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證。」

「雷科萊托斯，您剛好順路。」

阿莉西亞點頭回應，隨即緩步走向餐廳大門。巴爾加斯輕扶她的手臂，而她破天荒頭一遭沒抗拒。進了餐廳，身為刑警的巴爾加斯習慣性地掃視周遭，先弄清出入口位置和食客狀況。有一桌圍坐了一群卡車司機，桌上鋪了紙桌巾，擺著餐廳招牌紅酒和蘇打水。有幾個司機轉頭瞅了他們一下，但一碰到巴爾加斯凌厲的目光，隨即別過頭，繼續安分地吃著盤中的菜肉雜燴。服務生一派皇家旅館老闆的恭敬態勢，端著擺滿咖啡的托盤上前招呼他們，並指著一張應該是雅座的餐桌，隔離了人群，一望出去還有高速公路景緻。

「您可把我嚇壞了。」他說。

巴爾加斯動手解開襯衫紐扣，向她展示右胸上的圓形傷疤。

服務生連忙取來一瓶礦泉水，回來時還多拿了兩份手工軋制厚紙板菜單。他趕緊為客人斟上兩杯水，並且察覺自己逗留的時間越短越好，於是識相地先行告退。

「我們又不是訂婚了。這工作一兩天就結束了，你不需要帶我回家見您的母親。」

服務生飛也似的趕過來，臉上堆滿殷勤的笑容，熱切招待這對不尋常的貴客。

「那麼，今天下午有什麼計劃嗎？」他問。

勉力試了兩次都不成之後，巴爾加斯抓著她兩側腋下，將她從車內架了出來。他拿起座位上的皮包，掛在她的手臂上。

巴爾加斯放下湯匙，往椅背上一靠。阿莉西亞心知肚明，他正在打量她那放大的瞳孔和倦怠的面容。

「是我小時候發生的事。戰爭期間的大轟炸。醫生不眠不休，花了二十四小時全力為我動手術，總算才重建了我的臀部。我想，我的身體里大概還留著幾片reaｄ.9９csｗ.coｍ義大利戰機的『紀念品』。」

阿莉西亞沒搭腔。

「有教養的女士是不會談這個的。」

「我不知道該幫您點什麼菜，但是突然想到，您應該是肉食動物吧。」

巴爾加斯輕聲道了謝，並看著阿莉西亞大口灌下整杯水，彷彿剛從沙漠歸來。

「要當您的朋友，古怪大概是必要條件。您是去問他關於那本書的事情？」

「菜單留在這裏，兩位請慢慢看。」

「我看起來像吸血鬼的女朋友。」

阿莉西亞關上門，隨手拉上門閂。廁所充斥著消毒清潔劑的刺鼻味，牆面褪色的花磚上滿是淫穢圖案和晦暗的詞句。狹窄的小窗上裝了通風扇，沾滿灰塵的扇葉縫隙間，擠進了一絲灰濛濛的微光。阿莉西亞走近洗手台，雙手撐在上面。接著，她打開水龍頭，散發雙氧水味的自來水就這樣流著。她打開皮包，取出一個金屬盒子，抖著雙手把東西拿出來。她拿起一支注射器、一個有塑料瓶蓋的玻璃瓶，把針頭插|進瓶內，抽取液體直到針筒半滿。她用指尖輕敲針筒，用力推進活塞芯桿，直到針頭冒出一滴飽滿晶亮的液體。她走近抽水馬桶，放下馬桶蓋，背靠著牆坐了下來，左手將洋裝裙邊往上拉到臀部。她摸了摸大腿內側，用力深呼吸，以兩根手指捏著細針，在褲|襪頭上方扎入，並注入針筒內所有液體。不過數秒鐘的光景，她已有所感受。注射器從手中脫落，心思彷彿懸浮在雲霧中，一股冰涼在她的血管里躥流。她靠著牆，什麼也不想，就讓那條冰冷的蛇在她體內爬行數分鐘。她一度失去意識倒了下來，張開雙眼時，映入眼帘的是個陌生景象，一個發臭的殘破陋室。依稀九*九*藏*書傳來聲響，有人敲門的聲音，讓她一時警覺了起來。

「我可以幫忙買點止痛藥什麼的嗎？」

「別想太多。」

「不關您的事。」

「有需要的話，牛排可以多煎一會兒……」服務生在一旁客氣地說道。

巴爾加斯朝著服務生比了個手勢，要他過來結賬。

「這樣就可以了，謝謝。」

「我馬上過來為兩位服務。」他說道。

「您心裏想的事情。」

「我有個刑警同事也是巴塞羅那人，他和身體里的霰彈碎片共同生活了十二年，大約橄欖的大小，剛好貼著主動脈。」巴爾加斯說。

「帶血的肉是我唯一吞得下去的東西。」阿莉西亞附議，「最好還來自純潔的動物。」

「在城堡裏面還是外面？」

「不跟我一起去找他嗎？」

「沒錯。」

服務生端著兩盤菜肴走過來，一臉殷勤。

巴爾加斯總算露出笑容。阿莉西亞舉起水杯。

阿莉西亞搖頭拒絕了。她的呼吸變得不太順暢。

「可以靠邊停一下嗎？」她終於開口要求。

刑警的腳步聲躊躇半晌才慢慢離去。阿莉西亞把大腿流出的鮮血拭凈，放下洋裝裙邊，撿起斷裂的注射器放回金屬盒。她在洗手台前洗了臉，並用牆壁鐵釘上掛著的殘餘衛生紙把臉擦乾。出去之前，她先照了照鏡子。看起來就像梅希迪斯的娃娃。她塗上口紅，整了整衣裝，用力深呼吸之後，重返活人的世界。

「餓了嗎？」

「我們如果要一起工作，我就有必要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馬上來！」

巴爾加斯領著阿莉西亞走到餐桌旁，安頓她坐在背對其他客人的座位。他在她對面坐下，一臉好奇地盯著她。

「去藥店做什麼？」

「為我們的傷痕乾杯吧ｒｅaｄ•9９ｃｓｗ•ｃｏｍ！」

「在巴塞羅那嗎？」

「我幫您點了牛排。」他終於開了口，「三分熟，蛋白質更豐富。」

巴爾加斯點點頭。阿莉西亞挨了過去，以指尖摸了摸疤痕。吧台後方，服務生正在擦拭的玻璃杯忽地脫手落了地。

「如果不想聊這個，那我們來聊聊天氣好了。」巴爾加斯提議。

「注射了多少劑量？」

「別理我，好嗎？」阿莉西亞回應，「我身體不太舒服。」

「說什麼？」

「我說……我們必須充分合作，這案子才辦得下去。」巴爾加斯正色說道，「我們必須分享信息。因為……我不是您的司機。」

「好吧！您在哪裡下車？」

回到餐桌旁，她在巴爾加斯對面坐下，送上格外甜美的笑容。他拿著一杯啤酒，看起來連一口都沒喝過，一臉憂容望著她。

巴爾加斯眉頭深鎖。

「他後來死了嗎？」

巴爾加斯神情嚴肅看著她。她莊重地舉起了手。

「先生女士決定要吃點什麼了嗎？本店今天的雜燴鍋美味極了，是我夫人親手烹煮的，不過，不管兩位想吃什麼，我們都能為您準備，例如牛排啦……」

「待過幾個地方，但大部分時間都在托萊多。」

刑警看著她跛著腳往洗手間走去，消失在門后。服務生在吧台觀察她，八成是在納悶這對男女究竟是什麼關係。

阿莉西亞搖頭否認。

「阿莉西亞，還好嗎？」

巴爾加斯一一婉拒。阿莉西亞瞥了一眼盤中被成堆馬鈴薯包圍的牛排，不禁嘆了口氣。

「我不是在想這個。」

「不知道……我看您臉色不是太好。」

「既然這樣，案子大概是辦不下去了。我可以搭計程車，如果您比較喜歡這樣的話。我反正一直都習慣搭計程車。」

「該不會耍https://read.99csw.com什麼花招擺脫我吧？」

「可是您在裡頭待了半個鐘頭。我希望您沒有把誰又逼到牆角了。我們最好不要一開始就跟所有人對立，這是我的看法。」

「嗯……在阿托查車站前面，被派報車撞死的。」

「我可以自己來。」

阿莉西亞點點頭。

「正在下雨！」阿莉西亞回答，「還想聊什麼？」

「萊安德羅常這樣說我。」阿莉西亞語氣平和，「我無所謂，習慣了。」

「謝了。」

阿莉西亞點頭示意，這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等會兒到車上您再請我抽一根進口香煙。」阿莉西亞說。

「想說就說吧！」

接著，兩人默默開始用餐，偶爾互看一眼，交換勉強的笑容。阿莉西亞毫無胃口，但還是努力吃著，假裝自己很享受這份牛排餐。

「什麼事都沒發生。」

巴爾加斯瞥見前方大約一百米處有間公路餐廳，旁邊的休息站前停了十幾輛大卡車。他駛出交流道，把車停在餐廳前面。他下了車，繞到另一邊幫她打開車門，並向她伸出手。

「我已經想好了，您可以回警察總部去弄一份薩爾加多信函的影印本，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出一點線索。如果還有時間，可以去拜訪一下阿里亞娜出版社的卡斯科斯先生。這部分不太對勁。」

「我有別的計劃。我打算去拜訪一位老朋友，或許他可以助我們一臂之力。我單獨去找他比較好。他這人很古怪。」

「干這行，您大概沒有機會笑到需要吃阿斯匹林止痛了。」

巴爾加斯的聲音。

「有什麼差別？」

「要不要去一趟藥店？」

「這是小姐的牛排、先生的雜燴鍋。還需要什麼嗎？再來點麵包，或者來點紅酒配菜？」

「您對巴利斯的秘書可真是態度強硬，」他試探了一下https://read.99csw.com，「說好聽點。」

他的臉上並未因此露出笑容。阿莉西亞在巴爾加斯的眼神里讀出了他的心思。

巴爾加斯扣好襯衫紐扣。「只有笑的時候會痛，真的。」

「嗯，非常美味。您的雜燴鍋呢？是不是好吃到想把女廚師娶回家？」

「你可以說說，在花園小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她徑自拿起皮包，站了起來。「我去一下洗手間。您幫我點餐吧。」

「是什麼樣的舊傷？」

「請幫我送開水過來，謝謝。」阿莉西亞突然提出要求。

巴爾加斯仔細端詳她。她依舊閉著眼，一手揪著臀部，滿臉痛苦的神情。

刑警舉起杯子，兩人乾杯慶祝。他們默不作聲繼續吃，巴爾加斯清空了盤子，阿莉西亞在盤中把牛肉推來移去。等她終於把盤子推到一邊，他開始吃起她幾乎沒動過的馬鈴薯。

「您還能走嗎？」

「蛇蝎女人。」阿莉西亞冷冷地回了一句。

巴爾加斯長嘆一聲。

「我在想什麼？」

「戰爭的紀念呢？」

「晚上七點，我們在希洪咖啡館碰面，然後『交換信息』。」

返回馬德里途中，一路充盈著細雨和沉默。阿莉西亞緊閉雙眼，頭倚著掛滿雨絲的車窗，心思飄蕩到千里之外。巴爾加斯的眼角餘光一直觀察著她的動靜，不時費盡心思找話題，就為了打破離開梅希迪斯別墅以來尾隨不去的寂靜。

「之前在車上的事情，抱歉了。」

「媒體就是這麼不可靠。一有機會，他們就會置人于死地。您呢？戰爭期間在哪裡？」

巴爾加斯壓根兒笑不出來。

「我很好……」她吃力地應道，「馬上出來。」

「沒什麼好抱歉的。」

「不點杯咖啡或飯後甜點嗎？」

「我可以摸一下嗎？」

「像那麼回事兒。」阿莉西亞說，「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