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讓人喜出望外啊，費爾明，我還以為您不來了呢。」

「費爾明，您真是個老派紳士。」

因為無事可做，我開始左思右想，該怎麼處理《基督山伯爵》那本書才好，當費爾明到書店上班時，又該如何向他提起這件事。我實在不想徒增他的憂懼，不過，那位陌生人的出現，以及我的徒勞而返，讓我的心情忐忑不安。換作以往，我應該會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但這次我告訴自己，務必謹慎處理。費爾明已經消沉落寞了好一陣子，情緒比惡犬更暴躁。最近這段時間，我端出自己僅有的一點幽默感，極力想逗他放鬆心情，卻怎麼樣都喚不回他的笑容。

「我說，達涅爾，您對我的形容相當貼切，因為，蟑螂雖然無法掌握這個愚蠢社會要求的各種毫無意義的規則，但這些不幸的節肢動物以及在下我，都具備了好幾項高超本領，包括絕處求生、貪得無厭，以及就算在高度輻射的狀況下也未曾稍減的狂野性|欲。」

「瞧您說的，您就愛尋人開心。不過，老實說，我真正擔心的是您。」我向他發牢騷，「您這九_九_藏_書陣子，看起來簡直就像套著風衣的蟑螂。」

「費爾明，我還是更愛聽您說一些比較人性和正面的觀感，就像您上次說的，人性本善，只是心存恐懼罷了。」

「管他是什麼。事實上，我前幾天曾經想過，我們應該帶他到紅磨坊去開開眼界，然後找個可口小菜嘗嘗鮮，雖然，滿足生理需求這件事比甘藍燉飯還要乏味，不過，我認為找個小姑娘緊緊抱在懷裡，促進血液循環，一定能讓他煥然一新。」費爾明說。

「是嗎？您不是這輩子從來不看足球賽的嗎？」

「您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說，您那位父親大人堪稱模範鰥夫，他的嚴守貞潔，甚至引起了科學界極大的興趣，他那崇高的道德，已經夠資格直接去當主教了。我呢，對於森貝雷先生的私生活，不管是誰問起，都不予置評，因為除了他自己，別人沒有說話的餘地。至於想來找我探口風的人呢，我直接賞他兩巴掌，什麼都別問。」

我父親將他這段時間的低潮歸因於籌備婚禮各項細節而產生的緊張情緒，包括他得經常read.99csw.com和教會打交道，還得找個舉辦婚宴的餐廳或小館子。不過，我總覺得，他那股惆悵另有更複雜的隱情。我還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該不該把早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他，並讓他看看那本書，或是另外找個適當的時機。就在這時候，我瞥見他端著一張如喪考妣的苦臉出現在門前。他一見我便露出一抹微笑，然後給我來個行軍禮。

「經過鍾錶行的時候，費德里科先生跟我聊起了今天剛聽到的傳聞，據說有人今天早上在布塔費利沙街看見森貝雷先生，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不知道是去找誰。費德里科和麥瑟迪塔絲那個丫頭想問個清楚，森貝雷先生是不是交了女朋友，看來附近的商家都在謠傳這件事，如果搭上的是民謠歌女，那就更精彩了。」

「我還看過一本佛朗哥的徒子徒孫寫的乏味詩集哩！明明只在小鄉鎮出版發行，居然把它吹捧成世界名著。」他駁斥了我的提議。

「費爾明，別再忙著擦拭書上的灰塵了，聽說，用不了太長時間，小說就不再流行粉|嫩的羅曼史，稱霸書市的將是黑色read.99csw.com小說啰！」我借用了媒體對犯罪懲戒小說的描述方式，實際上那些作品只是偶然間流傳起來並且譯文枯燥乏味。

「那是您自己這樣認為，我跟足球明星庫巴拉可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

「您知道嗎，達涅爾，我常覺得達爾文根本就搞錯了，事實上，人類的祖先是豬，因為每十個人模人樣的傢伙當中，至少有八個是豬腦袋。」他繼續發表高論。

「您手上有哪些牌啊，費爾明？」父親突然在我們背後出聲，「該不會是想安排我和蘿西朵一起吃飯吧？」

「將來啊，所有小說都會是黑色的，因為，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屠夫最具優勢的本領就是造假，以及他們所謂的智慧犯罪。」他自有一套見解。

聽完這麼一個蹩腳笑話，費爾明非但沒有好心情賠笑捧場，反而抓住機會開始抒發他的沮喪和反感。

「我沒事，達涅爾。實際情況是，自從我迷上足球聯賽，每次巴塞羅那隊輸了球，我就會緊張得要命。放心，只要吃點拉曼查羊乳酪，我馬上就壯得跟鬥牛一樣。」

「我那天八成是血糖太低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蠢九_九_藏_書話。」

他硬擠出幾塊小如焦糖杏仁果的二頭肌回應我，然後咧嘴一笑，彷彿正在挨家挨戶兜售牙膏。

「費爾明，我跟您真是有理說不清。」

「以後應該會好一點，費爾明。您應該去多晒晒太陽。前幾天報上提到，維生素D能夠增加一個人的信心。」

當費爾明深陷悲觀情緒時，最好的應對方式就是不要附和他的話。

我們倆猛然回頭，就像兩個狼狽為奸做壞事被抓個正著的共犯。父親看來已非平日溫文儒雅的模樣，而是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直盯著我們。

「那是因為我說的話句句在理呀，小老弟。而且，我也不是輕易就會上當的冤大頭，不過，您那位父親大人可是個溫文儒雅的大好人，我看啊，打鐵要趁熱，是到了該出牌的時候了，否則鐵塊都要生鏽了。」

「那是賬簿。」我立刻糾正他。

經常讓我念念不忘的那個妙語連珠的費爾明，這陣子已不復見，整個人像換了個樣，整日憂心忡忡，卻怎麼也不肯把苦衷說清楚。偶爾，當他自以為四下無人時，我看他就在角落蜷縮成一團，任由焦慮啃噬他的內心。他已經瘦了九*九*藏*書一大圈，全身上下彷彿僅剩軟骨，一臉病容，讓人忍不住替他擔心。我好幾次跟他提起這件事，但他總推說自己好得很，並搬出千奇百怪的理由解釋自己日益單薄的身子。

「但是我看您實在瘦得不成人形。您如果不是病了，就是根本沒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我向提供訊息的路易斯托道過謝，隨即加快腳步趕路，期盼能比出門辦事的父親先回到書店，這麼一來，我偷偷離開書店這件事就可以隱瞞起來了。「休息中」的告示牌仍掛在店門上。我開了門，拿下告示牌，重回櫃檯後面的崗位。我深信，在我離開近四十五分鐘的這段時間里，書店外頭大概連個過路的客人都沒有。

「您那位父親大人才真是老派，達涅爾。我們倆在這裏關起門來私下聊聊就好，其實啊，偶爾讓他出去找找樂子也不錯。反正我們連一把掃帚都賣不出去，他每天就只能困在書店後面的工作間里守著那本法老王古書。」

「摸摸看，快摸摸看呀。硬如鋼鐵，就像英雄騎士熙德的長劍一樣堅固。」

我心想，大發議論的時間開始了。聖徒費爾明的《啟示錄》正式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