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沒本事，越愛說大話。」阿莉西亞說。

「話別說得太早。至今臉還在痛的卡斯科斯說，達涅爾差點就把他打死了，還好有個便衣警察剛好經過，及時阻止了他，才沒有造成悲劇。」

「在您看來，『迷宮入口』指的是什麼？」

「出獄以後呢？一九四一年以後的戴維·馬丁發生什麼事了？」

「這是要他去引誘她嗎？」

「倒是沒有明講。可以確定的是，他關心的是森貝雷這家人，原因出自書店老闆過世的妻子，也就是達涅爾的母親伊莎貝拉，她多年前有位老友，尤其是他關切的重點。」

「小女孩阿里亞娜是整套系列小說的主角。阿里亞娜是馬泰克斯長女的名字，這系列小說可能就是為她而寫的。主角其實就是他女兒的化身。馬泰克斯有一部分靈感也來自《愛麗絲夢遊仙境》，這是他女兒最喜歡的書。您不覺得這書很迷人嗎？」

「我還不知道該不該說，維吉爾。」

「巴爾加斯，講重點！」

阿莉西亞默默思索了半晌。

「也不賴，沒啥好抱怨的了。您下車以後，我去了巴利斯的出版社，拜訪了那個叫巴布羅·卡斯科斯·布恩迪亞的傢伙。您說的沒錯，有些地方真的不太對勁。」

「另一個巴塞羅那……小說里的巴塞羅那。」

「接下來，卡斯科斯頂著一張腫得像雞蛋麵包的臉，回到了馬德里，灰頭土臉，身心受創，一直想著該怎麼向巴利斯報告這件事。」

「您說的是森貝雷父子書店嗎？」

「怎麼說？」

「或許是他自己發現的……反正他知道就是了。那天達涅爾去了麗茲酒店，不知情的卡斯科斯特別穿上灑了香水的睡袍，腳踏軟布拖鞋，手拿香檳，結果打開房門的一剎那，達涅爾對他狠狠地拳打腳踢，把他揍得面目全非。」

「等我很久了嗎？」阿莉西亞問。

阿莉西亞拿起存放著薩爾加多信件的資料夾，然後匆匆瞥了巴爾加斯一眼。

「所以，我們可以這樣假設：巴利斯認為馬丁還活著……」阿莉西亞說。

「嗯，我會好好打扮一下。」

「算是吧！」

「巴利斯認識這位伊莎貝拉·森貝雷嗎？」

「他有沒有說巴利斯為什麼找他到家裡去？」

「為了調查那個叫戴維·馬丁的人是不是還活著，此人當年曾與森貝雷家有來往。」

她盯著他雙唇間露出貓似的諂笑。「還有其他調查呢？」

「然後呢？」

「巴塞羅那……」

「聽說過。」

「書名里的『阿里亞娜』又是誰？」

「嗯，想入非非了吧？沒想到您對風流韻事也……」

她猛地起身，隨即套上大衣。

「很有可能。」

「這個達涅爾有種，我喜歡。」

「我們要不要聯手好好表現一下？」

「據我了解，他已經是半退休狀態，不過，要是一位年輕美女，他說什麼都會找時間見面聊一聊九*九*藏*書的。這樣……您懂我的意思吧！」

「巴利斯默默聽完事情的經過，向他保證絕不會把此事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向人透露他對卡斯科斯提出的要求。」

「巴利斯對他有個請求。倘若卡斯科斯能夠發揮魅力與才華，利用他對貝亞特麗絲的舊情，和她重新取得聯繫，這麼說吧，重建已經崩垮的友誼之橋，部長說，他會永遠心存感激的。」

十九世紀末，一座以文學咖啡館和談話沙龍形式存在的孤島與世隔絕，自此凍結在時間之河，無論歷史潮流在馬德里壯闊的大道上如何流轉，人們總是能在這裏看見它，靜靜佇立原地，「希洪咖啡館」的旗幟迎風飄揚，相隔數步就是國家圖書館。它在那裡靜靜等著，彷彿流動中的巨型沙漏，隨時準備拯救懷著精神或口腹渴求的迷惘靈魂，以一杯咖啡的價格，望著回憶之鏡，在那個當下，讓人不禁自以為將永生不朽。

「那又如何？」

「也就是說……」

「嗯，一起蹲過苦牢的老朋友，不會這麼容易就忘記。」巴爾加斯附議。

「八成有隱情，否則巴利斯不會刻意跳過警方這一關，寧可去找卡斯科斯幫他調查。」

「便衣警察這部分，我也半信半疑。我感覺……那個所謂的警察，八成是達涅爾的同夥。」

「阿莉西亞？」

「這又是一個疑點，卡斯科斯自己也提出了這個問題。」

「有時候死了的人不是完完全全死了，好比偉大的民族英雄熙德的精神。」

巴爾加斯點了一支煙，使勁吸了第一口，一邊打量著煙圈在指間迴繞。

維吉爾聳聳肩，陷入沉思。

「維吉爾，那本書……」

維吉爾把剩下的橘子汽水一口氣喝完，緩緩搖頭。

「貝亞特麗絲去了嗎？」

維吉爾聳聳肩。「戰後的巴塞羅那……還有哪兒比這裏更容易讓一個人消失的？」

「卡斯科斯也納悶，堂堂出版社董事長，又是西班牙文化界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他們從來沒見過面，為什麼要請中層員工吃飯？而且是去法西斯政權的旗艦餐廳，說不定地下室還有擺放元首骨灰的地方。上了前菜之後，巴利斯特意讚賞了卡斯科斯的工作能力，還說大家都誇獎他在經銷部門的表現。」

「當然，這兩種人確實走到哪兒都不缺。卡斯科斯這個人呢，我怎麼看他都覺得……他老是心神不寧，好像在擔心什麼，而且不停地問東問西。」

「貝亞特麗絲把那些情書的事情告訴他了嗎？」

「抱歉。回到剛剛的話題。起初，他沒收到回信。貝亞特麗絲當時新婚，又剛做了母親，對這種風流公子哥兒的卑劣伎倆根本不屑一顧。但卡斯科斯鍥而不捨，並開始有了個念頭：這是他奪回失去一切的絕無僅有的機會。」

「請他幫個小忙。」

「沒有以後的事。警方記錄顯示九九藏書，他先被宣告失蹤，後來在逃亡過程中身亡。」

「意思就是，寫信恐嚇巴利斯的人是左撇子。」

「說不定，破案的關鍵就在這裏。」阿莉西亞臆測。

「如果是我的話，會先試試巴塞羅，他經手的都是極稀有的珍藏書籍，而且在收藏界人脈廣，如果柯斯塔古書店有書的話，巴塞羅一定會知道。」

「把那本書看一看吧，值得一讀。」

「可能未經審判就遭處死，然後屍體扔進哪個水溝或是埋進亂墳崗了。」

「請往下說。」

「您正在處理的這件事落幕的時候，如果您全身而退，手上還保有這本書的話，把它拿來給我。我想和這本書獨處，幾個鐘頭也好。」

「沒錯！巴利斯暢談自己一向熱愛書店，他認為那是文學奇迹的殿堂，尤其是對森貝雷父子書店，他覺得特別親切。」

「那麼……這是什麼意思？」

「剛好跟巴利斯和薩爾加多待在蒙錐克的時間重疊了。」阿莉西亞點出關鍵。

「可惜不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非常有可能。當時，他是唯一有權力決定這件事的人。」

「『入口』在哪裡？」

「巴利斯為什麼不直接去找森貝雷那家人問清楚？」

「是這樣的……薩爾加多突然被釋放之後，巴塞羅那警方針對他寫了一份調查報告，有興趣可以去看看，上面特別提及他在牢里失去了左手，後來裝了陶瓷義肢。據我了解，好像是審問時一隻手被搞斷了。」

「我為什麼要承受這樣的負擔！身為禁欲主義者，我還不如女吸血鬼卡蜜拉的艷遇多。」

阿莉西亞點頭應允。

「您覺得我為什麼不能全身而退呢？」

「這次約定，巴利斯卻沒有現身……」

「誰曉得？如果說馬泰克斯的《靈魂迷宮》系列有什麼共同點，那就是誰跟它扯上關係都沒有好下場。」

「誰知道？太早走入婚姻的年輕人，匆忙結婚，還沒在教堂成婚就有了孩子……完美的弱點。總之幾周過去，貝亞偏偏就是不回信。巴利斯堅持要他繼續嘗試，卡斯科斯開始急了。接著巴利斯下了最後通牒，於是卡斯科斯寄出最後一封信，約貝亞在麗茲酒店的豪華套房密會。」

「根據卡斯科斯的了解，他不只認識伊莎貝拉，還認識她的一位好朋友。叫什麼名字來著？對了，戴維·馬丁。」

「巴利斯怎麼說？」

「馬泰克斯是怎麼失蹤的？」

「回到卡斯科斯。事情是這樣的……我們這位憤憤不平的主角，被戴了綠帽的陸軍少尉，和他心愛的女友，也就是他認定最美麗的貝亞特麗絲，從此失去了聯絡。這女孩直到今日依然美若天仙，照理應該跟他共度餘生的，卻偏偏選上達涅爾·森貝雷那樣的窮光蛋。」

「據我所知，」維吉爾娓娓道來，「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八年間，《靈魂迷宮》系列共八九_九_藏_書本小說在巴塞羅那出版。關於作者維克多·馬泰克斯，我所知有限，只曉得他兼職為童書畫插圖，另外以筆名在三流出版社『巴利多與艾斯科比亞』出版了幾本小說。謠傳他是巴塞羅那移民拉丁美洲經商致富的工業大亨的私生子，這位富豪拒絕承認兩人的血緣關係，也拋棄了馬泰克斯的生母，她是當年巴拉列羅劇院紅極一時的女伶。馬泰克斯還做過舞台設計師，以及製作玩具工廠的商品目錄。一九三一年，他出版了《靈魂迷宮》系列第一本小說，書名是《阿里亞娜與沉沒教堂》，地球出版社發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接下來呢？」

維吉爾訝異地看著她。「怎麼，您知道這家書店？」

「卡斯科斯毫不遲疑，也不敢怠慢，馬上就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情書寄給舊情人。」

「有一點還不明朗的是，馬丁和森貝雷家族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原來如此。」

「目的何在？」

「有人言之鑿鑿，據說馬泰克斯在戰後失蹤時，正在寫系列第九本，也是最後一本小說的結局。因此，很多年前，消息靈通的收藏家們互相放話，為了收購這份手稿，再高的價錢都出得起，不過據我所知，這份手稿至今仍未找到。」

「您覺得這樣還不夠？」

「首先，這位老兄帶我參觀了他的豪華辦公室，然後對毛里西奧先生個人和專業方面歌功頌德了一番，好像沒有他就活不下去一樣。」

時近黃昏，阿莉西亞越過大道，正走向希洪咖啡館大門。巴爾加斯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正在享受進口香煙，以警察慣有的目光凝視路上行人。一見她進門，他的視線立刻上揚，並對她招手。阿莉西亞落座，馬上攔住一旁經過的服務生，點了杯牛奶咖啡，希望能驅走圖書館地下室帶來的寒意。

「巴利斯有沒有提到為什麼特別親切？」

「您先給我一個預告。」

「等了一輩子。」巴爾加斯沒好氣地答道，「一個很充實的下午？」

「事情就是這樣。」巴爾加斯做出結論。

「可以拜託您一件事嗎？」

阿莉西亞朝著出口漸行漸遠，巴爾加斯困惑的目光只能緊盯著她的背影。

他覺得阿莉西亞似乎想說些什麼，沒想到她卻一直噤聲不語，眼神迷離。大約一分鐘后，她臉色開始變得慘白，巴爾加斯發覺她的額頭頻頻冒汗。

「總之，恐嚇信不可能出自斷臂怪客薩爾加多之手。阿莉西亞，有沒有在聽我說話？還好嗎？」

「他收到回信了嗎？」

「依我看非常困難。大概十年或十二年前吧，我聽說有人在塞維利亞市的塞萬提斯書店地下室的一個箱子底，發現了三本《靈魂迷宮》系列小說，後來以極高的價錢賣出去了。但是現在，我可以告訴您，唯一可能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的地方只有比克市的柯斯塔古書店，ｒｅａd.９９ｃsｗ•com或在巴塞羅那市區。古斯塔沃·巴塞羅或許有可能，森貝雷也可以試試，但是，別抱太大期望。」

「那個戴維·馬丁呢？我們對他的了解有多少？您查到這個人的信息了嗎？」

「您不要自己加油添醋。」阿莉西亞說。

「就這樣？」

「巴利斯下的命令？」

「接下來呢？」

「卡斯科斯都當真了？」

「您一定能忍受我的，維吉爾，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這麼愛您。請繼續說吧。」

「事情有點複雜，容我先看一下筆記。」巴爾加斯說，「啊！找到了。請注意，這位卡斯科斯年輕的時候，曾跟一位貝亞特麗絲·阿吉拉爾小姐訂婚，但貝亞特麗絲在他當兵時和他分手，然後嫁給別人，據說是奉子成婚，新郎是個叫達涅爾·森貝雷的年輕人，巴塞羅那老書店『森貝雷父子書店』老闆的兒子，這是薩爾加多最愛的書店，出獄後去了好幾次，一定是為了重拾入獄二十年錯過的文學出版物。您如果記得那份案情報告，上面提到這家書店的兩名員工，其中一人就是達涅爾·森貝雷，他們曾經在薩爾加多遇害當天，從書店一直跟蹤他到北方車站。」

「我雖然不認識她本人，但是跟卡斯科斯相處了半個鐘頭之後，我很高興貝亞特麗絲小姐做了這樣的選擇。這是陳年往事。現在讓我們轉移時間點，來到一九五七年，當時卡斯科斯給大部分的西班牙公司發過簡歷和家族成員的介紹信，他意外接到阿里亞娜出版社打來的電話，這是毛里西奧·巴利斯一九四七年創辦的出版社，直到今日他仍是最大股東兼董事長。出版社約他見面，當場提供了一個經銷部門的職務給他，請他擔任亞拉岡、加泰羅尼亞以及巴利亞利群島三個地區的業務代表，薪資優厚，升遷道路順暢。卡斯科斯接下工作，隨即開始上班。幾個月過去了，某天毛里西奧·巴利斯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邀請他到霍徹餐廳共進午餐。

「那就看您怎麼想了。您呢？」

「真是受不了您這個樣子。」

「不但活著，而且一心一意要復讎。或許他暗中操縱薩爾加多這條線索，靜待時機出手。」

「一開始他口風緊得很，什麼都不肯說，逼得我非得耍點手段不可。」

「能查到的非常少。但我可以就目前手邊的資料告訴您：他是個被人遺忘的失志作家，還有，請注意，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一年，他被囚禁在蒙錐克監獄。」

「您剛剛說公認的最後一本小說……什麼意思？」

「可以說是『同窗』。」

「當然。」

「因為這件事，達涅爾和貝亞特麗絲的婚姻烏雲罩頂了？」

「阿莉西亞？」

「或許真是如此。像巴利斯這樣的大人物，後面總會跟著一大群奴才和馬屁精。」

「為什麼巴利斯要這樣大費周章去找一個已經被他下令處死的人？」

「ｒｅaｄ.99cｓw.ｃoｍ一座城市可以有很多入口。我也不清楚。可以讓我再想一想嗎？」

「她丈夫去了？」

「似乎如此，直到部長失蹤前幾天，他又打了電話給卡斯科斯，特地約他到家裡談事情，要談什麼則沒有明說，有可能還是跟森貝雷家族、伊莎貝拉和那個神秘的戴維·馬丁有關。」

「這位巴塞羅先生願意見我嗎？」

「沒有。他是個笨蛋，但是還沒笨到那種程度。他覺得事有蹊蹺，開始懷疑這份工作和想象中不太一樣。巴利斯灌迷湯的戲碼一直持續到飯後咖啡。到了這時候，兩人的交情已經好到像哥們了，部長向他描述公司的光明前景，還說正在考慮拔擢他擔任出版社總經理，接著，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後來，您還在拜訪朋友的時候，我這邊的事都做完了，就回總部去拿了當年還在坐牢的薩爾加多寫的信件，趁空當去找好友席黑，他是總部的筆跡專家。別擔心，我沒告訴他這是什麼，他也沒問。我隨便挑了四張信紙給他看了，他仔細檢視過後，從重音符和至少十四個字母的連結足以排除慣用右手的可能性。大概是看筆墨寫在紙上的角度和壓力之類的。」

「是這樣的，阿里亞娜其實就是他的愛麗絲，但書中沒有仙境，取而代之的是馬泰克斯建構的巴塞羅那，驚恐、邪惡，宛如一場夢魘。該系列每一本小說的主角都是阿里亞娜和其他幾個古怪角色，所有怪奇歷險，皆以前衛詭異的風格鋪陳不幸的災難。公認的系列最後一本小說出版時，內戰正打得如火如荼，書名好像是《阿里亞娜與幽冥機器》，講述了一座城被圍攻、侵略，最後遭到屠城的故事，相比之下，君士坦丁堡的陷落簡直像兒戲。」

「卡斯科斯本身並不是什麼傻乎乎的鄉巴佬。其實，他挺會裝模作樣的。」

「唉，真可惜我不在那裡，看不到您的模樣。所以您是不打算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麼，部長的答覆是？」

「可以這麼說。」

「他說這件事有點敏感，再加上他的個性使然，還有，因為其他種種原因，他寧可先去打探一下情況，一定要弄清楚，那個馬丁是不是還活著。」

維吉爾歪著頭，「以這個情況來說，所謂的迷宮就是城市。」

「沒錯。」

「對付怪胎和馬屁精我很有天賦。」

「地獄的一種。」

「什麼？」

「你還批評我的辦事方法有問題。」

「這是您自己編出來的另一個傳說嗎？」

「快說吧。」

「有沒有可能找到更多這一系列的書？」

「您沒看見我激動得發抖了嗎？」

「令人好奇啊，不是嗎？這個神秘的名字最近才被提起，因為瑪麗亞娜說過，部長多年前在蒙錐克監獄和職務接班人的對話當中，曾經提起這個人。」

「沒有。但是達涅爾去了。」

阿莉西亞突然眼睛一亮。「請繼續說，拜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