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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亡靈LOS OLVIDADOS 8

被遺忘的亡靈
LOS OLVIDADOS

8

兩人在沉默中度過了進站前的最後幾米。電車停靠之後,費爾南迪托立刻起身,有禮貌地向安達亞道別,隨後往車廂後面走去。下了電車,他不疾不徐地走向偉士柏摩托車,跪下來開鎖。安達亞站在電車踏板上冷冷地望著他。
「您不會吐在車上吧?」
「來,下車吧!把車鑰匙給我。」
費爾南迪托一直等到他抵達最高處。兩位警官出來迎接,似乎在向他敘述事件發展。短暫交換過信息之後,安達亞進入屋內。一名警官尾隨在後,另一名警官在石階口等著,負責監視別墅入口。費爾南迪托暗自衡量各種可能性。若要溜進那扇門,他根本躲不過站崗警官的視線。安達亞袖口的血跡打消了費爾南迪托英勇行事的念頭。他往後退了幾步,觀察別墅四周的圍牆。牆邊的窄巷蜿蜒隱入山坡,路上不見人影。費爾南迪托沿著小巷往前走,瞥見可能是別墅的后牆,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上了圍牆,他抓住一根樹枝,希望能跳入花園。這時他突然想起,說不定院子里有狗,不出幾秒鐘就會發現他……但稍候片刻,他發現了讓人越加忐忑的事:現場無聲無息,連樹上都不見任何一片葉子飄動,也聽不見蟲鳴鳥叫。那個地方一片死寂。
「謝謝,我一回到家就照您說的去做。」費爾南迪托說。
他這才發覺,原來她的雙手雙腳被綁在椅子上。一道陰影從她面前掠過,費爾南迪托隨即看出是安達亞和另一名警察進來了。安達亞拿了張椅子,坐在那個應該是桑奇斯妻子的女子面前。他對她說了些話,持續了幾分鐘,但桑奇斯夫人始終充耳不聞。她一直別過頭,好像安達亞根本不存在。片刻后,這位警官聳聳肩,手指輕撫銀行家妻子的下巴,把她的臉龐轉向他。安達亞又跟她說了些話,女子卻往他臉上吐口水。警官立刻甩了她一巴掌,她摔倒在地,沮喪無助,依然困在椅子上。陪同安達亞進來的警官,以及另外一位,費爾南迪托沒看到他的長相,因為他一直在費爾南迪托埋伏的窗邊靠牆站著,這兩人走了過去,重新把椅子歸位。安達亞抹掉臉上的口水,接著用桑奇斯夫read•99csw.com人的襯衫擦手。
安達亞面帶親切笑容望著他。「你還好吧?」
「就跟你說了。我說……安伯托·加西亞,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證?」
眼看安達亞繞著松園旁的小巷越走越遠,直到不見身影,費爾南迪托走出藏身的角落,額頭冒出一片冷汗。阿莉西亞小姐找到的是個勇敢的英雄。他加快腳步跟隨安達亞,這位警官已從庭院圍牆邊一扇開啟的拱門進入松園。大門入口有一道鐵柵欄與外隔絕,門楣上懸著「松園」門牌,進了大門,一條石階小徑貫穿花園,直接通往別墅。費爾南迪托探頭張望,看見安達亞的身影正緩緩拾級而上,一路拖曳著灰藍煙霧。
「拿著吧,」安達亞慫恿他,「吃了會讓你舒服很多。」
「一點碳酸氫鹽,加上半顆檸檬擠出來的果汁。從年輕時候開始,這一直是我的解酒秘方。喝完就去睡一覺。」
「不用了,謝謝。」
安達亞悠悠吐了一口煙,露出豺狼似的奸笑。「我在工作。」
電車緩如牛步地往下滑行,像是拋出魚餌似的駛過大道高處的大轉彎。安達亞挪到費爾南迪托對面的座位,依舊滿臉笑容。「你住得很遠嗎?」
第三次槍響時,他嚇得渾身發抖。司機已經不出聲了。捆綁在椅子上的女子滿臉淚水和鮮血。她結結巴巴說著話。安達亞又在她身旁跪了下來,仔細聽她說話,輕撫著她的臉,並不斷點頭回應。看來他已經聽到他想聽的話,於是站了起來,幾乎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隨手又在司機頭部補了一槍。他把手槍還給警官,走向角落的水槽清洗雙手,接著穿上西裝外套和大衣。費爾南迪托強忍著噁心,靜靜離開窗邊,往下滑到灌木小徑。他在山丘頂努力找尋回去的路徑,終於看到那棵讓他得以爬上圍牆的大樹。他滿身大汗,這輩子從沒這樣流過汗,而且都是冷汗,卻燒灼著他的皮膚。跳下圍牆前,他的雙手雙腳不停顫抖。縱身往另一側跳下時,他重摔在地,再度嘔吐。直到體內已經沒有東西可吐了,他才踉踉蹌蹌往下走。他經過先前看著安達亞進屋的入口時,竟聽見談話read.99csw•com聲越傳越近。他加快腳步,一路跑到了小廣場。
下車的其中一人,正好就是這天早上在銀行家桑奇斯豪宅執行逮捕任務的同一人。他具有異於他人的特質,舉手投足展現了一種貴族氣質,出身富貴,品味精緻。他那一身紳士西裝,就跟蘇格蘭西服店櫥窗里的一樣,比起他身邊那些樸素土氣的警察同事,顯得異常突兀。他的襯衫袖口別著袖扣,在暗夜中閃閃發亮,平整的襯衫顯然是高級洗衣店洗燙的成果。街燈映照下,費爾南迪托發現他的袖口沾上了污點。原來是血跡。
「沒關係,我了解。不過,下次別再忘記了。我這麼說是為了你好。」
費爾南迪托一時啞口無言。他將視線避開安達亞襯衫衣領上閃閃發亮的紅點,頻頻點頭回應。
小夥子搖搖頭。他挑了個前排座位,靠窗而坐,然後閉上雙眼,想辦法深呼吸,並惦記著白色的偉士柏摩托車在山下等著他。此時,他聽見另一個聲音正和查票員交談。電車車廂微微晃動,第二位乘客上車了。費爾南迪托聽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咬緊牙。就在這時,他感受到對方的肢體接觸。有一隻手落在他的膝蓋上。他睜開眼睛。
「喂,年輕人……」
安達亞又掏出一根香煙。「你不介意吧?」
「我看你還是陪我去一趟警察局吧,安伯托。」
「我說……安伯托,你大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麼?」
安達亞笑容可掬,一副頗能諒解的模樣。電車啟程下山了。
安達亞摸了摸大衣,從大衣暗袋裡掏出像是小信封的東西。「要不要來顆尤加利糖?」
安達亞抽出一根香煙,點了火。他冷靜地抽著煙,看著車子往下坡漸漸駛離。他具備非比尋常的冷靜,彷彿世上沒有任何憂慮或障礙足以干擾他的心志。費爾南迪托看著他隱沒在黑暗中,嚇得幾乎喘不上氣。那個叫作安達亞的人,那副抽煙的姿態,儼然就是電影里的大亨,完全複製了那種品味和優雅。他轉過身走近瞭望台,在此遠眺市區,一覽無遺。片刻之後,他不疾不徐地把煙蒂往地上一扔,漆皮皮鞋的鞋尖利落地踩熄煙頭,接著走向豪宅入口read.99csw•com
「路易斯,我會在這裏待上一陣子。你可以先回去了。記得把後座清理乾淨。有事情的話,我會通知你。」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
「下次不會了。」
藍色電車緩緩往上前進,一盞金色星火在前方開道,彷彿一艘大船駛進夜霧。費爾南迪托搭乘後節車廂。他遵照阿莉西亞的指示,把偉士柏摩托車停在羅通達酒店旁邊。他眼看摩托車漸漸消失在遠方,前方迎來漫長的大道,沿途儘是豪宅大院,花木扶疏,宛若夢幻般的城堡若隱若現,花園處處可見噴泉和雕像,就是不見人影。富商巨賈從不待在家裡。
「很遺憾。」
「我還以為你要搭地鐵回家。」他說。
「很好吃。非常謝謝您,我真的覺得好多了。」
安達亞在銀行家妻子身旁跪下來,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她依舊不開口,滿臉憤怒。安達亞站起來,向其中一位警官伸出手,張開手掌,警官隨即遞給他一把手槍。他在槍膛里裝了一顆子彈,以槍口抵住司機的右膝。他一臉期待地看了看女子,但終究只能聳聳肩。
莊園矗立山頭,由下往上看,小巷與別墅看似緊鄰,實非如此,他必須先爬過介於樹叢和灌木小徑之間那片坡地,然後找到通往別墅正門入口的石板路。但他沿著灌木小徑繞到別墅後面。所有窗子都是暗的,唯有兩扇玻璃窗例外,就在別墅和山丘頂之間的隱秘拐角,看來應該是廚房。費爾南迪托爬了過去,臉部避開窗戶漏出的燈光,小心翼翼地往屋內張望。他立刻就認出她。就是那個在司機陪同下走出銀行家桑奇斯豪宅的女人。她癱坐在椅子上,很詭異地靜止不動,臉部側斜,彷彿不省人事。然而,她的雙眼卻是睜開的。
「我知道,長官。父親也常常提醒我。我這個人有點粗心大意。」
費爾南迪托咽下口水。阿莉西亞指派的任務開始讓他惴惴不安。有個在沙場上失去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叔叔曾告訴他,一個英雄形成時,內心會開始有恐懼感。但是毫無恐懼地直搗險境,那只是笨蛋才有的愚勇。他不知道阿莉西亞究竟是期望他做英雄或笨蛋。或許是兩者的微妙組read.99csw•com合吧,他得出這樣的結論。這份薪水確實優厚到無可挑剔,但是,阿莉西亞在他懷裡悲傷痛哭的景象,足以悄悄將他帶入地獄,並付出代價。
「安伯托。安伯托·加西亞。」費爾南迪托把糖果塞進嘴裏,努力擠出客氣的笑容。
「您呢?」他突然問道,「這麼晚了在這裏做什麼?」
一列電車在車站等著,儼然是黑暗中的光明綠洲。車上沒有乘客,只有查票員和司機,兩人正在閑聊,並共享一壺熱咖啡抵抗寒流。費爾南迪托上了車,無視查票員緊盯的目光。
費爾南迪托猛搖頭,並端出殷勤的笑容。安達亞點了煙。煙頭紅火映在他鉛灰色的瞳孔上,彷彿要起火了。小夥子覺得那雙眼睛就像鐵釘,緊盯著他的心思。快找點話說吧!
費爾南迪托本想咽一下口水,卻早已口乾舌燥,然後一陣忙亂地翻找了口袋。
費爾南迪托收下糖果,雙手顫抖地剝著包裝紙。
這位警察突然停下腳步,隨即又走回轎車旁。費爾南迪托一度以為自己被發現了,霎時覺得胃部好像縮成了彈珠大小。那個人找到司機,一臉和顏悅色。
小夥子搖頭。「不遠,坐個地鐵就到了。」
「你難道不知道……沒帶身份證不能出門?」
電車正朝著終點站前進。費爾南迪托已瞥見羅通達酒店飯店的圓頂,還有在電車車燈前閃亮的一個白點:他的偉士柏摩托車。
費爾南迪托只好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幾枚銅板遞給他。查票員給了他一張車票。
「我去看一個叔叔。他很可憐,病得很重。醫生說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他幾乎是不自覺地點頭,顫抖的雙手乖乖地把鑰匙交給警察。
「什麼?」
震耳的槍聲和司機的哀號穿透了玻璃和石牆。鮮血四濺,碎骨齊飛,厲聲嘶吼的女子滿臉是血。司機的身體不斷抖動,彷彿通了電。安達亞繞過桌子,又裝了第二顆子彈,槍管指向另一邊的膝蓋。一攤鮮血混合了尿液在桌上溢出,滴落在地。安達亞盯著女子看了一眼。費爾南迪托閉上眼睛,接著傳來第二聲槍響。他聽見慘叫聲時,終於承受不住噁心作嘔,整個人縮成一團。嘔吐物從嘴裏湧出,正好吐在胸口。
九*九*藏*書「身份證。」
「不曉得……我想,可能放在家裡了。」
大道的最高處隱約可見松園蹤影。莊嚴有如大教堂般的建築,在雲霧間竄了出來。矗立山丘上的建築,呈現了魔幻般的尖塔、檐角和鋸齒狀的復折屋頂,彷彿一座神廟,俯瞰巴塞羅那全景,以及部分北方海岸和城市以南的景緻。費爾南迪托揣想,若是晴空萬里的日子,在那座山丘上登高一望,或許能看見馬約卡島。不過這一晚,整座建築被烏雲團團包圍了。
「叫什麼名字?」
「怎麼樣?」安達亞問道。
費爾南迪托戴上安全帽,一如阿莉西亞的建議,並將皮帶扣緊。慢慢來,他這樣告訴自己。他將摩托車往前一推,腳架立刻彈回,接著,他騎上馬路旁的人行道。安達亞的身影立在他面前,費爾南迪托隨即感受到警官的手搭在他肩上。他回過頭。安達亞面帶慈愛的笑容。
「你確定嗎?」
安達亞做了個手勢,兩名警官隨即離開廚房。不久后,兩人架著費爾南迪托早上看見的那位接送銀行家妻子的司機。安達亞點頭示意,兩名警官用力將司機壓倒在廚房正中央的桌子上,把他雙手雙腳綁縛在四隻桌腳上。安達亞脫下西裝外套,整齊疊放在椅背上,然後走近桌邊,傾身看著司機,用力扯下他臉上的面具。那是一張嚴重受損變形的臉,從下巴到額頭無一完整,清楚可見部分下顎和顴骨已經缺損。司機被完全壓制得動彈不得,兩名警官將捆綁了桑奇斯妻子的椅子挪到桌邊。其中一位警官雙手抓住女子頭部,免得她又別過頭去。費爾南迪托頓感噁心,覺得嘴裏有些許苦味。
「這個……我的意思是說,我住得不遠,地鐵才幾站就到了。」
纜車駛上大道最高點,再度陷入霧海,車燈迷濛,從山下望去,宛若氤氳里的海市蜃樓。在這深夜時分,小廣場杳無人煙。孤立的街燈映照下,隱約可見兩輛黑色轎車停在客棧餐廳前。一定是警察,費爾南迪托暗想。他聽見有輛汽車駛近,趕緊跑到車站旁的陰暗角落躲起來。過了半晌,他瞥見車燈劃過暗夜。是一輛福特,恰好就停在距離他藏身處不到幾米的地方。
「我知道了,安達亞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