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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Epílogo

結語 Epílogo

戴維·馬丁最終去向如何,
敬愛您的伊莎貝拉
「我很想念你,老弟。」他說,「好懷念我們以前的談話,包括那些小爭執……」
「既然這樣,您來做什麼?」
科萊利聳了聳肩。「我是來向您辭行的。」
「而且還是世上最好的。」科萊利在一旁補充。
我聽著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當我再次睜開雙眼,科萊利已經不在了。克麗絲汀娜站在碼頭盡頭,一雙殷切的目光直盯著我。我對她笑了笑,然後緩緩走近她,步步躊躇。
「聽說您是個製造小說和故事的人。」
這時候,我知道我將把兩人共度的時時刻刻都致力於她的幸福,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來修補我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我要把我忘了給她的都還給她。這一頁頁的文字將是我倆的回憶,直到她在我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我會陪著她潛入海里,破浪前進,我會和她一起永遠潛向深海,直到我們終於找到棲身處,一個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的地方,一個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
「當然。」我終於開口回復她,「所有你喜歡的故事,我都會替你製造出來的。」
小女孩點頭回應,馬上就想起了該說的話。
請看第三部:《天堂囚徒》
我丈夫和醫生總以為他們瞞住了事實,但我早已自知,我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自己快死了,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因此,我一直想寫信給您,因為我想讓您知道,我並不害怕,唯一的遺憾就是把這個賦予我美麗人生的好男人和我的小達涅爾留在世上,我常覺得,這個世界並未符合我的期待,反而更像是您曾經描述過的樣子。
直到在這兒落腳之後,我才又恢復了寫作。首先,我把紙張捲入打字機,雙手擺在鍵盤上,倍感惶恐,就怕自己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我在海邊棚屋的第一個夜晚寫下了這個故事的前幾頁稿子,通宵寫作到天亮,就像https://read.99csw•com我早年那樣,不知道自己為誰而寫。白天,我多半沿著海岸散步,或是坐在屋前的木板碼頭上,欣賞著眼前海天相連的美景,有時則閱讀我在衣櫃里找到的一沓舊報紙。報紙刊登了戰爭的相關新聞,那是科萊利夢想中的烽火連天的世界。
還有伊莎貝拉死亡的真相、費爾明的過去……
El Fin
一身純白的科萊利,緩步走在碼頭上,一手牽著年約七八歲的小女孩。我立刻認出了那一幕,正是克麗絲汀娜珍藏多年卻不知來自何處的老照片。科萊利走到碼頭盡頭,在小女孩旁邊跪了下來,兩人一同凝望著海上的落日,還有染成一片金紅的汪洋。我走出棚屋,踏上碼頭。我走到盡頭時,科萊利回過頭來,面露微笑。他的神情不帶一絲威脅和怨恨,幾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哀愁。
我看著她的雙眸,點了點頭。我覺得自己體內的血管瞬間凍結。我隱約認出了她的五官,然而,那個眼神是絕無僅有的。
「您是來處理錢的事情嗎?」
後來的幾個月里,我繼續寫著這個故事。我又看見父親的臉,並重溫了《工業之聲》編輯部的情景,還想起當年那個一心想成為另一個維達爾的自己。我總算又看見了克麗絲汀娜,並且重返塔頂的房子,我在那兒陷入馬爾拉斯卡的瘋狂世界。我一口氣從半夜寫作到天亮,自從逃離了那座城市,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又活了過來。
「他已經走了。」
小女孩一臉燦笑,傾身靠近我,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
她呵呵笑著,樂得拉起了我的手。我指著前方,夕陽已經沉落海平面,克麗絲汀娜望著這幅景象,眼眶裡滿是淚水。
「不可能!事情不會一模一樣的。」
那封信是在六月的某天寄來的。郵差在我熟睡時把信從下面的門縫塞了進來。信封上的收件人寫著「羅徹斯特先生」,寄件人只寫了簡單一行字:森貝雷父子書店,巴塞羅那。我在棚屋裡來回踱步了好幾分鐘,遲遲不敢把信封拆開。最後,我走出棚屋,坐在海邊看了那封信。信封里裝著一張摺疊的信紙,以及另一個比較小的信封。第二個信封看起來很舊,上面只寫著我的名read•99csw.com字「戴維」,即使這麼多年沒見到她了,我還是一眼便認出那個筆跡。
「永遠不再回來了嗎?」
親愛的戴維:
「馬丁?」科萊利輕聲提醒我。
距今整整一年前,我來到這裏,恢復自己的本名,也回到了老本行。我買下沙灘上的一間老舊棚屋,只是個簡陋的棚子,裏面有前任屋主留下的幾本書,還有一台舊打字機,只希望它能讓我寫出數百頁或許已經被人淡忘的回憶。從我的窗子望出去是個深入海水中的木板碼頭,碼頭盡頭拴著一艘購買棚屋時附送的小艇。我曾經駕著小艇出海幾次,航行遠至外海暗礁出現的地方,甚至連海岸線都看不見了。
「我已經決定把我從您那兒搶來的摯愛歸還給您。我決定讓您走一趟我走過的路,您將會感受到我曾經有過的感覺。您不會變老,就這樣看著克麗絲汀娜長大,然後您會再一次愛上她,看著她在身邊慢慢變老,將來有一天,她會在您懷裡死去。這就是我的祝福,也是我對您的報復。」
「克麗絲汀娜,快跟我的朋友馬丁問好。從現在開始,你就要跟他一起生活了。」
我已經消失在數不清的城市和村落里,在那些小到不能再小的村莊里,人人都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在每個地方的停留從未超過必要的時間。事態還不致太遲之前,我總是早早就先不告而別,留下幾本書、幾件二手舊衣在那個令人傷感的房間里,一個歲月無情、回憶破碎的地方。多年來,我已學會了活在陌生人的軀體里,不知道自己曾經犯下那些殺人案件,嗅不出自己的雙手仍散發著血腥味,也不曉得自己是否發了瘋,註定要將夢想過的世界化為灰燼,就為了那幾個錢,還有那個嘲弄死亡的承諾,如今,死亡才是最甜美的補償。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格蘭德斯的子彈穿透了那本小說的書頁而擊中我的心臟,倘若那天在懸空的纜車車廂里斃命的人是我……
我望著她,頻頻點頭。「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永遠都是。」
我一直沒讓人知道一件事,其實,我經常回到您當年上船的碼頭,總是一個人在那兒坐著等上一陣子,彷彿一直深信您終究會回來。慘淡經營了這麼多年,書店還在營業。尖塔之屋依舊空在那兒,人們早就忘了和您有關的各種傳言和謊話,熙來攘往的街上,太多人的靈魂已沾染了鮮血,沒有勇氣去回憶,每當回顧往事,他們必須自我欺騙,因為不敢在歲月的鏡子里直視自己。我們書店仍然販賣您的作品,但都是私下交易,因為這些書已被列為不道德的禁書,整個國家充斥著一心只想破壞和焚燒書籍的人,甚至連閱讀這些書的人都遭了殃。局勢非常險惡,但我總認為更糟的還在後頭。https://read.99csw.com
「我曾經夢見我們變成了朋友。」她說。
我一直想寫信給您,因為我想讓您知道,我的人生雖然短促,但仍非常慶幸能在這裏度過一生,我很慶幸此生能夠認識您,並且成為您的朋友。我寫這封信給您,是希望您會記得我,有一天,如果您有了孩子,就像我身邊有了小達涅爾一樣,到時候,請您跟他聊聊我這個人,因為您的敘述能讓我永遠活在世上。
小森貝雷在信上告訴我,伊莎貝拉和他在戀愛多年並歷經數度分合之後,終於在一九三四年于聖安娜教堂完成了終身大事。婚禮出乎預料地由當年在葬禮上頌揚森貝雷先生的神父主持,儘管教區主教團一心巴望他早日向上帝報到,但是年逾九旬的老神父身子硬朗得很,依舊我行我素。經過一年,就在內戰爆發前幾天,伊莎貝拉生下了兩人的兒子,取名達涅爾·森貝雷。艱困的戰亂時期帶來了貧乏和紛擾,所有悲慘最後化為充滿詛咒的黑色寧靜,永遠荼毒著那片原本美好的天地……伊莎貝拉染上了瘟疫,後來,就在書店樓上的公寓里,她在丈夫懷裡病逝。達涅爾四歲生日那天,他們在蒙錐克山上的墓園為伊莎貝拉舉行葬禮,陰雨霏霏,連下了兩天兩夜,小男孩一臉懵懂地問著父親,天空是不是也哭了,做父親的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很好,克麗絲汀娜。」科萊利在一旁讚許她,「接下來還要說什麼?」
「將來有一天,我還會記得這些嗎?」
我在一旁定定觀望著他。科萊利和我一樣,絲毫未曾變老。
我就這樣讀了西班牙內戰的新聞,接著是歐洲戰事以及世界大戰,到了這時候,我已經不在乎失去任何九*九*藏*書事物了,唯一挂念的是伊莎貝拉,我想知道她過得可好,是否還記得我,或許,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於是,我寫了那封信,寄往巴塞羅那聖安娜街的森貝雷父子書店,如果信件真能寄到那個地址的話,或許要花上好幾周,甚至好幾個月才會收到。寄件人的名字是「羅徹斯特先生」,我知道,這封信如果真能寄到她手上,伊莎貝拉一定會曉得發件人是誰,如果她不想看的話,她可以不必拆開信封,從此永遠忘了我這個人。
那一夜,我永遠逃離了那座詛咒之城,漫長的十五年匆匆而逝。長久以來,我的時間大多在茫然失神中度過,沒有名字,也從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個外來的陌生人。我用過上百個姓名,做過無數種職業,但沒有任何一個是我自己。
克麗絲汀娜面帶微笑,並在我身旁坐了下來。
克麗絲汀娜點點頭,隨即慢慢走開,每挪動一步就回頭看一眼,始終笑容滿面。在我身旁的科萊利,正以極盡溫柔的聲音低語著永恆的詛咒。
「克麗絲汀娜,我得跟這位朋友好好辭行,你先到海灘上去玩,在那兒等我好不好?」科萊利說。
所有謎團,交錯於1939年蒙錐克堡陰濕黑暗的地牢中。
「一切就看您怎麼做了,馬丁。我交給您的是一張白紙,這故事已經不再屬於我了。」
亡命天涯這些年來,我看著科萊利那份書稿里描述的地獄如影隨形跟著我。曾經千百回,我躲避著自己的陰影,那個一直在身後凝視我的陰影,總是在角落等著我,在黎明來臨前的漫漫長夜,它或在對面的街上,或在床尾望著我……我從來不讓任何人有足夠的時間認識我,我不讓他們有機會問我為何青春永駐,為什麼我的容顏在那一夜的巴塞羅那碼頭告別了伊莎貝拉之後,從此未曾變老。
1945
「先生在哪裡?」她問道。
看來,您離開之前還是沒教會我如何寫作,我有好多話想告訴您,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才好。我只想讓您知道,我很幸福,因為您的撮合,我找到了一個和我彼此相愛的男人,我們還生了個兒子達涅爾,我經常跟他講述您的事情,我想讓他知道,您讓我的生命有了意義,那是世上的任何一本書都無法解釋的奇迹。九九藏書
他緊盯著手上牽著的小女孩,這孩子正好奇地看著我。
「您可以為我製造一個故事嗎?」
「她叫作克麗絲汀娜。」科萊利回應了我的問題。
我躊躇了半晌,小女孩神色不安地望著科萊利。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科萊利滿面笑容,緩緩搖著頭說:「我們都犯下了錯誤,馬丁。首先犯錯的人是我,我搶走了您的摯愛。我那麼做,並不是為了傷害您。我是出於恐懼,怕她會從我身邊把您搶走,我怕您會為了她而放棄我們的合作計劃。然而我錯了,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承認這個錯誤,但是,我反正有的是時間。」
我和科萊利面面相覷,但我並沒有出聲。小女孩向我伸出手,彷彿她已經演練過這個動作千百遍,接著,她露出害羞的笑容。我彎下腰,握住了她的小手。
克麗絲汀娜環顧周遭,沒有盡頭的沙灘上不見任何人影。
有一陣子,我總覺得自己已經在世上每個角落躲藏過了。我厭倦了滿懷恐懼的日子,也厭倦了在回憶里活過又死去,於是,就在那個大海與我一樣天天一成不變的地方,陸地與海水相連之處,我選擇落了腳。
科萊利是否真實存在,
「你好。」我輕聲對她說道。
收到信的隔幾天,我發現自己在海邊並不孤單。我在清晨微風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這一次,我不想逃,也逃不了。後來的一個午後,我坐在窗前寫作,靜靜等待太陽落入地平線。我聽見木板碼頭傳來腳步聲,接著,我看見了他。
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從多年前就開始寫這封信,只是一直無法完成罷了。自從最後一次見到您,已經過了好久,這些年來發生了許多可怕、討厭的事情,然而,我還是天天惦記著您,不知道您去了哪裡,是否平安無事,是否仍繼續寫作,是不是變成了老暴君,會不會談了戀愛,不曉得還記不記得我們,還有這間小小的森貝雷父子書店,以及您這輩子碰過最糟糕的助理……
那個寫上我名字的信封里,裝著伊莎貝拉病故前幾天寫給我的信,她還要求丈夫發誓,一旦得知我的下落,務必把信寄給我。
「會的,總有一天……」
「永遠不回來了。」
我閉上眼睛,內心有千百個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