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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拉納曼科-(1987)-Paranamanco

帕拉納曼科-(1987)-Paranamanco

「十分鐘后,我們就拔營起程了。我快刀斬亂麻,將那團亂七八糟的電纜從線頭那裡切斷,然後將線頭粘在機器毛毛蟲的後部。這樣一來,我就把剛才困住我的那間牢房直接給弄短路了。後世的考古學家要是挖出這團東西,肯定抓破腦袋也解不開這個謎團。然後我讓自己任性了一把,用一根鐵棍砸爛了吞我話幣的那個電話亭,把它們都奪回來。嘿嘿,帕拉納曼科城的第一樁正式的蓄意破壞案就是你大爺我的傑作!你寫文章的時候可別忘了這一條!」
「於是我開始喝酒……其實已經算是酗酒了。你明白吧?然後有一天早上我突發奇想,立刻就決定到這兒來了。我當時想,我竟然連喝酒也喝累了,接下來我會變成什麼樣呢?真是想想都害怕。
「兩天後,我們來到一片古怪的地區,只見路兩旁有一個個膿皰似的東西從含瀝青成分的生物城表皮上凸起來。大部分膿皰裏面什麼也沒有,外面則光禿禿的,隱隱散發出一股幹了的汗漬的氣味。可是有些膿皰裏面堆滿了軟骨組織和一些血紅色的帶狀物,室內設計師看到的話可能會瘋掉。我沒有時間逐個查看,只能挑距離近的膿皰,探頭進去瞄一眼,把我認為適合居住的那些標註在地圖上。
「第二天,那兩人沒有徵求我同意就決定丟下我不管,擅自出去查探。要是我早知道的話,一定不會答應,可是他們在我咖啡里放了兩倍的安眠藥,我當然是像被吹熄的燭火,一下子就睡死過去了。第二天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由光纜織成的牢不可破的繭里。他們還修改了機械毛毛蟲的程序,讓它守在一旁,警惕地盯著我。
「我把睡覺的鋪蓋安放在一個遠離這兩人也遠離機械毛毛蟲的地方,然後我鑽進被窩,努力睡覺。我晚上喝了太多咖啡,本來是很難入睡的,可是四周萬籟俱寂,有助睡眠,我覺得自己正在緩緩地墜入夢鄉。我心裏懷著一個念想,希望生物城能替我除掉身邊的這兩隻害蟲……
「生物城地圖上面有一片小區域,竟然重複了四十四次。雖然這隻是一塊小碎片,可是因為它反覆出現,導致計算機試圖構建帕拉納曼科這幅大拼圖的時候總是死機。那個女孩很沮喪,一氣之下在一幅地圖上標出了這塊臭名昭著的小碎片出現過的位置。
(加拿大)雪兒·柯蒂斯 Sheryl Curtis——英譯
「你們為什麼急著離開呢?」
「一開始,小伊拒絕相信我的話。她認定這一切都是我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捏造出來的,其實我並不比她知道得多。於是我把雙手按在溫暖的泥土上,只見一朵小小的霓虹花從土裡鑽出來,噴出一點火花之後立刻凋謝。
「終於,他們給探索者們開了綠燈。於是問題就開始出現了……」
「電話線另一頭的同事們聽了我的故事之後會怎麼想?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一確認他們會派人來接我們,我就立刻趕回營地,卻發現那裡空空如也。
「我告訴小伊,我們第一次發現傑夫不省人事的時候,他已經中了泉水的毒,毒性正在慢慢發作。他肯定是喝了泉水不久,覺得自己快死了,於是離開營地,躲得遠遠的,免得我們看見他臨死前痛苦的樣子。傑夫寫那張字條的時候,腦子已經嚴重受損,所以字條上的話不能當真。我這番話,她當然是一個字也不信。可是當時的時間有限,這是我能編出來的最好的謊言了。
「我選擇從位於生物城中心地帶的大本營出發,探索第十八區。官方提供的指引建議我們在鄰近街道進行螺旋式搜索,而偏遠地區還會有衛星勘測數據。按照那種速度,我們需要十年才能把所有主幹道探測清楚;要在帕拉納曼科住人,起碼要等一個世紀吧。
「你應該知道,這其實是一個遊戲。只要畫了地圖,你就控制了那個區域。地圖越精確,你的控制力就越強大。
「所以我就出發尋找一條通往生物城邊緣的最直接的路。要是人人都學我的策略,我們能在兩年內把生物城的地圖繪製好,並且獲得這片地區的控制權。
在本選集收錄的小說《帕拉納曼科》里,作者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去探討「生物城市」這個概念。他所居住的法國城市圖盧茲外號「玫瑰之城」,其中絕大部分建築物都是紅磚樓房。而城裡的某些地標——比如格雷夫醫院的穹頂和聖塞寧聖殿的鐘樓——看起來很怪異,就像身體的某些部位。有一天清早,丹雅科在晨霧中沿著加隆河岸散步,腦中靈光乍現,冒出了一個念頭:「生物城」,也就是一座以動物的身體血肉構建的城市。

「當時每個人都如履薄冰,就怕捅了什麼婁子,會一石激起千層浪。於是做決策的那幫大頭頭都親自來監督這個行動的實施,防患於未然。
「我們所有人都犯下的一個錯誤,就是根據表象來對生物城做出判斷。有些笨蛋說,一座城市就是一座城市,還能有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這種看法不但蠢,而且很危險。這些生物與我們人類之間只有一些最表面、最膚淺的共同點。雖然我們好像輕而易舉地就把我們的規則強加在它們身上,可是它們的存在、它們的結構到底是受哪些規則主宰呢?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就算我們能夠利用它們,也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它們!我這句話很重要,你好好記住吧!
「我們沿著電纜往回走,走出了這棟屋子。可是我們沒有離開這個街區,反而決定在鄰近一個十字路口上紮營。小伊照例煮了咖啡,傑夫一聲不吭地把她的水壺遞過去,好讓她將水壺灌滿。
「傑夫剛站起來就馬上撲倒在泉水邊上牛飲一通,我們想攔也攔不住。不過看起來這水對他也沒什麼副作用。他讓我也喝,我拒絕了。在零度的氣溫下喝這種來歷不明的液體?我才不幹呢。
「你想象一下,現在有將近一百萬人殖民在帕拉納曼科上面,那裡有雜訊、有供電,還設置了十一個行政區域。人類聚集在一個適合居住的扁平有機體的表面,給我們這個種族建立了一個微宇宙。我知道,我們起碼要把五億人放上去,才能讓那個地方開始有點人類聚居地的感覺。而當時只有我們三個人走在一條條從未有人涉足的大道上,方圓兩百公里之內沒有一個人影。哼,連一個鬼影也沒有啊!我覺得就連最浩瀚的海洋和最荒蕪的沙漠也不會給人這麼孤獨的感覺。奇怪的是,我一個人走的時候並沒有覺得孤獨,反而是遇上那兩人之後我才有了這種感覺的。
「她已經不哭了……嗯,基本不怎麼哭吧。我當時沒意識到她原來跟他有一腿。當你在太空深處獨自一人漫遊太久,你就會淡忘男歡女愛的那些事兒了。我沒料到這個因素後來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每隔十公里,毛毛蟲就會停下來產卵。所謂卵,其實就是通信節點,只是外面包著一層胎https://read.99csw.com盤組織。那景象其實是很怪誕的,不過你很快就會看膩——我才走了一天就不再留意了。而且,人們說機械毛毛蟲產卵的時候,人不應該走得太近,因為它們的母性有時候會讓它們變得很危險。每逢毛毛蟲停下來,我就會充分利用這段時間去附近地區的狹窄巷子里溜達,或者為帕拉納曼科的健康長壽痛飲一杯。我帶的酒應該夠我喝兩個月,這才是我帶機械毛毛蟲一起上路的主要原因。那麼多酒瓶子,背身上的話還不把我這副老骨頭壓垮呀?
「可惜,我們降落的時候你不在。當時它的表面扎滿了鉤子,密密麻麻的繩索像烏雲似的籠罩著它,使它動彈不得。它只能伸出一簇簇七彩花冠似的絲狀體,不斷地在空氣中抽打著,企圖捕捉飛得太近的金屬鳥兒。它很壯觀,也很危險,它是一朵真正的食人花!當時要是我扔掉韁繩的話,就沒有人能夠強迫它就範了。
「為了避開機械毛毛蟲排出的尾氣,我們讓它跟在後面。我們就這樣一直走,沿途經過很多『樓房』,也懶得進去察看了。整座生物城擺在我們面前,可是我們感興趣的只有一個包含了三條街道的街區。而且那個街區平平無奇,一點特別的地方也沒有。當時我沒想到這一點——這個念頭是在回程的時候突然冒出來的。
「我當時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慢慢地轉過身來,細細品味著心中的憤怒,準備向她發難。哼,我一旦發作的話,就連超新星爆炸的威力也比不過我。在過去兩天里,這兩個沒腦的年輕人把我的酒都弄沒了,又給我下藥,最後還把我跟一台重三十噸的機械毛毛蟲關在一起。我腦子裡那些罵人話足夠把四周的空氣也引爆!然後你猜怎麼著?我看見一滴滴淚珠從女孩的臉頰上滾下來,我只好硬生生把罵人的話都吞回去了……要不你說我該怎麼辦呀?
「當天晚上,一台運輸機根據毛毛蟲屍體上的信標找到了我的所在。飛行員看到現場的狀況,馬上呼叫請求增援。他們設置警戒線把街區封鎖,可惜一切為時已晚,我們連一個人也找不到了。
「天色越來越昏暗,我害怕迷路,所以被迫離開那些布滿黑影的街巷。最後我決定放棄,回到營地,坐在電熱爐台旁邊。我們的晚餐正在上面加熱,此外當然還有一大壺香噴噴的咖啡了。小伊和傑夫盯著我,都不說話。哼,這樣更好,我心裏還在埋怨他們呢!我本來一個人在城裡行走,享受著孤獨的滋味,卻被他們兩人擾了雅興。這一次,帕拉納曼科讓我失望了——都是他們的錯!
「我們距離目標地點還有一整天的路程,所以我們有充足時間去驗證之前的一些假設,再想出幾個新的設想。最奇怪的是,從衛星上面觀察,這些重複出現的區域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只不過有三四條街那麼大,裏面布滿了從地里長出來的普通『樓房』。這些千篇一律的景象,我就算從裏面穿過也不會留意到什麼。傑夫認為這些都是某種形式的視覺錯覺,他覺得我們應該會遇上別的東西,比如說地下隧道網,或者堆滿了各種古怪機器的巨大房間。他死抱著一個念頭不放——生物城其實是某個人形種族創造出來的太空飛船,只是沒有人能想到它們竟然比自己的創造者活得還久。前面還有十二個小時的路程,我們除了觀察地圖、隨心所欲地給各條街道命名之外,什麼也做不了。在這種境況下,傑夫的那個古怪念頭儼然成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好故事。
「他們等咖啡發揮效用了,馬上就把地圖攤開給我看。只見四十四個小點零散地分佈在生物城內,既不對稱,也沒有規律。可是我看著它們的分佈模式,突然覺得眼熟。我掏出自己那份標註著這頭動物的神經節點的地圖。這幅地圖是我在宇宙深處探索時繪製的,雖然比較粗糙,卻和他們的地圖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兩個圖案相差了一百九十度,形成了兩個基本對稱的半圓,彷彿兩個內涵相反卻又同樣重要的現象。我知道這兩幅地圖的相似之處絕對不是偶然形成的。
遠處傳來呼嘯的警笛聲,只見一條車龍正朝著我的方向開過來。聽聲音他們還要過好一會兒才能來到這裏,我還有足夠時間把錄音立方體的最後一個平面聽完——這算是整段錄音裏面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電熱爐當然已經熄滅了,機械毛毛蟲肯定也是關掉的。只見小伊就睡在這些機器旁邊,看樣子明顯是在做噩夢。在她四周的地面上長了一圈長長的、透明的尖刺,每一根都閃出紫色的火花。我把這些尖刺都踢碎,好不容易才走到小伊身邊。
「她終於明白,我們再做什麼努力也是於事無補。傑夫到了這個境地,只有大本營組織營救隊伍才有可能找到他,怕就怕時間來不及了。機械毛毛蟲已經徹底被毀,我們的水也都被喝光了。呵呵,我可不願意再喝水壺裡的水——萬一傑夫往裡灌了泉水怎麼辦?這番話讓小伊很受傷,可是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我把她一個人留在營地里,順著電纜往前走,找一個正常工作的電話亭。
「可是小伊拒絕接受現實。她明明讀了傑夫的字條,也明明看到了環繞在我們四周的鐵證,可她就是不相信,依然堅持要闖進茂密的叢林里尋找傑夫。呵呵,你想想,我要說服一個女人,說她的愛人竟然會因為一頭直徑六百公里的怪獸而放棄她,說她的愛人已經和這頭龐然大物分享同一個夢境了……
美國作家大衛·布林在介紹丹雅科的短篇小說集《夜蘭花》(The Night Orchid,2004)時寫道:「讓-克勞德有一種其他作家罕有的特質——千變萬化的風格。他的多變性來自深植於他心中的渴望,他渴望嘗試不同的題材風格,他也渴望讓讀者感到驚奇。而且他似乎總有一些荒誕的話題,卻總是言之有物。」
「只有單獨穿越這座生物城,你才能意識到它是多麼巨大。地底有許多主幹道,地表還有很多假的梯田,人走在裏面會產生錯覺。導航衛星一點用也沒有,無線電波不能穿透生物城的表皮,甚至連遙控探路設備也會迷路。為了使它適合人類居住,我們必須在城裡安裝大量標識和指示牌,把那些混亂的街巷全部理順,把郊野荒地都轉變成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
「於是我朝著生物城外圍前進,那條機械毛毛蟲跟著我,一邊鋪設光纜一邊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毛毛蟲身體中間有一個圓環,我的行李就擱在圓環頂部,用繩索緊緊地綁在電磁夾子上。我在前面悠閑地走著,雙手還插在褲兜里,那架勢就有點像斯坦利。可是我這個斯坦利才不管利文斯頓醫生的死活呢,只要他跟在我身後繼續爬就好了read.99csw.com
仇春卉——中譯
他們只需要一兩分鐘就能破門而入,我的時間不多了。我連忙拿起老探險家送給我的那個滿載著生物城夢想的水壺,跳窗而出,消失在華燈閃耀的街道里。那些都是傳統的燈飾,真可悲。也許我能找到機會打開水壺蓋,把裏面的泉水都喝光。可是帕拉納曼科已經遠去,我還能找到它嗎?
「小伊給他打了一針,然後把自己水壺往他嘴巴里灌。我站起身關掉機器毛毛蟲。我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還是沒發現什麼古怪的地方。只見一股細流湧出地面,聚成一窪清泉,還發出淙淙水聲。我現在想起來了,當時我還覺得奇怪,明明一個星期沒下過雨了,這水是從哪裡來的呢?只是我那時候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
「我其實也去了。」我說。
我的聲音從錄音立方體的播放器里傳出來。我提問的時機極其精準,精準到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厭煩。沒辦法,「在合適的時候提合適的問題」,這就是我的準則。
「我給他服用了一點輕度的鎮靜劑,讓他好好休息一天。然後我離開營地,出發去鄰近房屋探索一番。我必須親眼看一次才好做出判斷。
「機械毛毛蟲走的這條路正好指向距離我們最近的一個重複點,這就是為什麼他們一直跟在我後面。我相信他們懷疑我的動機和他們的一樣。作為探索這頭龐然大物的第一人,我理應比別人更了解帕拉納曼科。他們覺得我或多或少也會了解這些相同的區域裏面到底藏著什麼東西。他們認為政府把帕拉納曼科抓下來,其實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政府的目的就是要利用我去探索這座生物城。我也懶得去駁斥他們,反正說了他們也不會信。
「當我們再次起程的時候,機械毛毛蟲身上的行囊從一個變成了三個。不過它看起來也沒怎麼受影響。而我就有了兩個聽眾,可以聽我描述我在宇宙深處的各種奇遇。這兩人沒別的能耐,可我得給他們說句公道話,他們挺善於聆聽的。這一點跟你倒是有點像,不過你是收了錢來聽我嘮叨,所以不算本事。那個男的叫傑夫,寡言少語。而且他自顧自地往前走,不時回頭瞄兩眼,看看那個女的有沒有跟著。我忘記她的名字了,不過一會兒說著說著我就會想起來的。
「我第一次降落在帕拉納曼科表面的時候,它就知道它的種族可以和人類互惠共存。於是它恰如其分地在泉水裡灌注了它的夢想。傑夫喝過泉水之後,就能按照自己的意願進行創造——於是他建造了一個霓虹花園,也就是把我們重重包圍的這片叢林。傑夫當時肯定在附近街區遊盪,迫不及待地嘗試他剛剛獲得的超能力。我能想象一條條蜿蜒的街道上長滿了耐寒的荊棘、會放閃電的葉子和能做街燈的樹木;每個廣場上都鋪著帶電的灌木叢;每條大道兩旁都掛滿了水晶吊燈似的玻璃鬱金香,燦爛的燈光照出一片火樹銀花不夜天。我忽然意識到,傑夫不但分享了帕拉納曼科的夢,同時——在某種意義上——也把他自己的夢拿出來與帕拉納曼科分享了。於是,生物城也夢想變成地球城市的樣子,把五彩繽紛的燈飾鑲進金屬和石頭裡——這個夢想,只需要一點小小的幫助就能實現了。
此刻我正坐在辦公室里,我面前是一堵黑色的牆,牆上有一盞紅色的警報燈閃個不停。不過它閃也是白閃,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接電話,尤其是在這個關鍵時刻。

「他們給我看一幅地圖。那當然不是什麼藏寶地圖,看他們的風格就知道他們不是那種人。而且也不是那些所謂的『帕拉納曼科算命佬』最擅長製作的占卜秘圖。你也知道,據說那幫神棍只需要看一眼生物城的地形圖,就能夠從中讀出你的未來。他們會告訴未來的殖民者最好去哪一個區域定居。必要的話,他們還能幫助人們找一個街道分佈與其掌紋相對應的街區。真是一幫蠢貨!
「生物城並不是一個完整的生物體。」老人喃喃說道,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一條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上,「為了成功穿越各大星系之間的廣袤宇宙空間,它們需要一些與它們建立了共生關係的同伴。它們需要有人充當園丁的角色,能夠在旅途中為它們提供照料和維護。作為交換,它們讓園丁們能夠到達宇宙中的任何角落,並且保證他們在虛無的空間中能夠生存。
「我們沿著對角線穿過這棟房子,在瓦礫廢墟里蹣跚而行。一陣陣骨灰揚起來,沾了我們一頭一臉一身。我們不敢咳嗽,害怕驚醒什麼未知的怪物。我走著走著不小心崴了腳;小伊更慘,竟然掉進了一堆皮屑里。她站起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幽靈從屍堆里爬出來,千絲萬縷的薄膜從她頭上肩上垂下來,彷彿披著一張半透明的裹屍布。
「我還走進了生物城的地下,那些區域從外面是看不到的。我越走越深,我這台毛毛蟲的反應就越來越不受控。它的括約肌不自主地膨脹,釋放出一堆胚胎。這些胚胎每一個都變了形,還不斷滲出機油,完全沒辦法修復。為了減輕它們的痛苦,以及防止它們在通信網路裏面造成干擾,我用腳把這些胚胎的保護殼都踩得粉碎。每次回到地面后,毛毛蟲就會恢復正常。我總會找一塊空地停下來,讓它給太陽能電池充電。
「我想向大本營發警報,說有兩個瘋子把我抓起來了,希望他們會派人來救我。這事情看起來太容易了,對吧?因為我四周都是電話亭!機械毛毛蟲用通信電纜取代倒鉤鐵絲網,用電話亭代替哨塔,給我建造了一個可愛實用的單人集中營。唯一的問題是,我的話幣不夠。
「我本來可以給他們設一個陷阱,或者在某條小衚衕里伏擊他們。可是他們之前也有不少機會害我,所以嘛……我乾脆讓毛毛蟲停下來,就留在原地等他們。我手裡還拿著一瓶酒——這規矩我當然懂。
「整整一群生物城啊!你能想象那個情景嗎?二十幾座野生生物城飄浮在太空里,就像美杜莎的頭髮似的。最小的那座給任何一個帝國做首都也綽綽有餘,而最大的那座就更不用說……在你降落之前,運輸衛星載你繞著這兒轉圈,你肯定已經把帕拉納曼科看真切了。你在它的上空飛行了好幾個小時,當你超低空飛行時,掠過一棟棟住宅樓房。其實『樓房』這個稱謂不太準確,因為那些所謂的住宅都是從生物城裡長出來的。你在城裡大街上散步時有沒有看到路上很多雜亂無章的條紋呢?那些都是流星塵的刻痕。也許你堅信已經把這座生物城看真切了,可是它總能讓你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困惑,因為它的體積實在太大、它的地貌實在太怪、它表面的褶皺實在太多了。城裡有大https://read•99csw.com片大片的街區人跡未至,有一條條窄巷還沒標註在地圖上,還有一座座用血肉築成的樓房等待人們去探索。」
「我們的行蹤特別容易被人跟隨,因為來人只需要順著光纜走就可以了。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不嫌麻煩,跟蹤我和一台機器。除了酒,我們也沒帶什麼值錢東西。如果他們是覬覦我的酒,那麼我倒是願意開一瓶和他們共享。你千萬別誤會我是被一種未知的生物圍困,更別以為這些生物是我們無意中從地底吸引上來的。不,跟蹤我們的是人類,而且他們甚至沒有試圖掩蓋自己的蹤跡。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沒有看見那一眼泉水,因為我們倆忙著救醒迷途的隊友,沒空仔細觀察四周的環境。當傑夫醒來之後,伸手往那兒一指,我才意識到房間里有一眼泉水。他嘶啞的聲音求我們給他點喝的。
「這倆跟蹤我的傢伙都是聰明人,而且和我以前遇見過的聰明人都不一樣。他們都在政府工作,他們的部門負責追蹤軌道衛星傳回來的數據。衛星從高空拍攝帕拉納曼科的照片,計算機在照片中發現了某些異常的地方,並一一列舉出來。照片中的某些街道和實際測量的結果不一致,那些細微的差別你我都留意不到,可是計算機就總能察覺到。這兩人本來各自為政,分別觀察自己手頭的數據,研究了好幾個月,後來他們決定攜手合作、共享數據,幾乎是一下子就想出了解決方案。
「不管怎麼說,當時的人完全不知道生物城是怎麼一回事,即使到了今天,我們對它們的了解也沒增加多少。現在殖民帕拉納曼科的計劃已經中斷,看樣子近期內也不會重新開始。至於其他生物城嘛,它們沒人管,還繼續飄浮在小行星帶裏面。要是我們知道怎麼殺死一座野生的生物城,大部分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可是我懷疑我們永遠也走不到那一步。我甚至開始覺得這個殖民計劃簡直蠢不堪言,可惜呀,很久以來人們都不來問我的意見了。
「突然,空蕩蕩的街道上狂風大作,我們只能躲進路邊一間屋子的門廊里暫避。夜幕徐徐落下,四周建築物投下的陰影非常怪異,盡往各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延伸。我從前天晚上起就滴酒未沾,可是通常在酒醉后才會有的幻覺此刻竟然出現在鄰近樓房的表面,把四周景象變得面目全非。我想喝酒都快想瘋了,只覺得噩夢正在我的頭頂盤旋,就等著黑夜徹底降臨的時候撲下來折磨我。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去抵抗了。
「小伊沒說謊,這個街區真的一點看頭也沒有。這裏的景物和我去過的其他地方實在太相似,我心裏開始有點疑神疑鬼了。我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一個遊戲裏面不能自拔,正在頑固地尋找一件東西,卻連這件東西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我用手觸摸生物城厚實的表皮,希望能感覺到脈搏的跳動。我在一本破舊的筆記本上繪製出一幅幅深奧難懂的地圖,每畫完一幅就把它從本子上撕下來。長話短說,我當時的行為舉止簡直就像一個弱智。小伊留在營地看著傑夫,她不時呼叫我,問我有沒有發現什麼東西。我的回答越來越短促,可是她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
「如果你有種的話,」老人繼續說,「去買一份最新的城市規劃圖,再讓他們把你投放在城裡隨便哪個地方。你也知道規矩,只要你發現一條還沒有標誌的街道,你就可以隨意給它命名,然後去土地業權辦公室登記。每一個新發現都有獎勵,可是獎金還不夠你買一份規劃圖呢!這規劃圖一共有一百六十筒微縮膠捲,背在身上能把你的肩膀壓垮。可是你認為每天有多少人背著這些膠捲和播放器在城裡遊盪呢?有好幾千呢!」
「你對於帕拉納曼科當然有自己的看法,而且你的看法絕對是錯的!只不過我的看法也不見得比你高明就是了。在我們決定把它改造成一個城市之前,人家本來就是一個活的有機體,而且這種尺度規模的生物是不可能完全死翹翹的。比如說城市邊緣的某些地區一直經歷著興衰更替,就像動物呼吸似的,只不過人們察覺不到罷了。再比如說,我們打算把一些空心的絲狀體用作交通運輸隧道和排污干管,可是當生物城的神經系統偶爾顫抖一下,這些絲狀體就會突然動起來,就像一個衰退的大腦裏面的某一根神經軸突然被激活了。
「她逼我說實話,我當時真笨,竟然答應了……」
「我並不是想尋寶發大財,我抓住帕拉納曼科已經賺了一大筆錢。雖然人們傳說生物城的內臟裏面埋藏著珍寶,可是我從來不信那些鬼話。不,其實我是活得了無生趣。我再也不覺得去宇宙深處狩獵有多麼刺|激,因為無論我抓到什麼獵物,和帕拉納曼科相比都是小巫見大巫了。
讓-克勞德·丹雅科(1957——)是一位備受好評的法國作家,應用數學與超級計算博士,現在法國圖盧茲市空中客車總部工作。早在20世紀80年代,丹雅科就開始創作科幻和奇幻小說,迄今已經出版了八部長篇小說和九本短篇小說集。他先後獲得法國科幻小說大獎、四次羅尼-安獎金、法國幻想文學大獎、埃菲爾科幻小說大獎與臭氧大獎。他的短篇小說《抽絲剝繭》(Dechiffrer la trame)獲得1998年度法國幻想文學大獎與羅尼-安獎金,還被Interzone雜誌的讀者票選為年度最佳小說。丹雅科的作品已被翻譯成英語、保加利亞語、克羅埃西亞語、丹麥語、匈牙利語、德語、義大利語、俄語以及西班牙語出版。他還為幾位法國歌手填詞,並以此為靈感創作了一部小說,講述一個搖滾歌星帶領一個殭屍愛樂樂團在南極巡迴演出的故事。
「原來傑夫在我們要去的那個未知區域里失蹤了。伊芙琳,也就是那個女的(我就知道說著說著就會想起她名字的。傑夫叫她小伊),她不敢一個人繼續幹下去,於是回來放了我,想讓我幫她。哼,要是她晚回來十秒,就會發現機械毛毛蟲正在吃東西——吃一片壓得像薄餅似的屍體。有時候,這些生物機械體會做出一些很古怪的舉動。我的這條機械毛毛蟲也許會生出一些粉紅色的、用血肉築成的電話亭,電話機的撥號板上面不是金屬按鍵,而是嵌著一顆顆眼睛。你想象一下,在那種電話亭里撥號時,把手指插|進那些眼睛裏面……小伊自己也承認,我真的很幸運,因為傑夫剛好在那個關鍵時刻失蹤了。這句話我怎麼接?我只能嘟囔著說,自從遇上他們兩位豪傑,幸運女神就一直在向我微笑。不過那個女孩聽不出我話里的諷刺意味。
「我們沿著一條緩坡路向下走。這條路慢慢變成許多條分岔小路,每一條都能通往一棟高樓的天台。通常來說,一棟高樓會長在一條主幹道上面,所以我們會走進一段連衛星也探測不到的黑暗隧道。每逢這時候九九藏書,我們難免磕磕碰碰的,進展自然也變慢了。機械毛毛蟲猶豫不前,用頭頂燈掃來掃去,好像要把黑暗都驅散。為了安慰它,我一直把手擱在它頭頂的圓環上面。
「我出發的時候就帶著一台機械毛毛蟲……

「女孩臉上一紅,就不說話了。她臉紅的時候並不好看。毛毛蟲滾動著來到門前,然後一節一節地往屋裡爬。我們聽見纖維撕裂的聲音,中間還間隔著一段段長短不一的沉默。我往屋裡瞅了一眼,只見地上撒滿了軟骨組織的碎片,還有一堆新孵出來的電話亭,都包在胎盤袋裡面,歪歪扭扭地堆放在地上。這地方正好用來做一個大規模通信中心。我習慣成自然地拿出地圖,在上面做標註。然後我小心翼翼地跟著毛毛蟲的腳印向前走,小伊就跟在我身後。
「毛毛蟲停在一個入口處,裏面是一間完好無缺的多邊形大房間。小伊從毛毛蟲身邊溜進去,頓時大叫一聲,我連忙趕到她身邊。她正跪在地上,面前躺著不省人事的傑夫。只見那傢伙雙唇緊緊抿著,指甲把掌心也摳出了血,很明顯正在發燒。
《帕拉納曼科》是第一個以此概念為基礎而創作的故事。後來,在丹雅科的另外兩部小說《死星》Etoiles mortes)與《瀕死星》(Etoiles mourantes,系與亞爾·阿耶爾達赫合著)里,「生物城」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他們就一男一女兩個人,和你差不多年紀。我一眼就看穿了那個男的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手指修長纖細,說不定是個鋼琴家。那個女的卻完全不同,她雖然瘦得皮包骨頭,卻依然像個瓷娃娃那麼精緻。雖然她心腸軟,從來不忍心拒絕別人,可是她也很堅強,有勇氣去改變現狀。另外,她也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說到這裏,老人停下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在我書桌一角有一台播放錄音立方體的設備,正投射出一個喧嘩繁忙的小酒館的影像。我不喜歡不能發出聲音的東西——我們創造各種小玩意兒來排解孤寂,為的就是能時時刻刻感受到它們的陪伴,而不是讓它們也不作聲,甚至把我們的沉默擴大之後再甩回我們臉上。
「我還沒來得及連通接線員,我的話幣就用光了。我當時腦子不清醒,竟然用腳踹裝話幣的盒子,想把裏面的話幣都拿出來。我犯的第一個錯誤是選了一個剛孵出來的電話亭,我犯的第二個錯誤是忘記了機械毛毛蟲的母性本能。
(法國)讓-克勞德·丹雅科 Jean-Claude Dunyach——著
「『好主意。』她說,『這樣我們只需要沿著她鋪設的光纜往回走就可以了,不用擔心被那些該死的軟骨隔間困住。』
「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她靜下心來聽我把話說完。其實在前一天晚上我就已經知道帕拉納曼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這裏多少也有小伊的一份功勞。她用來煮咖啡的水其實是來自那個噴泉,雖然煮沸過,可是泉水本身的威力到底還是殘留了一點,足夠讓我知道傑夫到底栽進了什麼陷阱里。我本來也有可能遭受同樣的命運,一想到這兒我就忍不住全身發抖。那泉水,只要喝一點點就足夠把人迷倒了。這世上因為酒精而撿回一條命的人肯定不多,而我就是其中一個!
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從通話器傳出來,響徹我居住的這個單位。我切斷了鈴聲,繼續聽錄音。
「小伊說,傑夫失蹤的那個區域沒什麼特別的,看起來和他們之前路過的許多街區很相似。為了找到那個街區,他們不得不沿著原路往回走,然後通過衛星信號才終於找到那個地方。傑夫很失望,大發雷霆。他沿著那三條大街上下求索,想找到一條秘密通道的隱藏入口,那當然什麼也找不到了。然後他開始搜查樓房,一棟一棟地找。每搜完一棟,他的煩躁就增加一分。最後,她看見他走進一個門廊,就再也沒有出來了。
「當然了,監管生物城項目的領導們都很小心謹慎。帕拉納曼科是我們佔領的第一座、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座生物城。其他生物城還滯留在小行星帶當中,等待著當局決定它們的命運。把這樣一種生命體固定在殖民星球的表面,並用作居民區,這個想法挺有趣,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的。很多殖民地居民寧願我們給他們建設一些更傳統的住宅。有一些人更是斷然拒絕搬進一間用有機生命組織做牆壁的屋子裡。
「小伊走了,還帶著一個水壺。她趁著我走開的時候,還草草地寫了一封信。在信中,她說已經準備好加入傑夫的行列,與他輪流伺候生物城。我頓時深深地自責起來,為什麼我之前沒料到她會有此一招呢?我大聲呼喊她的名字,喚回來的卻只有空蕩蕩的迴音,縈繞在我四周。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我不知道這消息是怎麼泄露出去的,反正事後有成百上千個殖民者出發去尋找帕拉納曼科的秘密噴泉。當時管事的人一聽說這事情,馬上封鎖消息。他們這樣做,有部分原因是他們不相信我。你也知道,我畢竟只是一個老酒鬼罷了。我不厭其煩地對他們說,是酒精救了我一條老命。不過不論我怎麼說,他們總是心存懷疑。我當然明白他們的立場和苦衷,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人會因為這件事情來採訪我。
「有一次休息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有人在跟蹤我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那些機械毛毛蟲在帕拉納曼科上面根本派不上用場。它們不是迷路,就是徹底發瘋不受控。它們有時候會把光纜鋪設成一個閉合的圓圈,把自己困在裏面;有時候會織出一張電網,然後藏在網中等獵物。後來有人發現有些毛毛蟲會作繭自縛——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繭啊!這是要化蝶的前奏嗎?那是不可能的呀!我現在只是複述我聽回來的傳言罷了,可是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正所謂無風不起浪,沒有火頭,哪來的煙霧呢?
「『我們就這樣貿然闖進迷宮的話,容易在裏面迷路。』我向她解釋道,『我打算派這東西代替我們進去搜索。』
「在我們周圍,整片街區好像慢慢活過來了。這時候艷陽高照,茂密的光纜叢林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還想象著傑夫也許會像人猿泰山似的突然出現,穿著一條褲衩,在藤蔓之間蕩來蕩去追逐獵物。可是我知道,我們再也不會見到傑夫了。而且,小伊內心深處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鬱悶地盯著手中的空酒杯。只見杯壁開始出現裂痕,同時散發出一股怪味。這是因為酒喝光后,玻璃杯缺少了液體的滋潤,迅速開始降解,這迫使酒客再買一杯。
「看來傑夫偷偷讓她吃了剩下的所有安眠藥,又在她的睡袋上面釘了一張簡短的字條,最後再一次跑路了。我拿起字條反反覆復看了幾遍。其實,就算我不看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然九_九_藏_書後我叫醒了小伊。
「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我才敢停下來喘一口氣。然後我回頭瞥了一眼,發現毛毛蟲根本就沒追,它只是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個繭裏面。那個女的正站在毛毛蟲背上向我揮手呢!
「最恐怖的是,小伊的計劃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帕拉納曼科只對男人感興趣,它和它的園丁之間的關係帶有一種性|愛的成分,而這種成分對於生物城的存活是至關重要的。小伊當然不能滿足生物城在這方面的需求,而且我覺得也許帕拉納曼科有時候會吃醋……
「『等她進去走一圈出來,就不會有多少軟骨隔間剩下了。』我回答。
「不,我知道帕拉納曼科並沒有完全死掉!以我對它這麼長時間的了解,是不可能弄錯的!當初,在太空深處,帕拉納曼科在一群生物城裡面航行。我先不降落,遠遠地觀察它的動向。然後我花了好幾個月在城裡探索,尋找它神經系統的各個控制點。我把成千上萬根探針扎進它的肉體里,終於發現了它的愉悅感覺中樞,然後我就像駕馭大象似的控制著它,我手中的電流槍就是馴獸師的鞭子。經過無數次嘗試和挫敗,我終於成功迫使它跟隨我回到這裏來。進入軌道之後,還是我憑著一己之力給它套上了繩索。
「據那個女孩說,那棟樓房裡面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個由軟骨組織築成的迷宮,粗糙的地板是一層層死皮疊成的。她大聲呼喚,卻沒人答應,所以她不敢走得太深入。於是女孩用噴漆把名字的縮寫噴在門廊壁上,然後就回我們的營地了。
「我們問他怎麼暈倒了,他自稱撞在一堵軟骨牆上撞暈了。這個解釋實在太蠢了,而我們竟然也買他的賬,這事情看來就告一段落了。小伊向我道歉,說害我卷進這些事端,白白浪費時間,到頭來什麼收穫也沒有。我當然也訓了傑夫一頓,罵他不該把我孤零零一個人扔到機械毛毛蟲的魔爪里。可是我當時心有旁騖,所以沒罵幾句就停了。
「我們當時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了,我猜我的癥狀是在帕拉納曼科的影響下出現的。可是大本營的醫生只會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一個勁兒地跟我胡扯什麼精神錯亂、什麼心靈創傷。那種人總是能想出一個比你的想法更合理的解釋,所以你是不可能改變他們看法的。
「可是他們卻不太懂規矩,所以一直不露面。等他們終於下定決心出來相見時,我已經有了七分醉意。當晚他們跟我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第二天早上頭痛欲裂,而且所有酒瓶子都被打爛了。幸好,那個女孩沖得一手好咖啡。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棟樓房前面。沒有一點動靜,也沒有聲音,更沒有傑夫的蹤跡。我撿起機械毛毛蟲的遙控器,拉著小伊從門廊那裡走開。
「當天晚上,我反反覆復做著同一個夢。我就像一隻撲火的飛蛾,腦袋撞在生物城的殘酷現實當中,撞得頭破血流……當我睡醒時,傑夫又失蹤了,而我眼前整片街區好像發瘋了……

他凝視著可變色燈光中的玻璃酒杯,然後「咕嘟咕嘟」地喝下半杯。
「幾杯爪哇咖啡灌進肚裏,我覺得精神勁兒上來了,於是趁著他們還沒解釋,就對著兩人發飆,痛罵他們害我損失了那麼多好酒。他們任憑我破口大罵也不還嘴,直到我罵得自己也清醒了,他們才開口跟我說話。他們這招靈啊!我當時太生氣,除了發泄心裏的怨憤,什麼事也做不了。再說了,吼兩嗓子還能把我腦子裡面的『嗡嗡』聲壓下去呢。
「你知道人類在一個陌生世界里是怎樣開發殖民地的嗎?我們有一種鋪光纜的機械毛毛蟲,在幾小時內就能夠鋪設幾十公里長的光纜。隨便哪個星球也好,我們往星球表面撒下成千上萬台機械毛毛蟲,它們鋪設的大容量光纖和無數節點組成了一個覆蓋全球的通信網路,還能順便把星球表面消一遍毒。你也不用著急它們干多久,總之你蹺起二郎腿慢慢等著就是了。等它們完成之後,那個星球上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條縫隙都被它們探索過了。無論你走到哪裡,附近肯定會有一個電話亭。無論什麼時候,你距離最近的人類聚居處不會超過三十分鐘的車程。
「你呢?你相信我嗎?呵呵,可惜我已經喝得半醉了,要不我一定要變一個發光的花環出來給你親眼瞧瞧。可惜啊,帕拉納曼科不喜歡酒精,我相信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失去了它給我的那種能力。它再也不想要我了!曾經有一個機會擺在我面前,我沒去珍惜……」
我嘆了一口氣,給他倒了一杯酒。我早就學會了在聽故事的過程中認出關鍵點,在這些緊要關頭,聽眾必須給講故事的人加點油——酒精也好,恭維話也好,有時候一句「我原諒你了」也行——否則這個故事就講不下去了。至於具體加哪種油,這就因講故事的人而異了。今天這老頭要的不是寬恕,他只是想喝酒。
「機械毛毛蟲的程序被修改之後,它的本能應該也會跟著改變才對。可是不知怎的,它還是張牙舞爪地向我全速撲過來。它一邊撕扯它親手織起來的電纜,一邊向我逼近。我們彷彿在玩追人遊戲,一個個電話亭就是我們的中立區——只不過要是我輸了,就會出人命的。它把我的電纜牢房撕破了一個口子,我試著逐步把它從缺口那裡引開。然後我瞅准一個機會,從缺口跳出去,朝著最近的一座樓房狂奔。我擔心隨時會被毛毛蟲追上,砸成一團肉醬。我這人向來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那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看見頭頂上掛著一簇簇五顏六色的彩燈,大滴大滴發亮的樹汁從彩燈上灑下來。一條通信電纜沿著大街翻滾盤旋,轉出一個個飽含巴洛克炫麗風格的螺旋,慢慢爬上沿街的樓房,兩者以一種極不自然的方式緊緊擁抱在一起。牆壁上的每一條裂縫——哪怕是最細小的裂縫——裏面都冒出霓虹燈蘭花,它們射出的每一束閃電都在帕拉納曼科的表皮上反彈飛竄,它們散發出的芬芳使空氣也沸騰了。在短短几個小時之內,整個街區就已經被改造成了一片原始森林。
當帕拉納曼科掙脫桎梏、飛進茫茫夜空的時候,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幾個月前,就在生物城計劃剛剛被取消之後,我採訪了一位年長的星際航行家,他的話至今依然回蕩在我腦海里。我把保存了我們對話記錄的錄音立方體從抽屜里拿出來播放。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足夠時間把整段錄音放完……
錄音放完了,門口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我的文章四處被拒,連拒稿的原因也沒有,而且總是有人二十四小時監視我。不過這一切都不要緊了,因為生物城已經找到了它的飛行員,也招募了一群由夢想家和探險家組成的船員。他們能夠用雙手創造鮮花,讓死去的街道重獲新生。帕拉納曼科已經帶著他們一飛衝天,這時候無疑已經去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