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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5

被遺忘的亡靈
LOS OLVIDADOS

5

接下來大約一個鐘頭,阿莉西亞深陷在筆記本的文字里,拋開塵世擾攘、身體疼痛,以及萊安德羅意外到訪留下的不安。整整一個鐘頭,她沉浸在那些文字敘述的故事情節中,讀到最後一頁,她知道自己將終生難忘這些內容。她在胸前合上伊莎貝拉的懺悔錄,淚流滿面,再也無法隱忍,雙手捂著嘴,終於發出了凄厲吶喊。
布里安書寫的字體,以及刻意省略影中人的姓氏,清楚可見他對她的私密深情。看來,這位失落靈魂的律師,備受煎熬的不只是良知,還有慾望。她把照片放在桌上,開始翻閱筆記。內容一字一句皆是手寫,字體工整清秀,一看便知出自女性之手。只有女人能寫出如此清楚的字體,絲毫不拖泥帶水。至少,當她們只為自己卻不為他人而寫的時候,便能寫出這樣的字。阿莉西亞回到第一頁,立刻讀了起來。
她閉上雙眼,開始思索萊安德羅陳述九*九*藏*書的案情始末。當她幾乎還是個孩子時,他曾親自教導她如何正確地傾聽和看清一個人。「口才是一個人展現相稱智慧的方式,同樣的,人的可信度取決於說話對象愚蠢的程度。」他這樣告訴她。
我是伊莎貝拉·吉斯伯特,一九一七年出生於巴塞羅那,今年二十二歲,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過二十三歲生日了。寫下這些文字的同時,我很清楚自己僅剩幾天的生命,很快地,我將告別此生最虧欠的兩個人:我兒子達涅爾,還有丈夫胡安·森貝雷,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善良的人,對我完全信賴、關愛和奉獻,而我至死都不配擁有這些。我為自己而寫,我要寫下那些不屬於我的秘密,即使自知永遠不會有人閱讀。我為回憶而寫,我要緊緊抓住生命,唯一的奢望是能夠記得並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為何做了曾經做過的那些事,趁著我還能寫,在我尚未被意識拋棄之前。我要寫下來,即使心痛,但只有已逝的往事和痛苦能讓我維持清醒,我很害怕就這樣死去。我寫下這些文字,因為我只能向紙張傾吐不能對任何人訴說的一切,我怕有人因此置身險境,甚至可能送命。我寫下這些文字,因為……當我還有能力回憶的時候,我將與我深愛的人同在,即使只多一分鐘……https://read•99csw.com
她很想相信他。就算真相傷人,她也想帶著懷疑相信,懦夫活得長久,因為他們活在自己謊言的牢籠里。她探頭到窗外,注視萊安德羅走向停靠街角的座車。戴墨鏡的司機拉著打開的車門等他。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就像裝有暗色車窗的坦克,沒挂車牌,這樣的車偶爾會在車陣中呼嘯而過,看似一輛靈車,大家自動迴避,心裡有數車內坐的絕非尋常百姓,說不定大有來頭。九*九*藏*書上車前,萊安德羅回頭朝她的窗子看了一眼,向她揮手告別。阿莉西亞正想吞口水,卻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她很想相信他說的話。
伊莎貝拉
片刻之後,費爾南迪托敲了幾次門卻無人回應,一進門卻撞見她蜷縮在地板上,如此悲泣的場面,他這輩子從未見過。費爾南迪托不知所措,只能跪在一旁緊緊擁抱她,阿莉西亞依舊凄厲痛哭,彷彿體內烈火正熾。
關於桑奇斯的供詞,從席爾·巴德拉轉述給萊安德羅的版本看來,確實相當完美,一切看起來都很合理。幾乎所有細節都解釋清楚了,但還是有些疑點,所有可信度很高的解釋都是如此。事實永遠不可能是完美的,不可能完全符合所有期望。事實總會引出疑點和問題。對我們而言,唯有謊言才是百分之百可信,因為謊言無須符合事實,只是說出我們想聽的話。
接下來一個鐘頭,九-九-藏-書她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煙,在屋裡來回踱步,彷彿一頭受困的野獸。她走到窗邊不下十次,期望能在對街的格蘭咖啡館樓上看見巴爾加斯的身影,但她始終不見他的蹤影。他消失的時間,早已超過致電馬德里請示上級所需。也許他出門散步去了,趁機再呼吸一下巴塞羅那的空氣,因為他不久后即將離去。但他最不情願的大概就是和阿莉西亞碰面吧。她氣得只想挖掉他的眼珠子,因為他居然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了萊安德羅。他別無選擇。她何嘗不想去相信這也是真的。
萊安德羅一走,她感受到臀部開始隱隱作痛。起初還不以為意,但此時已變成錐心劇痛,就像有人拿著鐵鎚緩緩將鐵釘打進臀部。她想象金屬刮擦著骨骼表面,漸漸鑽入。她吞下半顆藥丸,再喝下一杯葡萄酒,躺在沙發上,等待藥效發揮作用。根本不需要巴爾加斯和萊安德羅用眼神提醒她,她也知道自己飲酒過度。她九-九-藏-書能感受到酒精在血液中躥流,在氣息中飄蕩,只是,這是唯一能按住焦慮的辦法。
藥效在十五分鐘后開始起作用,疼痛逐漸緩和,減輕到宛若螞蟻蜇咬,她早就習以為常。她伸長手到沙發下拉出箱子,裏面裝著她從布里安律師的倉庫夾帶出來的資料。萊安德羅一整個早上正經八百地端坐在這些資料上方卻不自知,想到這裏,她不禁莞爾。她檢視了裡頭的資料夾。其中大部分,或是她感興趣的部分,都將列入正式的案情報告。她在箱底仔細尋找,總算找到了那個上頭僅僅手寫「伊莎貝拉」的大信封。她打開信封,從裏面拿出一本筆記。有張細緻的卡片突然從第一頁滑落。那是一張舊照片,邊緣已見些許褪色。影中人是個金髮女孩,眼神慧黠,倩笑著直視鏡頭,對未來滿懷期待。這面容讓她聯想起不久前離開森貝雷書店時在門口錯身而過的年輕人。她翻到背面,一眼便認出布里安律師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