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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大而凝滯,甚於帝國-(1971)-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

龐大而凝滯,甚於帝國-(1971)-Vaster Than Empires and More Slow

「現在你知道我為何老想著出去,老想要遠離你吧,」奧斯登用一反常態的友好腔調說,「滋味不好受,對吧——他人的恐懼?……它如果真是一種動物智能就好了。我能對付動物。我跟眼鏡蛇和老虎相處得不錯,更高的智能能提供便利。我應該到動物園發揮作用,而不是參加人類小組……要是我能讀懂該死的蠢土豆就好了!要是它沒這麼強烈就好了……知道嗎?我還接收到恐懼以外的東西。在它大驚失色前,曾有過——曾是平靜的。我不能對所有知覺照單全收,之前沒意識到它有多龐大。整個白天的意識,還有整個夜晚的。再加上風的吹拂與止息。冬季星座和夏季星座同時綻放。擁有根須,從未見敵人。自成一體。看到沒?沒有遭遇過入侵,沒有過他者。完整無缺……」
噝噝噝。「波洛克的感知很容易受困擾,這點我贊同。讓他待實驗室就不會惹麻煩了。還有別的事嗎?」
獨自躺在那裡的三四個小時,讓奧斯登流失了大量血液。腦震蕩和嚴重的挫傷使他處於休克和半昏迷狀態。等他醒過來,開始發低燒時,有好幾次嘟囔著「博士」,用悲戚的語調說:「哈默戈爾博士……」漫長的兩天後,他完全清醒過來,富子將哈菲克斯叫到他的小房間。
歐臘茹和庄珍妮靠打撲克來忘掉自己曾在床榻上噩夢連連、驚恐萬狀、如孩童般驚叫不止的情景。「這東西,它在森林里。它會找到你——」
「我已經沒事了,來吧,我們得送他去治療。」
「我只是試著,」她說,「了解事實。」她認為自己的嗓音足夠冷靜了。
沒人證實波洛克的所見,但也沒人能證偽。他很確定那是某種生物,個頭很大,預備偷襲他。斷然否定也很難,因為他們處於一個陌生的世界,每個進入森林的人,都會在「樹」蔭下產生毛骨悚然、大禍將至的感覺(「當然要叫樹,」哈菲克斯說過,「跟樹是一類東西,只不過,完全不同」)。他們承認自己也感覺到不安,或有被什麼東西從背後窺視的感覺。
「繼續。」
「絕非樹木,」哈菲克斯說,「它們的神經系統並不比地球上具瀚星血統的植物多多少。根本沒有。」
那張白臉一動不動,沒有回應,但不耐煩的樣子傳達出他正在傾聽。
兩人沉默了很久。
「怎麼了?沒錯呀。他現在絕對沒有自閉症了。」
沉默。
哈菲克斯冷冰冰地說:「這兒沒東西會襲擊你,波洛克。連微生物都沒有。不可能有大型動物。」
「森林里有什麼?」
「不行,因為它沒有。單個細胞只對刺|激有本能反應。僅此而已。你是猜測每個樹狀生命是某種腦『細胞』嗎,曼農?」
「是奧斯登,」庄珍妮說,「模仿泰山。」她緊張地發出咯咯的笑聲。富子則放聲大笑。但哈菲克斯不為所動。
「我感到基於一個特定的空間定位的強烈焦慮,但我不是共情者。因此,這種焦慮可以用一定的壓力——情景模式來解釋,就是說,一個隊員在森林里受到攻擊,再加上全部的壓力-情景,就是說,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里,『森林』這個詞的原本內涵不可避免地提供了一個隱喻。」
「這無邊的寂靜叫我害怕,」富子喃喃自語道,「帕斯卡能感知到無限。依靠恐懼。」
「那麼,到底是什麼——」
「如果這種功能確實存在,」哈菲克斯說,「它也沒能力孕育出一個行動的自我、實體化的整體意識,或是對某個行為做出反應。它們對我們的覺察,不可能多於我們對無限的『覺察』。」
「兩個一起辦。」富子說,粗糲的聲音里可以聽出被冒犯后的克制。她所屬的地球遠東亞文化圈,有著清教徒般的禁慾氛圍。她的成長環境很重視貞操。
哈菲克斯是一個既克制又有耐心的男人,他說道:「道理就在於,我們要一起度過好幾年時光。如果我們所有人好好相處,生活將會好——」
富子瑟瑟發抖。她沒法抬起頭。「不,不,不,不,不,不,不,」她用耳語般的音量說,「不。不。不。」
兩人行動起來,帶著不自覺的急切。他們將奧斯登拖到河岸,將一條繩子從他腋下繞過,他被拖曳在兩人身後,彷彿一口微微扭動的麻袋,掃過黏糊的暗色樹葉組成的海洋。他們將他拖進飛行器,起航。不到一分鐘,他們就飛到開闊的平原地帶。富子開啟導航波束。她深吸一口氣,與哈菲克斯對視上:「我剛才嚇壞了,差點昏過去。過去從沒這樣過。」
他們都望向感應官。他離開了屏幕,正給自己滿上一杯茶。他沒有回應。他很少回答語音問題。
「奧斯登——」
他是個硬漢,第二天就坐起身,要東西吃。哈菲克斯希望盤問他,卻被富子攔下。她學奧斯登過去那樣,在房間門口掛了張塑料帘子。「這真的可以切斷共情接收嗎?」她問道。「不會。」他用乾癟、審慎的語調回答。如今他倆交流的語氣很慎重。
「你召我回駐地,我沒法接受。你意識到讓我參加任務是個可怕的錯誤。我無法跟九個神經質的人類在封閉空間里共存。我申請參加邊界調查是錯的,政府接受我的申請也是錯的。」
富子等不到一個小時,就跟哈菲克斯一起,飛往奧斯登前晚彙報的地點。飛行器盤旋在紫色葉子的海洋上,無邊無際,密不透風,她驚慌又絕望:「我們怎麼從這裏面找到他?」
之後她叫著他的名字,卻得不到回應。厄斯克瓦納繼續躺著不動。哈菲克斯躺得更死。
在塑料簾的另一邊,4470世界的其他八個人類漫無目的地晃蕩著。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厄斯克瓦納睡了,珀斯威特·圖在治療室。庄珍妮想在房間里裝滿燈,這樣就不會投下影子。
「他要把我們全逼瘋了,」波洛克說,起身揮了揮左手,「你沒覺察到嗎?老天爺啊,你們又聾又瞎嗎?沒覺察到他在發射信號嗎?全都來自他——從他的房間里——從他的腦子裡。他正在用恐懼把我們全逼瘋呢!」
他大口喘著粗氣。理性的光芒回到臉上。過了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
「九個人科動物如罐中蠕蟲般悸動不安,我在這群神經質的包圍下,」他說,「怎麼可能『接收』外界信號?如果有需要告訴你的,我自然會告訴你。我明白自己身為感應官的職責。不過呢,你要是再越權給我下命令,協調員隼人,我就解除自己的職責。」
當雙腳接觸到林地的一瞬間,她迅速翻開槍套,但看了看沒帶槍的哈菲克斯,手才離開了槍。但她的手還是時不時地摸回去。這裏一點聲響也沒有,很快他們離那條緩緩流動的褐色河流只有幾米遠了。周圍光線暗淡。參天大樹疏鬆聳立,分佈均勻,形態千篇一律。它們擁有柔軟的外皮,有些表面光滑,有些具有海綿狀孔洞,灰色、褐綠色、褐色,與線纜般的藤蔓植物糾結一起,加上點綴其上的附生植物,剛硬的枝條支棱著,其上長滿寬闊的深色蝶形樹葉,編織成二十多米厚的華蓋。腳下的地面如坐墊般富有彈性,每一英寸都被根須和新生的幼小植被覆蓋。
這些參加邊界調查的志願者有個共通的癖性:腦袋有問題。
「你的救援不怎麼起作用。」奧斯登說,他半裸著站在自己小房間的門口,滿身都是排骨和繃帶,「我應該對自己下手更重一些。見鬼,把你嚇得瞎了眼的並不是我,波洛克,是那邊那個——那邊,森林里!」
「你要知道,沒人可以發送虛假的共情信息,隼人。你沒法發送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沉默。
「對。」
歐臘茹把淚珠都滴到金黃的小奶頭上了。她很容易哭。富子十歲以後就沒哭過。
「他是個惡魔。」波洛克咬牙切齒地說,把兩位女士嚇壞了,「他最終會毀了這個隊伍,搗壞它,不管是什麼方法。記住我的話。他不適合與人共處!」他們降落在北極地。一輪午夜的太陽籠罩住低矮的丘陵。一茬茬乾枯的綠粉色苔蘚狀植物向四面八方延伸,其實都算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南方。在絕對的靜謐里,三位調查隊員搭建好設備,開始工作,如同三隻為了不吵醒巋然不動的巨人,在小心翼翼地蠕動的細菌。
「不,嚇壞了。但那時是——它、森林、植物,並非我自身的恐懼,不是嗎?」
「好吧,感應官先生,我相信從現在開始,無須進一步的命令了。」富子牛蛙般的嗓音顯得很冷靜,但背對著她的奧斯登似乎輕微地躲閃了一下,彷彿她積怨的飆升化為物理形態,抽了他一鞭。
一日在主船艙里,隼人富子想要跟他寒暄幾句,便問道:「什麼是情感,奧斯登?你從共情感受里接收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但你要對自己負責。對我們此地的工作來說,厄斯克瓦納是個重要角色。你可不是。你要沒法控制自己的敵意,最好離他遠點。」
「怎麼回事?」
「我們誰也別去。」哈菲克斯說。
生物學家的預感被證明是正確的。他們的田野分析結果顯示,這裏沒有動物,連微生物都不存在。這裏沒有捕食者。所有的生命形態不是依賴光合作用,就是靠腐生生存,靠著光和死物,而不是生命體。植物,無盡的植物,沒有一種是來自人居環境的來訪者們已知的。無盡的綠色、紫羅蘭色、紫色、褐色、紅色的密集色塊。無盡的寂靜。只有風在動,吹得類似樹木和蕨類的葉子搖曳不定,颯颯的暖風中攜帶著孢子和花粉,將這白綠相間的粉塵播撒到廣袤的大草原。草地上不生雜草,無花的密林從未被踏足,從未被注視。一個溫暖的世界,但不免哀傷,哀傷又寧靜。調查員就像一群郊遊的人,徜徉在陽光下的藍紫色類蕨類植物叢里,彼此輕聲地交談著。這裏近十億年的寂靜里,從來只有風與葉,葉與風,吹拂、停息,再吹拂。他們知道,自己的聲音將這寂靜打破。他們輕聲交談著。作為人類,他們慣於交談。
「冷靜點。」她的嗓音依舊很平靜,不過轉身就撂下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當然,他對她的動機分析完全正確;她的問題更多是一種託辭,僅僅是為了挑起他的興緻。但這又有什麼妨害呢?這種努力不正顯示對另一方的尊重嗎?在提問的那一刻,她僅僅覺得對他有些許猜疑,更多的是同情、可憐、自大又惡毒的渾球,沒皮膚先生,歐臘茹這麼叫他。他這麼行事,還指望別人怎麼對他?愛他?
「你就不能去他的房間?我已經受夠不得不躲到主艙室,跟那個該死的沒皮蘿蔔待一塊了。」
「那你為什麼會接收到恐懼?」富子低聲問。
哈菲克斯沒有上鉤。他看起來萎靡不振。「我九_九_藏_書們應該離開這個世界。」他說。
「你同意感應官的計劃嗎,協調員?」哈菲克斯以正式的口吻問。
「啊!」他大叫起來,眼光如炬,身體扭曲,「森林——在森林里——」
「毫無疑問,那些是連結點。樹木的連結點,對吧?現在讓我們設想一下,假設你對動物的大腦結構一竅不通,然後給你一根神經軸突或是分離得到的神經膠質細胞做研究,你會發現它的功能嗎?你能發現這種細胞有知覺能力嗎?」

「那就真是個解脫了。」奧斯登生硬地評論道。其他人帶著新的好奇望著他。他袒露了自己的心聲,他們看到了真實的他,一個落入陷阱的無助的男人。也許,跟富子一樣,他們看到的陷阱,即他的粗魯且殘酷的自我,只是他們自己構建的結果,並非真實的他。他們造了個籠子,將他鎖在其中,他像籠子里的猩猩,將穢物丟向欄杆外。假設初次見面時他們表現出信任,如果他們足夠強大,給予他愛,他怎會成為現在這樣?
「我非得說名字嗎?好吧,奧斯登,奧斯登!你以為我為何想殺他?為了自保!為了救大夥!因為你不相信他對我們的所作所為。他讓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想使任務流產。現在他又將恐懼投射給我們,這樣大夥都嚇瘋了,沒法睡覺,沒法思考。他像是個無聲的巨型無線電,卻一直在廣播,讓你沒法睡,也沒法轉腦子。隼人和哈菲克斯已經被他掌控了,但剩下的人還有生機。我必須救大家。」
有那麼一會兒,是他們的傾聽支持著他繼續往下說;他們傾聽,所以他繼續說。他完全受他們擺布。如果他們不喜歡他,他就是可恨的;如果他們嘲笑他,他就變得荒唐;如果他們聆聽,他就成了說故事的人。他無助地受到他們的情感、反應、心境的驅使,適應他們的需求。由於他們有七個人,太多需要應對的,所以被不同人的需求耍得團團轉。他無法保持專註。就在他的講話掌控住局面的同時,有人的注意力飄走了:歐臘茹可能想著他毫無魅力;哈菲克斯在思考他講話的內在動機;阿斯納尼佛伊的想法很飄忽,難以把握,他正遊離在數字世界的永恆平靜里;而富子被憐憫心和恐懼分了心。奧斯登開始結巴,他分神了。「我……我想一定是那些樹。」他止住了話頭。
奧斯登像是個破爛假人,身上是血跡和泥巴。他們將他半躺著安置在後座上,火急火燎地逃出森林。
無神的眼睛掃過哈菲克斯的臉頰。
安德·厄斯克瓦納畏縮了,雙手蓋在臉上。爭吵使他害怕。歐臘茹抬頭看,眼神茫然卻充滿興趣,一個永遠的旁觀者。
「我不知道,」奧斯登泣不成聲,顯得虛弱不堪。他太虛弱了,都沒力氣去隱藏他隱藏著的答案的事實,但他就是不願說。隔間的波洛克嚼著自己胡椒色的鬍子,想要聽清隔壁的對話。哈菲克斯將身子探向奧斯登,威脅說:「你會告訴我們的——」富子不得不用肢體干涉。
「在它面前,你手無寸鐵,奧斯登。」她說,「你的人格已經轉變。你在它面前是脆弱的。不走的話,我們可能不會全瘋,但你會。」
「對森林來說,」曼農說道,「我們像一場森林火災。颶風。危險。對植物來說,行動敏捷的東西是危險的。無根的東西可能是異形,真可怕。如果它形成了思維,那最可能感知到奧斯登的存在,因為他的大腦在清醒狀態下時刻準備與其他東西連通,而那時他就躺在它體內,痛苦又恐懼。它會感到害怕,一點也不稀奇——」
「說得對,」他用尖厲的男高音說道,「面對你們這些傢伙烏煙瘴氣的二手廉價情感,還不如回到自閉狀態。是什麼讓你恨得牙痒痒,波洛克?看都不想看見我?像你昨晚上那樣,去擼一管吧,這可以提高你的心靈感應能力——哪個天殺的動了我的錄音帶,放這兒的?你們一個個的,別碰我的東西。不許動。」
龔詩琦——中譯
「是嗎?在森林里,你抬我起來時,感覺友好嗎?」
「可憐的變態。」歐臘茹說,「富子,你不介意哈菲克斯今晚過來一小會兒,對吧?」
「會不會是一棵附生植物突然掉下來,一條藤蔓在身後松落了?」
「我不知道,」她啜泣著。她的心跳把自己嚇壞了,視覺也不清晰。
「這就像聽力,」助理數理科學家歐臘茹介面道,她彎腰去給腳指頭塗上熒光指甲油,「就跟你的耳朵沒有眼皮一樣,共情能力也沒有開關鍵。不管他情不情願,都會接收到我們的感受。」
「奧斯登,你能告訴我們是什麼襲擊了你嗎?」
「沒有人族。」哈菲克斯喃喃自語。
「我來吧。」富子說。
「你應該注意到了,厄斯克瓦納個性脆弱。」
奧斯登放下手上的工具站起身。「樂意之至!」他用惡毒又尖厲的聲音說,「你完全想象不到,去感受厄斯克瓦納非理性的恐懼是什麼滋味。不得不分享他可怕的膽怯,不得不跟他一起,對一切畏畏縮縮!」
「什麼敵人?你感覺到什麼了,曼農?」她突然對他這個精神病學家充滿期待,在現有線索和共情的晦澀基礎上,生物學家容易跑偏。
「我猜,是一些潛意識的干擾,還有船上其他人……聽著,我們在森林里找到你,當我試著給你翻身時,你迷迷糊糊醒了,我從你那裡感受到一種恐懼。有那麼一霎,我怕得要死。我感受到的是你的恐懼嗎?」
「你是在為自己對他殘忍的態度辯護嗎?我本以為你還有點自尊。」富子發現自己因厭惡而發抖,「如果你的共情能力真能讓你分擔安德的痛苦,怎麼沒激起一點同情心?」
「這是我們的職責,哈菲克斯。」富子說,她看著奧斯登的面龐,一度醜陋、麻木的這張臉,透露出戀人般的熱切。
「森林里的?」
「為什麼恐懼也尾隨而來了?」她的聲音在恐懼的沉默中顯得單調、不合時宜。
「你以為他會喜歡植物,因為它們不像我們似的招惹他。」
勒古恩有三本書曾殺入普利策和美國圖書獎的決選階段。她的作品為自己贏得不少榮譽,包括一次國家圖書獎、一次詹尼特·海丁格爾·卡夫卡小說獎、一次筆會馬拉默德短篇小說獎和五次雨果獎、五次星雲獎、一次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協會的大師獎、一次美國藝術文學院頒發的哈羅德沃塞爾紀念獎、一次瑪格麗特·愛德華茲獎、一次《洛杉磯時報》羅伯特吉爾希獎,並於2014年,與其他文學家一道,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的文學基礎貢獻獎。
「廢話!」
他們沒一個人這麼做,現在已然太遲。要是給時間讓他們單獨相處,富子可能與他建立起感覺上的緩緩共振,一致的信任,一種和諧的關係;可惜時不待人,有任務需要完成。沒有足夠的空閑去培育這種偉大的感情,只能訴諸同情心、憐憫心,和一點點新生的愛。這一點點的改變給了她力量,但對他卻遠遠不夠。她從他傷腫的臉上,看到了殘酷的怨恨,針對他們的好奇,甚至針對她的憐憫。
「他跟我說,他討厭植物。」歐臘茹咯咯笑出聲來。
勒古恩於20世紀60年代開始出版小說。在這些作品中,她常常描繪未來或異世界,將政治、性別和環境問題融入作品。11歲將第一部作品投給《驚奇科幻》雜誌但遭退稿后,她又繼續創作了十年,但作品從未得到發表。直到1969年,她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得以出版,且獲得星雲獎和雨果獎的最佳長篇小說獎,她的寫作事業才迎來了輝煌。不久后出版的《一無所有》(The Dispossessed)再次獲得雙獎。
厄休拉·勒古恩(1929—— )是美國知名科幻與奇幻作家,亦是該領域的得獎專業戶和標誌性人物,在美國文學界擁有崇高地位。勒古恩私生活低調,偶爾參加一些政治活動,但從1958年移居俄勒岡的波特蘭起,會定期參与社區里的文學活動。
在例行的巡視、拍照和錄像行動里,沒有人再向奧斯登提問。他也不要求參加,因此很少離開駐地。他在船上的電腦系統里運行哈菲克斯的生物分類學數據,幫助厄斯克瓦納做些修理、維護的活。厄斯克瓦納開始睡得很多,一天32個小時,他睡到25個小時甚至更多。有時修無線電或檢查飛行器的導航線路到一半,就跑去睡。有天協調官待在駐地,發現了這個情況。那天,除了癲癇發作的珀斯威特·圖,大家都不在家。曼農為了預防緊張症將自己接入了治療系統。富子將報告存入資料庫,同時監視著奧斯登和厄斯克瓦納。就這麼過了兩個小時。
「恐懼,」他又顯得惴惴不安,渾身扭動著,「當我倒在那裡時,你知道吧,我並沒有立馬失去知覺。也可能是我後來醒轉過來。我不知道。更像是癱瘓的感覺。」
奧斯登站起來,彎腰準備穿過機門的時候停頓了一下,在控制板的微光下,隱約能看到他的後背和纏著繃帶的頭顱。
「我倒在地上,起不來身。臉埋在土裡,周圍是柔軟的樹葉堆,都進到我的鼻腔和眼睛里。我動彈不得。目不能視。就好像被活埋地下。某一部分,沉到地底。不看我也知道,自己倒在兩棵樹之間。估計是因為我感覺到了地底下的根須。我還感覺自己的雙手沾著血,血液讓面頰周圍的土地黏糊糊的。我感到害怕。恐懼越來越強烈。就好像我終於被它們抓個正著,我就躺在它們的上面、下面、裏面,它們害怕的東西,有一部分就是恐懼本身。我不受控制地將恐懼反饋給它們,恐懼越滾越多,我動彈不得,無法逃開。我想,自己就要昏過去了,但恐懼再次把我抓回來,我還是動不了。跟它們一樣。」
「不是它,」哈菲克斯說,「沒有實體。不是巨大的生物,也不是人!頂多算得上是一種功能——」
「那跟奧斯登試試。」富子說。她個性的不穩定狀態從未像現在這樣顯露:對自身極不信任,這種不信任表現出破壞性。她之所以申請參与這次任務,就因為它毫無用處。
「我以為跟你們一樣,思幻了。」
富子自忖道,他過去從未吐露心聲。
「呃,這麼說吧,」曼農用和善的目光瞅著波洛克鬍子上的唾沫,繼續道,「通常陌生人見面時——以你和奧斯登先生為例——很少去關注其中的攻防意識;由於習慣、禮節、疏忽,你完全不去在意,你已經學會去忽略它了,你甚至可能否認它的存在https://read•99csw•com。但奧斯登先生作為一位共情者,可以感受到它。不光感受到自己的感受,還感受到你的感受。很難去分清彼此。可以說,你見到他時,流露出了你對任何陌生人都會產生的敵意,他感覺到了這一點。再加上你同時泄露出的對他的外貌,或衣著、握手方式,隨便什麼方面的不滿。他感覺到這種不滿。因為他天生就有孤獨症式的戒備傾向,自然就表現出攻擊性,這是對你無意間投射給他的情感的反擊。」曼農一口氣說了好久。
「但我們沒有惡意啊,我們很友好。」
「他們都很害怕,」富子說,她自己也害怕,「他們都在想是什麼襲擊了你。某種猿猴土豆啊,長毒牙的巨型菠菜啊,我不知道……連哈菲克斯都胡思亂想。你沒逼他們面對真相,也許你是對的。因為可能會更糟,對其他人失去信任。但為什麼我們都戰戰兢兢,瀕臨崩潰,卻無法面對真相呢?是我們都瘋了嗎?」
「我猜他受不了別人同情他,」歐臘茹說。她躺在下鋪位上,正給自己的奶頭鍍金。
那天夜裡,奧斯登如往常一樣,在24點整的時候發來彙報。哈菲克斯將波洛克的所見告訴他。「你遇到什麼沒有,奧斯登先生?可以解釋波洛克先生在森林里遭遇的那個會移動、有感覺的生命體?」
「那時我正抱著他,跟他接觸上。有一會兒,他好像清醒過來。」
「你就是下一個小印第安人,」庄珍妮打斷他,「去分析自己的尿吧,波洛克!」
「你說誰?」阿斯納尼佛伊突然逼近這個矮小的地球人,毛髮掃到對方身上。
「我只喜歡一晚一個,」歐臘茹回道,語氣單純而爽朗。波登尼是一顆花園般的行星,但從未發明貞操,或是輪子。
「那從物種生存的角度看,它的智能又有什麼意義呢?」
「奧斯登!」她靠著門框,向黑暗中,向狂風肆虐的寂靜森林呼喊著,「我會回來的,我必須先把哈菲克斯送回駐地。然後我就回來,奧斯登!」
奧斯登說:「我什麼也不知道。」
她將飛行器懸停,放下梯子。哈菲克斯和她下到地面。生命的海洋在他們頭頂合攏。
「不知道,我不清楚其他物體、其他人的意識狀態怎樣開啟:這種反應尚未被察覺……但連日來,都有不安的感覺。然後我躺在那兩棵樹之間,我的血流到根須上——」奧斯登的臉龐汗津津的。「就變成恐懼。」他的聲音刺耳,「只有恐懼。」
「當然沒有,」奧斯登打斷他。前者有自己專屬的屏幕,腦袋套在一個聚乙烯袋子里。他宣稱塑料可以切斷從他人處接收到的共情雜訊。「我們離瀚星邊疆已經200光年遠了,版圖之外沒有人族。哪兒都沒有。你們不會以為創世會將這愚蠢的錯誤犯兩次吧?」
噝噝噝,無線電的雜訊像在譏諷他。「沒有,全是屁話。」奧斯登沒好氣地答道。
「隔絕的,」奧斯登重複道,「就是這個!恐懼的來源。不是因為我們可以移動,或是具破壞性。僅僅因為我們是我們,我們是他者。而這裏從未出現他者。」
他們乘飛行器離開,厄斯克瓦納蜷縮在機廂後部,依然甜甜睡著。富子在駕駛,哈菲克斯和奧斯登則一言不發地望向前方,星光點點下的幾英里灰暗平原之外,是森林的黑暗輪廓。他們接近黑暗的輪廓,穿過去,黑暗來到他們身下。
「那是你的應對方式,隼人。」他譏諷道,「我可不抑鬱。我也不喜歡剖腹。現在你有什麼要我做的嗎?」
「部分是,更多是一種心理治療。哈默戈爾博士認為有用……可能有吧,一點點。」
「他什麼意思?」富子彙報以上談話時,哈菲克斯質問道。她依舊不允許哈菲克斯問訊奧斯登,覺得自己必須保護奧斯登,免受瀚星人過分壓抑的情感的猛攻。不幸的是,這彷彿是給文火添柴,讓可憐的哈菲克斯越發焦躁。他認為她和奧斯登聯起手來,向隊里其他人隱瞞了事關重大的真相,或危機四伏的事實。
畢竟,有腦子的人怎麼會去收集近十個世紀后才能發回的資料?安賽波的應用還不能排除宇宙質量的影響,因此只有在120光年之內才能實現實時通信。這些研究者將極度孤獨。他們當然也無法想象,迎接他們歸來的將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如果可以歸來的話。一個正常的人類,在聯盟世界里經歷幾十年的時間錯位后,絕不會志願加入一次跨越百年的雙程旅途。這些研究員是逃避現實者,是格格不入的人。是瘋子。
「我們應該離開。」哈菲克斯咕噥著。
《龐大而凝滯,甚於帝國》是勒古恩的經典作品,很好地示範了一個隨著時間沉澱越發迷人的故事的特質。故事講的是與外星人的一次不同尋常的接觸,與本選集中其他幾部作品——詹姆斯·H.施米茨的《祖父》,F. L.華萊士的《會學習的身體》和德米特里·比連金的《兩條小徑交會之處》的主題一樣,都寫了環境問題。
接著,10小時29分后,或者說256年後,「鋼姆號」重新出現在標準空間。按照計劃,它此時應該在KG-E-96651星球的附近。沒錯,那個針尖大小的金點就是了。那麼距離4億英里內應該有一顆綠色的行星,瑟緹的地圖畫師將其標註為4470世界。飛船現在要找到這顆行星。想想蔓延4億英里的乾草堆,這項任務可沒有聽起來那麼容易。「鋼姆號」無法在星球附近進行近光速飛行,否則它和KG-E-96651星球、4470世界都將嘭的一聲完蛋。所以她只好慢悠悠地利用火箭推進器,一小時走十幾萬英里。數學家兼領航員阿斯納尼佛伊很清楚行星所在,他認為不用10天就能登陸。這期間調查隊員們可以繼續增進了解。
在聯盟成立最初的幾十年裡,地球曾派遣飛船跨越前哨與星辰大海,去到茫茫他方,進行漫長的宇宙大探險。他們的目的地是那些未曾被瀚星人播種或移居的世界,那些真正的異鄉。已知世界均起源於瀚星血脈,被規訓和救助的地球人因此心懷不滿。他們要離開這個家庭,要找到別的生命體。像所有討厭的開明家長,瀚星人支持他們的探索,還捐贈了一些飛船和志願者。聯盟里其他世界也上演著同樣的探險。
「那是他的車。」富子說,從一片植物色塊中,她瞥到一絲異樣的閃光,「朝那兒去吧。」
飛船帶著焰尾從天空降到海面上。空中偵察。著陸。周圍是一片平原,生長著如草一般的茂密的綠色莖稈,隨風搖擺,掃過外部的攝像頭,給鏡頭黏上一粒花粉。
「你可不是去了解事實。你是在針對我。帶著一點點畏懼、一點點好奇,以及滿腔的厭惡。就像為了看蛆蟲蠕動,而去杵一條死狗的心理。我不想被針對,只想一個人待著,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他的皮膚因憤怒透出紅紫色的斑點,聲音又高了一度,「去自己的糞堆打滾吧,你個黃皮婊子!」他沖沉默的對方咆哮著。
「看起來單單是個植物圈,」哈菲克斯說道,「奧斯登,接收到有感覺的東西沒?」
他們現在被森林包圍,在黑暗的中心。
奧斯登走了,之後的五天里,除了每日兩次簡短的報平安,再沒有他別的信息。駐地里的氛圍一下轉變了,就像舞台劇的轉幕。厄斯克瓦納一天里醒著的時間達到18個小時。珀斯威特·圖彈起星之琉特琴,吟唱天空和聲(音樂會讓奧斯登陷入癲狂)。曼農、哈菲克斯、庄珍妮和富子都停用了鎮靜劑。波洛克在他的實驗室里蒸餾出點東西,自己全喝了,陷入宿醉狀態。阿斯納尼佛伊和珀斯威特·圖舉辦了一場持續整晚的數字頓悟儀式,這種沉浸在更高等數學中的神秘主義狂歡,是瑟緹人的宗教里最主要的歡慶方式。歐臘茹跟每一個人睡覺。一切工作順利進行。
「不會,」波洛克斬釘截鐵地說,「共情又不是心靈感應!沒人會心靈感應。」
「這就是盲人摸象。奧斯登不比我們看到或聽到更多……知覺。」
她被他那唯我論的深邃眼神震懾住,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後,她既不鄙視也不憐憫地以手術刀般的冷靜說:「奧斯登,你可以自殺的。」
她找了個摺疊椅,挨著鋪位坐下。過了一會兒,她的手蓋住他的手。他想要掙脫,卻沒有力氣。
「好了,」哈菲克斯發話,「那麼,奧斯登,你來告訴我們你所知道的一切。」
「把厄斯克瓦納叫上。如果能行的話,他可以做媒介。」
「奧斯登受不了被摸,」歐臘茹顫抖著說,「由於我不小心擦著他了,他把我打翻在地,好像我是某種骯髒的……東西。對他來講,我們全是東西。」
「她才沒呢,」庄珍妮迅速反擊,「你睡過嗎,波洛克?」
「我進入森林三天後,覺得自己偶爾會接收到某種情感。」
「你現在想想。」
調查隊隊員們從樹下走過,穿越巨型生態圈,周遭是夢幻般的絕對死寂,彷彿在靜靜思索。對方覺察到他們,卻漠不關心。時間是凝固的。距離不是問題。如果擁有無盡的空間和時間的是一個世界而不是我們……這個星球輾轉在日光與黑夜兩端,徘徊于冬天凜冽的寒風與夏季和風之間。淺色的花粉漂洋過海。
「可我們離早上的所在地1.2萬公里遠,我們把它留在了星球的另一面呀。」
「這個星球上沒有動物。」哈菲克斯固執己見。
她為奧斯登換了頭部的繃帶。他沒刮掉的柔順的紅髮看起來很奇怪,沾上了白白的鹽粒。她忙活的時候,他的雙手抖動不止。但誰都沒說什麼。
「我是說,他叫人沒法忍受!」
數理科學家向駐地疾馳而來,穿過高高的、新長出的灌木狀草叢。「森林里——有東西——」他雙目圓睜,急促呼吸著,鬍鬚和手指亂顫,「龐然大物。追著我跑。我彎著腰,正在畫基準點。它沖我來了。就好像是從樹上跳下來的。就在我身後。」他看著其他人,混濁的眼睛里透出恐懼,抑或疲倦。
這位嬌小的波登尼人抬起眼眸,畫筆還握在手中,瞪大眼睛:「富子,這麼說太下流了。」
波洛克搖頭,舔了舔嘴唇。「它就在那兒,」他說,「某種生物。行動具有目的性。試著從背後偷襲我。」
「成功?」
「你會孤單無助,奧斯登!」
「不完全是。我只是指出來,它們通過根須的節點和樹枝上的綠色附生物相互連接著。這個網路相當複雜,非常龐大。為什麼連平原上的草狀物也有那些根須連結點呢?我知道,知覺或是智能不是一樣東西,你沒法在腦細胞里找到它,或是將它分析出來。這是細胞網路形成的一種功能。某九*九*藏*書種程度上,它就是連接本身:連接狀態。它不是存在物,我不是說它有實體。我只是猜測奧斯登可能會把它描述出來。」
「這太卑鄙了!我不喜歡奧斯登!」
「我受不了他,」數理科學家(兼任化學家、物理學家、天文學家、地理學家等)波洛克說,唾沫星子飛濺到鬍子上,「這人是個瘋子,難以置信,他怎麼會被認定適合參加調查隊,除非這本身就是高層的陰謀,把我們當荷蘭豬,故意測試不相容性呢!」
她看了一圈其他人,覺得士氣很低落。她清楚地意識到,最近與奧斯登建立的脆弱但意義不凡的關係,給了她一些額外的力量。但就連哈菲克斯都垂頭喪氣的,其他人如何保持士氣?波洛克和厄斯克瓦納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其他人都忙著工作或什麼別的事。但他們的態度有些怪異。一開始,協調員還沒覺察出怪異的氛圍,直到她看到所有人都坐著,面朝附近森林的方向。跟阿斯納尼佛伊下象棋時,歐臘茹一點點地挪凳子,最後幾乎挨著對手坐。
她抬頭,緩緩鬆開握緊的拳頭,直挺挺坐起來。這夜很黑,星光灑向森林里。什麼都沒有。
波洛克側頭斜瞅她一眼,問道:「歐臘茹,你跟他睡過了?」歐臘茹淚花四濺,哀號著:「你們地球人都下流!」
他們來到軌道上。周圍沒有光,是星球的暗面。大陸上沒有任何有建築本領的生物活動的跡象。
「它傷害不了你。不過是通過突觸的一種刺|激,穿過樹枝的一陣風。只是一場噩夢。」
「可他接觸到了,我親愛的隼人,」哈菲克斯強壓著怒火說道,「不是說共情,而是他的腦袋。那東西接近他、扳倒他,還用鈍器擊打他。他難道沒有瞄到哪怕一眼?」
「狗屎,」這男人用他尖厲而誇張的聲音回道,「動物王國的精神污染。我從你們的糞便上踏過。」
波洛克朝奧斯登撲過去,卻被阿斯納尼佛伊攔住。他繼續毫不費力地抱住他,好讓曼農過來給他打一針鎮靜劑。他被架走的時候,還大聲嚷著巨型無線電的鬼話。很快鎮靜劑起作用了,他也加入厄斯克瓦納去享用安詳的寂靜。
「聽著,」那個聲音漸弱,變得模糊不清,好像迷失在了風中。「聽著,我希望你好好的。」
哈菲克斯竭力控制著自己,看起來很難受的樣子。他默默回到自己房間,毫無懸念地吞下兩份或三份劑量的鎮靜劑。其他的男男女女分散在這巨大、脆弱的建築的主長廊和休息間里,無聲無息的,卻顯得壓抑、敏感。奧斯登跟往常一樣,即使現在,每一個人還是受他影響。富子低頭看著他,一股厭惡感如膽汁湧上喉頭。這個可怕的自我中心者,用他人的情感來餵養自我,這種絕對的自私比任何可怕的肉體畸形更噁心。生來就是怪物,他就不該存活於世。不該活著。應該死掉。怎麼他的腦袋沒開花?
「我不同意。但我會和你一起去。」
「尚沒人,」曼農帶著他那種竊笑,說道,「就在我要離開瀚星時,聽到從新近發現的世界傳回的一條極有意思的報道,說是在某個變種人族裡,有一種可習得的心靈感應技術存在。我只在HILF快報上看到一則簡訊,但是……」他繼續說著。其他人早已知道,曼農發言時只顧自說自話。他不在乎別人聽不聽,別人說的話他也一字沒落下。
「它們,它——不知道。那種恐懼。」
「他報告說降落在河岸上。找到空氣車。他應該在離得不遠的地方紮營,現在也不會離營地太遠。生物計數是個細活。河流在那裡。」
富子尖叫起來。哈菲克斯咳起來,他好像想要站起身,卻放棄了。
「那他為什麼討厭我們?」厄斯克瓦納問。
「當我看著他的眼睛,恐懼——恐……我嚇壞了。」
「那麼,只是警告作用嘍。」
哈菲克斯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咧嘴一笑:「你故意嚇我呢,隼人。我不知道你什麼動機。」他起身走向自己的實驗台,動作僵硬、遲緩,一點不像40歲,更像80歲的老人。

「你不能還像在地球上那樣,把森林看作樹木。」曼農插嘴道,狡黠地一笑。哈菲克斯瞪著他:「20天來一直叫我們困惑的那些根須節點是怎麼回事——嗯?」
「以及……其他的感覺。」他氣若遊絲地說。
「只是恐懼本身。」奧斯登接嘴。
「不僅是樹,連草也……」
「同情心?」奧斯登說,「同情心。你懂什麼是同情心?」
「共情嗎?……希望他能告訴我們是什麼襲擊的他。」
在駐地等待他們的是更多的驚慌。這次殘忍又低效的襲擊非常野蠻,叫人難以捉摸。由於哈菲克斯固執地否定動物存在的可能性,大家開始懷疑是有知覺的植物、植物怪獸、心理投射。庄珍妮潛在的恐懼症發作了,她只念叨著圍繞在他們身後的黑暗自我,別的一概閉口不談。她和歐臘茹、波洛克被召回駐地,沒人願意外出了。
「我也……沒來由地受到驚嚇。」瀚星人說,他看起來蒼老,顫抖不止,「沒你那麼厲害。但是毫無緣由的。」
對這群由瘋狂的科學家組成的調查隊來說,很難沿用軍事化的嚴苛紀律,他們的指揮鏈介於議會程序和禽鳥啄食順序之間,還常常將自己公務人員的身份拋諸腦後。不過在掌權的難以捉摸的決策下,隼人富子博士被任命為協調員,此刻她首次運用自己的特權。「感應官奧斯登先生,」她說,「請回答哈爾菲克斯先生的問題。」
「那你為什麼不彙報?」
「暫時沒了。」哈菲克斯說。奧斯登切斷聯絡。
「聽著,奧斯登,」富子說,「既然你能發送,那就向它——向森林里的恐懼發送——告訴它我們不會傷害它。既然它擁有,它是某種可以轉換成情感的影響力,你就不能轉送回去嗎?傳遞一個信息。我們是無害的,我們很友好。」
「你怎麼就是不理解呢?你們這些人我一個也不關心。」奧斯登說完,拿起自己的微型錄音帶,走出船艙。厄斯克瓦納突然決定去睡一覺。阿斯納尼佛伊一邊用手指在空中描繪氣流的走向,一邊嘟囔著神聖質數。「他會出現在隊里的唯一解釋,就是這是地球政府策劃的陰謀。我一眼就看穿了。這趟任務註定失敗。」哈菲克斯向協調員耳語道,回頭瞅著其他人。波洛克摩挲著衣服上的紐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跟你說過,他們都瘋了,你還覺得我誇大其詞。」
曼農挨個看向每個人,哈菲克斯默不作聲。
「為什麼?」奧斯登問,「它的信息就是拒絕。但我的救贖就在於拒絕。它沒智力,但我有。」
「可我不是人,」奧斯登說,「你們是你們,我是我。我是唯一。」
第二天早上,他們整理行裝,將庫房和居住區燒毀,然後開啟鋼姆號的自動駕駛系統,繞著4470世界飛了半周,飛躍紅綠色的陸地,以及溫暖的碧綠的洋流,最終在G大陸一塊類似的地點安營。這是一片平原,兩萬公頃的草狀植物在風中俯仰。一百公里內都沒有森林,連一棵落單的樹、一簇低矮的樹叢都沒有。植物狀生物只會出現在大型生物聚落,除了一些隨處可見的微小腐生物和孢子桿,從不同物種間混長。隊員在建築外殼上噴上全息塗劑,等進入32個小時中的夜晚時段,大夥就在新駐地里安頓下來。厄斯克瓦納還在睡,波洛克還處於鎮靜劑作用下,其他人則心情大好。「你能在這裏呼吸!」他們不斷說著這樣的話。
幾個小時后,富子被奧斯登在噩夢中的尖叫吵醒。曼農在安慰他,她重新沉入自己黑沉沉的夢。當天早上,厄斯克瓦納沒有起床。興奮劑也無法將他喚醒。他執著于睡眠,意識往更深的地方滑走,時不時地冒出幾句柔聲的囈語,之後完全寂寂無聲。他蜷縮地側躺著,拇指放在嘴裏,離開了。
富子的髮絲根根直立,打著冷戰,準備迎接恐懼降臨。「它們?它們是誰,奧斯登?」
沒人對他的話上心:他們正興緻勃勃地看著底下那巨大的碧玉,上面有生命存在,但並非人族。他們作為人類社會的格格不入者,眼中看到的並非荒涼,而是平靜。就連奧斯登也一改平常的面無表情,他皺起眉頭。
「不是很清晰。只看到移動的身影。目的性強。一隻——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麼。能自己動的。從樹上來,樹木形狀的,隨便怎麼叫吧。在樹林的邊緣。」
漫漫長夜裡,隼人富子也在傾聽。她一動不動地躺著,聽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動,聽休眠者的呼吸;聽風聲,聽黑暗中的奔跑;聽夢走近的腳步,聽宇宙邁向死亡的過程中漸漸趨向死寂的星辰;聽逝者的腳步聲。她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逃離憋屈、孤獨的隔間。厄斯克瓦納一個人睡了。波洛克穿著束縛衣躺著,嘴裏時不時蹦出幾句用含混不清的方言說的輕聲囈語。歐臘茹在跟庄珍妮打撲克,面色嚴肅。珀斯威特·圖在治療間,接入了系統里。阿斯納尼佛伊在畫一幅曼陀羅,象徵第三組質數列。曼農、哈菲克斯跟奧斯登一起,坐著沒睡。
「他真沒那麼壞,」歐臘茹頗有雅量地說。
「現在。在你們陷入崩潰,或是訴諸暴力之前。」
她去找曼農,後者在釐清糾結在一起的蜘蛛樣褐色根須。她讓他去分析這個古怪的行為模式,他看后居然簡短地說:「留意敵人。」
「怕黑嗎?」奧斯登不屑地說。
勒古恩創作生涯至今已逾六十載,但她依然熱情地參与到有關敘事作品、科幻小說、性別議題和未來出版業的討論中。她犀利的隨筆和博文,展現出其對現實依舊敏銳、清晰的認知。她還參与編輯重要合集,包括合作編輯《諾頓科幻小說》(The Norton Book of Science Fiction, 1993)。生活的各方面都反映出她對圖書和圖書文化的熱愛,是不折不扣的「文人」。
「我們能否活命就靠這個了。你必須告訴我們你看到的!」
「我們將瘋得更厲害。」
我來了!彷彿一聲巨大的呼喊,卻沒發出一點兒聲音。
當她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以方便抬起時,他的眼睛睜開了。她正扶著他,弓著身離他的臉很近。他無血的雙唇顫抖起來。她感覺死亡將至。她高聲尖叫了幾聲,嘗試著跑開,跌跌撞撞鑽進可怕的暮色中。哈菲克斯抓住她,感覺他的觸摸、聽到他的聲音,她的驚恐才漸漸平息。「怎麼啦?怎麼啦?」他不斷地問。
「人在樹枝狀的東西下面會感覺不安,」他用克制又禮貌的聲音說,「我注意到這種情況。這大概是我遲遲不進森林作業的原因。那種九九藏書顏色和枝丫間的空隙,對人有催眠作用,特別是排成螺旋形的那些。還有孢子植物,生長間隔那麼有規律,看起來不自然。主觀來說,令我反感。但我好奇,這種催眠效果要是更強烈一點,是不是就能讓人產生幻覺了……」
經過多趟調查任務,很多光年之後,鋼姆號回到幾世紀以前曾叫作斯緬因港口的地方。那裡仍有人類,專門接收(不可思議)調查隊的報告,並記錄下人員損失:生物學家哈菲克斯死於恐懼,感應官奧斯登作為殖民者留在當地。
「我倆都太緊張了。我不明白這——」
「確實有東西。」他住了嘴,嘴巴一圈的肌肉緊繃著。
「沒事了。」聲音從厄斯克瓦納的嘴巴傳出。
「要等我把860頻的先調出來啊。工程師,我不知道怎麼操作時,會向你詢問。」
富子的注意力全退回到自己身上,集中於肚子中心的點,她存在的核心。餘下的全是恐懼。
「是一個整體,」奧斯登說,「一個巨型的綠色的腦子。你腦里的一個想法,需要多久從一端傳到另一端?」
「再怎麼說,他也沒權力這麼混蛋。」波洛克說。
過了一分鐘,富子抬頭瞅了瞅。毫無疑問,厄斯克瓦納睡得正甜,腦袋枕在桌上,拇指放在嘴裏吮吸。「奧斯登。」
「那是墮落,自怨自艾。每個人都有——」
她止住話頭。奧斯登走進主船艙來。
呼喊聲消失了。
化學家哈哈哈地笑。鬍子又沾上唾沫星子。
「尺寸不對等。單個人類大腦怎麼對付這種龐然大物?」
「這是他的帳篷,」富子說,聽到自己的聲音出現在一片廣袤的無聲世界,不禁被嚇到。帳篷里有奧斯登的睡袋、幾本書和一盒乾糧。她想,我們應叫喚他、呼喊他才對,但她提都沒提這個建議,哈菲克斯也是。他們繞著帳篷尋找線索,在厚密、昏暗的樹林間,小心地確保對方在自己視線內。在離帳篷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她追隨一道白光發現了掉落的筆記本,然後就被奧斯登的身子絆倒。在兩棵根須粗壯的樹木之間,他臉朝下躺著,頭上、手上沾著血,有些已經乾涸,有些還在外滲。
「你比我們在森林里待的時間都長,」哈菲克斯依舊彬彬有禮,卻不妥協,「我認為是森林里的環境使人困擾,讓感知產生幻覺,你同意嗎?」
「有知覺的東西?」
張開的嘴巴在說話:「沒事了。」
「不管怎樣,我不想回駐地,是因為我的好奇心。即便是瘋掉了,我怎麼能夠在周圍沒有生物體發射信號的時候接收到共情作用?而且,信號並不邪惡。非常模糊。怪異。就像一間封閉房間吹過一絲風,你的眼角閃過一道光。微不足道。」
「可憐的老奧斯登,」生物學家兼技術員庄珍妮說,一邊駕駛飛行器在北極點做例行巡視,「他腦袋裡有那麼炫酷的高清接收器,卻什麼也沒收到。真不走運。」
「但像你這樣行事,怎麼能期望我對你友好?」
哈菲克斯來到她身邊,在暮色中,他蒼白的海恩人面色顯得綠瑩瑩的。「死了?」
「而且,他不能與人建立任何形式的關係。他的哈默戈爾博士的所有治療,不過是把自閉症外化了……」
「快回來。」
一瞬間他們都靜下來,聆聽著外界的寂靜無聲。
「第一下就把他打昏過去,」富子的口吻有些倦怠了,「他什麼也沒看見。但等他孤零零地在森林里醒來,他感到強烈的恐懼。這恐懼不屬於他自己,是共情的作用。這一點他很確定。當然,他也不是從我們這兒接收的。顯而易見,這裏自然界的生命形式並非全都沒有知覺。」
他猶豫不決,最後抬頭看向富子。這是他第一次與她對視上,凝視了很久。他的眼眸清如水。「理智帶給我什麼好處嗎?」他譏諷道,「不過你說對了一點,隼人。說得很有道理。」
「但你看看厄斯克瓦納,還有波洛克,連阿斯納尼佛伊都——」
「兩天,倒下兩個。十個小印第安人,九個小印第安人……」說這話的是波洛克。
「有區別嗎?這就是你的感受。你們還不明白」奧斯登誇張地抬高音調——「為什麼我討厭你們,你們所有人,你們也討厭我?你們還沒發現,從初次見面起,我就把你們對我的所有負面、具攻擊性的情感全部轉送回去了嗎?我心懷感謝地將你們的敵意原樣奉還。我這麼做是自衛,像波洛克那樣。僅僅為了自衛,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自我保護的方式,取代了最初完全的自閉式自衛。很不幸,這導致了一個死循環,不斷地強化自我。一開始,你們對我的回應,只是對殘廢的本能反感;但現在,當然,轉變為了痛恨。你們不會還沒懂吧?現在,森林只發送出恐懼,是因為暴露在那裡的我唯有恐懼!」
曾經,他也是有愛的。在成人世界洶湧的情感大潮中窒息的孩子,被嚇壞了,要淹死了,被一個男人救起。這個男人教他呼吸,教他生存。這個男人給予他一切,全方位的保護和愛。他是父親/母親/上帝,再沒人像他一樣。「他還活著嗎?」富子問,想到奧斯登是多麼孤獨,那些偉大的醫師真是異常殘酷。她聽到他壓抑的輕笑,很受震撼。「他死了最少半個世紀了。」奧斯登說,「你忘了我們在哪兒嗎,協調員?我們都將自己的小家拋下了……」
剩下的八個人完成了對4470世界既定的調查任務,又額外花費了41天。一開始,阿斯納尼佛伊和其中一個女隊員還會在白天進入森林,去光禿的山尖附近搜尋奧斯登。但由於當時處於極度的恐懼中,富子並不真的確定那晚他們降落在哪個山頭。他們留給奧斯登成堆的補給品,足夠支撐50年的食物,以及衣物、帳篷和工具。他們放棄了搜尋;在無盡的迷宮裡尋找一個孤零零的人類,而這個人還可能藏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任務,更何況還有幽暗的小徑,纏繞的藤蔓和滿地的根須。他們可能已經擦肩而過,但無緣再見。
「什麼時候?」
「不會。」
「到森林里會更容易,」奧斯登說,「你們誰載我飛過去?」
「但這都是活生生的。」庄珍妮說,「只要是活的,奧斯登都討厭。」
「那他可能看到什麼,哈菲克斯?」富子話中有話地問,但他不去聽這層深意,因為他早已把那層意思屏蔽。大家害怕的是異形。犯下謀殺的是個局外人,一個陌生客,而非我們其中一員。魔鬼不在我體內!
她的手還覆蓋著他的手,他很放鬆,漸漸沉入夢鄉,好像受疼痛折磨的病人終於從疼痛中解脫。「是森林,」他嘟囔著,「害怕。」她沒有聽懂。
「那我們該做什麼?」富子問。曼農立即回復:「轉移駐地。去另一個大陸。就算植物有大腦,就像這一次,不會那麼快注意到我們,也許完全不會覺察到我們。」
「一種知覺。」
「那他知道我們的想法嗎?」工程師厄斯克瓦納問道,他環視了一圈其他人,眼神透著恐懼。
「對不起,因為我看到你用了840頻的——」
「他的行為好像很討厭我們似的。」說話的是隼人,協調員。她是一位擁有純正亞洲血統的女性,容貌精緻,聲音卻出人意料的沙啞、低沉、溫柔,如一隻勃勃生機的牛蛙。「但為什麼呀?如果說我們的敵意讓他備受煎熬,他經常的攻擊和辱罵不會讓自己更難受嗎?我不覺得哈默戈爾博士的療法多麼了不起,真的,曼農,自閉症可能還討人喜歡點……」
沒人說話,但富子這次清楚看到,奧斯登看到他人對此的默認,肩膀一抖,臉部肌肉也扯緊了。
勒古恩在科幻小說和其他通俗文類中,展現出嚴肅的藝術性和嚴謹的創作態度,獲得批評界的追捧。約翰·厄普代克、加里·斯奈德、格蕾斯·佩蕾、薩爾曼·魯西迪、凱莉·林克、尼爾·蓋曼、卡洛琳·凱瑟都對她讚譽有加。哈羅德·布魯姆將其歸為美國經典作家,許多文學研究都關注她的作品,伊麗莎白·康明斯、D. R.懷特、B. J.巴克納爾、B.塞林格、K. R.韋恩等人完成相關批評專著。
然而他就在那裡,因為再也沒有恐懼襲來。經過長久的、無意識的痛苦折磨,富子更加重視理性的價值,她嘗試著從理性的角度去理解奧斯登的行為。但語言顯得太過蒼白。他擁抱恐懼,接受並超越了恐懼。他毫無保留地將自己託付給異形,不存一絲歹意。他學會去愛他者,因此毫無保留。但這些不是理性可以解釋得通的。
「你看到襲擊你的東西沒有?」哈菲克斯問。
然後奧斯登的晨報沒有如約而至。
雖然如此,他們的訴求不無道理。邊界調查員們都希望自己的隊友聰明、訓練有素、有活力、富有同情心。他們必須在封閉、惡劣的環境里一起工作,希望對方神經質、抑鬱、發狂、恐懼症甚至強迫症的程度是輕微的,可以在絕大多數時候保持友好的人際關係。奧斯登可能很聰明,但經受的訓練太過潦草,個性簡直是個災難。他被派來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獨特天賦,共情的能力。準確地說,是廣義的生命情感接收能力。他的天賦不局限於特定物種,他能從任何有感覺能力的東西上接收情感或感覺。他能分享小白鼠的性|欲、被踩扁的螳螂的痛楚,蛾子的光致變色過程。掌權的認為,在一個異星世界,掌握周圍事物是否有感覺、對你又持有什麼情感,是很有用的。奧斯登的頭銜是前所未有的:他是隊里的感應官。
「我的行為很重要嗎?你這個愚蠢的母豬!你認為我的行為能有啥影響?你認為人類總體來說是一群友愛善良的物種?我就選擇去當那個被憎惡的、被鄙視的。不是當什麼女人、小丑,我喜歡當被憎惡的。」
「沒人討厭你,親愛的,」歐臘茹安慰道,將熒光粉的指甲油點到厄斯克瓦納的拇指蓋上。工程師的臉唰的紅了,獃獃地傻笑。
「為什麼?」
「我不知道。」
「離開。放過我們和你自己。拿上空氣車和數據傳送器,去做生物計數。去森林里,哈菲克斯還沒顧得上森林。在無線電通信範圍內,隨便哪兒,找一塊一百平方米的林木覆蓋的地方。不過要在共情接收範圍之外。每天8點和24點各彙報兩次。」
風聲緊了。那溫柔的嗓音說:「我將留在此地。」
「你不能留下——」
「要是我屈就於它,」奧斯登思索著,「能與其交流嗎?」
「奧斯登,」阿斯納尼佛伊用他那洪亮而緩慢的嗓音說,「你為什麼這麼混蛋?」
「為什麼?絕不會嗎?人類全都這麼渺小嗎?太糟糕了。別在意,別在意。不要擔心。躺著別動。至少現在,沒有怨恨了,是吧?至少,是同情https://read•99csw•com、關心、祝福,你感覺到了吧,奧斯登?你有這種感覺嗎?」
「我不知道你還在意這個,」富子冷淡地說,其實她早就知道了。她拿了些文件,離開房間之前補充說道:「希望你和哈菲克斯或別的什麼人能在打最後一道鈴前完事,我累了。」
他看起來精疲力竭。富子讓他坐好后再開始講話。
這十個人從斯緬因港口登上擺渡船,在被送往飛船「鋼姆號」的3天航程里,用各種笨拙的方式了解對方。鋼姆是瑟緹語中「寶貝」「寵物」的昵稱。探險隊上有兩個瑟緹人、兩個瀚星人、一個波登尼,以及五個地球人。這艘瑟緹人建造的飛船登記在地球政府名下。它的雜牌軍船員們挨個從成對的傳送筒里登船,一個個扭動得如同躁動不安的精|子,想要去給宇宙受精。擺渡船離開了,領航員將「鋼姆號」啟動。飛船先是平穩地飛了幾個小時,來到距離斯緬因港幾億英裡外的邊界,猝不及防地就沒了蹤影。
「所謂的『屈就』,」曼農急切地說,「我猜你的意思是,停止反饋你從植物實體接收到的共情信息:不再拒絕恐懼意識,將其自我消解。這會立即叫你斃命,或是將你壓制回完全的心理封閉狀態,回歸自閉。」
「毫無意義,有可能。」奧斯登說,「你為什麼要用目的論來解釋呢,哈菲克斯?你不是瀚星人嗎?對難題的探索不正是一種永恆的快樂嗎?」
富子弓起背,閉上了眼睛。厄斯克瓦納在睡夢中呻|吟。哈菲克斯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有力,即便奧斯登越過他上方,將滑門拉開時,他還是僵坐著一動不動。
奧斯登靜悄悄地突然行動起來,從艙門跳下,沒入黑暗中。他消失了。
她盯著他看,他卻避開她。
「我們一般用倉鼠和瀚星戈爾鼠,」人文科學家(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人類學家、生態學家等)曼農禮貌地接腔,他是其中一個瀚星人,「來代替荷蘭豬。呃,你知道吧,奧斯登先生確實是罕見的特例。事實上,他是史上第一個徹底被治愈的倫德爾綜合征患者。這是幼兒自閉症的一種,過去被認為是無葯可醫的。偉大的人類精神分析醫師哈默戈爾推斷出,這種孤獨症的癥結在於一種超人的共情能力,於是發明了相應的治療方法。奧斯登先生就是採用這種療法的第一位病患,他一直跟隨哈默戈爾博士生活,直到18歲。這套療法成功治愈了他。」
「奧斯登,」她嘟囔著,「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康復起來。讓我祝福你早日康復,奧斯登。我不願傷害你。聽著,我知道了。是我們中的一個,對不對?別,別回答,除非我說錯了,但我沒有……當然,這個星球上有動物。十隻。我不在乎是誰,不重要,不是嗎?那個時候,兇手可能是我。我意識到自己當初不明白這個作用方式,奧斯登。你不明白,對我們來說,這有多難理解……但是,聽著,如果是愛,而不是怨恨和害怕的話……不會有愛嗎?」
「為什麼?」
她沒有繼續追問,只是撫著他的手,看著他睡去。她知道當時自己的感受,因此他一定也感受到了。她堅信這一點:只有一種情感,或存在狀態,能夠成為情感的對立面,在一瞬間變得如此極端。在偉大的瀚星語里,有一個確切的詞形容它,「昂祂」(onta),既代表愛,也代表恨。她當然不愛奧斯登,這是兩碼事。她對他的昂祂,是極端的恨。她握著他的手,感覺血液的流動,觸摸中強烈的過電的感覺,這是他一直都害怕的。他睡著后,嘴巴一圈解剖圖似的肌肉鬆弛下來,富子看到他臉上浮現出誰都沒見過的表情,一個很淺的微笑,轉眼即逝。他睡熟了。
「奧斯登。」她的嘴巴無聲地開合著。她又叫了一遍,聲音大了些,似牛蛙在叫。但沒有回應。
「我可不為他的精神病態負責。」
他看起來形銷骨立。皮膚既白且薄,十分反常,底下的血管透了出來,就像一張紅藍雙色的褪色公路地圖。他的喉結,嘴巴一圈的肌肉,手和手腕的骨頭和韌帶,全都清晰地凸起,像是給一堂解剖課做模特。他的頭髮是暗淡的鐵鏽色,像幹掉的血跡。他的眉毛、睫毛,只有在特定光線下才看得見;一般只能見到他眼窩的骨頭,眼皮上的毛細血管,以及一雙無色的眼球。他並非白化病人,所以眼球不是紅色。但它們也不是藍色或灰色;色彩已經從奧斯登的眼睛里褪去,剩下一汪冰冷的澄明,毫無隱藏。他從不直視對方。他的面部缺乏表情,像一張解剖畫,或是被剝皮的臉。
「你在哪兒?」
他平躺著,面色蒼白,雙手無助地放在體側,透明的眼睛瞪得很大,淚水從眼角滑落。他想要躲閃。「別,」他的聲音沙啞又虛弱,抬起手來想要護住頭部,「別!」
奧斯登起身,顫顫巍巍走向門廊——他靠在那裡,透過黃昏的微光看著搖擺的似草非草的物體綿延出去。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香甜氣,來自風中的花粉,無聲無息,只剩風發出的輕柔、遼遠的嗚嗚聲。他纏著繃帶的腦袋稍微扭動,這位共情者呆立了很久。暮色四合,只見星光,就像遠處人家窗戶里的燈。風止住,一切歸於寂靜。他傾聽著。
這艘飛船並不和睦,直到阿斯納尼佛伊將飛船開到4470世界附近,船上的氛圍才有了好轉。它就在那裡,一顆暗綠色的寶石,就像躺在重力井底部的真相。他們注視著這碧綠的圓盤越來越大,心間生髮出一種休戚與共的戰友情誼。奧斯登的自私自利和他精準的殘忍,如今能將大夥捏合到一塊。「或許,」曼農說,「他是被當成發光歌戎送來的。就是地球人所謂的替罪羊。也許,他帶來的影響終究是有益的。」對此沒人反對,他們都小心翼翼地善待隊友。
「坐下,波洛克。慢慢講。現在,從頭講起。你看見什麼東西——」
「我不行,」曼農說,「我……我怕極了。會把飛行器撞毀的。」
奧斯登點頭:「即使像你們這麼閉目塞聽,也都感覺到了。厄斯克瓦納最沒用,他其實有一點共情的能力。如果加以學習,他可以向外發送。但他太軟弱了,只願做個媒介。」
「那同樣應該彙報,沒有例外。」
「我怎麼不能混蛋了?」奧斯登反問。他沒看阿斯納尼佛伊,在擁擠的艙室里與眾人保持儘可能遠的距離。「你們沒道理逼我改變自己的行為。」
「單個人類大腦可以分析出行星級、銀河級的運行規律,」富子說,「並將其解釋為愛。」
「我們必須查清這件事。」波洛克說,要求臨時指派給他一位生物學副手,像奧斯登那樣,也進入森林做調查。歐臘茹和庄珍妮自告奮勇,想搭檔著一起去。哈菲克斯派她們進入營地附近那片覆蓋了D大陸五分之四面積的森林。他禁止她們攜帶武器,也不允許走出一塊五十英里半徑的半圓形區域,奧斯登目前也在這片地區。他們仨全都一天彙報兩次,然後過了三天。其間,波洛克報告稱,他瞥到一個巨大的、半直立的身形,穿過樹林,跨越溪流;歐臘茹確信,在第二天晚上,聽到有東西在帳篷外走動。
她找到一片停機坪,極力壓抑內心想要攀升、逃離的願望,保持低空飛行。森林里的植物世界擁有更充沛的生命力,它的恐慌也在無涯的黑色浪潮中起伏有序。前方出現一塊白斑,是比周圍最高的黑色身影稍挺拔的小山頭;它不是樹形物,根植此地,是整體的一部分。她的飛行器朝空地下降,糟糕的降落。她握著操作桿的手是濕滑的,好像用一塊冰涼的肥皂擦洗過。
「他不能屏蔽我們嗎?」哈菲克斯問道。他是生物學家,另一個瀚星人。
「我一直以來覺得被人跟蹤的感覺,跟它是一個東西嗎?」庄珍妮越說聲音越小。
「不是,」波洛克說,「它穿過枝蔓,筆直衝著我來的。我一轉身,它又騰空而起,遠遠跳到高處。傳出撞擊聲。這要不是動物,天知道是個什麼東西。個頭很大——最少有人類這麼大個。可能是淡紅色的,我沒看清。不確定。」
「不是。」
「我自己也不能說很喜歡這些植物。」波洛克說,低頭望向北極地森林里的紫色波濤,「全都一樣。沒有思想。沒有變化。一個人要是單獨待裏面,馬上就會瘋掉了。」
「它不會想。它沒在想。」哈菲克斯毫無生氣地說,「只是一個程序網。那些枝丫、附生物、帶連接節的根須:它們一定都有發送電化學衝動的能力。確切說,那裡沒有單個的植物。即使花粉也是連接中的一環,毫無疑問,一種隨風傳播的感知器,使連接跨越大洋。但這是難以想象的。一整個生物圈裡的植物,組成了一個感性的、易怒的、不死的、隔絕的……交流網路。」
「你確實討厭他,對吧?我猜他能感覺到。但我昨晚跟哈菲克斯睡了,阿斯納尼佛伊跟他同屋,會吃醋的。還是在這裏好點。」
她發現哈菲克斯不對勁。他滑落到座椅下方,她嘗試在黑暗中定位他腦袋的位置。突然,在死寂中,從飛行器的後部傳來一個聲音。「很好。」他說。聲音來自厄斯克瓦納。她摁亮內部的燈光,看到工程師蜷縮身子睡著,手掌半蓋住嘴巴。
他點點頭。
「你說得對,」曼農近乎耳語地說,「它沒有同伴。沒有敵人。沒有與任何東西建立關係,除了它自己。永遠形單影隻。」
「沒,受襲了。被攻擊。從身後。」富子的手摸索過血跡斑斑的頭骨、太陽穴和后脖子,「用的武器,或是工具……骨頭沒折。」
奧斯登接著他往下說,彷彿處於催眠狀態。「沒有感覺的知覺,例如眼盲、耳聾、沒有神經,沒有運動。一些對碰觸的應激反應。對光線、水以及根須周圍土裡的化學物的趨向性。動物的思維無法理解以上行為。思想抽離身體。無形體的存在。無我的境界。涅槃。」
「你被襲擊了。」富子溫柔地說。那閃爍的眼睛里依然充滿熟悉的憤恨。但她是一位醫生,專門守護傷者的。「你可能不記得了,有東西襲擊了你。當時你在森林里——」
外面只有寂靜和風過樹葉的沙沙聲。
「你想讓我形容一下,現在你對我的情感影響嗎?」他說,「我可以比你分析的精準得多。我接受的訓練就是如何去分析我接收到的反饋。而現在,我接收到了反饋。」
「我不知道。」
(美國)厄休拉·勒古恩 Ursula K.Le Guin——著
「快去躺下,那個傷口又流血了,」她說。他聽從了。
「你可能需要用860頻的安塞波來阻斷那個連接。」厄斯克瓦納輕聲地用他猶豫的嗓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