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覺得，傷疤來來去去。費爾明，請您看著我的眼睛。」

「她在我面前始終不願多說什麼。唉，可憐的丫頭，她不說是因為她憂心。但是，她很快就會讓我成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因為費爾明·羅梅羅·托雷斯一九三九年就去世了。那是個艱難的年代啊！達涅爾，比現在的時局凄慘多了。那個可憐的傢伙，只活了不到一年。」

好友僅以聳肩回應。過了半晌，兩客布丁送上桌，上面各有一顆晶亮的野櫻桃晃動著。

「傷疤是永遠無法磨滅的，對吧？」

「我還以為您沒什麼胃口。」我被他的吃相嚇呆了。

「因此，您不願填寫教區中心要求的資料……」我說道，「因為您不能使用費爾明·羅梅羅·托雷斯這個名字。」

當時，費爾明仍住在華金柯斯塔街的老舊旅舍里，據我所知，其他房客早已和蘿西朵以及她那群閨蜜積極密謀，打算替他籌辦一場告別單身的狂歡活動。九點剛過，我到旅舍接人，費爾明已經在門口等著。

「那麼……到底是什麼問題呢？」

「不是這樣的，達涅爾。其實，我很嚮往結婚，就算神父從中作梗也不會影響我的意願。我隨時都可以和貝爾納達舉行婚禮。」

安柏格爾克教授在燈光下仔細打量面前的甜點，腦子裡斟酌著剛才那番話，陶醉得頻頻點頭。這位大學問家細細品嘗他那滋味甜美的劇場女伶，我們兩人則找了一張最九*九*藏*書角落的餐桌，才一會兒工夫，豐盛佳肴已經上桌，費爾明隨即狼吞虎咽起來。

我想起了陌生人送給費爾明的《基督山伯爵》上那段題詞。

「每天都在想。」

「我也很想去書店走走。一堆論文快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了。成天讀那些小鬼們寫的連篇蠢話，我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有閱讀障礙了。」

「這個嘛，如果是我剛才看見的烤布丁，那是當然要嘗嘗了。如果能在布丁上面擺上一顆野櫻桃，那就更好了。」費爾明回應。

費爾明皺著眉頭吞了幾口布丁。

「對呀，咱們的老朋友卡拉斯會在哪裡呢？您沒想過這個問題嗎？」

「都是善良的好人哪！」費爾明喃喃低語，「人常常忘了，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卑劣的。」

「這奇迹般的珍饈美饌，只要吃上幾口，也能像您一樣優雅睿智呢。」費爾明說道，「還有，加了那輕輕顫動的焦糖，看起來像極了瑪格麗塔·希爾蔻的酥|胸。」

費爾明眼神落寞，情緒更顯低落。

費爾明面帶微笑遙想著我們當年的歷險記。接著，他指著我的胸口，臉上換了個探詢的表情。

貝雷點頭稱是，接著他告訴我們，餐館老闆聽了費爾明對布丁所做的絕妙比喻，決定將它命名為「瑪格麗塔布丁」。

「真相，達涅爾……我阻擋的是真相。」

「我現在必須跟您說實話，而且是真心話，您現在的樣子跟幸ｈｔtpｓ://rｅａｄ•９9ｃｓw•ｃoｍ福絲毫沾不上邊。是不是籌備婚禮出了狀況？擔心過不了教會那一關嗎？」

「有句話，我現在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讀過的：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始終不曾變回以前的自己，我們只是回憶著從未發生過的事……」費爾明說道。

「好啦！再怎麼說，也不需要急著做決定。」費爾明妥協了，「山珍美味就像花樣年華的女孩兒，不懂得趁機品嘗的話，那就是笨蛋了。」

費爾明飄忽不定的眼神，這下總算停駐在我的雙眸。

「死了？在哪裡？怎麼死的？」

「啊！安柏格爾克教授，想見您一面還真是不容易。」錯身而過時，我對他說，「您有空也來我們書店關照一下吧，老是看《先鋒報》的新聞標題，那可不成。」

「我還以為您很信任我。」

費爾明妙語連珠打了圓場，我們倆隨即漫步前往好友最鍾愛的巴塞羅那餐館之一。尤易斯餐館位於蠟燭街四十九號，就在街巷逼仄的拉巴爾區入口。餐館外觀樸實不起眼，內部有種浮夸雜亂的氛圍，充滿巴塞羅那舊城常見的神秘色彩。尤易斯餐館的菜色精緻美味，服務質量無可挑剔，合理親民的價格連我和費爾明都負擔得起。平日晚間經常可見座上三教九流，包括劇場界文藝圈人士、作家，以及各個階層的老百姓。

剛踏入餐館，我們就碰見安柏格爾克教授，他正端坐在吧台前一邊享用晚餐一邊翻閱報read.99csw.com紙。他是我們書店的常客，本地鄰裡間出了名的睿智學者，除了在大學教授文學，也是出色的評論家暨專欄作家，而這個餐館，如同他的第二個家。

我記得清清楚楚。內戰期間，在加入法西斯陣營之前，傅梅洛警官受雇於西班牙共產黨，為執行屠殺任務不擇手段追獵目標，我的好友因此被關進監牢，幾乎失去了意識和生命。後來，他得以逃脫牢獄，並奇迹般倖存，當時他決定改名換姓，完全抹掉過往。奄奄一息之際，他借用了偶然瞥見的鬥牛場舊海報上的名字。費爾明·羅梅羅·托雷斯就此誕生，這個重獲新生的男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創造他自己的生命故事。

「那是胡利安·卡拉斯小說開頭的句子。」我應道。

「您跟他聯繫過了？」

「既然這樣，您為什麼不能使用這個名字？」

這時候，一位服務生送來飯後甜點，微微顫動的圓形布丁上，綴著珠淚般的焦糖，一股細緻的香草氣味撲鼻而來。

費爾明頻頻搖頭，隨即用湯匙挖了第二個布丁往嘴裏塞，並把盤子上的焦糖舔得一乾二淨。

「我知道這個人。他叫作阿爾雷迪，是個畫家。」

我定定注視著他。

「我可要提醒您，再過幾個禮拜，您就要結婚了，從此以後就不會有瑪格麗塔酥|胸啦。」我故意開他玩笑。

「還不是因為我發達的肌肉，需要很多卡路里的。」費爾明邊說邊拿起籃子里最後一塊麵包，把盤底抹得光亮，只是，我總覺得他純粹是因為焦慮而狂吃。

負read•９９ｃsw.cｏｍ責招呼我們的是服務生貝雷，他走近餐桌查看用餐狀況，一見到費爾明早已清光了盤中所有食物，他立刻遞上甜點菜單。

費爾明點頭承認。

我解開了三顆襯衫紐扣，讓他看看傷疤。那年在「霧中天使」廢墟里，傅梅洛警官在我胸口留下了這個印記。

「所以……您已經有了費爾明·羅梅羅·托雷斯這個名字的身份證了。」

「您知道……一個人打算要結婚的時候，教會首先詢問的信息是什麼？」

「嗯，我相信一定有辦法幫您弄到新的證件。還記得已經離開警界的帕拉西奧斯中尉吧？他目前是波納諾瓦一所中學的物理老師，有一次正好路過書店，順道進來聊了好一陣子，那天他跟我提到，許多流亡海外的人戰後歸鄉，需要新的身份證件，因而炒熱了偽造證件的黑市行情，他說他就認識一個專做假證件的人，工作室設在雅達拉薩納斯附近，並和警方往來密切，只要幾張大鈔，就能擁有一張內政部審查核准的全新身份證。」

「沒有人會跟以前的自己一樣的。」

「真是可悲！」費爾明接腔，「其實我只是隨口說說。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我只要來份濃縮咖啡就行了。」我說。

「姓名。」我隨口應道。

「偶爾還會。」

「達涅爾，還記得我多年前跟您提過的往事吧？」

「在蒙錐克堡的監獄里，第十三號牢房。」

「保護我？您要阻擋的是什麼？」

「還會痛嗎？」

「為什麼這麼說呢，費爾明？」

費爾明遲疑半晌。

「說真的，ｈｔtｐｓ://ｒead•９9cｓｗ.ｃｏｍ我根本就不餓。」他一見我便如是說。

「來份甜點，替今天的晚餐做個收場，怎麼樣啊，大哥？」

我突然驚覺他的語氣中夾雜著淡漠和酸楚。

「我可以閉上眼睛賭上性命完全信任您！不是因為這樣的。我只跟您說了其中一段，用意是為了保護您。」

「我們曾經有過交易。」

「您知道貝爾納達現在滿心期待的是什麼嗎？」他問道。

「您要不要告訴我，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

「阿爾雷迪一九三九年替我弄了身份證件，我一直使用到內戰結束時。當時，假證件比較容易得手，難民四處流竄，為了逃亡保命，他們甚至可以為了幾十塊錢而賤賣自己的身份證。」

「那一夜，我跟您說的只是故事的其中一小段而已，達涅爾。」

費爾明緩緩點頭附和。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想起這件事。霎時，我明白了好友面對的兩難。

「那就太可惜了，我本來打算去尤易斯餐館打打牙祭。」我停頓片刻，「今天晚上的菜單有燉鷹嘴豆、豬頭豬腳大雜燴……」

「您認識他嗎？」

「不知道。」我沒說實話，「您擔心的就是這個？」

我們連忙舉起酒杯朝著老闆致意，此刻，他正站在吧台前和安柏格爾克教授閑聊。

「幾個月前，他被人發現陳屍港口。據說，他當時散步到防波堤，然後從汽艇落水身亡。死者雙手被反綁在背後。標準的法西斯式幽默。」

「老闆說，兩位的飯後甜點和咖啡都算小店請客。」貝雷繼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