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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1

明鏡之城
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巴塞羅那
Barcelona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Diciembre de 1959

1

此時,他驚覺地牢里並非只有他一人。忠心的保鏢比森特正靠牆坐在角落,不動如山。他的雙腿隱約可見,還有他那雙手。手掌和手指已經腫脹,並呈現青紫色。
巴利斯閉上雙眼,等著對方一槍把他斃了,但子彈卻遲遲不來。他感受到那個天使吐了他一臉口水。接著腳步聲逐漸遠離。上帝憐憫他,或是惡魔也罷,不久后,他失去了知覺。
「水!拜託讓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劇痛有助於回憶。
他在一間地牢里。
周遭幾乎一片漆黑。高處僅有一絲天光滲入。陰暗中的微光彷彿一縷耀眼的粉塵,顯示出他被囚空間的邊界線。他的瞳孔逐漸放大,眼前隱約可見房間的樣子,牆壁皆由石磚砌成,牆上滲出的水漬在陰暗中閃閃發亮,彷彿正發出陰沉的悲泣。同樣也是石砌的地板,積聚了一攤濕漉漉的東西,但不像是水。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惡臭。前方有一排生鏽的粗大鐵條,鐵條外則是一小段階梯,往上延伸到黑暗中。
身形佝僂的查票員像一截受摧殘的樹榦,在走道上朝著他走來,然後在他的包廂前停下腳步。他的制服上掛著一張名牌,寫著「薩爾加多」。
巴利斯爬上前去,但因惡臭撲鼻而卻步。他躲到對面的角落裡蜷縮成一團,緊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腿間隔絕臭味。他試圖在腦中勾勒女兒梅希迪斯的模樣,想象她在花園玩耍,或流連在娃娃屋裡,或乘坐她專屬的小火車。他想起她兒時的樣子,她注視他的眼神,讓他心甘情願接受她的九九藏書一切,那眼神散發的光彩,照亮了生命中陰暗的角落。
但他未得到任何回應。地牢看守人只是一語不發地望著他。巴利斯終究還是妥協了,似乎想藉此讓對方了解,他很清楚這樣的遊戲規則。
稍後,疼痛逐漸加劇,把他從昏沉的睡夢中驚醒,彷彿一股電流竄通全身。
他使勁撐著左手臂,總算緩緩坐起身子。他將右手舉到面前,並在昏黃的微光中仔細打量。右手抖個不停,卻毫無感受。他試圖張手握拳,但肌肉並未回應。這時他驚覺自己缺了兩根手指,食指和中指。裹著兩個傷口的破布條上沾著深褐色污漬。巴利斯想高聲吶喊,啞嗓卻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他無力地往後一躺,雙眼緊閉,為了避免嗅聞那濃烈的惡臭,開始以口呼吸,同時腦海中浮現童年的回憶。多年前的夏日,在父母位於塞哥維亞近郊的農莊,一條老狗躲在地窖里奄奄一息。巴利斯依然記得充斥家中的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像極了此刻燒灼喉嚨的氣味。只是,當下這股臭味甚至更糟,他的頭腦幾乎無法運作。片刻之後,或許是幾分鐘,也可能過了幾個鐘頭,疲憊將他擊潰了,於是,他陷入半夢半醒之間的昏睡狀態。
事件發生的經過開始在他的思緒中重組。他憶起遠方那個暮光下的巴塞羅那,透過車窗望著城市緩緩升起,宛若慶典的巨型裝飾,隨即想起自己對這座城市何其痛恨。忠心不二的保鏢比森特默默開著車,全神貫注於行車狀況。就算九-九-藏-書感到恐懼,他也不會表現出來。車子駛過一條條大道和街巷,一路上只見裹著厚重冬衣的人們行色匆匆,在琉璃薄霧般的剔透雪簾中穿梭。他們沿著大道行駛,朝著城市高處前進,迅速進入九彎十八拐的蜿蜒道路,來到瓦維德雷拉區。巴利斯依然記得城堡正面彷彿從天而降。城市的低地一片黑暗,消失在海里。纜車沿著山坡攀爬,一路勾勒出蛇行的燈影,映出山坡上氣派的摩登別墅。就在那一片山林中,浮現出一座老宅邸的影像。巴利斯咽下口水。比森特看著他,接著他點頭回應。這一切很快就會有個了斷。巴利斯將左輪手槍扣緊扳機。抵達別墅入口時,天色已暗,車子駛進種滿灌木叢的花園,院子里乾涸的噴泉池爬滿常春藤。比森特在通往大門口的階梯前停車,熄火后掏出左輪手槍。比森特向來不用其他手槍。他曾說,左輪手槍絕無失誤。
「笑什麼笑,混賬東西……」有個聲音這樣說。
接下來良久,看守人始終無動於衷。巴利斯設想過所有狀況,心想此人的出現不過是加深了極度傷痛而產生的幻覺,傷口感染最終會吞噬他的生命……就在這時,地牢看守人往前走了幾步。巴利斯臉上堆著笑,姿態溫馴。
他已經不記得事發時間究竟是幾個鐘頭前,抑或幾天、幾周前。這座地牢里,時間停滯。此時此刻,只有寒冷、疼痛與陰暗。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憤怒。他爬到鐵欄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鐵條,直到皮開肉綻。他緊抓著鐵條不放,此刻通https://read.99csw•com往地牢的樓梯高處出現了一道亮光。巴利斯依稀聽聞腳步聲,抬頭企盼著,並伸手到鐵欄外不斷哀求。地牢看守人在暗處觀望他,濡濡不動。那人臉上有東西覆蓋,讓他聯想到格蘭大道服裝店櫥窗里人型模特僵硬的表情。
「幾點了?」巴利斯的聲音輕若細絲。
「您下一站該下車了,長官……」
比森特來不及答覆。一切發生在轉瞬間。當巴利斯發覺車窗旁的身影時,保鏢正要拔起車鑰匙,根本沒看見有人靠近。比森特一語不發,立刻將長官推往一旁,朝車外開了一槍。車窗在巴利斯面前碎裂,他察覺些許玻璃碎片插入了臉部肌肉。高分貝槍響讓他暫失聽覺,耳內僅剩轟雷般的雜訊,車內硝煙味仍未散去,駕駛座旁的車門突然打開了。比森特回過神,手握左輪手槍,卻沒有時間完成第二次射擊,因為有一樣東西已經搶先攻擊他的脖子,兩隻手緊緊掐住他的頸部。暗紅色鮮血從指間溢出。主僕兩人一度四目交接,比森特迷惑的目光里儘是不可置信。霎時,保鏢倒在方向盤上,喇叭因此響起。巴利斯試圖扶住他,傷者卻倒向另一側,上半身就這樣懸在車外。巴利斯雙手緊握左輪手槍,瞄著駕駛座旁車門外的陰暗處。這時候,他隱約感受到背後的氣息,轉身想開槍時,迎上前來的卻是一記重拳。他感受到銳利金屬劃過骨骼,緊接著一陣眩暈,眼前一片模糊。左輪手槍掉在大腿上,他驚見手臂上血流如注。那黑影逐步逼近,手上還拿著沾血https://read.99csw.com尖刀,刀上的鮮血一滴滴往地上掉。巴利斯試圖打開車門,但保鏢開的第一槍擊中車門,門鎖因此卡住了。有雙手掐著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外拉。巴利斯發現自己被強行拉出車窗破洞,在鋪石路上拖行,接著是有稜有角的大理石階梯。他聽見輕盈的腳步聲靠近。月光映出了它,神志錯亂的他以為是天使,接著想象那恐怕是死神,但定睛一看,巴利斯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是您嗎,馬丁?」巴利斯問道。
巴利斯面露微笑。「你長得真像她……」他囁嚅著。
巴塞羅那
火車遁入隧道,轟隆巨響彷彿凄厲嘶吼,接著,火車從另一頭竄出來時,蒙錐克山矗立前方,山頭的城堡披著胭脂色天光。巴利斯突覺腹部一陣翻攪。
「我要喝水!」他提出要求。
巴利斯企圖起身,軟弱無力的雙腳偏不聽使喚。勉強往前挪了一步,雙膝隨即失控,讓他側身摔倒。臉部重重著地后,他忍不住咒罵了幾句。然後,他試圖平靜下來,維持原狀趴在地上好幾分鐘,臉部著地后黏上薄薄一層膠狀物質,散發著夾雜甜膩的金屬味。他口乾舌燥,彷彿吞下了一把泥土,嘴唇也龜裂了。他舉起右手要摸摸嘴唇,竟發現這隻手已失去知覺,彷彿手腕以下都不存在。
腐臭、陰暗與寒冷依舊,但此刻的他幾乎無感。唯一仍在腦子裡打轉的是痛苦。那是他從未有過的痛苦,是他始終無法想象的苦楚。右手猶如燃燒的烈焰,他覺得這隻手彷彿伸入了火爐,怎麼九-九-藏-書也挪不開。他用左手緊掐住右手臂。陰暗中仍隱約可見兩個原本應該連接手指的深色傷口已經化膿,流出帶有血色的濃稠液體。他在心中發出沉默的吶喊。
「比森特?」
他夢見自己搭火車旅行,列車上除了他沒有其他乘客。火車頭在黑色蒸汽中駛向迷宮般的城區,放眼儘是雄偉的教堂和尖塔,猩紅天空下,一座座橋樑集聚如叢林,還有一大片凌亂錯置的屋宇。火車進入彷彿沒有盡頭的隧道之前,巴利斯探頭到車窗外,看見隧道入口兩旁佇立著兩座展翅的巨大天使雕像,雙唇間露出尖銳的利牙,橫楣上搖搖欲墜的看板寫著:
一股尿液噴在他臉上,滿臉的傷口頓時疼痛如烈焰燒灼。巴利斯發出嚎叫,拖著身體往後挪,直到背部抵住石牆,接著把身子縮成一團。看守人走上樓梯后就此匿跡,關門聲傳來后,僅有的微光再度消失。
過了半晌,寒冷、劇痛和疲勞已讓他招架不住,並感受到自己再次慢慢失去知覺。或許是死神降臨了,他在心中如此期盼著。
火車在蜿蜒山路上攀爬,漸漸進入監獄範圍內。列車在漆黑的通道上停駛,他下了車。接著,火車再度發動,消失在黑暗中。巴利斯轉身一看,驚覺自己已被囚禁在監獄地牢。鐵窗外有個漆黑身影望著他。巴利斯亟欲辯解這一切都是誤會,而且他就是這所監獄的典獄長,卻失聲說不出口。
冰冷。一股冰寒啃噬肌膚,割刮肉身,錐心刺骨。那股濕冷毫不留情地撕裂肌肉,五臟卻如烈火焚燒。恢復意識的當下,這是他腦中浮現的唯一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