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全副武裝上場嗎？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父親還留著當年打游擊的步槍……」

「費爾南迪托？」

「真的嗎？」

「大家都這樣說。」男孩隨即附議，似乎對自己的改變很滿意。

「但是神父在場就沒意思了。」

「你的工作就是成為我的另一雙眼睛。」

內戰爆發前的童年時期，阿莉西亞曾多次由父母牽著走過這條路。她還記得與母親經過森貝雷父子書店，曾經駐足半晌，只為了再看一眼櫥窗另一邊那張無助的小臉，一個始終凝望著她的小男孩。也許那就是達涅爾吧？她還記得那一天，母親為她買了此生第一本書，貝克凱爾的詩集和傳說選集。她也記得，多少個燭光夜晚，她故事中的拉風琴的鬼魂每到午夜時分總在她房間門口徘徊不去，還有，她總是渴望回到那家舒適宜人的書店，在那裡，她得以神遊一千零一個故事。

「還好吧，阿莉西亞小姐？」

「很高興又見到您，阿莉西亞小姐。您還是一樣，哦，我在說什麼，您簡直更漂亮了。」

「我已經改喝朗姆酒咖啡了。」

回家時，她特地選了多年前最愛的路線，短短二十分鐘內，即可看盡兩千年的興衰起落。她從天使門廣場往大教堂前進，到了那裡，她繞過轉角，進入沿著羅馬城牆并行的麥秸街，往下穿越猶太區，來到阿維尼奧街。她向來偏愛沒有電車和汽車出入的街道。在這巴塞羅那舊城中心，一個機械和技工無法滲入的地方，阿莉西亞始終深信，時間的運轉是個圓圈，只要不踏九-九-藏-書出這座幾乎不見陽光的巷弄迷宮，或許，人永遠不會變老，還能夠重返往日不該放棄的人生之路。或許，當初就不再是當初了。或許，她會一直有個活下去的理由。

「從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就知道您是很危險的，阿莉西亞小姐。我只想請求您給我一個機會。如果我不夠格，儘管把我辭掉，不用客氣。您覺得怎麼樣？」

「實在太感謝了，我發誓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或許在另一段已經失去的人生里，阿莉西亞正坐在櫃檯後方，將一本本書籍遞給不同的顧客，在賬本上記下書名和價錢，夢想著和達涅爾的巴黎之旅。

費爾南迪托羞紅了臉，低下頭。「想怎麼叫我都可以，阿莉西亞小姐。」

「我真的很難過，費爾南迪托。」

她點點頭。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工作嗎？」她終於開口問道。

「糟透了，但是你會喜歡的。」

「兩者皆是。如果您不嫌棄的話。」

阿莉西亞頻頻點頭，心甘情願接受指責。

「你總是把我說得太好了，費爾南迪托。倒是你，整個人都變了個樣。」

「你喜歡什麼樣的工作？」

「您不覺得資本主義很糟糕嗎？」

「別這樣，阿莉西亞小姐，您有時候真卑鄙……」

「希望您不要誤會，我並沒有妄想要做什麼。我知道，我不能像愛您那樣去愛任何人了，但是，問題出在我自己。我從很久以前就覺悟，您永遠不會愛上我的。」

「我是愛幻想，還有點幼稚，我沒有您的經驗多，但是我知道，您的工九*九*藏*書作跟神秘的陰謀有關。」

「我什麼時候開工？」

「請讓我把話說完，這一次總算能鼓起勇氣跟您說真心話，我不希望有任何遺漏，畢竟，我大概不會有機會再和您這樣談心了。」

「或許我也可以變成這樣。」

阿莉西亞沉默良久。費爾南迪托靜靜等候，以宗教式的虔誠態度觀望著她。

「少得可憐。」

「我想說……我也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是說了您別生氣。您可以不愛我，因為我畢竟是個可憐的小傻瓜，但是將來有一天，您一定要愛上一個人才行，因為人生苦短，這樣……孤單活著，實在太可憐了。」

「我的任務到底是什麼呢？」

阿莉西亞斷然否決。「世上沒有這種事，費爾南迪托。歡迎光臨資本主義社會。」

「我也是這麼說。而且，我在那家小店打工就賺那麼一點錢，根本沒辦法存錢結婚。您看看，光是一輛偉士柏摩托車，我就得分四十八期付款……」

阿莉西亞低下頭。「我們無法選擇自己要愛誰，費爾南迪托。也許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愛人，也不知道如何讓別人來愛我。」

「很棒的車，是三手貨了，可是我把車子重新烤漆，看上去棒極了。找一天我載您出去兜風。我現在手頭緊，將來也好不到哪裡去。自從父親生病，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差很多，因為他必須辭掉塑料工廠的工作，說是酸性氣體的關係。可憐的老頭，肺部已經不行了。」

「海鮮食品店一個月付你多少薪水？」

她在阿維尼奧街和費爾南多街口停步，ｈttｐｓ://ｒeａd•9９cｓｗ.ｃｏm距離住處大門僅有數米之遙，她突然低下頭來。一股強烈的羞愧感湧上心頭。她幾乎可以聽見萊安德羅在內心深處恥笑她。親愛的阿莉西亞，暗黑的靈魂。不要夢想自己是等待英雄返家的小公主，別想象自己可以快快樂樂地生養幾個孩子，這樣只會傷害你自己。你我是一樣的人，盡量不照鏡子會更好。

她點頭應允。

「現在。」

「沒辦法，這就是人生。目前我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得找個待遇好的工作才行……」

「比扛著整箱酒爬上窄窄的樓梯還要危險嗎？」

她不禁撲哧一笑。「我想，你這樣說也沒錯。」

「我能不能請你喝個……」阿莉西亞臨時起意，「你現在還是喜歡肉桂甜牛奶嗎？」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他面帶神秘笑容望著她。「知道我一直想做的工作是什麼嗎？跟您共事。」

「結婚？那是赫蘇莎阿姨做的白日夢。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坎達萊親吻我一下。她認為沒有神父在場，做這種事就是有罪的。」

費爾南迪托隨即伸出手。阿莉西亞執起他的手，並未緊握，卻在他手背輕輕吻了一下，彷彿他是個名門閨秀，接著，她拉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男孩臉蛋頓時紅得像熟透的水蜜桃。

「就算跟你那個親愛的小情人結婚也比不上嗎？」

「巴爾加斯？不，他只是個同事。我想，也可以算是好朋友吧。」

「費爾南迪托……」

費爾南迪托被逗笑了。即使操練了結實的肌肉，就算剛蓄了鬍鬚，嗓音也變得低沉許多九_九_藏_書，但他的笑容依然像個孩子。阿莉西亞挽著他的手臂，把他拉進格蘭咖啡館，點了杯加了最好朗姆酒的咖啡，以及阿萊利亞白酒。兩人為多年後的重逢乾杯，在朗姆酒的催化之下，加上阿莉西亞就在面前，費爾南迪托滔滔不絕地聊起自己偶爾替附近一家海鮮食品店送貨，還交了個女朋友，名叫坎達萊，兩人是在教堂的教義課上認識的。

費爾南迪托猛點頭，一臉陶醉。「為了您，我願意做免費勞力，甚至付錢倒貼都可以。」

阿莉西亞點頭。

她挨了過去，在他早已滾燙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費爾南迪托驚得像凍僵的雪人，動也不動，接著突然將她一把抱住。

「您回來了我太高興了……我們都很想念您。」

費爾南迪托睜大的雙眼就像兩個大圓盤。「世上沒有別的事能讓我更快樂了。」

快到家時，多年來潛藏在幽暗密閉的心靈深處的種種積怨憤恨，再度失控爆發。她一度想象自己折返書店，為了再看看那位夢幻的小婦人，純情貝亞，還有她天使般的絕美笑容。她似乎看見自己掐住貝亞的脖子抵著牆壁，十指陷入她天鵝絨般的細緻肌膚，逼她純白的靈魂直視隱匿在自己眼裡的深淵。然後她看到自己舔著貝亞的嘴唇，品嘗著她蜂蜜一樣甜的幸福，過著萊安德羅說過阿莉西亞永遠不可能擁有的「正常人」生活。

「如果這份工作很危險呢？」阿莉西亞問道。

「你比以前壯多了。」阿莉西亞說，「我不能再叫你的小名費爾南迪託了。我覺得你現在是不折不扣的費爾南多先生。九九藏書」

「就這樣說定了。試用期一周。先工作幾天，如果你覺得不合適，我們就解約。」

她一路走到天使門廣場角落才停歇。這時候，隱身在人群中的阿莉西亞，駐足喬爾巴百貨商店櫥窗前，拭去滑落臉龐的淚水。「那才是我的人生。」她凝望著映在櫥窗玻璃上的自己，內心的怒火不由自主地燃燒。

「我付你四倍薪水，而且每周支薪，外加獎金和紅利。還有，你的偉士柏摩托車每個月貸款由我來付。一開始先這樣吧，你同意嗎？」

「我可不是隨便說說，我這個人嘴巴緊得很。」

「你真蠢！」她這樣告訴自己。

「就沒有睾酮素改變不了的事……」

「我知道，費爾南迪托。這一點，我從來沒懷疑過。」

「變成好朋友還是同事？」

「我沒有您想得那麼笨，阿莉西亞小姐。」

「你有一輛偉士柏摩托車？」

她睜開雙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過往回憶的小碎片。

「不錯啊，」阿莉西亞起鬨，「什麼時候結婚？」

「我才不相信。那個一天到晚跟您到處跑的大塊頭警察，不是男朋友嗎？」

當年那堅貞的愛慕者正咧嘴露出愉快的笑容。歲月帶走了懷春的痴情少年，歸還的是個體魄強健的壯漢。即使過了這麼久，他的眼神依舊如當年在弗蘭薩車站為她送別時那樣痴迷。

「請儘管吩咐。」

「可是，費爾南迪托，你又不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唯一需要的裝備是謹慎，這樣就夠了。」

阿莉西亞直視他的雙眼。費爾南迪托緊張地直吞口水。掏心掏肺總是讓他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