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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之城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2

明鏡之城
LA CIUDAD DE LOS ESPEJ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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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檸檬口味的,還有鳳梨和草莓口味的。」
他坐在長椅上,剝開瑞士糖包裝紙,隨手往嘴裏一塞,全心進入甜食的涅槃,視線早已偏離黑夜中的火車軌道。片刻之後,他感覺腳下的地板微微震動,瞥見火車頭燈光劃開了午夜的黑暗。幾分鐘后,火車拖曳著一縷蒸汽緩緩進站。
「嗨,費爾明,我以為這種時候你應該圍著老婆轉呢!」迪亞戈調侃他,「怎麼,瑞士糖沒了?」
「這個應該經過科學驗證才能成立。」他大聲告訴自己,「就跟晨間勃起一樣。」
費爾明·羅梅羅·托雷斯莫名其妙醒了過來,心跳彷彿火力十足的衝鋒槍,胸口好像坐著瓦格納歌劇的女高音。他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試圖緩和急促的呼吸。鬧鐘的指針證實了他的臆測,此刻甚至還不到午夜。大約一個鐘頭前,他好不容易安然入睡,如今,失眠又像一列橫衝直撞的電車猛力衝撞他。身旁的貝爾納達規律地發出小牛般的鼾聲,一臉幸福地微笑著沉浸在夢鄉。
費爾明,我想你要當爸爸了!
所謂有智慧的男人,就是別往火山口跳,別搞革命,不要招惹孕婦。費爾明悄悄下床,踮著腳尖溜到飯廳,蜜月旅行歸來后,他們就在這個華金柯斯塔街的簡樸小公寓落了戶。他打定主意要把遺憾、性|欲和瑞士糖一起吞下肚,但九九藏書開了儲物櫃,才發現家裡一包糖果都不剩。費爾明覺得自己的靈魂頓時墜到腳邊。這事態可嚴重了!這時他想起弗蘭薩車站大廳有個賣糖果和香煙的攤販總是營業到午夜,那小販叫瞎子迪亞戈,攤子上總有琳琅滿目的糖果,動不動就喜歡說些低級笑話。他光是想到檸檬口味的瑞士糖就猛吞口水,於是毫不遲疑地換掉睡衣,裹上足夠的保暖衣物,彷彿接下來要夜行西伯利亞。裝備齊全后,他走出家門,打算好好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另外散步也能助眠。
一群放肆的美國海軍大兵正在港口附近閑逛,一路尋覓著和親切的本地女孩來場文化交流的機會,從她們那裡學幾個簡單的詞語或三四樣沿海地區特有的小花招。他想起了蘿西朵,她是他青春歲月騷亂黑夜裡的慰藉,她那豐|滿的胸部、純潔的靈魂,不止一次解救了深陷孤獨的他。他想象她和富商未婚夫一起環遊世界,這一次,命運總算對她展露了笑容。
費爾明穿行在喧鬧的人群里,窄巷幽暗曲折。最後,他現身哥倫布雕像底座旁。海鷗的白色糞便將雕像抹得灰白,算是對地中海飲食的致敬。費爾明沿著大道走向弗蘭薩車站,不敢回頭張望,就怕窺見不祥的蒙錐克堡矗立山頭。
「阿莉西亞?」他迎風問道,「是你嗎?」
費爾明看著她逐步走近,並與她四目https://read.99csw.com相接。在那一閃即逝的瞬間,他不由得趕緊低下頭,任由她從面前走過。費爾明把頭埋進大衣里,然後別過頭。旅客陸續往出口離去,那個女人也在人群之中。他繼續坐在原地,冷得近乎全身顫抖,直到火車站站長走近他。
他看著瞎子迪亞戈朝小旅館走去,沒有人在房裡等他,甚至連一隻臭蟲都沒有,接著,他挂念起貝爾納達,此時正在床上睡得安穩,身上散發玫瑰花露水的香味。他原本打算回家,卻轉念決定進入車站大廳,一九四一年一個久遠的深夜,他返回巴塞羅那,首先抵達的就是這座蒸汽與鋼鐵構築的殿堂。他一向深信命運除了喜歡在背後出手,肆無忌憚地攻擊無辜良民,也喜歡在火車站駐足停歇。悲劇和喜劇,創傷和複原,背叛和缺席,都在這裏開始和結束。常言道,人生就是一座火車站,人們幾乎總在這裏登上或被推上錯誤的車廂。
「嗯!老習慣了。」費爾明說道。
——親愛的,醫生不是說了嗎,不會有事的。
她從白色蒸汽繚繞的車廂走出來,像費爾明最愛的女演員出現在二十世紀黑白銀幕上的輝煌場景。這個女人——雖然她頂多不過三十歲,但不能稱她為女孩或者小姐那些現在流行的稱呼——她略微跛行,一副令人好奇的脆弱模樣。
拉巴爾區是read.99csw.com失眠之鄉,此地雖然夜夜未眠,但讓人樂於遺忘。在這裏,不管你有怎樣的悲傷故事,只要往前走幾步,遇見的人或看見的事物通常會讓人省悟,在世間的生命牌局裡,原來還有人比你拿到更糟的爛牌。命運交錯的深夜裡,尿液和瓦斯路燈形成瘴氣,深棕色狹街暗巷,這景象,是魔力還是警告,全看個人如何解讀。
他邊走邊想著蘿西朵和擁有金子般心靈的人——這種珍貴物種總是受到絕種的威脅,不知不覺中便抵達車站。他一眼就看見正準備收攤的瞎子迪亞戈,趕緊跑上前去。
懷了身孕的她比從前更迷人,凹凸有致,讓人想撲上去咬一口。他很想送上一次「午夜快車服務」,但他不敢吵醒她,不能破壞她滿臉的純真祥和。他明白得很,真把她吵醒了,恐有以下兩種可能:荷爾蒙從毛細孔滲出,讓貝爾納達變成兇狠的母老虎,或者更糟糕的是,任何娛樂活動都可能威脅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費爾明並不怪她。貝爾納達已經失去了他們結婚前不久懷上的孩子。她悲痛萬分,費爾明當時生怕從此永遠失去她。後來,醫生一再向他們保證,貝爾納達才總算對生命重拾希望。但如今她又時時刻刻活在恐懼里,就怕再度流產,有時,似乎連呼吸都能讓她心生恐懼。
費爾明對於這個以經驗為根據的法則深信不疑,他一口氣往嘴裏塞了read•99csw.com兩顆瑞士糖,朝著回家的路前進,溫暖的床上有貝爾納達在等著他,他相信,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假以時日,他遲早會解開這個謎團,抑或謎團向他揭開深藏已久的真相。
「再加一盒,就算是我送你的贈品。」
——那醫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跟你一樣。
費爾明喟嘆,接著邁步往陰暗巷弄走去,一路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剛剛那雙眼眸,不可能是多年前烽火漫天的夜晚失散的小女孩的雙眼。那個他無力營救的女孩阿莉西亞,應該在那一夜和其他人一樣死在戰火中了。不會的,就算是復讎女神,也不會有如此殘忍的幽默感。
海上湧入的夜霧掠過月台,長途旅行後下了車的旅客頓時陷入海市蜃樓。費爾明觀察從面前經過的旅客,細究他們疲憊的神情和講究的衣服,想象著他們為這座城市帶來的變化和形勢轉折。他開始愛上這個快速檢閱陌生人的全新嗜好。
費爾明付了錢,還給了他小費。迪亞戈數都沒數就直接把錢幣丟進電車查票員的挎包里。費爾明始終想不通,迪亞戈怎麼知道顧客有沒有誆他?但他偏偏就清楚得很。他生下來就沒有視力,厄運不斷,獨居在公主街沒有窗戶的小旅館房間,最好的朋友是一台收音機,藉此聆聽足球賽事和讓他開心大笑的趣聞。
或許是回魂的鬼來提醒他:一個任由無辜幼九_九_藏_書兒死去的人,根本不值得有後代。上帝的暗示一向深不可測,神父早就說過了。
「一顆都不剩啊!」
「你是來看火車的,對不對?」
她有張歷經風霜的瘦削麵容。若要向好友達涅爾形容這名女子,他會說,她看起來就像他在蒙錐克監獄的老戰友戴維·馬丁的小說中偶在午夜現身的鬼魅天使,尤其像難以形容的珂洛伊——這位曾穿梭在《詛咒之城》系列小說里的女主人公,串聯了詭譎的情節,曾讓他一頭栽進狂熱的閱讀中欲罷不能,他從書中學會了下毒殺人的繁瑣細節,還有精神病患謀殺犯的驚狂激|情,以及女性內衣的多變與魅力。他告訴自己,或許在精神和生殖腺都凋萎之前,是該找時間重讀那套哥特小說了。
「先生,今晚不會再有火車進站了,您不能留在這裏睡覺啊。」
費爾明點頭應允,隨即拖著腳步離去。到了車站大廳,他四處張望,卻已不見她的蹤影,接著他趕緊跑到街上,冷風迎面而來,立即將他帶回寒冬的現實。
「給我檸檬口味,要五盒。」
這種咖啡館閑聊程度的思緒通常只在凌晨浮現於他的腦海,這時候的他身體疲憊,腦袋卻還像陀螺轉個不停。費爾明決定將廉價的膚淺哲學轉換為木製長椅的簡樸舒適,於是,他進入車站的扇形拱頂月台區,他認為,這種精明的建築設計給剛剛到站的人傳達了一個清晰的信息:巴塞羅那的未來十分不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