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對了。」

「所以……您不喝人血？」

「我想您可能把我們誤當成甲殼蟲家族了。」

「我寧可喝橘子汽水。這些問題是您臨時想出來的，還是提前準備好的？」

「我從來沒看過您流淚。」

「我今天算是半正式的拜訪。」

「這是收藏家都在搜尋的珍品。若有需要，我可以告訴您哪些買家會出高價買下，不過請千萬小心，因為這是一本禁書，頒布禁令的不只是政府，還有天主教會。」

「這樣的禁書還不少。關於這本書，您還能提供什麼信息給我？」

「這樣的傳說根本就不存在。」他鄭重聲明。

「他告訴我，適當時機來臨時，您或許可以幫助我。」

那天下午，造訪過梅希迪斯別墅之後，阿莉西亞差遣巴爾加斯到總部去探聽消息，接著再度來到國家圖書館。工作人員都和她熟識，無須出示證件即通行無阻。穿越了閱覽室大廳，她走向研究人員專用區，舉目所及儘是呆坐書桌前做白日夢的學術界研究者，阿莉西亞低調地從旁經過，走向走廊盡頭那扇黑色房門。這些年來，她早已摸清維吉爾的作息，剛過午後這個時段，他可能還在忙著整理那天早上研究人員在樓上借閱過的古版書。她果然在那裡找到了他，一手拿著她贈送的手電筒，一邊跟著收音機的旋律吹口哨，蒼白清瘦的身軀不時隨著音樂輕輕擺動。眼前這一幕太不尋常，她覺得這就是傳說的樣子。

圖書館員面露微笑，眼神彷彿裝著整個世界的哀愁。

「我不喜歡談這件事。」

隔日，阿莉西亞又去了一趟五金行，買了支一模一樣的手電筒，外加一盒九*九*藏*書電池。她穿著被點名的藍色外套，直接來到最深一層地下室，並在勃朗特姐妹的小說旁坐下，那是她在里瓦斯教養院時期最鍾愛的作品。接著，她拿出在希洪咖啡館買的青椒腌肉三明治和啤酒，就這樣吃起午餐。飽餐一頓后，乾脆就地打了個小盹。

阿莉西亞從未對任何人提過那段往事，墨索里尼聯軍結合國家軍隊，無情轟炸了巴塞羅那城，那一夜，一個陌生人救了她一命。她驚訝地聽著自己的敘述，並發現她對細節未曾淡忘，當時空氣中的硝煙和焦屍味，依然歷歷如昨。

「哦，維吉爾，這是多麼動聽的讚美啊！」

「我想麻煩您看一樣東西。」

「我說，阿莉西亞，請不要誤會，但是……哪天晚上有空，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看電影？」

維吉爾斜靠在他那張雕花鏤空扶手椅內，他的雙眼炯炯有神，阿莉西亞心裡有數，普馬雷斯預測的那一天已經來臨。

維吉爾狹小的辦公室隱匿在底層一條走道盡頭的角落，四面牆就像在層層疊疊的百萬冊藏書推擠下冒出來的一方天地。自成一格的空間擺放著書籍、文件夾和各種充滿特色的小玩意，從裝滿畫筆的杯子、縫衣服的細針，到眼鏡、放大鏡和各種膠水，不一而足。阿莉西亞想，維吉爾大概就是在這裏解救和修復所有奄奄一息的書籍。房裡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台小冰箱。維吉爾打開冰箱時，阿莉西亞瞥見裏面放滿了橘子汽水。他拿了幾瓶汽水出來招待好友，隨即戴上放大眼鏡，接著把書放在一塊紅色絨布上，雙手套上細緻的絲質手套。

「噓……」

「維吉九-九-藏-書爾，您熱帶風情的節奏太迷人了。」

「既然這樣，請儘管吩咐。」

直到維吉爾遞上手帕，她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最令她惱怒的是，淚水怎麼也止不住。

圖書館員轉過頭，隔著那副鍾錶匠專用的放大眼鏡，驚愕的碧眼睜得像圓盤一樣大。

「您在這裏工作幾年了？」阿莉西亞好奇問道。

人生難得有幾回能沉溺在自己的夢境里，輕撫已逝的回憶。阿莉西亞駐足在幽暗中，期望再次聽見轟炸巨響與戰機的機械咆哮。在地下室一層又一層閒蕩了數小時，除了看見幾隻覓食的書蠹在一本席勒詩集的書脊攀爬，不見其他生靈。第二次造訪，她隨身攜帶在五金行買的手電筒，這次卻連書蠹老朋友都沒見到，不過，歷時一個半小時的探索，她在出口發現一張用大頭針釘上的手寫紙條：

「我給您帶來一支手電筒。」阿莉西亞對他說，「還有電池。」

「不只是您，任何人都沒看到過。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正是在下。」

「謝天謝地！」阿莉西亞說。

「我還不太確定。」

「我是阿莉西亞·格里斯。我猜您應該是維吉爾。」

「說來聽聽。」

阿莉西亞拿出在巴利斯書桌抽屜間搜出的那本書，遞給他。維吉爾接過書本，隨即點亮手電筒。一見到書封上那個螺旋梯圖案，他立刻抬頭注視著阿莉西亞。

「戰爭期間的往事。」

「我就知道。老學究的幽默感。」

維吉爾的笑聲有如砂紙摩擦。

「我恐怕是被人狠狠捉弄了一番……」阿莉西亞說。

「這就是多讀書的好處了，命運的篇章和轉折早早就寫好了。」

她在黑暗中逐漸趨近的腳步聲中醒了過來，那read.99csw.com步伐異常輕盈，彷彿輕輕撫過粉塵的羽毛。她睜開雙眼，瞥見琥珀色亮光透過藏書縫隙從走道另一側鑽過來。氣泡般的亮光緩緩移動，彷彿漂浮的水母。阿莉西亞站了起來，並將衣領上的麵包屑拍乾淨。不過數秒鐘的光景，那身影已繞過走道轉角，繼續朝著她前進，而且加快了速度。阿莉西亞首先看到的是一雙藍眼睛，在幽暗中骨碌碌地轉著。蒼白膚色彷彿新書上的白紙，一頭直直的枯發全部往後梳攏。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作者。」

「阿莉西亞，如果您是個男孩，我早就向您表明愛意了，挑戰禁忌之戀。」

維吉爾收下禮物，仔細檢視了一番。

「當然不是，但是，為了服務全國同胞，您的智慧很快就會被綁架。」

那一年，在萊安德羅交辦的雜活和骯髒勾當之間的空當，阿莉西亞總是儘可能找機會去拜訪幽居地下室的維吉爾。久而久之，這點陣圖書館員成了她在這座城市唯一的知心好友。維吉爾總會先準備好幾本要借給她的書，每次都正合她意。

「吸血鬼圖書館員的傳說就是這樣開始的嗎？」

「您父親也長年住在這麼深的地底下？」

「大概有三十五年了。一開始是跟我父親共事。」

「真是周到。」他的嗓音沙啞，卻又出奇尖細。

接下來幾分鐘，阿莉西亞在一旁靜靜看著圖書館員好友著迷似的檢視維克多·馬泰克斯的小說，逐頁仔細翻看，輕撫每一幅插圖，品味每一張版畫，彷彿那是魔鬼的糧食。

「當然，這是您的東西了。」

維吉爾摘下眼鏡，然後一口氣喝掉大半瓶橘子汽水。

「該不會是來逮捕我的吧？」

「誰沒被捉弄過呢？人生的本九九藏書質就是如此。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

「阿莉西亞，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不過，您的臀部舊傷……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猜您大概只有碰到稀有珍品才會擺出這種陣仗。」

維吉爾別過頭去張望了一下，似乎就怕走廊上還有別人，接著，他點頭示意。

某個周六午後，阿莉西亞買了幾瓶橘子汽水，去找圖書館員好友，打算聽他敘述那些不為人知的落魄作者們寫下的故事，這些受詛咒的作品始終深藏在最底層的地下室書庫。

「那個時機到了嗎？」

維吉爾一臉驚訝地笑了。阿莉西亞揣想，他笑起來似乎更像一條黑乎乎的鰻魚。

傳奇是為了解釋某個宇宙真理而擬造的謊言。遍地是謊言和幻想的地方，特別適合誕生這樣的傳說。阿莉西亞一心一意要找尋所謂的吸血鬼傳奇，第一次就在國家圖書館地下室陰暗的走道迷了路，眼前的地下樓層，收藏著數以萬計默默苦等的書籍，只有蜘蛛網和回聲相伴。

「好啊，隨時奉陪，只要不是宗教片或偉人傳記片就好。」

眼前這位女孩伸出手來，維吉爾隨即送上了一個吻。

「抱歉，我實在太激動了。」他坦承，「我至少有二十年沒看過這樣的稀有寶貝……」

「我如果是吸血鬼，大概早就被您身上那份三明治的大蒜味熏死了。」

「您一直都不知道那位陌生人是誰？」

偶爾，阿莉西亞手邊剛好沒有任務，他們會一起到格蘭大道的電影院看晚場電影。維吉爾鍾愛早期彩色|電|影和聖經故事，以及羅馬史詩片，因為可以看到久違的陽光，又能欣賞羅馬鬥士魁梧結實的體格。九-九-藏-書一晚，兩人看完《暴君焚城錄》，維吉爾陪她返回西班牙酒店途中，突然在格蘭大道一家書店櫥窗前停下腳步，定定望著她好一會兒。

「維吉爾，您把我弄得都緊張兮兮了。好歹也說句話吧。」

「那就是還沒到。我可以看看那支手電筒嗎？」

「如果約您看人類精神史詩電影這種想法出現在我腦袋裡，就讓塞萬提斯的不朽靈魂立刻把我消滅。」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

「幾乎沒什麼人知道他。非常有意思的書，講一個殺人魔隱居在巴黎國家圖書館地下室，以受害者的鮮血寫了本惡魔之書，而這本書竟然能抵抗可惡的撒旦……引人入勝的好書啊！我如果找到的話，可以借您看看。請問您是做警察或類似這一行的嗎？」

「可是……您當真不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我也知道。但正是這個原因您就告訴我吧，說出來會好過許多。」

「是這樣的，貝爾梅奧·普馬雷斯先生曾跟我提起您……」

「這也不算是他編出來的。他是借用了胡利安·卡拉斯小說里的情節。」

「所以才來找您解答疑惑。」

「難道這是普馬雷斯先生為了捉弄我而編出來的故事？」

「我猜您大概不能告訴我這本書是從哪裡來的。」他終於開了口。

「我必須先問個很簡單的問題：您是不是吸血鬼？」

「還是到我的辦公室去吧！」

「響棒的節奏就是會讓人不由自主入迷。您今天這麼早就收工，還是我搞錯日子了？」

「只知道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他們是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