Tercer acto EL JUEGO del ÁNGEL

18

格蘭德斯哀嘆一聲。他在我敘述的過程中不曾離座,此時,他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我想象自己的手正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左輪手槍,朝著他開了一槍之後,從他的口袋裡拿出鑰匙開門逃走……六十秒之內,我就在外面的大街上了。
「別找她麻煩,她什麼都不知道。」
「我很想幫您,您卻把我當白痴一樣在耍弄。」
我知道,在這關鍵時刻,唯一能夠救我的是謊言。我如果誠實說出有關克麗絲汀娜的一切,死期大概也不遠了。
「我就說了,跟您說實話一點用處都沒有。」我這樣回應他。
格蘭德斯轉身怒視著我。
「會讓您難受的就是實話。」
格蘭德斯哼了一聲,但還是點了頭。
「我希望您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馬丁。」
「我沒有編故事。」
「我不知道哪些才是實話。」
「馬丁,想要離開這個房間,辦法只有一個。」警官邊說邊在我面前晃著鑰匙。
「要我從哪裡開始說起?」
「既然這樣,那就去查證我說過的那些事。請您去把馬爾拉斯卡和伊蓮娜找出來。」
「當然,您非常確切地交代了各種事證,從您去狄利亞醫生的診所看病、您在西班牙殖民地銀行的賬戶、新村的墓園石雕工廠里靜候您死去的墓碑,甚至還包括您口中那位科萊利和瓦雷拉律師之間的勾結……還有一大堆細節,大概都是您寫偵探小說派不上用場的經驗。不過,您唯一沒告訴我的,老實說,正是關係到您和我的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克麗絲汀娜·薩涅爾的下落。」
「我想應該不會。但是,我已經把我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了九-九-藏-書。」
格蘭德斯在自己額頭上拍了一巴掌,彷彿突然恍然大悟。
「您倒是說句話吧。」我終於忍不住出聲。
「您根本沒把我的話聽進去。」我說道,「我說了老半天,您一句話也沒聽進去。」
「那是當然了,我真笨,就是這樣!波迦特海灘那個女巫跟您提到的可怕秘密不也是如此?索摩洛斯特女巫……這個我喜歡,非常具有您的個人風格。聽聽看我說得對不對……那位馬爾拉斯卡一直禁錮著一個靈魂,就為了掩藏自己的靈魂,並藉此逃避一連串的詛咒。能不能告訴我,這是《詛咒之城》的情節,還是您剛剛才編出來的故事?」
這一次審問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打擊,沒有令人害怕的場景,也聽不見陰暗潮濕的地牢迴音。這個大廳非常寬敞,光線明亮,而且是挑高的天花板。這地方讓我聯想到貴族子弟上的教會學校教室,就連牆上的十字架都像極了。大廳位於警局二樓,落地窗氣派寬敞,窗外可見拉耶塔納大道清晨的人車往來。大廳正中央擺著一張金屬桌子和兩張椅子,在別無他物的偌大空間里,這些桌椅看起來就像迷你傢具。格蘭德斯把我帶到桌邊,然後要求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退下,兩位警員慢吞吞地執行上級的命令。格蘭德斯一直等到兩人離開大廳,情緒才放鬆下來。
「伊蓮娜為了搶一本書而害死了森貝雷先生,她認為那本書里有我的靈魂。」
「說謊!」
「既然這樣,您就別浪費時間了。」
「我聽得一清二楚,馬丁。我聽見命在旦夕、絕望無助的您是如何和一個神秘的巴黎出版商展開合read.99csw.com作計劃,按照您自己的說法,這是個從來沒人聽過或見過的出版商,他付了十萬法郎要您創造一門新宗教,您卻發現自己其實已身陷邪惡的陰謀迷陣,事關二十五年前一位律師之死,當時,他的交際花情婦希望能幫他逃脫命運,如今,您似乎走入了同樣的命運。我聽見了命運是如何讓您掉入被詛咒的尖塔之屋這個陷阱,前任屋主馬爾拉斯卡就曾身陷其中。接著您發現有人一直在跟蹤您,並殺害了所有知道秘密的相關人士,那是關於一個男人的秘密,從您的敘述聽起來,那個人幾乎和您一樣瘋狂。他藏身在陰影里,冒用了離職警察的身份,就為了隱藏自己還活著的事實,在情婦的協助之下,他犯下一連串的謀殺案,包括森貝雷先生的死,但是動機詭異,就連您自己也無法解釋清楚。」
「我還以為他們要把我抓去喂獅子。」我說道。
「真的。」
我將一切都據實以告,除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我甚至沒有勇氣向自己提起。在我的故事里,我回到聖安東尼奧療養院去找克麗絲汀娜,卻只找到消失在雪地里的沾血腳印。或許,如果一再重複同樣的敘述,連我自己都會相信事情就是這樣。故事終於進展到當天早上,我從索摩洛斯特的棚屋貧民窟回到家裡,並且發現按照馬爾拉斯卡的計劃,我的照片將會出現在警官的桌子上。
接下來的兩個多鐘頭,格蘭德斯沒有開口說過半個字。他仔細聆聽著我的敘述,不時點頭回應,偶爾在記事本上記錄要點。起初我看著他說話,但很快就漸漸忘了他的存在,後來,我發九-九-藏-書現我根本就是在敘述給自己聽。隨著口中的話語,我又回到自認遺忘已久的時空,父親在報社門口遭槍殺的那個夜晚歷歷在目。我憶起在《工業之聲》編輯部打工的歲月,三更半夜挑燈趕稿賺稿費那幾年的生活,以及科萊利寄來的第一封信里向我承諾的遠大前程。我憶起和科萊利在天台蓄水池畔的初次相遇,以及確信自己死期已近的那段日子。我向他提起了克麗絲汀娜、維達爾,還有那段旁觀者清、唯我痴迷的苦戀。我提到我寫的那兩本小說,一本是我挂名作者的創作,另一本則是替維達爾捉刀改寫的作品。我談起了那段失望貧困的苦日子,以及那天下午,我親眼看著母親將我此生唯一的珍貴寶物丟進垃圾桶……我並不需要警官的同情和憐憫,只想試著將這些事件勾勒成一張想象的地圖,循線找出自己為什麼此刻會坐在這個空蕩的大廳里。我回顧那晚在奎爾公園旁的小別墅里,科萊利向我提出教人無法拒絕的合作邀約。我坦承了自己最初的疑慮、針對尖塔之屋所做的調查,以及我對馬爾拉斯卡的離奇死亡事件而做的探訪,因此牽扯出一連串綿密的欺騙網路。我發現自己也牽扯其中,或者我選擇了滿足自己的虛榮、貪婪,以及不計代價的求生意志。活著,就為了敘述這些往事。
故事結束之後,我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這一生從未如此疲憊。我好想就此入睡,永遠不再醒來。格蘭德斯在桌子另一頭觀望著我,我覺得他的臉上似乎寫著困惑、悲傷、憤怒,尤其是迷惘。
他在我對面坐下,打開活頁夾,從裏面抽出幾張照片,九_九_藏_書一張張擺在桌上。第一張是坐在自家書房搖椅上的瓦雷拉律師。在他旁邊的照片是馬爾拉斯卡遺孀的遺體,或者應該說是她被人從瓦維德雷拉公路的別墅泳池底撈上來的屍體。第三張是個慘遭割喉的瘦小男子,看起來應該是羅勒斯。第四張照片是克麗絲汀娜,我發現那是她和維達爾結婚那天拍攝的照片。最後兩張是沙龍照,分別是我的兩位前老闆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亞。將所有照片排列完成之後,格蘭德斯以深不可測的眼神望著我,他沉默了好幾分鐘,仔細琢磨著我對這些照片的反應,或是毫無反應。接著,他以出奇謹慎的姿態倒了兩杯咖啡,將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
「幫我?警官,您真的想過要幫我嗎?」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
「您希望我們找相關證人來對質嗎?例如,您那個小助理怎麼樣?她叫什麼名字來著,伊莎貝拉?」
「您是敘述者,要從哪裡說起都行。我對您唯一的要求就是實話實說。」
「首先,我很願意給您機會主動說明一切,馬丁,請照著自己的方式陳述,我們不趕時間,慢慢說。」他總算開了口。
我側頭望著房門。
「沒有用的。」我提出駁斥,「事情還不就是那樣。」
我再次感受到大衣口袋裡沉重的左輪手槍。
「長官允許我盤問您的時間只有二十四小時,時限一到,我如果沒辦法交出平安健康的克麗絲汀娜·薩涅爾,或者至少要活著,到時候,他們就不再讓我插手此案了。接手的將是馬克斯和卡斯特羅,他們已經等著要伺候您很久了,絕對不會輕易錯過這個好機會。」
「換了您是我的話,會相信自九-九-藏-書己剛才說的那些話嗎?」
我乖乖坐下。如果沒有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那兩雙像要吃人的惡毒眼神,如果少了那扇鐵門以及玻璃窗外的鐵窗,沒有人會認為我的處境有多麼危急。看到那壺熱咖啡以及格蘭德斯放在桌上的香煙,尤其是他臉上那副平靜親切的笑容,我深信自己恐怕很難全身而退了。一定是這樣的。這次警官是來真的。
「您請坐吧。」
「我們今天之所以在這裏談話,是因為昨天普奇塞達鎮的警局拍了一封電報,告知克麗絲汀娜·薩涅爾從聖安東尼奧療養院失蹤了,而您有重大嫌疑。療養院的主治醫生證實您曾經有意把她帶走,但是被他斷然拒絕。我告訴您這些,就是希望您能夠明白我們為什麼在這裏,在這個大廳里喝著熱咖啡、抽著煙,就像閑話家常的老朋友。我們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為有位巴塞羅那富豪的妻子失蹤了,而您是唯一知道她在哪裡的人。我們來到這裏,是因為您的好友維達爾先生的父親,本市最有權力的人之一,他非常關切這個案子。他和警界高層關係密切,因此拜託我的長官務必讓他兒媳婦平安歸來,否則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如果不是因為我堅持要用我的方式辦案,您這時候早就在簡陋的地下室里,而且跟您對談的人不會是我,而是馬克斯和卡斯特羅,這兩人一向認為,盤問案情這種事,只要一開始打斷嫌犯的腿骨,就什麼話都問得出來,根本不必浪費時間。再說,本案攸關維達爾夫人的安危,我的長官要求分秒必爭。還有,他們認為我跟您有點交情,對您太客氣了。」
「那您得先說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