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垂憐經KYRIE 10

垂憐經
KYRIE

10

女孩點頭回應,並握了她的手。阿莉西亞冰冷、敏銳的眼睛給了她平靜和信心。眼前的女子大概還不到三十歲,但就跟那些娃娃一樣,越是近距離注視她,越難臆測她的年紀。她身材清瘦,衣著品味是梅希迪斯私心偏愛的風格,但她不確定父親和伊蓮娜女士會不會允許她這樣穿。女子全身散發著難以捉摸的氣息,巴利斯的愛女一眼便看出來,所有男人都會被她迷住,在她面前,男人全變成小孩,或是舔著嘴唇的老頭子。女孩方才看到有個警察陪她前來,然後一起進了屋子。警政高層某位有力人士可能認定這名女子是找出她父親下落的理想人選,在她看來,這個選擇難以理解,卻又希望無窮。
「您是為了我父親的事情而來,對不對?」
「我不想談這個。」
那身影站了起來,出奇緩慢的步伐漸漸走近。陰影中慢慢浮現的身影,隨即嵌入大門入口的微光中,阿莉西亞認出那女孩的面容,正是巴利斯書房裡那些肖像照的影中人。
「我們一起去看加里·格蘭特的電影。」
「真的嗎?」
聲音從客廳盡頭傳來。阿莉西亞瞥見角落有個端坐椅子上的身影。
「我不知道他是誰。」
「不清楚。跟數字有關吧。很抱歉,我也很想盡量幫您,但我聽到的就是這些了……」
「梅希迪斯?」
「他說了是誰嗎?」
阿莉西亞做出肯定的表情。
「沒有。我父親一向只說他認為我想聽的話。」
「您發誓?」
阿莉西亞再往前走了好幾米,才發現玩具娃娃並不孤單。每個櫥櫃方格里都有個精心裝扮的娃娃,眼前所見起碼有百來個,個個笑臉迎人,目光獃滯,身高有如幼童,即使在陰影下,細緻精美的做工仍清晰可見,無論是指甲的光澤,還是紅唇間微露的貝齒,甚至連瞳孔虹膜都栩栩如生。
「警方找不到他。這件事,就拜託您了。」
「對,馬德里市區。」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介不介意我問你幾個問題?」
「為什麼這樣說?」
九*九*藏*書父親如果知道我跟您講這個……」
阿莉西亞挨近她,握著她的手。女孩全身顫抖著。
「父親曾經告訴我,不能跟任何人講這件事。」
「沒錯。」
梅希迪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莉西亞心想,她笑的方式就跟她觀察世界的方式一樣:躲在大人身體里的小女孩。或者說是被童話書、僕人和玻璃娃娃包圍著的女人。
巴利斯的女兒頓時眼神落寞。「因為……我總覺得他不希望警方找到他。」
阿莉西亞擁著女孩,讓她盡情地哭,同時不停輕撫著她的頭髮。當女孩終於平靜下來,阿莉西亞隱約聽見巴爾加斯的車從遠處傳來喇叭聲,於是她連忙起身。
「為什麼?」
「請不要這樣說。」
「好一點了嗎?」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你父親有禁書嗎?」
「也許我們可以找時間一起去市中心走走。逛逛街,或是看場電影。你喜歡看電影嗎?」
「我上樓去他的書房找他。舞會一整晚他都沒下來過。當時他跟比森特在一起。」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努力當個大家閨秀,你看看我現在是什麼德行。」
「那天晚上,父親告訴我,那女人是個瘋子,警方已經多次逮捕她,因為她曾經試圖在馬德里好幾所學校綁架小孩。他告訴我,再也不會有任何人傷害我,要我不必擔心。他還告訴我,這天發生的事情,千萬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從此我不再上學,伊蓮娜女士成了我的專任導師,所有課程都是在家自學……」
「他的保鏢比森特·卡蒙納?」
「你還記不記得,那本書的封面是不是黑色?」
「我和其他人不同。你可以跟我說。」
梅希迪斯緘默不語,並凝望著她。
起初,她以為自己置身於廢棄多年的舞廳。滿地積塵的木質地板上,尚且留著倫巴舞步的足跡,兩盞高懸的水晶燈宛若結了霜的冰花。
「談什麼?」
梅希迪斯緊握著她的手,頻頻點頭。
「你父親提到『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覺得他指的是什麼read.99csw.com?」
「我那時候大概才七八歲,當時在馬德里的黑衣修女教會學校。下午放學,父親的保鏢會來接我。我們女孩子都在翠柏園等著,因為所有家長或僕人都從這裏進來接孩子。放學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那個女人來過好多次,她總是站在校門外,始終盯著我看。有時她會朝著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幾乎天天下午都在那裡。她招手要我過去,這讓我更加害怕。有一天保鏢來晚了,聽說是在馬德里出了點事,在市中心。我還記得,其他女生都被家裡的轎車接走了,只剩我一個人還在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總之,一輛轎車開出校門的同時,女人趁機鑽了進來。她走過來,在我面前跪下來,接著上前抱住我,號啕大哭起來。她開始親吻我。我嚇壞了,於是大聲尖叫。修女們急忙跑出來,保鏢也到了。我記得有兩人分別抓著她的手臂,硬是拖著她走,女人又哭又叫。父親的一個保鏢朝她的臉狠狠揍了一拳,她掏出藏在口袋裡的東西,是一把手槍。保鏢們沖了過去,她卻朝著我跑過來。她滿臉鮮血地抱著我,還告訴我她是多麼愛我,而且永遠不會忘記我。」
「任何人看起來都不像自己。」
「你為什麼這麼想?」
「他還說了什麼?有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事?」
梅希迪斯仔細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她突然覺得,這位訪客和她的娃娃收藏品似有共同之處,彷彿其中有個娃娃不再凝滯于象牙般的童顏,卻慢慢長成一個有血有肉、性格陰鬱的女子。阿莉西亞面帶微笑朝她伸出手。
阿莉西亞撲哧一笑。「天下的父親都做同樣的事。」
梅希迪斯咽下口水。
梅希迪斯咬著嘴唇。「我從來沒去過。可是我很想去看看,我是說,跟您一起去。」
梅希迪斯再次露出含蓄傷感的笑容。
「告訴我吧,梅希迪斯。你告訴我的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不會有別人曉得。我們一言為定。」
「我不知道。」
「一定。」九九藏書
女孩的眼神里充滿不安。「關於我父親的事嗎?」
「我就喜歡這一點。」阿莉西亞說。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阿莉西亞只是抿嘴微笑,梅希迪斯也沒再追問。
梅希迪斯以急切的眼神望著她。
梅希迪斯連忙從角落搬來兩張椅子,擺在入口光線灑進來的位置。阿莉西亞小心翼翼地坐下,女孩立刻察覺她臉上痛苦的神情,隨即上前幫忙。阿莉西亞一副額頭冷汗直冒的狼狽樣,只能微微苦笑。梅希迪斯遲疑片刻,仍舊從口袋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汗。擦拭的時候,她可以感受到阿莉西亞的肌膚是如此細緻、如此蒼白,讓她有一股衝動想用指尖輕撫那張臉龐。這念頭沉落在思緒的深淵里,這時候,她驚覺自己羞紅了臉,卻不太清楚為何如此。
「還有呢?」
「瑪麗亞娜說,你父親離開那天早上,你曾經告訴她,你覺得父親從此一去不回……」
「你一定是梅希迪斯吧?」
「舞會那天晚上,你跟他聊過嗎?」
「我很遺憾。」
「以前聽過他這樣說嗎?」
「是不是父親前一天晚上跟你說了些什麼,才會讓你有這樣的想法?」
梅希迪斯頻頻搖頭。「我只去過兩次。」
「市區呢?」
梅希迪斯點點頭,再度浮現戒慎拘謹的神情。
「您是誰?」
「您會找到他嗎?」
「根本沒有人喜歡。我父親說看起來像吸血鬼,大部分人看了會害怕。」
阿莉西亞點點頭。
阿莉西亞點頭肯定,並輕撫她的臉頰。梅希迪斯的母親纏綿病榻已十年,雙手枯瘦如魚鉤,自此再也沒有人像這樣撫觸她的雙頰。
「儘力而為。」
阿莉西亞點頭。「不必用『您』稱呼我。我也沒比你大幾歲。」
「我必須走了,梅希迪斯,但是我會再回來的。而且,我們要找一天一起去馬德里逛街看電影,答應我,到時候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我聽得有點迷糊了。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父親經常帶你去部長辦公室嗎?」
「你已經幫了很大的忙,梅希迪斯。」
九九藏書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類的清單?」
「有人在嗎?」她高聲問道。
「他跟你說了為什麼嗎?」
梅希迪斯一臉詫異。「我記得就是黑色!我問他那是什麼書,他告訴我,那不是年輕女孩該看的書。我當時覺得他是刻意不讓我看到那本書。或許是一本禁書吧。」
梅希迪斯聳聳肩。「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用『您』尊稱每個人。」
梅希迪斯忍不住會心一笑。
「我也不知道……」
梅希迪斯正找尋著阿莉西亞的目光時,她已被擁入懷中。
「我在這裏,想要的東西都有了。」她說話的語氣稍嫌勉強。
「這時候,比森特走過來,朝著她頭部開了一槍。女人在我腳邊倒下,整個人躺在血泊里。我還記得,有個修女扶著我的手臂,幫我把鞋子脫了,因為鞋上沾滿了她的血。她把我交給一位保鏢,接著陪我一起去搭車,還有比森特也在。比森特發動引擎后,我們火速離開,但從轎車的後視鏡里,我看見另外兩名保鏢拖著女人的屍體……」
「然後呢?發生什麼事了?」
「你的娃娃收藏品很漂亮。」
「您是警察嗎?」
「沒有。」
「我叫阿莉西亞。阿莉西亞·格里斯。抱歉,希望沒嚇著你。」
「對。他看起來心情不好,也怪怪的。」
「當然……」
「那天晚上你父親還說了些什麼,記得嗎?」
「他不會知道。」
梅希迪斯還是低著頭。「我也不知道……」
「一個完美無缺的男人。」
「您的父親也是這樣嗎?」
「我們可以坐下來嗎?」阿莉西亞問。
「他的部長辦公室有個上鎖的書櫃。但是他並不知道我曉得這件事。」
「多年舊傷。小時候的事了。有時候下了雨,濕氣重,就開始痛。」
梅希迪斯淚眼婆娑地望著她。阿莉西亞緊握著女孩的手。
阿莉西亞輕輕拍了拍女孩的雙手,同時送上親切無比的笑容。
「我發誓。我如果說謊就天打雷劈。」
「隔著一扇門……聽不太清楚。」
「我父親認為,有人在舞會的時候進入了他的read.99csw•com書房。」
她不知不覺走到一條石板路上,石縫間竄出青綠茂密的苔蘚,分明像是一條通往陵墓的小路。小徑在柳樹林間延展。枝葉上懸著滿滿的雨滴,一路輕撫著她,彷彿意圖擋住她去路的修長手臂。另一側隱約可見一幢建築,乍看似是溫室,但走近細看,更像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樓閣。院子里一條袖珍版鐵道環繞屋子,還有個車站月台,恰好就建在大門正對面。阿莉西亞跨過鐵道,踩著階梯往上走到房門半掩的大門口。臀部不時抽痛著,偶爾伴隨刺痛感,在她看來,這恐怕都是接合骨骼的鋼釘發出的警告。她駐足半晌喘口氣,接著將門板往裡推。在微弱的嘎吱聲伴奏之下,大門開了。
「我記得走進書房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書。」
「他們談到什麼清單之類的。他說某人手上有清單,但我不知道是誰。」
「因為他不存在。」
梅希迪斯琢磨著話中含意。「我想也是。」
「您怎麼了?」
「可以這麼說。」
「您是說馬德里嗎?」
阿莉西亞在女孩的額上輕輕一吻,隨即一拐一拐地往門外走。梅希迪斯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娃娃國里,一個從此永遠破碎的世界。
「他當時看起來很慌張。跟我道過晚安之後,他就一直和比森特交談。」
「您會找到我父親嗎?」
「算是吧。」
迴音在大廳里遊盪了一圈,毫無響應。地上的腳印消失在幽暗中,暗處依稀可見一組深色木櫥櫃,隔成一個個小方格,好似墓穴佔據了整面牆。阿莉西亞循著足跡往前挪了幾步,卻驚覺似乎有東西盯著她看,馬上停步。一雙玻璃眼眸在陰暗中浮現,象牙白的微笑臉龐露出邪惡又輕蔑的神情。玩具娃娃頂著一頭紅髮,穿一身黑色絲綢洋裝。
「他沒多說什麼。他說他愛我,還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他會永遠愛我。」
「我一向認為,像這樣躲在門外聽到的談話內容,反而更豐富。」阿莉西亞緊追不捨。
「意外造成的嗎?」
「你聽見他們在談些什麼嗎?」阿莉西亞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