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了，醫生。」

戴維·馬丁的牢房空了五個禮拜。貝伯攙著他回到牢房時，他身穿白色睡衣，彷彿是個小男孩，手臂上的紗布一直纏到手肘。他已經不記得任何人，回來后第一天晚上，整夜自言自語，偶爾徑自發笑。貝伯把椅子搬到馬丁的牢房鐵欄邊，整個晚上戰戰兢兢的，還不時遞上他從監獄官員房裡偷來藏在口袋裡的方糖。

典獄長端出厭煩的表情打斷了他的談話，同時頻頻點頭。

「我也不清楚，費爾明。我的記性常常會出問題。您會不會這樣？」

又是這樣一個夜裡，費爾明點了手邊最後一支蠟燭，朝對面牢房的方向高舉著，想弄明白馬丁是否單獨在牢房，還有，對話中的兩個聲音，一個是馬丁自己，另一個是科萊利，是否出自同一張嘴巴。馬丁在牢房裡繞著圈子不停踱步，他與費爾明四目相接時，顯然無視於牢友的存在，行為舉止依舊故我，彷彿監獄高牆不曾存在，而他與那位詭異人物的對話則是遠在他方。

「我和他一點都不熟。」醫生馬上辯駁，「不過他看起來是個好人。」

「病人狀況怎麼樣了，醫生？」

「很虛弱。」

「我聽過一些囚犯提起，馬丁現在瘋瘋癲癲，就像你們加泰羅尼亞人說的，長了一雙翅膀，天馬行空胡亂飛，是不是這樣？」典獄長提出質問。

「費爾明九九藏書，您不需要替這位朋友操心，」十五號說道，「換了別人，早就直接裝進帆布袋裡了。但是，典獄長先生偏偏就不讓馬丁死掉，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

「我個人沒有能力做這樣的判斷。」

「馬丁？我是費爾明，您對面的牢友。您還好吧？」

「我在《ABC日報》讀到好友塞巴斯蒂安·胡利德寫的一篇文章，談論的是精神分裂症，詩人常有的毛病。」

「但您可以讓他繼續活著，對吧？」

薩納哈耶醫生點頭應允。

「嗯……這樣啊。」

「我會儘力的。」

「我想，應該撐不了太久了。」

馬丁隨身攜帶一張老照片，不時捧在手裡凝視良久。照片中一位身穿白色西裝的男子，牽著一名年約十歲的小女孩。兩人站在一方小小的木板碼頭邊，凝望著前方的夕照，碼頭漂浮在海岸上，儼然是澄澈水面上延伸而出的一座展台。費爾明問起那張照片時，馬丁沉默以對，徑自微笑地看著照片，然後把它收進口袋。

「您最好是全力以赴。想想家裡的女兒，還這麼年輕，卻是無依無靠，這世界多險惡啊！還有許多心狠手辣的壞人躲在角落。」

「那麼，根據您的專業看法，這樣的情況會持續多久？」他問，「我的意思是……他能夠活多久？」

「別理他，」十五號在陰暗中囁嚅著，「他九九藏書每天晚上都這樣，瘋瘋癲癲，真討厭。」

「費爾明，您是個好人。我的事，您就別操心了。」

「伊莎貝拉是這個骯髒世界里唯一的好人。」他以罕見的強硬語氣答道，「如果沒有她，這個狗屁倒灶的世界放一把火燒掉就算了，最好燒到連灰燼都不剩。」

費爾明經常大半夜醒來，這時候，他總會聽見馬丁在牢里與人低聲對話。當他悄然走近鐵欄邊，豎起耳朵仔細一聽，隱約可聞馬丁與人爭執，對象是個他稱之為科萊利先生的人，從兩人的談話內容聽來，這位科萊利先生似乎是個相當兇狠的角色。

典獄長要求薩納哈耶定期去看看馬丁的情況，有些言語刻薄的人早已議論紛紛，說是監獄里原來的常駐醫生根本不值得信任，那是個騙人的江湖醫生，只會開具死亡證明，卻忘了如何醫治活人，所以到職不久后就被開除了。

每逢周日，彌撒與典獄長訓話結束之後，有些囚犯會聚集在日照充足的中庭角落，共享吞雲吐霧之樂，或者當戴維·馬丁精神狀況不錯，大伙兒就聚在一起聽他說故事。費爾明對所有內容幾乎都耳熟能詳，因為他讀過《詛咒之城》全套系列作品，但他仍加入大伙兒行列，任由想象力天馬行空。不過，馬丁經常狀況不佳，有時連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分不清，這時候，其他https://read.99csw.com囚犯也不驚擾他，索性就讓他獨自在角落自言自語。費爾明始終緊盯著他，偶爾跟隨在側，因為他總覺得，那個可憐的腦袋裡似乎有些難言之隱。費爾明使出各種手段追根究底，甚至弄來馬丁喜歡的香煙和方糖討他歡心。

「可惜我在這裏無法提供您所需的醫療資源……」典獄長對他說明，「事實上，監獄有其他要務必須優先處理，若是有哪個囚犯生了壞疽而爛死在牢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經過多次努力爭取，上頭總算寄來一個配備很差的藥箱，加上一個就算獸醫診所也不會錄用的江湖醫生。總之，現有的就是這些。我知道，您因為拒絕告發同事而被關進牢里之前，曾經是個頗具聲望的醫生。由於某些不便告知的因素，我個人希望囚犯戴維·馬丁在時候未到之前不能斷氣。您如果願意合作，幫助他維持一定程度的健康，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向您保證，您在這裏的日子會輕鬆許多，而且，我會私下要求重審您的案子並縮短刑期。」

典獄長先生細細斟酌著這番話。

典獄長冷眼睨視他。

「抱歉。馬丁，我就不打擾您了。」

「馬丁先生？伊莎貝拉是誰？您剛剛一直在聊她……」

「這樣啊。他腦袋裡那群魔鬼呢？他還是一樣自言自語、天馬行空嗎？」

「我不是精神科醫生，reａｄ.99ｃｓｗ•coｍ不過，以我個人淺見而言，馬丁已經有精神失常的跡象了。」

「馬丁先生，拜託別再說那些傻話了，上帝會懲罰您的。」口裡含著方糖的貝伯低聲對他說道。

「有些人只是因為犯了點小過錯，就被我發配到隔離牢房去了。很少有人活著出來，就算小命還在，情況也比您的朋友馬丁還要糟。請別以為具備醫生身份就有特權。您的個人檔案寫著，監獄外面還有妻子和三個孩子等著您。您和家人的命運如何，就看您對我有多少利用價值了，我這樣說得夠清楚了吧？」

典獄長咧嘴一笑。

「還是一樣。」

馬丁往後退到陰暗處。隔天，他被發現癱在血泊中顫抖著。原來前晚貝伯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馬丁便趁機以指甲用力刮牆，直到皮開肉綻。他被抬上鐵床時，臉色已至慘白的程度，費爾明一度深信，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知道了，典獄長先生。」

「當然會，大家都有同樣的困擾。」

隔天早上，費爾明問起那位科萊利以及大半夜裡那些對話，馬丁卻莫名其妙看著他，臉上掛著困惑不解的微笑。那天深夜，費爾明凍得睡不著覺，乾脆走到鐵欄邊，聆聽馬丁和他那位隱形朋友的交談。這一次，費爾明大胆介入談話。

「而且是個差勁的作家。這個國家文筆最差的就是他。」

「馬丁先生，照片里的小女孩是誰？」

九_九_藏_書馬丁走近鐵欄邊，這時候，費爾明發現他已淚流滿面。

馬丁凝望著他好一會兒。

薩納哈耶醫生咽了一下口水。

「我不知道。監獄里的各項條件對健康不利，而且……」

數月之後，薩納哈耶醫生和馬丁建立起深厚的情誼，那天，他和費爾明共享僅有的一根煙屁股，隨口聊起了馬丁的故事，那個在獄中精神恍惚、言語瘋癲，因而被其他獄友戲稱為「天堂囚徒」的男子。

「您很欣賞他，對吧？」

「典獄長先生是國際公認的文學專家。我對這一方面倒是毫無研究。」

真實世界里，十二號是羅曼·薩納哈耶醫生，曾任教學醫院內科主任，為人正直，身處意識形態惡鬥的殘酷亂世，仍能保有良知，因為拒絕告發同事而被送進蒙錐克監獄。照理說，在這高牆圍起的世界里，任何一個囚犯的職業或善行皆如糞土。除非他的職業能替典獄長帶來一些利益。以薩納哈耶醫生來說，他的用處很快就確定了。

據說，馬丁偶爾會陷入神志不清，但費爾明和他接觸后沒多久就發現，這個可憐的傢伙比其他囚犯推測的狀況更嚴重。有時他看起來比任何人都開朗清明，有時又看似不知身處何地，嘴裏喃喃吐出的地名和人名，顯然一直盤桓在他的想象和回憶里。

「神志方面呢？您認為馬丁的心智能力還能維持多久？」

典獄長先生遞上一根煙，但醫生婉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