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你一生的故事-(1998)-Story of Your Life

你一生的故事-(1998)-Story of Your Life

對七肢桶來說,所有的語言都是述行語。它們不用語言來交流,而是用它來實踐。當然,七肢桶事先就知道每一場對話的內容,但為了讓預知的內容成真,這場對話必鬚髮生。

然後,我接到了一通電話,有人想和我見一面。

軍方在窺鏡所在地設了輛房車,裏面是我們的辦公室。我看見蓋瑞正朝房車走去,於是跑過去追上他。「它們用的是義符文字。」我一趕上他,便這麼說。
我在電腦上選中幾段聲譜,然後打上了幾條暫定的註釋:「語音1」是「七肢桶」,「語音2」是「是」,「語音3」是「椅子」。然後我敲下了「七肢桶語言A」作為所有錄音的標題。
「哎,你看穿我了。」
「這可真叫人欣慰啊。」
蓋瑞點點頭:「可能是材料技術。」
「現在我們得確定,它其實不是在說『這些人真可愛』或者『瞧瞧他們都在幹啥』之類。然後我們看看,當另一隻七肢桶發這些音的時候,我們能不能聽出這些詞來。」我示意他找個位置坐下,「找個舒服的位子吧,這得花很長時間。」
「別那麼麻煩。」


「這麼說吧,如果用擬人化的語言來講,那這道光得權衡每一條路線,計算各路線要花多長時間。」他從盤子里夾起了最後一隻鍋貼。
「好呀,」我說,「我去。」

「語言學家把這樣的文字系統——」我指了指我寫的那兩個字,「叫作『語符文字』,因為它對應著口語。人類所有的文字系統都屬於這個範疇。然而,這個符號——」我指了指畫了斜線的圓圈,「屬於『義符文字』,因為它傳達了意義,卻沒有使用和口語相應的元素。這個符號的所有部件都沒有對應的語音。」
「你認為七肢桶的文字全都像這樣?」
我點頭:「當然。」
「是她姐姐結婚的時候。她說只有一個人可以……呃……被尊敬,那個人就是她。」
蓋瑞挑選著新鮮的羅勒、土豆、大蒜和意大利麵,我在一旁陪著。
七肢桶語B讓我學到了一種共時的意識模式,也因此理解了七肢桶語A背後的邏輯:原先,以我先後有序的意識模式看來,七肢桶語A彎來繞去,複雜得超出必要,但現在,我明白這是為了在語序的限制之下盡量增強靈活性。因此,我也能更加自如地使用七肢桶語A了,儘管比起七肢桶語B,它仍然只算一個差勁的替代品。
「當然去,稍等。」他說著,關了電腦,攏起一堆紙,然後他抬頭看向我,「嘿,要不今晚去我家吃?我來做飯。」
你火冒三丈:「上帝啊,媽,自從你和爸分開,就連做家庭作業都沒人幫我了。」
「你明明知道,你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情。」
韋伯上校一步邁上前來:「怎麼回事?它去哪兒了?」
「在學校里,莎倫說她就被尊敬了。」
在學會以七肢桶語B思考之前,我的記憶就像一道煙灰,由我的意識燃成的極細小的餘燼構成,標志著時間順序中的現在。學會七肢桶語B之後,新的記憶便像巨大的煙灰塊一般落下,每一塊對應的時長都有好幾年。儘管它們並非按時間順序到來,也不是連續降落的,但很快就組成了一段長達五十年的記憶。這段記憶始於我和啪啪、嘖嘖的會面,終於我自己的死亡。
韋伯上校轉過身來。「你們兩個,」他開口了,先是指著我,然後指向伯格哈特,「去安排下次交換的時間和地點。」接著他便跟其他人一樣,朝重播用的顯示屏走去。
我知道這個故事是怎麼結束的,我時常都在想這個。我也常常回想它是如何開始的:那是在幾年以前,軌道上出現了飛船,草原上出現了人造物體。政府對此幾乎緘口不言,小報卻把一切可能性都說了個遍。
我只是覺得你顯然和我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這再次提醒我,你不會是我的複製品;你可以是一個令人每天都開心的美妙存在,但你不是我能自己一手造出來的。
令人驚訝的是,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你都能扯上我們離婚的事。「我幫過你啊。」
「因為我想聽你讀!」
通過費馬原理取得突破以來,我們在科學概念方面展開的討論便高效多了。倒不是說七肢桶的物理學突然之間就一覽無遺了,但我們開始穩步地取得進展。據蓋瑞說,七肢桶的物理學框架與我們的相比確實是完全顛倒的。人類需要用積分學來定義的物理屬性,在它們看來只是最基礎的。蓋瑞舉了一個屬性為例,它在物理學術語中有個頗具欺騙性的簡單名稱,叫「作用量」,意味著「動能與勢能隨著時間變化的能量差」,管它是啥意思。我們得用到微積分,而對它們來說卻只是小兒科。

英文里「嬰兒」的語源是拉丁語的「不能說話」一詞,但你能夠完美地訴說一件事:我難受。並且會不知疲倦、毫不遲疑地訴說。我很佩服你在訴說它時全力以赴的那股勁兒:你一哭起來,就會成為憤怒的化身,體內的每一根纖維都用來發泄這股情緒。有意思的是:平靜的時候,你彷彿全身都散發著光輝,如果有人要給你畫像,我會堅持讓他給你加個光環。可當你不高興時,就成了一個高音報警器,專為發射雜訊而生,給你畫像的話,畫個火警鈴就好了。
「抱歉,你說啥?」蓋瑞說。

第二次在窺鏡前會面的時候,我們重複了之前走過的整個流程,不過這次在說話的同時,還用電腦屏幕展示了對應的文字:我們一邊說「人」,一邊顯示「人」這個字,如此反覆。最後,七肢桶終於理解了我們的用意,也在一個小小的基座上架起一道圓形的屏幕。一隻七肢桶開口了,然後將一根肢條塞進了基座上的大孔。一個塗鴉般潦草而模糊的字跡躍然呈現在了屏幕上。
蓋瑞的眼裡閃過一絲光芒。「我敢打賭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了。」他用筷子將一隻鍋貼撕成兩半,「你習慣了從因和果的角度來看待光的折射:光線抵達水面是因,方向的改變是果。但費馬原理聽起來很奇怪,因為它以目標為導向來描述光線的行為。這聽起來就像光線在聽命行事:『汝達目標前,當取極大或極小時值。』」
這就是惱人的地方了。《時光之書》不可能出錯,它最基本的設定就是人們讀到的是真實的未來,而非某種可能性。假如這是個希臘神話,那不論她如何反抗,周圍的一切會聯合起來迫使她踐行自己的命運,但盡人皆知,神話里的預言是語焉不詳的,《時光之書》的內容卻翔實具體,而你不可能用任何方法強迫她去賭馬。結果就很矛盾了:《時光之書》必須是正確的,因為它的定義就如此,然而不論這本書說她會做什麼,她都可以選擇反其道而行之。這兩個事實怎麼能調和呢?
「嗯,如果你已經知道這個故事是什麼樣的了,幹嗎還要我讀給你聽?」
這點顯然讓上校興緻勃勃。他的想法明顯是,外星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蓋瑞·唐納利也讀懂了上校的表情,翻了白眼。我忍住了沒笑。
「我的觀點是,它們的目的也許不是和我們開展貿易,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和它們開展貿易。我們只需要知道它們為何而來,以及它們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些什麼。一旦弄清楚這個,就可以展開貿易談判了。

韋伯辦公室里的空調幾乎補償了必須和這個男人談話要受的罪。
「所以,你們一旦得到費馬原理的數學描述,應該就能破解其他的原理了?」
在不久之前,你還很樂意跟我一起逛街。你那麼迅速地從一個階段成長到另一個階段,總是令我始料不及。和你一起生活像是瞄準一個移動的靶子,你總會跑在我所預想的前頭。
「我寧可不去想。」
當我看著這樣的句子時,便明白了七肢桶為什麼要發展出一套語義符構成的文字系統:它更適合擁有共時意識系統的物種。對七肢桶來說,口語是一種限制,因為它需要你一個詞接一個詞地先後說出來。另一方面,文字卻能在整個頁面上同時呈現所有符號。那何必用語符文字來束縛自己呢?畢竟它得像口語一樣一個詞接一個詞地呈現。它們壓根兒就不會考慮這種文字的。語義符文字則自然而然利用了頁面的二維特性,並非一次給出一個語素,而是同時呈現一整個頁面的語素。

「我理解,但我們已經使用機器作為媒介了。如果能讓對方寫字,我相信進展會比只用聲譜儀快得多。」


「所以,不管一個詞語怎麼旋轉,它們都能毫不費力地讀懂。」蓋瑞說,他轉身看了看七肢桶,欽佩地說,「我好奇這是不是它們的身體呈輻射狀對稱的緣故。它們的身體沒有『正面』,所以,它們的文字可能也沒有。高度巧妙啊。」
我記得有一回,我們開車去商場給你買新衣服。那時你十三歲。上一秒你還四仰八叉地坐在位子上,跟個孩子似的毫不在乎形象,下一秒便用一種刻意練過的隨意將頭髮一甩,如同一個訓練中的時尚模特。
「是挺妙的,但我以前怎麼從沒聽說過費馬原理呢?」我撿起一隻活頁夾,沖他甩了甩,這是一本物理學的入門手冊,專為我們與七肢桶交流提供參考而制,「這裏面滔滔不絕講了普朗克質量啦、氫原子的自旋反轉啦,但對光線的折射隻字未提。」
「它們願意進行某種形式的交換,」我解釋道,「但不是貿易。我們只需要給它們點兒什麼,然後它們會給我們一些東西作為回報。雙方事先都不能告訴對方會給什麼。」
我記得你剛上高中時,我們進行過一場這樣的談話。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蛋,你在為早午餐布置桌子。你一邊笑,一邊給我講你昨晚去的派對。
「你是說人類以前不知道的東西的話,沒有。」蓋瑞說,「七肢桶還是在照老一套的程序走。如果我們展示東西給它們看,它們就給我們看自己對應的表達,但從不主動開口。我們問它們還知道些什麼,它們也不會回答。」
「抱歉,我也不知道。要不你打電話問問你爸?」

「天啊,我當然知道!你覺得我是白痴嗎?」

我選擇了這次交流中最長的一段話。啪啪說的是,七肢桶行星有兩個月亮,其中一個比另一個大得多;構成該行星大氣的三種主要成分是氮氣、氬氣與氧氣;該行星表面的15/28被水覆蓋。這段話的頭一部分逐字直譯起來是這樣的:體積不等-岩石衛星-岩石衛星複數-相比起來主要對次要。
「現在,想象一下:假如是光線沿著這條路徑行進的。」他又畫了第二條虛線。
見我不會讓步,你迅速調整策略。
那是我最愛的笑話。
在每年的入門課程上,我都要講這個故事。正如我在講完故事後會解釋的一樣,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這個故事是假的,但它仍然是個經典的趣聞。當然,我的學生們真正想聽的趣聞是關於七肢桶的那些:在我餘下的教學生涯當中,很多學生都是這個原因才選了我的課。所以,我會給他們看我在窺鏡前與外星人交流的老舊錄像帶,還有和其他語言學家交流時的錄像。這些錄像帶富有指導意義,假如未來還有外星人造訪,它們還會派上用場,不過,它們沒能出產多少趣聞就是了。
「別擔心,上面的東西我都不需要了。」
「非零和博弈。」
「媽,雙方都可以贏的情況,你管它叫什麼?」
我寫下回復,要求對方解釋。嘖嘖的回答一如之前。然後,我看見它緩緩走出了房間。我們這場表演即將落幕了。
然後,突然之間,我來到了停屍房。一個勤務兵掀起你臉上的床單,我看見了二十五歲的你。
「只是為了跟七肢桶可能使用的其他語言做區分。」我說。他點點頭。
「它們的文字不是以詞語為單位的,每個句子都是由句中詞語的意音符號融合而成。符號融合的時候,會發生旋轉和變形。你瞧。」我向他展示了這些字元是怎麼旋轉的。
我沒做過這種事,可我知道如果自己承認這點,就會徹底失去你的敬意了。「你知道你絕對不能開車,或者上車,只要你——」


我從自己的電腦和正在寫的論文上抬起眼來:「什麼?你是說雙贏局面?」
「它們在這種類型的交換中不會這麼做。我問過它們,我方可不可以提要求,它們說可以,但它們不會告訴我們它們會給什麼。」我突然想起,「述行」這個詞變下詞性就是「表演」,而「表演」一詞剛好能描述「把你知道會發生的對話表現出來」這回事,就像在戲劇里一樣。
接下來,我們知道了那個膠狀蛋似的東西的名稱,包括讀法和寫法,以及吃這種東西所對應的表達。聲譜圖所顯示的「七肢桶吃膠狀蛋」挺容易分析的:果然,「膠狀蛋」帶有一個格標記,但這個句子的詞序和之前的不大一樣。同一個句子的書面形式,又一個大大的意音符號,則是另一回事了。這一次,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從中辨認出了一些東西:它不僅僅是幾個意音符號融為了一體,而且其中的「七肢桶」這個符號還被上下顛倒了,「膠狀蛋」對應的符號則站在它的上方。
你的眼睛和你爸爸的一樣藍,不像我,是泥土般的棕色。男孩們會凝視你的雙眼,正如我曾經凝視、現在仍在凝視你爸爸的雙眼。看見這雙藍眸搭配著黑髮,他們會既驚訝又迷醉,正如我曾經如此、現在也如此。你有很多追求者。
我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你最好真這麼想。」
他點點頭。「物理學的所有分支都有。幾乎所有物理定律都可以被重新描述為變分原理。它們之間的區別只在於哪個屬性被最小化或最大化了。」他比畫了個手勢,彷彿物理學的各個分支就陳列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學領域——費馬原理適用的領域——時間就是必須成為極值的屬性。在力學領域,成為極值的則是別的屬性;在電磁學領域,又是其他的屬性了;可在數學上,所有這些原理都是相似的。」

我點點頭:「至少暫時是這樣。」
我又試了幾次,但七肢桶沒再做出任何我能辨認的回應。我只好又回放了一遍之前被它們肯定過的錄音。然後七肢桶回應了語音2,「是」。
你三歲時,有一次我們在爬一段陡峭的旋轉樓梯,我格外用力地抓著你的手。而你卻從我身邊掙開。「我能自己走。」你堅持這樣,從我身邊走開,好證明這一點,然後我想起那個夢。在你的整個童年,同樣的場景重複了無數次。我幾乎可以相信,因為你生性叛逆,我試圖保護你反而激發了你對攀爬的熱愛:先是兒童樂園裡的攀爬架,然後是小區附近綠化帶里的樹,再是攀岩俱樂部里的石牆,最後是國家公園裡的懸崖峭壁。
「所以,我的理解是,咱們沒法借用它們的文字來輔助學習它們的口語了。」
「只會做一種,」他承認,「但做得可好了。」

當我的七肢桶語B越來越流利,語義符就能完整地呈現在腦海中,一次性清晰地表達出哪怕很複雜的意義。不過,我的思考速度倒沒有因此變快。我的思維沒有洶湧地往前奔騰,而是與語義符的含義保持著平衡一致。這些語義符似乎並不僅僅是語言,它們簡直就像佛教的曼陀羅。我發現自己進入了冥想狀態,此時在我的思想中,原因和結果成了可以互換的存在。事件之間的聯繫不再有固有的方向,一連串的思緒也不再具有特定的順序:所有的部分都有同樣的影響力,擁有一模一樣的地位。
他睡眼惺忪地說:「下次我們可以去你家。」
「很好。」他撿起一小截粉筆,畫了一個示意圖:
你考慮著我的話,當你用力思考時,眉毛上方就會出現一些小窩。最終,你答應少帶些玩具,但read.99csw.com你的期望值只增不減。
「聽著不錯。」
「噢,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莎倫做了伴娘?」
「你認為我們顯示屏上的掃描線可能導致七肢桶無法讀屏?」
「關於光線的路徑,有一個很有趣的特點:光線總是走兩點之間最快的那條路。」
「並不能。這些聲音聽著不像是用喉頭髮出來的,可光憑這個,我沒法判斷它們的長相。」
我記得你在大學畢業典禮上照的一張相片。照片中,你沖鏡頭擺著姿勢,頭上的學士帽時髦地歪斜著,一隻手扶著太陽鏡,另一隻手搭在胯上,掀起長袍,露出了底下的緊身背心和短褲。
「我就是好好照著讀的。」我一臉無辜地說。
我在簡報會上聽說的情況是,這種窺鏡在美國境內有九個,全球有一百一十二個。窺鏡發揮著雙向交流設備的作用,多半是連接著地面和軌道中的飛船。沒人知道外星人為什麼不直接現身和我們對話,也許是害怕我們有虱子吧。每個窺鏡所在地都被派遣了一組科學家,分別由一名物理學家與一名語言學家組成。我和蓋瑞·唐納利就是一組。
從你開始蹣跚學步的那天起,我就日復一日地感受到我們關係的不平衡之處了。你總是跑向別處,而每當你撞到門框或者擦破膝蓋,我都會覺得彷彿痛在自己身上。就像是長出了一條功能失常的胳膊,它是我自身的延續,上面的感覺神經能正常地報告痛覺,運動神經卻壓根兒不傳遞我的指揮。這太不公平了:我會生下一個代表自己的會動的巫毒娃娃。準備生你的時候,我可沒想要這個。這也是必然的嗎?
各小組在基礎的算術方面取得了成功,卻在幾何和代數上遇到了障礙。考慮到七肢桶的生理構造,我們還嘗試過用球形的坐標系替代方形坐標系,但仍然一無所獲。七肢桶似乎根本不明白我們在做什麼。
「你說得對。」我會說,「十三年前我就知道今天這地毯需要吸塵,而且生個孩子是完成這活兒最省錢也最省事的辦法了。你就爽快地接著干吧。」
我帶著尼爾森走向他的車時,他饒有興緻地問我:「你們在打啞謎,對吧?」
「等我父親終於接受我的變化了,我再告訴你。」
窺鏡上房間的景象突兀地消失了,片刻之後,我的眼睛才適應眼前看到的東西:窺鏡的背後,帳篷的另一面,窺鏡已經變得完全透明了。重播用的顯示屏周圍,人們的交談戛然而止。
太早跟你說這些也沒用,因為你在一生中大多數的時候,都不會願意靜靜坐著聽這麼一個兒女情長的故事——你會稱之為「傻不啦唧」的故事。我記得你十二歲時是怎麼構想自己的出生的。

「這不是把以前的東西回放給我們。」伯格哈特說。在之前的一次交換中,七肢桶把我們過去展示給它們的信息又播給了我們看。國務院因此大為光火,但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對方是想羞辱我們。這個行為很可能只是說明,雙方交換的東西的價值無關緊要。這不代表七肢桶以後就不會送我們一艘宇宙飛船,或是冷核聚變技術,或是其他某種讓我們美夢成真的奇迹了。
「哪些知識對你們最有用這一點,我們猜錯了。」蓋瑞毫不扭捏地說,「其實,費馬原理會成為突破口本身就挺奇怪的,它解釋起來容易,但進行數學描述的時候需要用到微積分,而且不是普通的微積分,得用上變分法。我們原本以為,簡單的幾何或代數定理才是突破口。」
我伸出手,取下架子上的那隻碗。這個動作並不像是誰逼我做的。與之相反,我感覺是自己急切地想要抓住那隻碗,就和它快要砸到你的那個時候一樣:是出於直覺,一種我感到應該遵循的直覺。
我瞪著你,然後道聲晚安。
就我們的概念而言,七肢桶既不是自由的,也沒有被束縛;它們不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也並非身不由己的機器人。七肢桶的意識模式有特別之處,不僅在於它們的行動總與歷史事件吻合,也在於它們的動機總與歷史的目的吻合。它們的行為是在創造未來,也是在踐行歷史年表。
「你在逗我。」你氣得直跺腳。然後我們下車,我會徑直朝商場的入口走去。
學習一種沒有口語的語言很奇怪。我不必練習發音,卻要緊緊閉上雙眼,試著在眼瞼之下描摹語義符。


「這條假設的路徑比光線實際走的路線要短。可光在水中的傳播速度比在空氣中的慢,而這條路徑大部分是在水下。所以,走這條假設的路徑所需的時間比走實際路徑所需的時間更長。」
「天啊,咱們怎麼從沒想到要去找那些東西啊。」我說,「我們馬上就去辦,長官。」
「數學方程式、音樂和舞蹈用的樂譜,但那些都只能用在專門的領域,我們無法用它們來記錄這場對話。可我懷疑,假如我們對七肢桶的文字懂得夠多,就能用它來記錄這場對話。我認為它是一套完整而成熟、能夠普適的圖形語言。」

「什麼?」你轉過身,從卧室方向走回來, 「雙方都可以贏的情況,我剛剛想起來了,這叫非零和博弈。」
假如我能把這一切講給尚不知情的人聽,他們可能會問,如果七肢桶已經知道自己會說些什麼、聽到什麼,那還要語言來做什麼?問得有道理。可語言不僅僅是用來交流的,它還是行為的一種形式。根據言語行為理論,「你被捕了」「我將此船命名為……」和「我保證」都是述行語:說話的人光是說出這些話,就是在完成某種行為。所有人參加婚禮時都預期會聽到「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婦」,但直到牧師真的說出這句話,整場儀式才算數。就述行語而言,說就等於做。
「沒問題。你想讓我做什麼?」

我喜歡用博爾赫斯式的虛構情節來想象:想想看,一個人站在《時光之書》跟前,這本書上記錄著過去與未來的所有事件,儘管是完整版本的縮小版,仍然厚重無比。她拿著放大鏡,翻著薄如蟬翼的書頁,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故事。她看到了描寫她正在翻閱《時光之書》的這一段,然後跳到下一章,那裡詳細記述著她第二天會做些什麼。她會根據在書里讀到的信息來行動,在賽馬「混世魔王」上押一百元賭注,然後贏得二十倍的回報。
我和蓋瑞走進了窺鏡所在地的操作中心,它就在一棟活動板房裡。操作中心的內部看著就像正在組織一場侵略,或者是一場撤退:留著平頭的士兵要麼正圍著一張龐大的當地地圖工作,要麼就坐在粗獷的電子設備前,對著頭戴式耳機講話。我們被領進了韋伯上校的辦公室——操作中心後面一個吹著空調、還算涼快的房間。
「我的天,」你說,「他們說與體重有關係,還真不是開玩笑。我喝得壓根兒沒有那些男的多,結果醉得比他們還厲害。」
1770年,庫克船長駕著「奮進號」來到了澳大利亞的昆士蘭海岸。庫克船長留下一些人修船,自己則帶領一支探險隊上岸,遇到了原住民。一名水手指著那些將幼崽放在育兒袋裡跳來跳去的動物,問一名原住民那叫什麼。原住民回答:「Kanguru。」自那以後,庫克船長及其水手就用這個詞來稱呼這種動物了。直到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個詞的意思是:「你說啥?」

比這還有趣得多的是,我們最新發掘的七肢桶語B的詞法與語法。它們是二維化的,這獨一無二。根據一個語義符的詞性,它的屈折方法可以是改變某個筆畫的彎曲度,或是它的粗細,或是起伏的方式,或是兩個部件的大小比例,或是部件之間的距離,或是部件的朝向,或是其他各種各樣的手段。這些都是非符號的元素,不能孤立於某個語義符而存在。在人類的書面語中,這些特性屬於字跡風格的問題,在七肢桶語B中卻絕非如此:它們的意義是由一種清晰而連貫的語法決定的。
更有趣的是,七肢桶語B正在改變我思考的方式。對我而言,思考是典型的用內部語言進行的過程,用我們的行話來說,我的思維是用語音編碼的。我的內部語言通常是英語,但並非必然如此。高三的暑假里,我參加了一個全封閉式的俄語學習項目,那個夏天結束時,我已經在用俄語思考甚至用俄語做夢了,但那也總是俄語的口語。語言雖不同,模式卻一樣:無聲地用語音在內心大聲地思考。
「來,我講給你聽。」我帶著蓋瑞進了我的辦公室,一進門,我就走到黑板前,畫了一個圓圈,又在上面畫了一條將它一分為二的斜線,「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路過廚房用具的區域時,我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那些架子——胡椒磨、壓蒜泥器、沙拉夾子——最後落在了一個木質的沙拉碗上。
「不行,你們絕對不許這樣。」我說。
在它們說過的全部話語當中,我能認出一個詞,一個我解讀為「七肢桶」的詞,其餘的語音很可能是動詞片語。看樣子,它們似乎也有相當於名詞和動詞的分類,謝天謝地。
我們向上校簡要彙報了第一天的成果。「聽起來你們沒取得什麼進展啊。」他說。
「如果他說了點啥有意思的,就叫醒我。」蓋瑞說。
他稍加思索:「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許在它們看來,我們的文字很冗餘,簡直是浪費掉了一條交流渠道。」
「我能提供的信息,只有這段錄音。」韋伯上校說。
我用一根手指撫過你的肚腩,你的皮膚異常柔軟,令我驚嘆不已,也讓我想知道,絲綢會不會像麻布一樣磨得你難受。然後你扭動起來,身子擰來擰去,一次伸出一隻腳,而我認出了這個動作——你在我體內的時候,我曾無數次感覺這個動作。原來它看上去是這樣的啊。

蓋瑞放下粉筆,用沾著白灰的指頭指了指黑板上的示意圖:「所有假設的路徑需要耗費的時間都比實際路徑要長。換句話說,就是光線走的路徑永遠是最快的那條。這就是費馬的最短時間原理。」
蓋瑞點點頭,指向屏幕:「好像是靠改變這些筆畫中段的彎曲度來表達『聽清了』。」
「等待有時是好事。」我說,「越是期待,真到那兒的時候就越有意思。」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著我們不可能預知未來。我們知道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因為我們切身感受著它,意志力是意識的固有成分。
軍警檢查過我的徽章,在夾紙板上做了記錄,然後打開了大門。我開著越野車駛入營地。這是一片烈日炙烤的農場牧地,軍方搭建的帳篷構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營地的中央就坐落著外星人的眾多設備之一——一個綽號叫「窺鏡」的東西。
特德·姜(1967——)是一名富有影響力的美國科幻作家,他出生在紐約的傑弗遜港,創作的中短篇獲獎眾多。在同時代的短篇科幻作家當中,他即使不是最卓越的那一位,也無疑是最為卓越的之一。特德·姜也曾獲得約翰·W.坎貝爾獎最佳新作家獎,並於1989年參加過號角作家工坊。他于布朗大學獲得了計算機科學學位,目前居住在西雅圖附近,從事科技方面的寫作。
現在,要是我能想起你還有什麼時候像這樣毫無保留地開懷大笑過就好了,這種能讓我心臟顫動的笑。

「視覺上的句法?你能給我舉個例子嗎?」
「啊哈。」我又看了一眼那些簡單的動名片語合而成的符號。之前我覺得它們似乎沒有規律。現在我意識到,它們其實都包含著代表「七肢桶」的意音符號:有些跟各種各樣的動詞結合時被旋轉、變形了,所以我一開始沒能認出來。「你們一定是在逗我。」我喃喃道。
「我想我終歸是知道的。」我說,「畢竟和你父親在一起那麼些年,多少會耳濡目染。」
「光憑錄音的話,不管聽多長時間我都沒法判斷。我得直接和外星人對話。」
你把手按在書頁上阻止我:「你得好好照著讀!」

我們很快進入了正題。我編輯了兩個平行的語料庫:一個由語音材料組成,另一個由文字材料組成。從第一印象看來,它們寫的似乎是意音文字。這令人失望,我本來希望它們使用的是表音文字,這樣才能幫助我們學習它們的口語。這種意音符號或許也包含語音方面的信息,但發掘起來可比解讀表音文字困難多了。
「沒錯,正因如此,我才巴望能早點兒看到它們怎麼對費馬原理進行數學描述。」他一邊說,一邊來回走動,「如果在它們的數學里,變分法比代數還簡單,那就能解釋為什麼我們談起物理問題來障礙重重了:它們的整個數學體系和我們相比都是顛倒的。」他指了指那本物理學入門手冊,「你放心,我們肯定會修訂那玩意兒。」
我大笑:「想都別想,信用卡都由我管。」
「馬上就有例子。」我在桌旁坐下,打開電腦,調出昨天和嘖嘖對話的錄像,並把顯示屏轉過去給他看,「在它們的口語當中,名詞都帶有格標記,來表明它是主語還是賓語。但是,在書面語里,一個名詞是主語還是賓語,是由它對應的符號與動詞的位置關係決定的。你瞧瞧這裏。」我指著其中一個符號,「比方說,當『七肢桶』和『聽』以這種方式結合到一起,這些筆畫互相平行的時候,意思就是七肢桶在聽。」我又給他看了另一個符號,「當它們這樣結合,這些筆畫彼此垂直的時候,就意味著七肢桶被聽。很多動詞都適用這種詞法。」
「你居然能發出那種聲音,我已經很佩服了。」蓋瑞說。
我看著窺鏡里的啪啪和嘖嘖,它們正等著我們繼續。然後我嘆了口氣:「你們不會讓我們輕輕鬆鬆解決這事兒的,對吧?」
交換信息的過程中,我注視著嘖嘖,想看它有沒有任何異常的行為。它站在那裡,和平常一樣幾乎毫不動彈,我看不出馬上會發生的事情的一丁點兆頭。
窺鏡完全變亮之後,立即變得像是一個半圓形房間的透視畫。房間里只有幾個似乎是傢具的較大物件,卻不見外星人。彎曲的對牆上有一扇門。
蓋瑞邁進房間,關上了門。他把我從椅子上拉起來,吻了我。
這時,有人敲了下門,我還來不及回應,蓋瑞便一臉喜氣洋洋地走了進來:「伊利諾伊州在物理方面得到成果了。」
「我真希望現在就在夏威夷。」你哀叫道。
「真的?她有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什麼嗎?」
我指著自己,慢慢地說:「人。」然後指向蓋瑞,「人。」然後,我又分別指了指兩個七肢桶,說,「你們是誰?」
「它說七肢桶要離開了。」我說,「不只是它,它們全都要走。」
儘管特德·姜並不是語言學家,但他在這篇故事中描述的語言學知識——包括語言共性與文字系統——在該領域的專家看來都頗為真實。語言相對論在故事中發揮了相當的作用,包括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該假說認為,一種語言的結構影響著說這種語言的人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換句話說,即語言構建了我們的現實生活。在探討這個話題https://read.99csw.com時,特德·姜推翻了一般科幻小說中,外星人只需看看電視就能學會我們的語言這種點子。這篇小說已被改編為電影,主演為艾米·亞當斯與傑瑞米·雷納。
「那不一樣。」你說,簡直不相信連這都需要你解釋,「這是在逛街。」
蓋瑞點點頭:「沒錯。」
「我們能不能——」他搜尋著恰當的措辭,「給點暗示,表明我們想要哪種禮物?」
韋伯陷入思索。對我來說這根本算不上問題,對他而言卻是個艱難的抉擇。不過,他頗有軍人作風,很快就做出了決斷:「我批准你的請求。和外面的軍士說說你都需要帶些什麼,明天就帶來吧。」
「它們大老遠跑來,一定是有某種目的。」這位外交官說,揚聲器里的聲音聽著很微弱,「謝天謝地,它們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若非為了這個,又是為了什麼呢?它們是勘探人員、人類學家,還是傳教士?無論對方的動機為何,必然是對我們有所企圖。也許,是想要我們太陽系的採礦權;也許,是想了解我們本身;也許,是想對人類佈道。但是,我們能肯定它們必有所圖。
我看得出來,他並不習慣向平民討教。「我只能說,因為生理構造上的差異,要和它們建立交流會非常困難。可以肯定的是,它們使用的聲音是人類聲帶發不出來的,人類的耳朵也可能無法分辨這些聲音。」
沃斯堡市窺鏡所在地的語言學家伯格哈特開口了:「這種事我們已經問過七肢桶很多次了。它們一直說自己是來觀察的,並且堅稱信息是不能買賣的。」
「你其實對跟七肢桶交談一點興趣都沒有,對吧?你之所以參与這個項目,只是為了跟我上床。」
在此之前,我們一直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七肢桶語B句子完成後的形態之上。在任何人看來,這些代表句子的語義符讀起來都不存在既定的語序:你幾乎可以從這團亂麻中的任何一個位置開始讀起,看過一個個分叉的從句,直到讀完整個語義符。可這是閱讀,在書寫語義符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況嗎?

七肢桶做出了回應。據聲譜圖判斷,這段聲音看著像「語音3+語音2」。樂觀的解釋是,七肢桶在說我放的語音是正確的,這就意味著七肢桶與人類有著相通的對話模式。悲觀的解釋是,它只是咳得比較厲害。
「你還需要些什麼?」
我沒有把濕漉漉的狗的比喻說出來,而是問道:「這段聲音是在什麼情境下錄製的?」
想一想這個句子:「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看作「吃」的賓語,這個句子就意味著大餐要上桌了。如果把「兔子」看作「吃」的主語,它也許就出自某個小女孩之口,她想讓媽媽打開一袋兔糧。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意思,並且同一個家庭里很可能只會採用其中一種。然而,兩種解釋都說得通,只有語境才能決定這句話的意思。
眼下,我和你爸爸已經結婚兩年多了,就住在埃利斯大道上。等我們搬出去的時候,你還小,不會記得這座房子,但我們會給你看這兒的照片,跟你講這兒的故事。我很樂意為你講講今晚的事,告訴你我是怎麼懷上你的。然而這麼做最合適的時機,是等你自己準備好生孩子以後,可我們永遠也沒有那個機會了。
「我無權告訴你。」
再想一想這個現象:光線以某個角度接觸水面,入水后卻換了角度。如果你解釋說,是折射率不同導致光線改變了方向,那就是以人類的眼光在看待問題。如果你解釋說,光線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抵達目的地,那就是以七肢桶的眼光在看待問題。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方式。
我聽見乾草地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一名士兵進了帳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手裡拿著一隻超大的步話機:「上校,有消息——」韋伯一把搶過了步話機。
他們之前給我看過錄像帶,可我還是驚得目瞪口呆。它的七根肢條上沒有明顯的關節,解剖學家猜測它們可能是由脊柱支撐的。不論內部構造如何,七肢桶靠七根肢條協調配合,能夠流暢自如地活動。它的「軀幹」坐落在波浪般起伏的七肢之上,移動起來像氣墊船一樣平穩。
「我懂了。」他承認道,「可你打算怎麼回應它們?把它們寫給你看的文字,又拿給它們看?」
「好吧,那咱們聽聽。」
公平地說,七肢桶十分配合我們。接下來的日子里,它們爽快地教授著我們七肢桶語,卻從不要求我們教它們更多的英語。韋伯上校和他的同僚在揣度這一點意味著什麼。與此同時,我則通過視頻會議,和其他窺鏡所在地的語言學家們分享剛剛學到的七肢桶語。視頻會議製造出了一種不協調的工作氛圍:與七肢桶的窺鏡相比,我們的顯示屏很原始,以至於我的同行們倒是顯得比外星人更加遙遠了。熟悉的遠在天邊,古怪的卻近在眼前。
這是我參与過的第二場「禮物交換儀式」,所有儀式中的第八場,而我知道它也會是最後一場。窺鏡所在的帳篷里人滿為患:沃斯堡市的伯格哈特過來了,蓋瑞、一名核物理學家、各種各樣的生物學家、人類學家、軍事長官以及外交官也到場了。所幸他們開了空調來降溫。我們稍後會回放現場的錄像,好弄清楚七肢桶給的「禮物」是什麼。我方的「禮物」是法國拉斯科洞窟的史前壁畫。
我想更多地體驗七肢桶的世界觀,想像它們那樣感受一切。然後,也許我就能和它們一樣,完全接受世間一切事的必然性,而不是僅僅在衝擊中艱難前行,了此餘生。但我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我會繼續練習七肢桶的語言,正如窺鏡小組的其他語言學家一樣。但比起七肢桶還在時我們取得的進展,以後沒有誰能走得更遠了。
「你說得在理。咱們已經可以問它們數學方面的問題了嗎?」
「可是媽,我不能讓別人看見你和我在一起。」
再過一會兒,尼爾森就上門來接我了。我給你們做介紹,然後大家一起站在門廊上閑聊片刻。尼爾森粗獷而英俊,你顯然認可了他。我們正要出門時,蘿茜隨口問你一句:「你覺得今天晚上的天氣會怎麼樣?」
我停車的時候,你給了我一些指示:「好吧,媽,給我一張信用卡,兩小時后咱們在這個出口碰頭。」
「我就知道你知道。」你說,然後突然給我一個簡短的擁抱,你的頭髮散發著蘋果的香氣,「你是最棒的。」
我記得當你十四歲時,有一天走出自己的卧室,手裡拿著一個覆滿了塗鴉的筆記本電腦,因為你正在做學校的報告。
「差得太遠了。」我咕噥道。
最後一場「禮物交換儀式」,也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七肢桶。突然之間,世界各地的窺鏡都同時變得透明,它們的飛船也離開了軌道。事後對窺鏡的分析顯示,它們不過是石英玻璃做的,一種完完全全的惰性材料。七肢桶最後給我們的信息描述了一種新型的超導材料,不過後來證明,這隻是複製了日本剛剛完成的科研成果,並非什麼人類未知的科技。
大多數人都聽不出上校在一語雙關。只是個私底下的玩笑,別讓我解釋了。
「你該聽聽我學駝鹿叫的。能讓它們跑起來。」
「可悲的是,咱們真的得馬上去辦。」蓋瑞說。
「你是說,這是一場非零和博弈?」蓋瑞佯裝出難以置信的語氣,「哦,我的天!」
「不,你沒有。這個故事不是這樣的。」
「所以我們只能依賴這些錄音咯?」蓋瑞問。

嘖嘖離開房間,然後拿著某種巨大的堅果或是葫蘆,還有一個膠狀的橢圓體回來了。嘖嘖指著葫蘆,同時啪啪說了一個詞,展示了一個意音符號。接著,嘖嘖將葫蘆拿到了下肢之間,一道嘎吱破裂的聲音隨之響起,葫蘆再次出現時,上面被咬了一口:它的殼底下藏著玉米般的顆粒。啪啪開口了,然後在它們的屏幕上展示了一個大大的意音符號。「葫蘆」這個詞在句子中被說出來的時候,聲譜圖發生了變化:或許是格標記。這個符號很古怪:經過一番研究,我能夠從中辨認出形似「七肢桶」和「葫蘆」的意音符號。它們看上去彷彿融為了一體,其中還混著一些額外的筆畫,很可能意味著「吃」。這是多字連寫嗎?
「一台數碼相機和一個大的顯示屏。」我給他看了自己畫的設備布置圖,「我想通過書面文字來分析目標語言:我在屏幕上展示文字,並且用相機來記錄對方的文字。但願七肢桶也會做同樣的事。」
蓋瑞看著碗,讚許地點點頭:「瞧,順道來超市逛逛是對的吧?」
我會繼續讀下去:「然後金髮姑娘嘗了熊媽媽的碗,可裏面盛滿了菠菜,也是她討厭的食物。」
蓋瑞斜眼望著天花板。我想對上他的視線,可他總是目光游移。
「我覺得你可以自己打給他。」
上校搖了搖頭:「不可能。」
「禁止?」
未來真的可能被預知嗎?並不僅是猜測,而是十分肯定地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一切細節。蓋瑞曾經告訴我,物理學的基本定律就是時間上的對稱性,即過去和未來在物理上沒有區別。針對這一點,某些人可能會說:「沒錯,理論上是這樣。」可現實點說,大部分人會回答:「不。」因為自由意志的存在。
我難以置信:自己竟然在和一個用「高度」來修飾「巧妙」的人一起工作。「這當然很有趣。」我說,「但也意味著,我們沒法輕易用它們的語言來寫句子了。我們沒法簡簡單單地把它們的句子切割成一個個詞語,再組合起來。我們只能先學習它們的書寫規則,才能寫出它們能讀懂的東西。問題是它們的文字也是連續的,就跟每個詞都連在一起的錄音一個樣,只不過是寫下來了。」
他往椅背上一靠:「你知道我們想盡量少地展示自己的科技。」
「嗯……有意思。七肢桶就是對這個原理做出了反應?」
蓋瑞在停車場等著我。我們穿過一片水泥路障組成的圓形迷宮,抵達了一座大型帳篷,底下便是窺鏡。帳篷跟前放著一輛裝設備用的推車,裏面載滿了從學校的語音實驗室里借來的東西;我已事先把這些東西送給軍方審查過了。
蓋瑞掀起了帳篷的門帘,示意我進去。「莫再猶豫,」他用馬戲團攬客者的腔調說道,「來瞻仰上帝的綠色地球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神奇造物吧!」
韋伯猶疑地看著我的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人們通常會說,無法調和。《時光之書》的存在於邏輯上是不成立的,因為按照它的設定,它的存在本身就會導致上述矛盾。或者,寬容點兒說,《時光之書》可以存在,只要沒人能讀到它——這本書被收藏在特殊的地方,誰也沒有權利翻閱。
對,是她。她是我的女兒。
「呃,我覺得嘖嘖應該沒有傳呼機。」我說。
韋伯上校不為所動。「對於這段錄音的語言學屬性,您有任何的見解嗎?」他問。
「即便告訴我你見過那些外星人,也不算走漏消息。公眾早就覺得你們已經見過了。」
我儘力保持一種不置可否的愉快表情。我真的儘力了。然後你說:「哎,得了吧,媽媽。」
「如果我們先送,我們禮物的價值會不會影響它們回贈的東西的價值?」這人生唯一的一段戲,他是在即興發揮,我卻已經小心地排練過了。
「學這個有利於你和它們探討物理。」
當七肢桶語B的句子增長成龐然大物時,視覺衝擊力就相當驚人了。如果不去解讀它的意思,光是看著,那我覺得它就如同一堆潦草畫出的奇形怪狀的螳螂,一隻接一隻地連在一起,組成一個埃舍爾風格的點陣,且每一隻的姿勢都略有不同。那些面積最大的句子則擁有一種接近迷幻海報的效果,有時令人頭痛,有時令人迷醉。
在獎項方面,特德·姜擁有驚人的紀錄:他出版過的幾乎每一篇小說(總共不到二十篇)都曾獲得獎項或提名,包括:《巴比倫塔》Tower of Babylon,1990)獲得星雲獎,《你一生的故事》(1998)獲得西奧多·斯特金紀念獎與星雲獎,《七十二個字母》(Seventy-Two Letters,2000)獲得側面獎,短中篇《地獄是上帝不在的地方》(Hell Is the Absence of God,2002)獲得軌跡獎、星雲獎與雨果獎,《商人和鍊金術之門》(The Merchant and the Alchemist』s Gate,2007)獲得星雲獎與雨果獎,《呼吸》Exhalation,2008)獲得軌跡獎與雨果獎,《軟體體的生命周期》(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2010)獲得軌跡獎與雨果獎。
上校轉向蓋瑞:「你怎麼看?」
「是幾小時前的事,我們剛剛開了視頻會議。我解釋給你聽。」他開始擦我的黑板。
第二天,進入窺鏡所在的帳篷之前,我和蓋瑞商量了一下。「這次會面我需要你幫些忙。」我告訴他。
「因為我是你媽,我叫你這麼做。」
時間流逝,各個窺鏡所在地的小組都開始認真地研習起了七肢桶在基礎數學與物理領域的術語。我們共同做展示,語言學家主要負責分析語言,物理學家則把精力集中在學科內容之上。物理學家給我們看了以前設計的與外星人交流用的一套東西,主要內容是數學,然而是準備用在射電望遠鏡上的。我們做了番改造,好用於面對面的交流。
「為什麼?」你第二次問。那時候,你該是三歲了。「因為現在你該上床了。」我第二次說。我已經替你洗好澡、穿上睡衣,但就是沒法讓你上床。「可我不困啊。」你抱怨道。你站在書架前,抽下一張想看的影碟:這是你用來拖延回卧室的最新戰術。「這不重要。你還是得上床。」
「我們無從得知。」我說,「我覺得不會,考慮到它們沒有這種習俗。」
「你們可能等不及要對他發表評論了。」我一邊說,一邊照著走廊里的鏡子,「但在我們離開之前,你們還是得克制一下。」
「那還有其他的變分原理咯?」
「現在咱們做個嘗試,權當好玩兒吧。」我分別指了指兩隻七肢桶,試著模仿語音1「七肢桶」。一陣漫長的沉默后,第一隻七肢桶說了句什麼,第二隻七肢桶又說了句別的什麼,沒有哪句的聲譜和先前錄下的語音相像。我無法判斷它們是在彼此交談,還是在和我說話,因為它們沒有臉可以用來分辨正面。我試著又發了一遍語音1,但沒有得到回應。

蓋瑞指了指那個金帥蘋果,然後拿起來咬了一口,與此同時,我播放了「你們管這叫什麼?」的錄音。接著,我們又用全麥麵包重複了這個過程。
我寫完一句話的最後一個部件,放下粉筆,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了。我靠向椅背,打量著剛剛寫好的巨大的七肢桶語B句子,它佔據了我辦公室中的一整面黑板。它包含好幾個從句,而我將它們相當巧妙地融為一體了。
我一有機會就練習七肢桶語B,既和別的語言學家一起練,也獨自練。學習閱讀一種由語義符構成的語言充滿了引人入勝的新奇感,這是七肢桶語A也給不了的;在書寫方面取得的進步也激勵了我。時間一長,我寫下的句子更加勻稱美觀,也更加緊湊了。我進步到了無須多想反而寫得更好的程度。我不會在下筆前嚴謹地設計好句子,而是單純地提筆就寫。我最初寫下的筆畫,幾乎總是與我想表達的完整內容優雅地相契。我漸漸發展出了類似七肢桶的官能。
韋伯上校只是微微皺了下眉頭:「你的意思是,它們願意和我們交換禮物?」
我繼續盯著餐巾紙上的示意圖:「所以光線在出發之前就必須事先知道一切,對吧?」
我將這最初的一筆和完整的句子對比了一番,然後意識到,這一筆參与了整個句子中好幾個不同的從句。它是從對應「氧氣」的語義符開始的,這部分一看就和其他的語義符有明顯區別,然後滑向了描九九藏書述兩個月亮的體積差異的部分,最終向外展開,構成了「海洋」這個語義符拱起的主幹部分。然而這一筆是一根連續的線條,也是啪啪寫下的第一筆。這意味著,七肢桶在寫第一筆的時候,就必然已經知道整個句子的布局了。
「完全有這個可能。找出它們使用一套不同的語言來書寫的原因,就能更深入地了解它們。」
我記得你十五歲那年,有一次在你爸爸家待了一周之後,回來時一臉難以置信,說他竟然圍繞你最近的約會對象把你審問了一通。你四仰八叉地倒在沙發上,詳述你爸爸最新的違背常識之舉。「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他說:『我知道青春期的男生是什麼樣的。』」你會翻個白眼,「難道我不知道?」
七肢桶軀幹的頂端,七隻沒有眼瞼的眼睛圍成一圈。它重新朝剛才進來的門走去,一記短暫的噴濺聲響起,然後,它回到了房間的中央,身後跟著另一隻七肢桶。在此過程中,它一直沒轉過身。這挺怪,但合理。它周身都長著眼睛,自然每一面都算「正面」了吧。
「沒錯!」你說著,在筆記本上記下來,「謝了,媽!」
我把一隻鍋貼放進醬油和醋里蘸了蘸。「你的七肢桶語B練得怎麼樣了?」我問。

我記得你一個月大時,有一天凌晨兩點,我滾下床來給你餵奶。你的嬰兒房裡有股護臀膏和爽身粉混成的「寶寶的氣味」,還摻雜著牆角的尿布桶散發出的微弱氨氣味兒。我靠向嬰兒床,把號啕大哭的你抱起來,然後坐在搖椅上給你餵奶。
「倒也不是。我只是說,人類的聽覺系統並非絕對的聲學儀器。它旨在儘可能地辨認人類喉頭髮出的聲音。面對外星人的聲音系統,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我聳聳肩,「也許,經過充分的訓練,我們能夠聽出外星語言中音位之間的差異。但也有可能,我們的耳朵就是分辨不出在它們聽來有區別的語音差異。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需要使用聲譜儀來弄懂外星人在說什麼了。」
我把你拎起來,掖在胳膊底下朝你的卧室走去。你一路悲慘地號啕大哭,可我一心只顧著自己的煩惱。我小時候常常發誓:當自己成為母親時,一定會給出合理的解釋,一定會把孩子當作有智慧、能思考的個體來看待,而這些誓言都淪為了空話。我變成了我自己的母親。我可以盡我所能地抵抗這個趨勢,卻無法阻止自己滑下這條漫長而可怕的斜坡。
蓋瑞再次點頭:「說得沒錯。如果沒有特定的目的地,『最快的路徑』這個概念就毫無意義了。而且,計算特定的路徑要花多長時間,還需要事先知道路徑會經過什麼地方,比如說水面的位置。」
「這條路線減少了水下的比例,可總長度增加了。它花的時間也比走實際路徑所需的更長。」
蘿茜贊同地點點頭。尼爾森說:「真的?我怎麼聽說今晚比較涼快?」
「我們扯平了。」我啜了口茶,「不過我確實想問你一件事,是關於費馬原理的。它給我的感覺很奇怪,可我又說不清為什麼。它聽著就不像一條物理學定律。」
「如果七肢桶用機械的方式來書寫,那它們的文字應該是規則而連貫的。那樣的話,比起識別音素,我們能夠更加容易地識別字素。這就好像,比起從別人說的一句話里聽出字母,我們更容易從紙面上的句子里找出字母。」
七肢桶稍作停頓,然後指著那「椅子」,說了些什麼。這次的聲譜圖和前幾次的都不同:記之為「語音3」。接下來,我再次指向「椅子」,回放了一次「語音3」。
我指了指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的東西:「那是什麼?」
「可是,等等。如果一套語言就夠使了,為什麼要用兩套?對學語言的人來說,這好像難得毫無必要。」
我們再版的《你一生的故事》,是一篇以語言學(包括七肢桶的語言!)為核心的與眾不同的故事,既講述了與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觸,又審視了自由意志。特德·姜用精湛的手法呈現了一個與我們的文明截然不同的外星文明,以及理解這種文明后可能面臨的危險與陷阱。
無論是人類的祖先,還是七肢桶的祖先,在第一次產生意識的火花時,所感受到的都是同一個物質世界,但它們採用了不同的解讀方式,這個分歧導致它們最終產生了不同的世界觀。人類發展出了一種先後有序的意識模式,七肢桶卻發展出了一種共時的意識模式。我們按照先後順序感受事件,在我們看來事件之間具有因果關係。七肢桶則同時感受著一切事件,在它們看來所有事件背後都存在一個目的。這個目的要麼是最小化的,要麼是最大化的。
「怎麼了?」蓋瑞問。
「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沒見過你的朋友,他們來過我們家。」
我們各開各的車,我跟在他的後頭。當他突然拐彎開進停車場時,我差點兒跟丟了。這是一家精品超市,地方不大,但挺高端的:不鏽鋼架子上擺著高高的玻璃罐,裏面盛著進口食品,旁邊則是專用器具。
「對。事實上,把它叫作『七肢桶語B』,僅用『七肢桶語A』來指代它們的口語,這樣比較準確。」
「可以這麼說,」蓋瑞說,「光線在出發時不能先按既有的路徑走,然後再調整方向,因為這麼一來,它走的路徑就不會是最快的那條了。光線必須在一開始就計算好一切。」
「好了,這圖上畫的是一道光線從空氣進入水中的路徑。光線在到達水面之前走的都是直線,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入水后光線改變了路徑。這你聽說過,對吧?」
我總是重複地夢見你死了。在這個夢裡,我才是跑去攀岩的那個人——我去攀岩,你能想象嗎?——而你只有三歲大,坐在我背著的類似背包的玩意兒里。我們抵達了離一處岩架只有幾英尺的地方,到那兒就可以休息了,但你不願乖乖地等我爬上去。你開始掙扎著爬出背包,我命令你停下,但你當然不會聽我的。你最終掙脫的時候,我感到你的體重從背包一側晃到了另一側,然後感到你的左腳踩到了我的肩上,接著是右腳。我沖你尖叫,但騰不出手去抓你。你往上爬的時候,我能看見你運動鞋鞋底上的波浪紋路,然後,看到一塊石頭從你的鞋底滾落。你在我身邊一滑而過,而我一動不能動。我朝下望去,只見你在我的下方越變越小。
你父親就要問我那個問題了。這是我們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想要聚精會神,留心每一個細節。今晚我和你爸爸剛從外面回來,我們吃過晚餐、看過表演后,已經是後半夜了。我們來到露台上,抬頭看著滿月。然後,我告訴你爸爸我想跳舞,他便順了我的意思。此時此刻,我們正慢慢跳著,三十好幾的兩個人,在月光下像孩子一樣前後搖擺著。我絲毫感覺不到夜晚的涼意。然後,你爸爸說:「你想要個孩子嗎?」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然後按照路線前行。但我是在走向極致的喜悅,還是極致的痛苦呢?我會得到最小值,還是最大值?

這麼做的打算從她的腦海里一閃而過,但她是個喜歡反著來的人,於是決定根本就不去賭馬了。
人類交談時,話語是自主產生的,具有交流的作用;但藉助七肢桶語B,就能看出這種對話只是一種複述的儀式罷了。
我嘆了口氣:「這也算公平,我得承認,我也放棄學數學了。」
我記得看著出生當天的你的場景。你父親匆匆去了一趟醫院食堂,你就躺在搖籃里,我則在一旁伸著脖子看你。
「基本如此。而且,如果它們會在詞語之間留出空隙,那隻要是寫下來的句子,都比我們錄下來的連成一句的句子好懂得多。」
我試過理解物理學家逐漸破解出來的一些知識,但毫無成效。我無法真正地理解像「作用量」這樣的物理屬性的意義,也無法自信地去思考七肢桶把這麼難的屬性視為基礎概念意味著什麼。不過,我試著用自己更加熟悉的語言去思考這些問題:七肢桶擁有怎樣的世界觀,才會認為費馬原理是光線折射現象的最簡單解釋?它們擁有什麼樣的洞察力,才會覺得取最小值或最大值是理所當然的?
「大概能。物理學中有大量與它類似的原理。」
談判專家正在闡述人類的道德觀,試圖給利他主義的概念做一些鋪墊。我知道七肢桶對這場談話的最終成果心知肚明,但它們仍然津津有味地參与進來。
「沒事。只要能找個理由不參加學術會議,怎樣都行。」
我和他一起開車去辨認遺體,那是一段漫長而沉默的車程。我記得那間停屍房,遍地的瓷磚和不鏽鋼、製冷設備的嗡鳴,還有防腐劑的氣味。一個勤務兵掀開被單,露出你的臉龐。你的臉看起來有些不對勁,但我知道那就是你。
「沒錯。這種調整適用於很多動詞,代表『看見』的符號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變成『看清了』的意思,『讀』以及其他動詞也一樣。這種改變筆畫彎曲度的方法,在口語中沒有對應的東西。在口語里,它們是通過給動詞添加前綴來表達動作的難易程度,而且用於『聽』和『看』的前綴還不同。
從你的表情看來,你不願意為這個做到那一步。那個時候,你和你父親之間的關係不太融洽。「你能打電話問問他嗎?但別告訴他是幫我問的。」
還要過上一陣,我們才有能力詢問七肢桶來這裏的目的,或是充分地討論物理學、打探對方的科技。在目前,我們只能學習最基礎的東西:語音和字形、詞彙、語法。每一處窺鏡前的七肢桶用的都是同一種語言,所以我們也能彙集數據、協同作業。
彷彿在印證蓋瑞的話似的,霍斯納繼續廢話連篇:「你們當務之急,就是回顧之前學會的東西,搜尋任何能幫上我們的線索。有沒有什麼跡象表明七肢桶想要什麼、最重視什麼?」
「好呀。」蘿茜說。
你只是嘟起嘴。
蓋瑞在一旁看著我打字:「這個A是什麼意思?」
「嗯,『最小』這個詞是有誤導性的。你瞧,費馬的最短時間原理其實並不完整,在特定情況下,光線會走一條比任何其他路線都耗時更長的路徑,更準確的說法是,光線永遠會走極端的路徑,要麼是耗時最短的那條,要麼是耗時最長的那條。最小值和最大值擁有相同的數學特性,所以這兩種情況可以用同一個等式來描述。所以確切地說,費馬原理不是最小值原理,而是一種所謂的『變分原理』。」
韋伯上校皺起眉頭:「你似乎在暗示,沒有哪個外星人能通過監控我們的廣播來學會我們的語言。」

「但那樣一來,它們給我們想要的東西的可能性會不會更大?」韋伯上校問道。他對劇本一無所知,但他的回應和他被分配到的台詞一字不差。
「隔壁有家魚市,咱們可以去那兒買新鮮的蛤蜊。」
敬雁飛——譯
「我對這種事有第六感。」你這麼說,表情無懈可擊,「我感覺今晚會無比火辣。幸好你穿這麼少,媽媽。」
「那是當然的。」他說,「即便是現在我也不怎麼敢相信。」我們彼此間說的每一句話,感覺都像兩個間諜在公共場合小心翼翼地進行乏味的交談,絕不暴露身份。
「就當是好玩,想象一下吧:假如光線走的是這條路徑。」他在示意圖上加了一條虛線。
「沒錯。伊利諾伊州窺鏡那邊的穆爾赫做了個費馬原理的動畫演示,然後七肢桶就把它重複了一遍。現在他正問對方要一個符號化的描述呢。」他咧嘴一笑,「現在這個真是高度巧妙了,不是嗎?」
在物理學方面,我們同樣沒能探討出個所以然來。我們只在最具體的術語——比如元素的名稱——上取得了一些成果:展示了好幾次元素周期表之後,七肢桶明白了我們的意圖。可但凡稍微抽象點的東西,我們費盡口舌,也跟對牛彈琴似的。我們試著展示了諸如質量、加速度之類的基本物理屬性,想誘導對方說出對應的術語,可七肢桶每次的回應都是讓我們說清楚點。為了避免特定的媒介導致感知上的差池,我們試著用素描、照片、動畫等不同的物理手段來展示,然而都是徒勞。先是連續數天毫無進展,後來變成連續數周毫無進展,物理學家們日漸絕望。
「還有別的例子,但你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它本質上是一種二維語法。」
雖然我的七肢桶語B已經很熟練,但我知道自己並不能像七肢桶一樣地感受現實。我的思維是以人類的模型、以先後有序的語言的模式鑄成,不管在外星語言中浸淫多久,也無法完全重塑。我的世界觀成了人類與七肢桶的混合體。
「我覺得不能。它們需要專門為外星人設計的人類語言教材。要麼得有那個,要麼就得和人類互動,有了兩者中的一樣,它們才能從電視里學到很多東西,否則連門都入不了。」
「我們需要引導它們說些動詞出來,還是通過第三人最容易實現。我在電腦上打出文字的時候,你能在一旁表演動詞嗎?如果我們運氣好,七肢桶就會明白我們的用意,並且也會照做。我帶了些道具來給你用。」
「據我目前所見的判斷,是的。它不是象形文字,要比那複雜多了。它有自己組建句子的一套系統,類似一種視覺上的句法,並且和口語的句法毫無關聯。」
這句話中的其他筆畫也都橫跨了好幾個從句,它們彼此交纏,以至於不重新設計整個句子,就無法移除其中的任何分句。七肢桶寫句子時並非一次寫下一個語義符,而是每次寫下不單屬於某個語義符的筆畫。在書法藝術中,我也見過類似的部件間高度融合的寫法,特別是在阿拉伯文書法當中,但那些書法作品需要專門的書法家嚴謹地設計。沒有誰能以與語速相同的速度寫下這麼錯綜複雜的東西。至少,人類不可以。
「你生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要個免費的女傭。」你會一邊憤恨地說著,一邊把吸塵器從柜子里拖出來。
自由不是一種錯覺:在先後有序的意識模式里,它絕對是真實的。在共時的意識模式里,自由沒有意義,但強迫同樣沒有意義,自由和強迫僅僅是語境的不同,哪個都不比另一個更正確。就像那個著名的視覺假象,一幅既可以被看作年輕女人的優雅側臉,又可以被看作下巴垂到胸前的大鼻子老婦的畫像。沒有所謂的正確解讀,兩種看法都說得通,但你不能同時看到這兩樣東西。
「嗯,你的變化確實打擊到他了。給他點時間恢復吧。」
我寫下了包含「地點、交換-交易、交談、包括-我們」的語義符,做了些語法上的調整。
「叫我蓋瑞就行。」我們握手時,他這麼說,「我已經等不及想聽您的意見了。」
「所以我們扯平了?」
「這些到時你都用不了。」我說,「那邊有很多好玩兒的,你根本沒時間玩這麼多玩具。」
我朝窺鏡靠近了些,就能指向七肢桶身體的各個部位了,比如肢條、趾與眼睛,然後引導對方說出部位的名稱。結果看來,它們身體的底部也有一個孔,周圍環繞著鉸接在一起的骨脊:也許是用來進食的,頂部的那個孔則是用來呼吸與說話的。它們的身上沒有其他明顯的孔了,也許嘴同時也是肛|門,這種問題只能以後再追究了。
相形之下,語言學家取得了比較多的成果。我們在破解對方的口語——七肢桶語A——上穩步取得進展。不出所料,七肢桶語A的模式和人類的任何一種語言都不相同,但目前尚在能夠理解的範圍內。它採用自由的詞序,甚至自由到了在條件從句中也不存在常規詞序的程度,這一點違背了人類語言的「通則」。而且,七肢桶似乎不排斥以某個從句為中心進行大量從句的層層嵌入,而這種用法立即就能難倒人類。挺古怪,但並非不能理解。
在你生命的那個階段,你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在我把乳|房塞給你之前,你不會擁有過去得到滿足的回憶,也不會抱有未來得到解脫的期盼。你一旦開始吃奶,事情就會發生180度的轉變,一切都變得與此時的世界同在。此時此刻,就是你https://read.99csw.com感受到的唯一時刻。你活在當下,從各個意義上講,這都是一種值得羡慕的狀態。
「也許吧,但因為我們已經取得突破了,現在我只要會用幾個短語就能混過去。」
我知道伯格哈特和我一樣,也已經精通七肢桶語B了。「這是你的窺鏡,」他說,「你做主。」
物理世界是一種語法完全模稜兩可的語言。每一個物理事件都是一句話,它的句法結構擁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解釋,一種是因果論的,另一種則是目的論的,兩種都正確,而且不論語境如何,我們都無法排除其中任何一種。
「這段錄音是我能提供的全部信息。」
我略有些吃驚。「當然去。」我說。
「媽媽,」你這麼說,用上了求我辦事時故作隨意的語調,「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我在接下來提交的報告上寫道:「意音符號」這個術語用在這裏不太恰當,因為它暗示著該符號對應著口語中的詞,然而事實上,這些符號與我們概念中的口語詞彙毫無關聯,我也不想使用「表意符號」這個術語,考慮到它一般的用法,我建議使用「語義符」一詞。
「嗯……這種說法很有意思。給我一分鐘想想。」我掏出一支簽字筆,在餐巾紙上畫了一個示意圖,就是蓋瑞之前在我的黑板上畫的那個。「好了。」我說著,邊想邊說,「所以,咱們姑且說光線的目的就是走最快的路線,那這道光要怎麼做才對?」
蓋瑞和我對視了一眼,然後推起裝設備的車朝桌子走去。穿過白線后,窺鏡眼見著變得透明起來:就像有人在有色玻璃的後頭慢慢地調亮了燈光。它給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縱深感,讓我錯覺自己彷彿可以徑直走進去。
我懷疑地看著他:「你會做飯?」

我深深吸了口氣:「夠好了。」我以前做過大量的田野工作,是在亞馬孫流域,不過那時總有個雙語溝通的過程:要麼我的調查對象懂些葡萄牙語,我也會葡萄牙語;要麼我已事先通過當地的工作人員對目標語言入了個門。這將是我頭一次嘗試直接分析目標語言。不過,這種工作在理論上倒是簡單直接。
「所以,你們能以費馬原理為起點,構建出物理學的其他領域嗎?」
他開始若有所思地踱起步來:「人類的文字系統里有類似的情況嗎?」
「這得看對方有多配合了。我在學習對方語言的時候,幾乎可以肯定對方也會學到一點英語。但如果對方願意教我們,它們就不必學會很多。換個角度講,如果它們更想學習英語,而不是教我們它們的語言,那事情就難辦多了。」
我們最大的困惑來自七肢桶的「文字」。它們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是一堆複雜的圖案。這些意音符號並非按行排列,也不是螺旋排列,或是任何一種線性排列方式。事實上,啪啪和嘖嘖寫句子時,是需要多少個符號,就把多少個符號拼湊成一個巨大的混合體。
一隻七肢桶用一根肢條指向自己,上面的四趾捏攏在一起。真是幸運。在有些文化里,人是用臉來指東西的;假如七肢桶不是肢條來指自己,我就根本看不出它用了什麼動作了。我聽到簡短的一聲,瞧見它軀幹頂端有個皺巴巴的孔在顫動:它在說話。然後,它指了指同伴,再次發出聲音。
我打開錄像機,插入了一盒沃斯堡市窺鏡所在地的對話錄像。一名外交談判專家正和當地的七肢桶進行討論,由伯格哈特擔任翻譯。
我思索著他的話:「接著說。」
「你要不是我媽,這麼干是犯法的。」你會激動地說著,同時解開電源線,插|進牆上的插座。
「瞧著像無機化學。」核物理學家一邊說,一邊趁畫面切換前指著上面的一個方程式。
我看著韋伯上校轉向蓋瑞。「你們探討物理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麼新東西?」不出所料,他這樣問道。
「我得知道才行。我想在我的社會研究報告裏面用到這個詞。如果不知道這個說法,就連相關信息都沒法搜索了。」
有人敲了敲門,然後蓋瑞的腦袋探了進來:「韋伯上校稍後隨時可能過來。」
我們時常問七肢桶,它們為什麼來地球。每一次,它們的回答都是「來看」「來觀察」。確實,有時候比起回答問題,它們更願意默默地注視著我們。也許它們是科學家,也許是遊客。國務院指示我們盡量少向它們透露人類的信息,以免在後續的談判中被它們用作討價還價的籌碼。我們照做了,但不費吹灰之力:七肢桶從來不問我們任何問題。無論作為科學家還是遊客,它們的好奇心都真是少得可怕。
一般情況下,七肢桶語B只會影響我的記憶:我的意識還是和以前一樣,像一個閃光的碎片般緩緩前行,區別在於,如今這個碎片的前方與後方都綿延著記憶的灰燼,而它們並沒有真正地燃燒。可七肢桶語B的思維模式偶爾也會真正地佔據我的頭腦,讓我在某些瞬間同時體驗到過去和未來:我的意識就變成了一道在時間之外燃燒的、長達半個世紀的餘燼。在這些瞬間里,這整段時間對我而言彷彿都在同時發生。這段時間包含了我的餘生,也包含了你的一生。
「馬上就辦。」我說。我轉向伯格哈特,問:「是您來肩負這項光榮的任務,還是我來?」

我們擠在七肢桶的第二張屏幕周圍,想多少看出些劃過的畫面的內容。「初步的分析有了嗎?」韋伯上校問道。
「想進展得快一些,我有一個主意。」我說,「但你得批准我使用更多的設備。」
蓋瑞和我坐在一家小小的中餐廳里,這兒是我們為了逃離營地而常常光顧的當地飯館之一。我們坐著吃著開胃菜:鍋貼,充溢著豬肉和芝麻油的香味。我的最愛。
「好吧,我聽懂了。」
說到語言學習方面的趣聞,我最愛的都來自兒童語言習得的領域。我記得你五歲時的一天下午,你剛從幼兒園回來,正用蠟筆塗畫,而我在批改論文。
你氣沖沖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我朝窺鏡走去,另一側的一隻七肢桶也走了過來。窺鏡上的圖像非常真實,令我不禁起了雞皮疙瘩。我能看見它灰色皮膚上的紋理,就像是燈芯絨上的豎條變成了螺紋和環狀。窺鏡的另一頭沒有傳來一丁點氣味,這給整個情景莫名添了幾分詭異。
「別擔心,媽媽。」你說,「我們評論的時候不會讓他發現的。蘿茜,你就問我覺得今晚的天氣會怎麼樣。我對媽媽的約會對象怎麼想,就怎麼說。」
「嗯?抱歉,我走神了。你剛才說什麼?」
下班之前,我順道去了蓋瑞的辦公室:「我要撤了,去買點兒吃的嗎?」
「這確實奇怪。你認為,對於什麼才是簡單,七肢桶的概念跟我們不同?」
我寫下了包含著「過程、創造-結束點、包括-我們」的語義符,意思是「我們開始吧」。啪啪給出了肯定的回應,於是我們開始播放幻燈片。七肢桶之前提供的第二張演示屏上出現了一系列畫面,都是語義符和方程式。與此同時,我們的顯示屏也開始播放。

「真的?那太棒了,怎麼得到的?」
嘖嘖回復了我。我知道接下來輪到我皺眉,然後該由伯格哈特發問了:「這是什麼意思?」他這句台詞講得無懈可擊。
「我敢說,你在讀研究生的時候絕沒想過,自己有一天竟會成為軍隊的翻譯。」
「放鬆點兒,媽媽。他不會發現的,我們總是這麼干。」
「比如呢?就像『路易斯的衣櫃最小空間原理』嗎?什麼時候物理學變得這麼最小值主義了?」
「不會。」我說,「據目前所知的判斷,禮物的價值在這樣的交換中無關緊要。」
它看著就像一個吊在七根肢條相連之處的桶,呈放射狀的對稱形態,每一根肢條都既能當腿又能當腳。我面前的這個外星人正用四條腿走著,三條不相鄰的胳膊則蜷縮在體側。蓋瑞管它們叫「七肢桶」。
接著,韋伯上校問:「假設你為了學習一門新的語言而跟說這種語言的人對話,你能不能在學語言的同時,不教會對方英語呢?」
「目前為止,我用的方法都是應對沒有文字的語言的方法。然後我突然想到,七肢桶可能也有文字。」
「任何東西——你還能告訴我們任何一點別的東西嗎?」韋伯上校問。
七肢桶又發出了一串聲音。這次的聲譜圖的後半段看似是在重複之前的聲音:姑且稱之為「語音1」吧,那這次的聲音則可記為「語音2+語音1」。
蓋瑞第一次跟我解釋費馬原理的那天,他提到了幾乎每一條物理定律都能被描述為變分原理。然而,當人類思考物理定律時,總是更愛從因果關係的角度看待它們。我可以理解這一點:人類覺得很直觀的物理屬性,比如動能和加速度,都是某個物體在特定時間點上的特性。因此我們要按照時間先後順序、按照因果關係來解讀事物:每個瞬間都是從另一個瞬間生髮而出,原因和結果形成了一條連鎖反應,從過去延伸到未來。
我吻了吻他:「別擔心,你家就挺好。」我們蜷起身子,我的背抵著他的胸膛,然後重新進入夢鄉。
分娩剛剛結束,我仍覺得自己像條備受摧殘的抹布。考慮到我在孕期的感受,你看上去小得不像話。我簡直可以發誓,我的肚子里裝的是個比你大得多、強壯得多的東西。你的雙手雙腳又長又細,還沒有變得胖乎乎。你的臉龐仍然紅彤彤、皺巴巴的,浮腫的眼皮緊緊閉著,在變得像個天使之前,這個階段的你更像個地精。
「對,是她。」我說,「她是我女兒。」到那時,你二十五歲。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我的動作吵醒了蓋瑞。「我沒事。只是嚇了一跳。有那麼一下,我沒認出自己在哪兒。」
「再說一遍。」
「怎麼了?」
「這他媽是怎麼回事?」韋伯上校說。
「路易斯!」
我嘆了口氣。「是啊,這是最直接的信息。但我覺得,對於七肢桶語A或B,我們都不該輕視。我們需要一套兩手抓的方法。」我指了指屏幕,「我敢說如果你學了它們的二維語法,對學習它們的數學大有裨益。」
「我說,你對咱們霍斯納先生剛說的話有什麼想法?」
我漸漸也明白了這一點。
「而且只要一角硬幣。」我咕噥道,進了門。這時,窺鏡還是待機狀態,看起來像是一面三米多高、六米多寬的半圓形鏡子。窺鏡跟前的褐色草皮上,有一道用白漆噴繪的弧線,標出了激活區域。眼下,該區域內只有一台桌子、兩張摺疊椅和一個連接著帳篷外的發電機的插線板。屋子邊緣的柱子上掛著幾盞日光燈,正嗡嗡作響,混雜著溽熱空氣里的蒼蠅嗡鳴聲。

(美國)特德·姜 Ted Chiang——著
「那現在怎麼辦?」
我們進了我的辦公室。第二張會客椅上堆了幾摞書,我把它們搬開,然後大家都坐了下來。「你說想讓我聽一段錄音。我猜,是和外星人有關。」
「它們倒希望我們就這麼信了。」霍斯納說,「可你們想想,這怎麼可能是真話?我知道,七肢桶偶爾會暫時停止和我們對話。也許那就是它們的一種戰術。假如我們明天起停止和它們對話——」
「還不行。我們需要進一步掌握它們的書面語,才能著手做別的。」我說,見他故作沮喪的表情,不禁笑了笑,「耐心些,好先生。耐心是美德。」
我記得你十六歲的夏季里的一天,有那麼一陣子,在家等待約會對象的人是我。當然了,你也會在一旁等著,想看看他長什麼樣。你有一個朋友,是個金髮女孩,名字是罕見的「蘿茜」,你們會咯咯笑著在一邊玩耍。
「一個私底下的玩笑而已。」我咕噥道,「別讓我解釋。」
最近一次與啪啪和嘖嘖交流時,我問了它們可否讓我們看看語義符是怎麼寫下來的,而不是只給我們展示成品。它們同意了。我把這場對話的錄像插|進了播放器,然後在電腦上打開了對應的文字記錄。
蓋瑞一直在觀察我的反應。「準備好了?」他問。

「所以呢?」
「告訴我有助於破解這些聲音。外星人說話的時候,你能看見它嗎?它有沒有同時做些什麼?」

「我倒想多看些動物的圖片。」我悄聲說,只讓身邊的蓋瑞聽見,然後像個孩子似的噘起嘴來。他微笑著戳了我一下。老實說,我真希望七肢桶再給我們上一堂地外生物學課,像之前的兩場交換里那樣。從那兩堂課看來,人類比七肢桶之前遇見的任何物種都更像它們。或者再上一堂關於七肢桶的歷史課:乍看是由毫無邏輯的片段組成,但仍然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七肢桶教給我們新的科技,因為我不想看到咱們的政府會拿它來做什麼。
「對。」接著,我便在黑板上寫下「禁止」二字,「這也是禁止的意思。只不過它對應著我們的口語。」
和七肢桶見面改變了我的一生。我遇見了你的父親,學會了七肢桶語B,這兩件事加起來才讓我在此刻認識了你,在這月下的露台上。最終,多年以後,我會失去你父親、失去你。到時這一刻留給我的,就只剩下七肢桶語了。所以我會非常用心,注意到每一個細節。
使用七肢桶語B的時候,我就體驗到了同樣陌生的感覺:我的思維漸漸變成用圖形編碼的東西了。當我不再用內部的聲音來表現思維時,偶爾會陷入一種入定般的狀態,我會用思維之眼看見語義符,它們像霜花在窗玻璃上一般蔓延開來。
我記得你的畢業典禮。那段時間同時發生了許多事,尼爾森、你父親、那個女人,你的畢業能分散些你的注意力,儘管效果甚微。整整一周,你都在介紹同學給我,不斷地擁抱每一個人,我則驚奇得口不能言。我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比我還高、美得足以讓我心痛的成年女人,和那個曾經需要我抱起來才夠得著飲水器的女孩會是同一個人,和那個裹著我的裙子、帽子和四條圍巾緩緩走出我的卧室的女孩會是同一個人。
當你父親開口問我的時候,我腦子裡正想著這些東西。「你想要個孩子嗎?」我微微一笑,回答:「想。」然後我拉下他抱住我的胳膊,我們牽起手,朝屋裡走去。去做|愛,去創造你。
你六歲時,你父親去夏威夷參加一個會議,我們都陪同。你非常興奮,出發前幾周就開始準備。你問我關於椰子、火山和衝浪的問題,還對著鏡子練習草裙舞。你把想帶的衣物和玩具塞滿一個箱子,拖著它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看自己能拖多長時間。你還問我,能不能把你的玩具畫板裝在我的包里,因為你的包已經塞不下了,而你實在沒法不帶它出門。
「已經好幾年了,媽。他還需要多久才能恢復?」
「還有個例子,就是它的屈折系統。」我調出了錄像的另一幀畫面,「在它們的書面語里,這個符號的大意是『輕易地聽見』或者『聽得清楚』。你瞧出它和代表『聽』的符號的共同點了嗎?你仍然能夠按照之前的方法,把它和『七肢桶』結合起來,來表示七肢桶能夠清楚地聽見什麼東西,或是七肢桶被清楚地聽見了。但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把『聽』調整成『聽清了』的方法不是特例,你瞧出它們做了什麼調整了嗎?」
我做了個鬼臉:「好吧。」韋伯要來參与一場與啪啪和嘖嘖的對話,我將擔任翻譯,這不是我的本職,我也討厭這個差事。
或者,當真如此嗎?假如預知未來能改變一個人呢?假如這會令她產生一種迫切感,覺得自己必須按照預知的一切行動呢?
上校點點頭:「我會再來找你談這個問題的。」
我們一直不知道七肢桶為什麼離開,正如我們也不太清楚它們為什麼到來,或是它們如此行事的原因。我新獲得的意識模式也沒能告訴我這方面的信息,七肢桶的行為也許能從線性敘事的角度解釋,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我決定嘗試一個及物動詞:代入賓語的話,也許能釐清一些問題。我帶來的道具中有一個蘋果和一片麵包。「好吧。」我對蓋瑞說,「給它們看看食物,然後吃一點。先吃蘋果,再吃麵包。」
「有這個可能。」蓋瑞說,「我們得試試才知道。」
你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從廚房櫃檯上抽下一張餐巾,結果把那隻沙拉碗砸到了自己頭上。我會伸手去接它,但接不著。那隻碗在你的額頭上緣留下一道口子,需要縫一針。你父親和我抱著渾身沙拉醬、抽泣著的https://read.99csw.com你,在急診室里等待了好幾個鐘頭。
「去我家的路上就有超市,一會兒就能買好。」
我看著自己剛才用紙和筆寫下的七肢桶語B。和我自己造出的所有句子一樣,這一句看起來也很畸形,就像把七肢桶寫的句子用鎚子砸碎又用膠布笨拙地拼起來的模樣。我的桌上覆滿了這種寫著不甚優雅的語義符的紙,風扇轉過的時候,偶爾會把它們吹起來。
「這麼說吧,它們的聲道顯然和人類有巨大的差異。我猜這些外星人長得不像人吧。」
他做出了一臉羞愧的表情。「我實在不擅長學語言。」他坦白,「我以為學習七肢桶語B會更像學數學,而不是學外語,其實卻不是這樣。它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我兀自想到:這道光必然在一開始選擇路線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它最終會停在哪裡了。我知道這令我聯想到了什麼。我抬眼看著蓋瑞:「就是這一點讓我挺困擾。」
一分鐘后,七肢桶的屏幕變成一片空白;又過了一分鐘,我們的屏幕也白了。蓋瑞和其他大多數科學家都朝一個小小的顯示屏圍攏,上面正重播著七肢桶之前展示的畫面。我聽見他們在說,得傳喚個固態物理學家過來。
帳篷外面還有一些架著三腳架的攝像機,鏡頭透過布牆上的窗戶,窺視著帳篷里的主屋。蓋瑞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有無數人在旁觀,其中包括軍方的情報人員。此外,我們還得每天分別提交報告,我在報告內容中必須寫到自己估計外星人懂得多少英語。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上校。」我說。
發現母女之間存在獨一無二的聯繫的證據,確認你就是我懷胎十月的孩子時,我欣喜若狂。就算之前從未看過你,我也能在數不清的嬰兒中一眼認出你:不是那個,也不是這個。等等,是那邊那個。
韋伯上校問:「假設我給你聽一段一小時長的錄音,你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判斷我們是否需要聲譜儀?」
「要是我那些親戚能這麼想就好了。」蓋瑞低聲揶揄道。
「你還好嗎?」
還有些時候,我看見你的笑容。比如,你和鄰居家的小狗玩耍時,會把雙手插|進我們後院之間的鋼絲網眼柵欄里,你笑得那麼厲害,以至於打起嗝來。小狗跑回鄰居家的屋裡去之後,你的笑聲漸漸平息,呼吸也慢慢緩過來。這時小狗會再次跑到柵欄邊來舔你的手指,於是你會尖叫,再次大笑起來。那是我想象得到的最美妙的聲音,它令我感覺自己幻化成了一道噴泉,或是一汪泉眼。
我看見他們在我辦公室外面的走廊上等著。他倆是一對奇怪的組合:一個穿著軍裝、留著平頭,帶著鋁質公文包,似乎在用批判的眼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另一人一看就是學者,下巴留著大鬍子、唇上留著小鬍子,穿著燈芯絨服飾,正在瀏覽一旁公告欄上層層疊疊釘著的紙張。
而畢業以後,你找到一份財務分析師的工作。我不理解這工作是要做些什麼,甚至不理解你為什麼如此迷戀金錢,為什麼找工作的時候要優先考慮薪酬。我更希望你追求目標時不考慮錢財上的回報,但也不會出口埋怨。畢竟我的母親也永遠理解不了,為什麼我就是不肯當個高中英語老師。你能從事令你快樂的工作,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我得要個這樣的碗。」
「你怎麼看?」他問。
「金髮姑娘先是嘗了熊爸爸的碗,但裏面盛滿了球芽甘藍,是她討厭的食物。」
「我還想讓你叫醒我呢。」
這種形式的文字令人聯想起原始的符號系統,讀者需要根據上下文才能理解一句話的意思。一般認為,這種符號沒有能力系統地記載信息。然而,以七肢桶的科技發展水平來看,它們傳播信息不太可能是依靠口耳相承。這就暗示著三種可能性:第一種是,七肢桶有真正的文字系統,但它們不願意在我們面前使用——韋伯上校應該會認同這個;第二種是,七肢桶現有的科技並非自己發明,它們只是沿用其他文明的科技的文盲;第三種,也是在我看來最有意思的一種,七肢桶使用的是一種非線性的拼字法,它確確實實是文字。

你大笑:「不對,不是這樣的!」我們正肩挨肩坐在沙發上,讀著攤在我們膝頭上的書,是一本賣得太貴的薄薄的精裝書。
我們是從一些簡單的不及物動詞開始的:走、跳、說、寫。蓋瑞展示每一個動作的時候都帶著一種自然隨意的態度,頗有魅力,鏡頭的存在絲毫不令他感到拘束。表演完頭一批動作后,我向七肢桶問道:「你們管這叫什麼?」沒過多久,七肢桶便理解我們的意圖:嘖嘖開始效仿蓋瑞,或者至少是表演起了七肢桶的世界中的相應行為;與此同時,啪啪則來到了它們的電腦前,一邊展示著相應的文字,一邊發出音來。
國務院派了一個名叫霍斯納的代表,負責向科學家說明我國針對七肢桶的工作計劃。我們坐在視頻會議室,聽著他長篇大論。我們把這邊的話筒關掉了,這樣一來我和蓋瑞交流意見時就不會幹擾到霍斯納。聽講的同時,我真擔心蓋瑞會損傷自己的視力,因為他老在翻白眼。
「可為什麼呀?」

蓋瑞皺起眉頭:「所以它們的文字和口語是完全分離的,對吧?」
蓋瑞走到窺鏡跟前,然後繞到另一頭。他摸了摸窺鏡的背面,我能看見,他指尖接觸鏡面的地方浮現了蒼白的橢圓形印子。「我想,」他說,「我們剛剛見識了它們怎麼遠程轉化物質形態。」
「太棒了。我們只需要先去買點兒食材。」
「當然啦,甜心。問吧。」
反過來看,七肢桶覺得很直觀的物理屬性,比如「作用量」或者其他那些需要用積分來定義的東西,都是在某個時間段之上才具有意義。這就導致了它們用目的論的方式來解讀事物:當你以時間段為單位來看待事物時,就會意識到,總有個要求需要滿足——達到最大或最小。而你必須知道事物的初始狀態以及最終狀態,才可能滿足這個要求,早在「因」被種下之前,你就得了解「果」了。
「好吧,媽,好吧。你可以跟我來,但得在我後頭,跟我保持一段距離,就像我們不是一起的。如果我遇見朋友,就會停下來跟他們說話,但你得繼續往前走,好嗎?我稍後會去找你。」
「不,是給我加油打氣。」
與之相反,在定義人類覺得很基礎的屬性——比如速度——的時候,七肢桶卻得用上被蓋瑞信誓旦旦地形容為「高度古怪」的數學方法。物理學家最終證明了七肢桶數學與人類數學之間的等同性,儘管二者的方法幾乎完全彼此顛倒,描述的對象卻都是同一個物理宇宙。
我真的說了這種話,對吧?天啊,真想一槍打死自己。
然而,它們的文字就不能那麼清晰地分辨開來了。每做完一個動作之後,它們都只展示一個意音符號,而不是分開的兩個。一開始,我以為它們寫下的字就像英語中第三人稱單數的「走」一樣,其中已經暗含了主語。可是,啪啪嘴上說著「七肢桶走」,寫下來卻只有第三人稱單數的「走」,為什麼不保持一致呢?然後,我注意到這些意音符號與代表「七肢桶」的符號很像,只是在不同側增添了一些額外的筆畫。也許,它們的動詞可以被寫作名詞的詞綴。若真如此,為什麼啪啪有些時候要寫出名詞,有些時候又不寫名詞呢?
「班克斯博士,感謝您抽空和我們談話。」他說。
我盡量溫和地向他解釋:「當然,那由您決定。但要想學會一門未知的語言,唯一的方法就是和以它為母語的人互動。我說的互動,是指提問題、進行對話之類。不這麼做,就不可能辦到。所以,如果您想學會外星人的語言,就必須安排一個受過專業語言學方面訓練的人去和外星人談話,不管那人是我還是別人。光憑錄音是不夠的。」
我會停下腳步:「你說什麼?我不是你請的保姆,也不是什麼會給你丟人的畸形親戚。」

「他巴不得我還是個小孩兒。自從我胸部變大,他就不知道該怎麼對我了。」
語義符看似與人類語言的書面詞語能夠大致地對應:它自身具有意義,也能與其他語義符結合起來構成無窮無盡的語句。我們無法精確地定義它,但話說回來,至今也沒有誰能給人類語言的「詞語」下一個令人滿意的定義。不過,說到七肢桶語B中的句子,事情就複雜得多了。七肢桶語B不存在標點符號,句法是由語義符的結合方式體現的,且無須展示口語的升降調。在由這種語言寫成的句子中,你當然無法將主謂結構乾淨利落地劃分出來。七肢桶寫「句子」似乎就是將它想用的任意多個語義符拼到一起,一句話與一段話,乃至一頁話之間唯一的區別就是大小。
我不再計較這個問題。「假如我能幫你,肯定會幫的。但我確實想不起那個詞叫什麼了。」
我知道自己必然會說些什麼:「我們不應該把這看成『送禮物』。我們不知道這種形式的交換在七肢桶看來,是不是就等於我們眼中的送禮物。」
我回到電腦前:屏幕上出現了兩幅幾乎一模一樣的圖,分別代表著剛才的兩道聲音。我保存下樣本,留著回放。我指著自己,又說了遍「人」,然後指著蓋瑞重複了一次。然後我指向七肢桶,播放了剛才的錄音。
「您是說次聲或者超聲的頻率?」蓋瑞·唐納利問道。
「有種更專業的說法,和數學有關。記得有一回爸在這兒的時候,不是說到了股市嗎?他當時提到的。」
「老天啊,但願如此。我覺得這就是我們一直在等待的契機,是破解對方物理學架構的突破點。值得慶祝。」他停下步子,轉身向我,「嘿,路易斯,想出去吃晚餐嗎?我請客。」
韋伯上校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台磁帶錄音機,按下播放鍵。這段錄音聽著依稀像是一隻濕漉漉的狗在抖皮毛上的水。
「韋伯上校,對吧?」我和那個軍人握了握手,「我是路易絲·班克斯。」
就像物理事件有因果論與目的論兩種解釋一樣,每個語言事件也有兩種解釋:它們既是信息的交換,又是計劃的實現。
我從正在批改的論文上抬起頭:「什麼意思?」
然後你就爆發了:「你甚至不願意做一丁點事來讓我開心!你根本不在乎我!」
「我也想這樣:不去理會政府,盼著它自己消停下來。但它沒有。」
我們開始忙著將各種東西連接到位:耳機、聲譜儀、手提電腦,還有話筒。幹活兒的同時,我頻頻瞥向窺鏡,期盼著外星人登場。即便如此,它們中的一名入場時,我還是嚇了一跳。
他們要求與我會面的這通電話,也許是我一生中接過的第二重要的電話。而第一重要的,當然了,是山區救援隊打來的那一通。等到那時,你爸爸和我已經一年最多只說幾次話了。然而,接到那通電話以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你父親。
沒有回應。我重試了一次,然後又一次。

類似的道理:預知未來與自由意志不能同時存在。如果我能自由地做出選擇,就不可能知曉未來的模樣。反過來看,既然我現在預知了未來,就絕不會違背它行事了,包括向他人透露我所知的信息:預知未來的人,都不會把它說出去。看過《時光之書》的人,絕不會承認看過它。
「當然不是。」
「我覺得會火辣辣的。」你這麼回答。
「我……呃……可以被尊敬嗎?」
「那是一百萬年前的事了,媽。」
我曾經聽某個喜劇演員說過一個笑話:「我沒想好該不該要孩子,我問了一個有孩子的朋友:『假如我有了小孩,他長大以後,萬一他把人生的所有問題都怪到我的頭上,那可怎麼辦?』她大笑說:『你說萬一,是什麼意思?』」


「說得對啊。」我們加入了付款的隊伍。
「別跟他計較。」我說,「他是你父親,忍不住要這樣。」見過你和朋友們相處的情境后,我才不會擔心有男孩占你便宜。即便要佔,也更可能是你占對方的便宜。我倒有點擔心那個。
「那太糟了。」
韋伯上校指了指他的同伴:「這位是蓋瑞·唐納利博士,我在電話里提到的物理學家。」

「而要這麼做,」我接著說,「這道光就必須事先知道它的目的地在哪裡。目的地不同,那最快的路徑也會不同。」
「沒問題。」蓋瑞說著,打了個響指,「時候到了告訴我就成。」
「這在物理學哲理的領域是個老問題了。自從費馬在十七世紀第一次提出這條原理,人們就在討論這個話題了,普朗克就此寫了大量的論著。重點就是,一般的物理原理是因果論的,但像費馬原理這樣的變分原理卻面向目的,幾乎是目的論的。」
我也試著問了我們的兩名調查對象,它們怎麼稱呼彼此——它們叫什麼名字,如果有名字的話。當然,它們給出的答案是我們發不出來的音,所以,為了方便自己和蓋瑞,我姑且管它們叫「啪啪」和「嘖嘖」。我希望自己能夠區分它們。
和語言學家們進行視頻會議時,馬薩諸塞州窺鏡所在地的西斯內羅斯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在七肢桶語B中,代表句子的語義符里存不存在某種語序?在七肢桶語A中,語序顯然幾乎毫無意義:每當人們請七肢桶重複一遍剛才的內容,如果沒有特意要求,它們大都會採用與之前不同的語序。在用七肢桶語B書寫時,語序是否也同樣無足輕重呢?
這個場景會發生在我們位於貝爾蒙特街的家裡。我們有過的兩個家都會換陌生人搬進去:不管是我懷上你時住的那個家,還是你長大的那個家。有了你的幾年之後,我和你爸爸會賣掉第一座房子。你離開后,我很快就會賣掉第二座。等到那時,我和尼爾森已經搬進我們的農場,而你爸爸會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

然後我將錄像倒帶,直到時間與相應的文字記錄對上號。我開始播放錄像,注視著蛛網般的語義符一點點展開,彷彿墨水做的蜘蛛在吐絲。我倒了好幾回帶,重新播放。最後,我在語義符的第一個筆畫剛剛完成、第二個筆畫即將開始之前按了暫停。這時,屏幕上僅顯示著一道蜿蜒的曲線。
我微微一笑:「這是趁他來之前給我加油打氣嗎?」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我也很好奇七肢桶看我們的顯示屏是不是有困難。它們的窺鏡採用的技術與我們的顯示屏採用的截然不同。我們目前判斷,它們並不使用像素或者掃描線,也不需要一幀接一幀地刷新。」
上校正要做些不置可否的答覆,蓋瑞·唐納利開口了:「根據錄音,您能猜一猜嗎?」
「就像英語的拼寫一樣?」我說,「一種語言學起來難不難,從來就不是它進化過程中的主要影響因素。對七肢桶而言,寫和說很可能在文化或認知上發揮著截然不同的功能,所以比起使用一套語言的兩種不同形式,使用兩套分離的語言更加合理。」
「你已經放棄了,對吧?」我說,「你甚至連試都不試了。」
韋伯一臉不滿:「那好吧,我們瞧瞧國務院怎麼想。也許可以安排一場禮物交換儀式。」
「對,就是這個。我能被尊敬嗎?」

「也許咱們終於有點成果了。」韋伯上校說。
「各位有問題嗎?」霍斯納問道。
「我應該強調一下,我們與七肢桶未必是敵對關係。就目前的狀況而言,它們獲利不代表我們就會蒙受損失,反之亦然。如果我們處理得當,那雙方都可以成為贏家。」
用非語音模式的語言進行思考是什麼樣的,這一點向來令我好奇。我有個朋友,他的雙親都是聾人,所以他是學著美國手語長大的。他告訴我,自己常常用美國手語進行思考,而不是英語。我過去一直想知道,用手的動作來對一個人的思維進行編碼,用一雙內在的手取代內在的聲音來推演邏輯,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嗯,感覺挺耳熟,但我想不起他說的是什麼了。」
「馬上叫它回來。問它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