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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犬-(1998)-Craphound

拾荒犬-(1998)-Craphound

我們來到外面,在夜晚清涼的空氣里,我使勁地往肺里吸了幾口氣,點了一支煙。
「歡迎,歡迎!我的天啊,你們一定是從大老遠趕到我們這兒來的吧!」
「你明白了。」卡拉普漢說著,不知怎的,他有種如釋重負的樣子。
卡拉普漢照例把我打出車門。他那外骨骼是可編程的,可以事先編錄一些指令小腳本,比如把左臂移到車門把手上,迅速地碰它一下,把兩條腿甩出來放到踏板上,跳到地上、關上門、往前運動,等等。趁他運作這一系列動作,我查看著車頭燈是不是滅了,錢包是不是已帶在身上。
這個地方還有一個方面比蘇富比好,這就是你用不著等上三十天才能拿到你的那張支票。拍賣結束后,我夾在其他淘貨人中排隊拿錢,一沓鈔票到手后就向自己的卡車走去。
另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就是要對一堆你想買的廢品的主人微笑、點頭,並儘可能表現得禮貌得體,所以我一邊微笑點頭,一邊仔細地檢查她遞過來的那台78轉電唱機。電唱機的頂部,有一排用lariat字體寫著「鮑勃·威爾斯專用小電唱機」,還有一張粗糙的水彩畫,上面畫著鮑勃·威爾斯,前面是他那些嬉皮笑臉的得州花|花|公|子。這種電唱機不用時可以摺疊起來,像個手提箱似的。我小的時候也有一個,它的正面有一隻絲網印刷的瑜伽熊。
「上這個癮要比上別的癮便宜些。」
我的運氣又來了,勢不可當的樣子。我帶回家的那張又破又舊的東方情調的地毯,仔細檢查后發現是張19世紀的波斯手工編織地毯,一個帶軟墊的土耳其腳凳,一套別人收藏的夏威夷手繪絲綢枕頭和一個海泡石雕刻的煙斗。最後一樣是斯科特/比利為我找到的,我花了兩塊錢,從他手裡買下。我認識一個收藏家,他會花三十塊買下的,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從那以後,就我而言,斯科特/比利成了我的淘寶獵狗隊哥們兒。
牛仔箱事件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卡拉普漢,直到「上加拿大釀酒公司」舉行一年一度的扶輪社慈善義賣時才又見到他。他戴著牛仔帽,挎著六響左輪手槍,別著銀色的星星,這些東西都來自那個牛仔箱子。按理說,穿戴這些東西應該給人一種荒謬可笑的感覺,可是他卻讓人覺得很天真,甚至還有點迷人,好像他是一個小男孩,你特想把他的頭髮弄亂。
我把它們都買了下來。
好吧,算了,我想。付二百塊買那四個杯子?我只需花三十塊就可以在皇后大街買到。
「三十,先生。」
卡拉普漢出現在拍賣會上,他在入口處的麗莎那裡拿了杯免費的可樂。雖然他叫價叫得很高,但卻叫得十分精明,絕不頂到一萬塊錢去。投標人在地板上走來走去,預覽本周的股市,並把重要的信息記錄下來。
我父母從我十四歲起就不管我了,我總是控制不住偷偷溜進父母的房間窺探裏面有什麼。媽媽的首飾盒裡有一些盒裝火柴,那是他們在阿卡普爾科度蜜月時帶回來的,上面有印壞了的棕櫚樹。我爸爸把一張老照片藏在裝襪子的抽屜里,那是他自己在健美沙灘上照的,沒穿上衣,收縮著他的肱二頭肌。
「嗯。」我把背轉過來,對著我的炸薯條,試圖掐斷這個話題。
「叫我傑里吧。那就這麼定了。不過我說,有些行規你得先知道,然後才能到那裡去。這就是卡拉普漢的準則。」
「是嗎?是個難得的發現吧,我猜想。我希望是我找到的。」
「這是他們在皇后大街那些精品店裡要的價錢。」
「把你送回去一點也不麻煩,朋友。」那個消防隊員說。
比利的媽媽打破了僵局,說:「噢,我的天!你出三十塊買這堆亂七八糟的舊東西?」
「我想,我不過只是想重新過一遍童年而已。我叫斯科特。」他一邊說,一邊向我伸過手來。
「上加拿大釀酒公司義賣活動」為自己的成員準備了很多東西,包括一個啤酒花園,你可以在那兒品嘗他們的產品,還可以吃到一個上好的燒烤漢堡。我們從那兒走過時,像是受到萬有引力的作用,禁不住被吸引著盯著桌上的東西看。
「庭院舊貨甩賣啦,捐贈品義賣啦,清倉拍賣啦,車庫舊貨甩賣啦。」我一邊說,一邊背靠著一張不停地振動著的安樂椅,喝著價格昂貴的純粹穀物釀造的威士忌酒。他說他買這酒只是為了那個漂亮的酒瓶。
「那你是怎麼找到這些甩賣活動的?」他問道,輕微地上下跳躍著,有點激動。

最上面一層是一套兒童牛仔行頭:一條牛皮的微型護腿套褲,一頂小小的斯泰特森氈帽,一雙有磨損疤痕的白色牛仔皮靴,鞋跟釘著長長的、磨損的馬刺。卡拉普漢虔誠地把箱子移到桌子上,繼續從箱子的深處像變魔術一樣地拉出一些東西:一疊硬紙板包裝的78轉唱片,內容是霍帕隆·卡西迪的系列故事;一對錫做的六響左輪手槍,帶背帶和槍套;一個銀制的星星徽章,上面寫著「縣警官」字樣;一紮用繩索捆紮著的羅伊·羅傑斯漫畫,嶄新無損;一個皮書包,裝滿了塑料做的牛仔和印第安人造型,多得足以重構完整的阿拉莫之戰爭
我站在古德威爾店的收銀機邊上,手裡拿著幾樣東西,站在我身後的是一個身穿西服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聽見有人說『十塊,十塊,十塊』,誰想出『二十,二十,二十』買這四個杯子?」主持人問。
「在那兒。」卡拉普漢一邊說,一邊用他那瘦瘦長長的胳膊指了一下。我看到了,路邊有一個A字塔形木板支架,就是房地產中介常用的那種路邊看板,上面有塊紙板正好擋住經紀人的名字,紙板上是手寫的字:
「我出五十。」卡拉普漢說。
婦女會清倉大拍賣
「跟它類似的東西已經沒有了,對嗎?」
「我想今晚會有人跟你競爭的,」我說,朝著斯科特/比利的方向點了下頭,「我想他就是比利,就是那個男孩的媽媽賣給我們——賣給你,那個牛仔箱子的。」
卡拉普漢笑了,我看得見他的牙齦,我把牛仔箱放下,拍了拍手。
這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我獨自開車回去,車廂只有半滿。我把車停在車房裡,用一塊柏油帆布把那堆淘來的東西蓋住,走進屋子,打開一瓶啤酒,坐在沙發上看起電視里播放的一個自然節目來,亞利桑那州政府為治理沙漠將一個巨大的購物中心和一片設計定製的生活區賣給了一個外星人,以獲得一台局部氣象控制機。
卡拉普漢把那個牛仔箱交給我。我端著它,聞到了他外骨骼里飄出來的潤滑油的味道,還有一股閣樓里的味道,它一直被放在閣樓里,直到落在卡拉普漢手裡。我覺得我似乎理解卡拉普漢了。
「二樓,玩具部。」
「這東西不錯,對吧?」我對他說。
卡拉普漢彈開了車的後門,把東西扔進去,然後打開駕駛座的旁門。我看見這輛車是為一個沒有腿的司機設計的,有著剎閘和加速控制桿。我認識的一個截癱病人就開著一輛這樣的車。卡拉普漢的外骨骼調節著,坐到了駕駛座上,他的外骨骼以一種怪誕精準的方式執行指令將車子啟動,拉出安全帶繫上,打開立體聲音響。只聽見磁帶發出噝噝的聲音,然後聽到音量猛然加大,震耳欲聾,像是楊格街男孩的霹靂舞音樂,這時,一個年代久遠、老土鱉似的牛仔的聲音傳了出來:「夥計們,你們好!上馬,咱們走!」然後車子往後退了一下,揚長而去。
「是啊,他以前是我的朋友。」
有些人說我們應該把卡拉普漢這樣的外星人驅逐出我們的星球,甚至太陽系。他們說外星人把我們蒙在鼓裡不讓我們了解他們的技術,這是不公平的。他們說我們應該俘獲外星人的一艘船,通過反向設計來拆解、重裝,造出自己的船,那才算了不起。
從拍賣場出來的時候,我氣https://read•99csw•com得直冒煙。卡拉普漢緊挨著我的胳膊肘跟著我,我真想一拳頭朝他打過去。我這輩子還沒打過任何人,但我真的想一拳朝他打過去。
「你明晚會去那個拍賣會嗎?」排隊交款的時候,我問他。
他走回一輛閃閃發亮的、帶有金色細部裝飾的黑色吉普車裡,他的車跟卡拉普漢的麵包車挨著。卡拉普漢在車身上粘滿了樂高,引擎蓋上立著一個微型樂高城。
那個星期我在那家精品店裡見到斯科特/比利三次。他是個律師,主要業務是辦理外星人技術專利。他在灣區街有個事務所,是跟兩個合作夥伴一起開的,儘管他很年輕,他在這行卻是個資深人士。
「我這兒有一個78轉電唱機。」東慕斯科卡志願消防隊婦女會的一個成員說道。她身高還不到一米五二,矮得正好能跟卡拉普漢的眼睛對視,非常瘦,看上去皮包骨頭。她說:「這是我兒子比利的東西,『小子比利』,我們老這麼叫他。他小時候非常迷戀牛仔的東西,整天穿著那套傻乎乎的牛仔衣裝,都沒法讓他脫下來。他是那麼迷戀那些東西,差點因這個被趕出了學校。他現在是個律師,在多倫多有個豪華的辦公室,就在海灣大街。我給他打電話,問他是否介意我拍賣他的牛仔系列收藏品,你猜他說啥來著?他竟然說他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難道還有比這更叫人無奈的嗎?想想看,他小時候那麼迷戀牛仔啊。」

「這事已經定了。再過二十四小時我們就走。」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們兩人同時轉過來盯著我。卡拉普漢那對凸出的眼珠里透出一種難於捉摸的神情。
「你幹什麼?」我說,聲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身邊的斯科特也像我一樣,震動了一下。
「是那個小外星人在開車嗎?」
「可是這些甩賣都在哪兒?誰可以做這些事?」卡拉普漢弓著背,坐在我的對面,他的外骨骼被鎖定在一個盤繞的、半坐的位置。
卡拉普漢的外骨骼執行著宏指令,把車的推拉門滑到一邊,露出那個牛仔箱。
最先讓科利·多克托羅在科幻小說界受到廣泛關注的,是他的中篇《拾荒犬》,也就是本選集收入的這篇。小說講述的是一個外星人在地球上拾荒的故事。這個外星人來自一個在科技上遙遙領先於人類的外星文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和他的族類竟然把人類拋棄的廢品舊物當成寶貝來收藏。在這個故事中,作者以令人著迷的筆力,對現代「物品文化」進行了深度的探討,讀來幽默風趣,處處啟人深思。
他拿出一個超薄皮革錢包,取出一張20塊錢的鈔票。我把那把尤克里里琴交給他,他高興得立刻臉上生輝,像個被點亮的燈泡。
「那些外星人到底要拿那個露天遊樂場幹什麼呢?」
「什麼是卡拉普漢?」
外婆在她的地下室里保留著媽媽小時候用過的所有東西,它們放在幾個布滿灰塵的軍用大衣箱里。我常常玩弄箱子里的那些東西,把它們掏出來又放進去。裏面有媽媽戴過的米老鼠耳朵帽,那是1957年全家人一起去迪士尼樂園玩時買的;她的學校成績單;她十六歲時的照片,鑲在閃光紙板上;還有被嚼得爛爛的毛絨動物玩具;學校練習冊,上面有她的簽名練習,一頁一頁的,各種風格都有。
(加拿大)科利·多克托羅 Cory Doctorow——著
「我不會錯過的。」他說。當我告訴他,星期四晚上有拍賣會,可以買到便宜貨時,他差點把持不住自己的興奮。他的確有這方面的癖好。
費奧多爾也搗鼓垃圾,有一次,他撿到半副旋轉木馬,只剩下幾個木馬了,頂冠也只剩下一部分,油漆剝落,斷裂之處尖尖地突起。在這破損的旋轉木馬旁,是一輛朝鮮戰爭時期的坦克,轉動炮塔和踏鏈已經沒有了,坦克倉里有剝落的舊時性感女郎的招貼畫、一個旋轉時間表,還有一張粗糙的塗鴉畫。位於旋轉木馬正中的控制室里有一堆平裝版的科幻小說,是埃斯雙訂本——那種把兩本書背對背地裝訂在一起的科幻小說,讀完一本你把它翻轉過來就可以讀第二本。費奧多爾把這些書給了我,在一本來自喬治亞州梅肯市的書里有一張典當票,典當品是一個晶體管收音機。
「我叫傑里。」
我從齒縫裡倒吸一口涼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一隻小號扁牛皮箱,裹在箱外的牛皮通常用來做套索、斯泰森氈帽、印第安人的羽毛頭飾,還有六響左輪手槍。我朝他走過去,他打開箱鎖,我屏住了呼吸。
「你們是淘寶獵狗!」我說,「你們全都是!」
他笑了起來,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快說說,他會拿那些東西來幹什麼?」
都什麼人啊!
我感覺內臟被人捅了一刀。是卡拉普漢發現這個牛仔箱的,這意味著這些東西是他的。
卡拉普漢不露齒地笑了下,抿了一小口檸檬水,說:「當然,我也來了,親愛的夫人。我絕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他的口音純正,但對說這樣的套話就顯得過於雕琢,你會覺得他在朗讀新聞。
「還好,不算遠,從多倫多過來的,夫人。」我回答。這是個古老的玩笑,但它屬於儀式的一部分,必須完成。
我回過神來接著喝酒,努力把自己的胃口找回來。
我們櫥窗里最搶眼的,是我找來的一個出自20世紀50年代的漂亮模特,一個小男孩造型,我們叫他海狸。他穿著皮質的護腿套褲,戴著警長的徽章,挎著六響左輪手槍,戴著微型斯泰森氈帽,穿著牛仔靴,上面拴著馬刺,把一隻腳歇放在一個漂亮的小型汽船皮箱上,箱子的皮革上有些牛仔圖案。
我的鼻尖正頂在杯子上,他從桌子下踢了我一腳:「看那兒!」
但房子裏面卻是個天堂。看來他品位不錯——一系列20世紀50年代的酒吧用品,簡直是一個酒的聖地;一張圓形水床,放置在一個領獎台上,處在一些20世紀70年代的單身房間傢具雜物之中,幾乎被它們淹沒;一個幾乎無法使用的廚房,擁擠不堪地堆著用舊穀倉板做的傢具和鄉村古董;一個全皮傢具的圖書館,簡直就是直接從維多利女王時代的一個紳士俱樂部里搬過來的;一個用柳條、竹子和提基神像裝飾的日光浴室。這個地方真他媽的棒極了!
斯科特不是小子比利,只是灣街上擁有一兩張牛仔瓊斯棒球卡的訟棍之一,從他們來這兒的方式還有他們花錢的方式看,他們的身家一定上百萬。
「兩百塊。」卡拉普漢說。
於是我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違反行規,跟同行兄弟打起了競標爭奪戰。別人也許曾告訴過你女人會敗壞友誼,但別信這個。以我的經驗,因女人打架造成的傷口很快就會痊癒,但因為爭奪廢品而引起的戰火卻能毀滅一切,最後留下的只是一片燒焦的大地。
卡拉普漢經過那輛吉普時四處看了看,他傾身向前,不加掩飾地打量那些戰利品。我做了個鬼臉,把啤酒喝完。

比利的媽媽把那根發黃的電源線插到牆上的一個插孔,把我手中的那張78轉唱片拿走,放上電唱機,然後把唱針輕輕觸在唱片上。尤克里里琴的聲音微弱地響了起來,伴隨著馬跑的聲音,一個敘述者用低沉的、嘶啞得像喝了威士忌酒一樣的聲音開始說話:「夥計們,你們好!我剛剛在露營的篝火旁坐下,棒極了。你幹嗎不坐下來,吃點豆子啥的?我要給你們說一說,公爵幫來聖達菲搶劫的時候,霍帕隆·卡西迪是怎樣把他們打敗的故事。」
「五十?」他問道。
「舊的錄音盤,就是慢轉密紋塑膠唱片,你需要一種特殊的電唱機才能播放。」
「我不明白。」我說。
我把盒子端起來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往裡面裝東西:一副標著版權1957的撲克牌,背面印有「加拿大皇家乳製品公司安大略省巴拉市」的標誌;一頂消防隊員的帽子,上面有一個黃銅徽章,沾了許多的污垢,我無法辨認出上面的字跡;一個1974年的東部地區冰壺錦標賽的冠軍杯,它的形狀像個三層婚禮蛋糕。我腦子裡的收銀機在不停地發出「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的聲音。上帝保佑東慕斯科卡志願消防隊婦女會吧。
斯科特?我瘋狂地思索著,也許這是他的中間名?https://read•99csw.com
作為一個令人討厭的、髒兮兮的外星雜種,卡拉普漢對家庭舊貨甩賣有一種邪門的直覺和超好的運氣,彷彿前世註定。他實在太擅長於此,一堆毫無用處的破爛,對我如一條奔涌的漫漫長河,他這傢伙——不管怎樣,咱們還是尊重他吧——卻能從中篩出一粒金子來。這會兒他卻找了個裝滿牛仔雜物的箱子,對我來說倒值兩個月的房租,而對卡拉普漢來說,那隻箱子里的破牛仔玩意兒品位低俗,卻是這個外星物種的迷戀物。
「我非常想下個星期六跟您一塊兒到那裡去傑里·阿賓頓先生。」他以前老這麼說話,沒有逗號問號之類的停頓語氣。後來他好了一些,不過,我剛認識他那會兒,他一說話,就總是一個長長的句子。

「傑里,我的朋友。」卡拉普漢說。

「還是湊足五十吧。」我說。
「噢,我的上帝。」我吐出一口氣來,看著他把戰利品鋪放在桌面上。
「這實在太美妙了!」卡拉普漢說著,打斷了我的想入非非,「這些收藏品你要多少錢?」
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六
「可以那麼說。」
那個星期還沒過去,他就成為專業淘寶客,在皇后大街開了箇舊貨精品店,雇我負責進貨,還有總管各種雜務。
這個牛仔多少錢我們也不賣。
「二十塊?」
兩個頭髮青灰的老太太在大廳的前端支了一張牌桌,往上面擺放一個帶把手的大錫杯,裏面盛滿了檸檬水,桌上還擺著三盒口味不同的「蒂姆·霍頓」牌甜麵包圈。我們停下了腳步,因為有個迷信,如果碰到老太太和小孩子在賣吃的東西,就一定得買一點,算是給「廢品神」的祭品。一個老太太給我們倒檸檬水,另一個老太太微笑著,跟我們打招呼。
卡拉普漢的指頭翻點著那捲鈔票,速度快得像賭場管錢人的點鈔機,很快一厚沓棕色的鈔票被分了出來交到比利媽媽的手中。

爸爸那張照片讓我覺得時光倒流,彷彿回到位於多倫多最東邊的健美沙灘,聽著小小的調幅收音機播放著奇怪的電子迷幻搖滾樂,少男們騎著野馬在閑逛,少女們穿著比基尼在曬日光浴,她們的乳|房被比基尼弄得像魚雷那樣鼓鼓囊囊的。
他想開口說什麼,但是又把嘴閉上,含著謝意看了我一眼,然後從錢包里拿出一張五十的鈔票交給我。我從粗呢包中拿出那件背心、弓和頭飾。
卡拉普漢晃了一下他的投標牌,我跳了起來,好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一百。」卡拉普漢說。
「我給你三十塊。」這話竟從我口裡冒出,沒有過一下腦子。
不過對童年我還是有一些記憶的,那記憶就像一杯解渴的清涼之水一樣。我外祖父的家在彌爾頓附近,他有一棟維多利亞時代的老農舍,祖父家有隻貓,它老從一個半透明的玻璃碗里喝水;我們一家人常常圍坐在一張粗糙的松木桌子旁,那張桌子差不多跟我現在住的公寓房間一般大小;我的遊戲室就是那個通風良好的裝滿了乾草的穀倉,閣樓上塞滿了一些在農舍里常見的雜七雜八的東西,還有泰山繩索之類的東西。
當他買下那些日誌時,我了解到我們有某種相同的氣質,後來我們就一起到他的住處聊了起來。他的住處是一個寬大的兩層樓倉庫,包圍在一片廢舊汽車的堆場之中,周圍的野狗不停地叫著,叫著,叫著。
「我是說你的朋友,這位先生。」
我從盒子里抽出一張來,就著從頭頂上方照耀下來的熒光燈的光線,我看到它閃閃發亮,一點划痕也沒有。
「怎麼回事,伊娃?」他問。
「這是些什麼,傑里?」卡拉普漢問道,手裡捧著那疊78轉唱片。
「葉綠素之類,在沙烏地阿拉伯。」

「太棒了!」他說,「簡直太棒了。我有一個顧客在那上面拿到了一項二級專利。他主要收藏什麼?」
「我的主啊!」比利的媽媽叫道,「一萬加幣!」
我正在一個裝滿聽罐的箱子里胡亂翻找,找到了一個罐子,上面有個牛仔,是在卡爾加里牛仔節上,騎著一匹野馬。我把它撿起來,站在那兒仔細地查看。卡拉普漢突然出現在我的背後。
所有的淘寶者、消防隊員,還有那兩個青灰色頭髮老太太,全都轉過頭來,盯著我們,嘴張得大大的。
「靠,行啊。下星期六?我們去捲心菜城,到那些老馬車房去,你會看到人們都丟棄了哪些東西,你會為此感到詫異,實在是罪過啊。」
「你是專門干這個的,對嗎?」我們喝了幾大塑料杯的啤酒後,他問我。
「會的。」我說。
「十塊錢怎麼樣?」
消防隊員和比利媽媽都看著我。我的雙頰一下子熱起來。「哦,別這樣,」我說,「我開車送你回家。」
「恐怕沒了。」我說,收銀員拿起那把琴來,用一張報紙包上。
卡拉普漢競標和購買了更多的牛仔東西:一箱牛仔電影《超級八》,箱子已經發霉,膠片都粘在一起了;一條納瓦霍印第安人的毯子;一個驢子形狀的塑料儲煙盒,揪一下驢子耳朵就會有一根香煙從驢屁股眼兒里拉出來;還有一個穿山甲形狀的巨大霓虹招牌。
「他們開始競標了。我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嗎?」

我幾乎快要說「行」,但我改口說:「二十塊!」
於是我們三個坐在了一起,卡拉普漢跟斯科特/比利握了握手,拍賣主持人開始了長篇大論式的開場白。
「有時候在那兒,有時候在拍賣店。那把尤克里里琴怎麼樣?」
當斯科特聊起他的工作時,總是弄得我很震驚,因為我們一起嘮嘮叨叨像撿破爛的老哥們兒那樣鬼混的時候,很容易叫我忘了他是一個很有權威的律師。我懷疑也許他不是那個小子比利,我想不出任何他要把這事藏在心間的理由。
「你會拿到皇后大街去賣嗎?我是說,你找到的這些東西。」
「你覺得哪天我能跟著你跑一趟呢?」
「那兒!」卡拉普漢大聲喊道。我換了變速擋,退回到一條柏油路上,很快我們來到了一個鄉村消防站前,這是個難看的磚砌穀倉,倉里排放著可摺疊的長桌子,堆得高高的。富礦啊!
那個主持人轉向我:「現在停在二百塊。你要說二百一十嗎?」
那個老太太跟個小姑娘似的紅了臉咯咯地笑,我覺得有點倒胃口,就走開了。我向那些桌子走去,極力控制自己不要太著急。我選了第一個下手之處,大概就在大廳半道的地方,那裡的東西應該還沒有被挑揀過。我從桌子底下抓出個空箱子,開始往裡面塞東西:四個配套的威士忌高腳酒杯,上面都有兩隻互相交叉的金色保齡球瓶,杯沿上還有一道黑線;一張1967年世博會的壁掛,絲毫沒有褪色;滿滿一鞋盒子歐珮奇公司在20世紀60年代末期印製的冰球明星卡;一把很舊的木柄鋼砍刀,可以用來宰殺小公牛。
我沒有告訴他我認識東慕斯科卡志願消防隊婦女的男孩比利和他的母親。但是我覺得我和他之間有某種聯繫,好像我們之間有個沒有說出來的共同秘密。我把我找到的牛仔東西給他,他逐漸摸清了我的喜好,也給我以回報。
我坐進卡車裡往家開去。說實話,我還怪想那個外星狗雜種的。
「四十。」卡拉普漢說。
我發現了一箱密胺仿瓷餐具,綠色系列,色調不一,有四個方盤子、幾個碗、沙拉盤,還有一個托盤。我把它們扔進一個我帶來的粗呢袋子里,接著繼續尋找。我沒理卡拉普漢,他正撫摸著一箱皮革裝訂的書籍,他把一個扶輪社成員迷住了,那傢伙又老又俗。
東慕斯科卡義務消防隊
整個星期我都泡在那個所謂的秘密精品店,也就是古德威爾的「不反悔」銷售中心,那是在逛家庭舊貨甩賣的間隙唯一可做的事情,不過有時在這裏也能發現些有價值的東西。我的淘貨理論有一章就說,如果我哪一天沒去某個二手貨店,那一天他們就一定會放出些好貨。所以我勤奮地扎進這些店裡使勁翻找,結果只找到些意思不大的破玩意兒。我知道我已經得罪了命運之神,所以我一無所獲,除非我去做點什麼來安撫它們。這是一項孤獨的工作,唉,我真懷念卡拉普漢的好眼力,還有他那種迷戀物品的喜悅。九九藏書
我真的理解他了。我知道一個外星人戴著牛仔帽,挎著六響左輪手槍,又把這些給了別人,這一切是一首詩、一個故事,而一個三十來歲但仍孩子氣十足的單身漢,企望花掉半個月的房租來買四個玻璃杯,以便能夠記住他外祖母的廚房,這也是一個故事、一首詩,而那個廢棄的在卡爾加里郊外的露天遊樂場也是一個故事、一首詩。
整個屋子一片寂靜。我想到我那張已快透支的萬事達卡,我不知道斯科特/比利肯不肯借錢給我。
他靜靜地笑了一笑,說:「我聽說過這個。有時候,我得待在我的辦公室里,但我就知道他們把一件寶物拿出來放在古德威爾里了,某人會在吃午飯之前得到它的。想到這個我就特別難受,怎麼也好不起來,直到我跑到那裡去翻找那個東西才會覺得好些。我想,我是上癮了,對吧?」
「傑里。」卡拉普漢叫我。
「大概五十塊吧。」我說。
卡拉普漢一旦激動成那樣,就說明他發現了富礦。我迅速瞄了一眼側鏡,猛踩剎車,將車身轉過頭。動力傳送系統吱吱作響,車輪一陣尖叫,這時我們已折回來時的路,慢慢滑行著。
這時卡拉普漢已經把東西裝回了那個箱子,並把那台78轉電唱機放在箱子的頂上。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個消防隊員:「能不能麻煩你把我送到最近的公共汽車站去?我想自己單獨坐車回家。」
我不能說我成人以後的日子特別不快樂,同樣,我也不能說我童年的日子特別快樂。
「你在說什麼?」我又說,斯科特跟在我身後,僅一拍之差。
「要是能賣出去的話……」他說。
我跟卡拉普漢撞了個面。他自然地跟我笑了一笑,露出兩排濕乎乎、滑溜溜的牙齦,牙齦上還翻滾著有毒的吸杯。「金子!金子!」他邊說邊往前走。我掉過頭來跟在他的後面,這時他正彎腰貼近那個牛仔箱子。
作為科幻作家,科利·多克托羅曾參加1992年的號角工作坊(Clarion)研討會,並於2000年獲得約翰·W.坎貝爾最佳新作家獎。此後他又獲得多個其他獎項,其中就包括2004年的軌跡獎。他的第一部小說《魔法王國的潦倒》(Down and Out in the Magic Kingdom)於2003年出版,並先後獲得2004年的旭日獎以及2009年和2014年的普羅米修斯獎。他還曾獲雨果獎和星雲獎提名。他與英國著名科幻作家查爾斯·斯特羅斯曾有過合作,共同創作的小說。
卡拉普漢對皇后大街上所有的古德威爾和雪莉安的分店、拍賣行以及各種媚俗精品店,幾乎無所不知,但他對那些稀奇古怪的舊東西都是從哪裡來的,還是不太知道,也想象不出。
「可不是嗎?」
吳可穎——譯
「一百五十。」我說。
「我們任何一樣東西,他們外星人能做什麼用?他是某一天突然開始收藏那些玩意兒的,就是我們去慕斯科卡那天。」我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個地名,觀察著他的臉,「他在那個清倉甩賣上發現了一個裝滿牛仔物品的箱子,那是東慕斯科卡志願消防隊婦女會組織的甩賣活動。」我等著他大叫起來,可是他並沒有。
「一萬加幣!」比利媽媽又說了一遍。
我在那張桌子上開採夠了,就移到大廳的另一頭。一開始我還試圖採取某種策略:把每樣東西都翻一下,挑出一堆可能會買的、一堆肯定會買的。但慢慢地我便只依賴直覺和聽從命運女神的安排了。對於命運女神,我向來畢恭畢敬。
我看著他的眼睛。也許在他平常待的場合里他是個很有權威也很冷靜沉著的人,可是這會兒,他又急切又緊張,像個只在廚房餐桌上打打牌的人,現在卻想玩個高風險的遊戲。
我搖搖頭。主持人停了好長一會兒,看我是不是可以堅持退出的決定。
「有人出二十,這位外星牛仔出二十。先生,你想說三十嗎?」
「差不多。」我說。
「我想把這個給你。我留著那套杯子。」
那天我們正在鄉村農舍間的某條非主要交通幹道的延伸段上以每小時八十公里的速度飆著車,卡拉普漢憑著他前世註定的直覺,憑著他那長在堅硬外骨骼里一雙圓溜溜的眼珠,一眼瞧見了那個牌子。我開著車,他坐在副駕駛座上,收音機被調到加拿大廣播公司的夏季周六特別節目,這是個連播八個周末、一共八個小時的節目,都是些老掉牙的廣播劇,如《陰影》《請安靜》《湯姆·米克斯》《地牢看守人》之類的,由貝拉·路高西主持,那天已播到第三個小時,鮑嘉正在廣播劇《非洲皇后》里表演打電話的情節。我把舊卡車的車窗搖下來,這樣我抽煙就不會熏髒了卡拉普漢的呼吸器。我一隻胳膊吊在窗口外,收音機里好一片熱鬧,突然卡拉普漢大聲叫起來:「掉頭!快掉頭!傑里,就在這兒,轉過來!」
「五百。」卡拉普漢說。
「這不是我能簡單解釋清楚的。你一定知道,我們給你們的那些東西,對我們來說不過是些零碎物品而已,幾乎毫無價值。我們拿來換取那些對你們幾乎毫無價值的東西——一個很公平的交易,你們都同意——但是我們該走了。」
再也沒有別的話了,他向自己的麵包車走去。我們緊緊跟隨在後面,像得了戰鬥疲勞症的士兵一樣,筋疲力盡,反應遲鈍。
「去那兒之前一起吃飯,好嗎?鹿特丹有個很好的露天餐廳。」
其中一個消防隊員從比利媽媽的肩后探出腦袋。那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腦袋兩邊的頭髮被梳到上面遮住了禿頂。
「哪裡哪裡,一點也不。你很喜歡跟牛仔有關的東西,是嗎?」我說這話時,使勁地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那個「小子比利」,那個牛仔箱子的原主人。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想,但我確實是這麼想的,而且十分肯定。
「你知道他靠什麼掙錢嗎?」
他去了,我們都去了。我要了一杯木莓啤酒,酒勁真沖,味道像帶泡沫的木莓檸檬水,我還要了些像門塞般粗大的炸薯條,還有一個多層三明治。
「我也是這麼想的。至於那些印第安人的東西——你覺得你會在皇后大街的一個精品店裡賣多少錢?」


「哦,我把音都給調好了。」他說,對我笑了笑,跟他在古德威爾從我手裡買過那把琴時的笑容一模一樣,「我可以用它彈奏《別把我攔在籬笆外》。」他看著自己的腳,「很傻,對不對?」
不過他通常都會以市麵價格讓我買走一些東西——他幾乎對什麼都感興read.99csw.com趣,所以如果我想挑幾樣東西去賣了糊口,對他也不大要緊。
「唉,」他說,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孩剛被大人告知不能給他買一隻小狗,「我想你不會願意把它賣掉吧,你願意嗎?」
「五十。」我說,還沒等主持人指向我。他是拍賣行的老手,此時正靠背而坐,由我們兩個爭下去。
我又找到一個裝滿了塑料做的傻乎乎的「小小馬」「芭比娃娃」「愛心小熊」的箱子,裏面還有一個印第安人的皮革頭飾、一套木頭的弓和箭、一件帶流蘇的鹿皮背心。卡拉普漢還在那裡使勁巴結那套皮革封皮書的主人,我趕快掏了五塊錢,買下了這些東西。
「這位先生想付一萬塊錢買比利小時候的牛仔玩意兒,湯姆。」
科利·多克托羅(1971——)出生於多倫多,加拿大科幻作家、評論家、演說家,還是「波音波音」網站的合編人。他的作品不僅多次獲獎,而且十分暢銷。20世紀90年代,科利·多克托羅成立了一家免費軟體公司——開放可樂,后移居倫敦,擔任電子前哨基金會的歐洲事務協調人,協助建立起開放權利組織。從2006年起,他成為一名全職作家。科利·多克托羅曾被任命為2006——2007年度加拿大富布賴特公共外交事務主席,在擔任該職位期間,他在洛杉磯的南加州大學當了一年的駐校作家。
「我的人——我們要走了。已經決定好了。我們已經得到我們來這裏想得到的了。」
作為一個作家和活動家,科利·多克托羅高度關注人類正在面臨的變革。他發表了大量的非虛構類的辯論文,這些文章分別收在他的兩個論文集里:《精選論文集:關於技術、創意、版權以及未來之未來》(Content:Selected Essays on Technology,Creativity, Copyright,and the Future of the Future,2008),以及《信息不想自由》(Information Doesn't Want to Be Free,2014)。對於當今信息密集的世界與信息在網路中的自由傳播,他有著深刻而獨到的看法。他最有影響力的小說是《小兄弟》(Little Brother,2008),該作品曾獲雨果獎、星雲獎和軌跡獎提名。它最後獲得了約翰·W.坎貝爾紀念獎和安大略省圖書館協會的白松獎。另外,該小說也是2008年北美獨立書店最暢銷的青少年讀物之一,並因此獲得了當年的印第耐特獎。在《小兄弟》里,他所關注的是不久的未來,在《小兄弟》之前的作品里,他所關注的都是相當遙遠的未來。2013年,《小兄弟》的續集《故土》(Homeland)出版。
我停住,但是沒有回頭看他,而是看著那些計程車從隔壁的車庫開進開出。
除了我那堆東西以外,拍賣店裡還有一大堆其他的東西,都是拾荒犬們周末淘來的寶貝。眼下是淘舊貨的旺季,因為正值夏天,總算能見到太陽了,人們便都開始清理房屋、地下室、車庫等等。來人當中有一些是收藏家,還有一大群古玩商、舊貨商和幾個淘貨人,我和卡拉普漢也在其中。我無精打采地看著人們競標,等待著什麼時候輪到拍賣我的東西,並趁拍賣停歇的時候溜出去抽煙。卡拉普漢一眼也沒有看我或者表示知道我在場,我卻違反常情地想要吸引他的眼光,我故意咳嗽,動來動去地從他身邊經過,來回弄了幾次,直到一個管理人員瞪著我,問我是否需要來顆潤喉片緩解緩解之類的。
那是卡拉普漢,他坐在他的麵包車裡,緩緩地開著尋找車位。車身上的樂高村,又在位於車頂部位加了個後現代風格的航天港,一個紅藍相間的城堡、一個足球大小的飛碟,還有一個眨著眼睛的小丑腦袋。
「哦,差不多什麼都收。」我說,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但是最近嘛,跟你一樣,在收些牛仔的東西,還有印第安人的東西。」
「我只是業餘玩這個。一個業餘級別的。有任何秘訣可忠告的嗎?」
「我特別喜歡它。」卡拉普漢說。我的雙頰唰的一下熱起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四,我到國王大街的一個很小的廢品拍賣店把上周末淘來的東西賣掉了。這是個起價較低的拍賣店,他們收取的傭金也比蘇富比少。清除一些小東西,這是個好地方。

每樣東西都在講述一個故事。坦克上的那個鉛筆畫的塗鴉讓我想到朝鮮戰爭時期的一個加拿大士兵,鬍子拉碴,剪著平頭,就像《陸軍野戰醫院》中的一個多餘的角色,一小時一小時無聊地待著,只好一邊盯著招貼畫上的性感女郎,一邊擺弄填字遊戲,最後他終於把填字遊戲放下,胡亂迅速地在坦克上亂寫亂畫,趕在別人看見之前把它畫完。
我看見卡拉普漢把他買到的寶貝裝到一輛微型麵包車裡,那車上掛著一塊殘疾人停車許可牌。遠遠看上去,他的車好像有些真菌類的東西長在引擎蓋和車身側面板上。但我走近了仔細看,原來車身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用膠水粘住的樂高玩具拼塊。
我瀏覽了一疊勞動部頒發的舊營業執照,有理髮師、理療師、酒吧侍者、鍾錶師。每個上面都有一個漂亮的印章,並且全都裝上了僵硬的綠色金屬框框,給人一種機構的威嚴感。雖然每一張上的名字不一樣,但全都姓同一個姓。我就此編了個小故事給自己找樂。一定是某個特為自己的兒子們感到驕傲的母親乾的,她把他們的認證牌照都裝裱起來,並跟他們的畢業證書一同掛在一間空房裡。一有人來,她就會說:「哦,小喬治開了家自己的理髮店,小吉米仍然在修理鍾錶……」
消防員把錢從比利媽媽的手中拿過來,盯著看。他把最面上的一張拿起來,對著燈,翻過來翻過去,看著那個全息防偽印從綠色變成金色又從金色變成綠色。然後他開始看鈔票上的序號,又看下一張的序號。他舔了舔指頭,把鈔票數成十堆,然後又一堆一堆地分別重數了一遍。「沒錯,是一萬加元。實在感謝您,先生。我能幫您把這個箱子拿到您的車上嗎?」
「七十五。」我說。
每一樣東西都可以作一首詩。那些印在舊紙漿紙上的小說,那張典當票,我在電視機前把它們鋪開,做些排列,僅此而已,它們就組成了一首詩,我的呼吸為之停止。
「傑里,我覺得很抱歉,我們那樣爭鬥。」
「現在得到的競價是二——在座的還有任何競價嗎?還有嗎?成交,二百塊,賣給57號。」一個服務員給卡拉普漢拿來那些杯子。他接過來,放在他的座位底下。
「真的嗎?」卡拉普漢說。我覺得我們又像同夥了,劃出競爭的範圍。突然,我又感到很羞恥,刀割般那樣疼痛的羞恥,我覺得我像是在出賣斯科特/比利。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舉起一隻手等收銀員將那把琴連同我的其他東西裝進袋子里。那是幾本精裝舊小說——我覺得可以賣給一箇舊書店,還有一個帶有《油脂》標誌的皮帶扣,上面有奧莉薇婭·牛頓·約翰的照片。我抓著他那昂貴西裝的肘部領他走出了門。
我嘆出了一口氣,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憋著氣,說:「我也一樣。」
「呼——噫!」我大叫了一聲,把卡車開到土路上,加大油門在樹木成蔭的路上搜尋著,相信卡拉普漢能及時發現出沒的野鹿、特別標誌,或者遠足者,以免闖禍。天空藍得完美無缺,夏天的氣味包圍著我們。我掐斷收音機,聽著疾風穿過卡車。夏天的安大略真美麗!
「一萬!」卡拉普漢說著就把一大卷100元面值的鈔票從他的外骨骼的什麼地方掏出來。
好容易輪到拍賣我的東西了。那套保齡球瓶五塊錢賣給九-九-藏-書了皇后大街上的一箇舊貨商;經過一個古董商和一個收藏家之間的一場激烈的競標后,那個大象腿傘架以三百五十塊的價錢賣給了那個收藏家;那個古董商花了一百塊錢買下了那頂大禮帽。其他那些東西也都拿出來拍賣,但有的賣出去了,有的沒有。拍賣結束時,我總共得了八百多塊,這個月的房租、周末的啤酒,還有那輛卡車的汽油,都有了。
也不是說太空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我們當中任何一位都可以去訪問他們居住的世界嘛,只要我們琢磨出了怎麼去的法子,他們只不過不會手把手地教我們而已。
「出多少?」我是花一塊錢買的。
「為了一項崇高的事業。」卡拉普漢說。

斯科特繼續說:「我總是在想他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咱們這兒的東西沒什麼是他們造不出來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今天收拾走人,他們給我們的那些東西還夠讓我們玩上一百年呢。你知道,我剛替人做完一筆生意,買了個生化電腦,我操,那玩意兒沒說的,比我們矽谷生產的那些狗屎快一萬倍。你知道那外星人在交易中得到什麼了嗎?一塊在卡爾加里市區外倒閉的露天遊樂場的土地權!十年前它就被關閉了,因為那裡的密得威遊戲機不安全。這難道不是賺死了嗎?那東西轉眼一出手就值十億,我的意思是,生意成交二十四小時之內,土地賣方就能掙得玻利維亞一年的國內總產值,而那麼一塊破地,連五千塊也不值!」
「這是給我的,」我慢慢地說出來,卡拉普漢點點頭,鼓勵我說下去,「這是給我的,你留著那些杯子。我看著這個我就會感到……」
「誰?哎呀,誰都可以。有一天你決定要清理一下你的地下室,就在《多倫多星報》上登個廣告,然後用膠帶貼上幾個指示牌,喏,這就是庭院舊貨甩賣了,就這麼容易。有時候,某個學校或某個教堂獲贈的舊東西也會集中在一起,搞個甩賣什麼的,作為一種籌款活動。」
「就是淘寶獵狗,也叫拾荒犬。我就是一個!你也是!除非我看走眼了。你跟我混久了還會認識本地其他的卡拉普漢,他們是你的對手,但也是你的哥兒們。我們有些遊戲規則需要遵守。」
聽聽命運女神給我的裁決吧:一頂名副其實的可摺疊高頂帽;一根晚禮服手杖,杖尖有一圈白的顏色;一根手工雕刻的櫻桃木拐杖;一把美麗的黑花邊遮陽傘;一個頂部有隻公雞的熟鐵避雷針。這一切都裝在一個大象腿形狀的傘架里。我把它們全部裝進箱子里,蓋起來,然後啟用另一隻箱子。
「可能,可能。」他把啤酒喝完,「我想你不會四十塊就出手吧?」
「也許只需要一天。」我說。
「你要離開了嗎?」斯科特問,語氣很迫切。
「這些東西可真漂亮啊!」有個聲音從我胳膊肘上方響起。我轉過來,對著一個穿著時髦漂亮的男人微笑,他就是那個在秘密精品店裡跟我買尤克里里琴的人。他這個周末可能是到什麼地方休假去了,穿著一件昂貴的「里里賓」牌襯衫,紐扣從上到下一路緊扣。

接下來我跟他解釋什麼是卡拉普漢準則,這就是,你絕對要避免跟另一個卡拉普漢在同一個庭院甩賣中競標;應該想辦法了解別的卡拉普漢的品位,如果你看到一個他們有可能喜歡的東西,要把它揀出來交給他們,他們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你的;還有,絕對不能買另一個卡拉普漢正在尋找的東西,除非你買是為了原價賣給他。這些只是一些對大家都有利的方式和一些基本常識而已,但你會很吃驚地發現,有很多業餘的人就是沒法上升到專業的水平,因為他們根本無法領會這些道理。
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夜晚。我跟人出價競爭一樣東西,做了一件我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做的事。那是一套玻璃杯,四個配套的杯子,每個上面都有阿華田版的小孤女安妮,跟我外祖母的那套一模一樣,看著握在拍賣主持人手中的杯子,我感覺像是突然回到了祖母的廚房裡,我一邊在填色本上塗塗畫畫,嚼著那怪異的老太太硬糖,一邊聽著客廳里播放的鋼琴家利貝拉切的專輯,度過了無數個漫長的下午。
斯科特在辦公室過了一夜,才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在那兒,他不停地啪嗒啪嗒地按電話號碼,跟人在電話上聊天,並且總是見好就收。他有他的優勢——但別人不知道這些優勢是什麼。
卡拉普漢當然也在,我知道他會在這兒的。我們就是在這兒認識的,當時他正跟人競標一箱我在一次大甩賣中發現的林肯日誌。
我張開嘴,但又閉上了。卡拉普漢取得居住在地球的權利,是靠銷售一個複雜的非葉綠素光合作用生化工程給沙烏地阿拉伯的一個銀行家。我是永遠不可能在一場競標中打敗他的。可是我還是脫口而出:「一千塊。」

「這個嘛,業餘的人就只是看看周末報紙上的廣告,或者順手撿起一份社區報,隨便逛逛,不過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至於我嘛,只需坐進卡車中,聞一聞周圍的空氣,捕捉一下那廢品的氣味,然後就轟隆隆地開到那裡去,像一隻找到了線索的獵犬那樣狂奔而去。你需要時間來學會一些事情,比如說離那些雅皮士的庭院甩賣遠一點,他們從來都不會有任何值得你買的東西,有的只是一些你可以在任何商場里都能買到的垃圾。」
「十塊。」我喊出來,開始競標這套杯子。
「也得花一個月吧,也許會一年。」他說。
「對不起,打攪你一下。」他說,他的西服看上去很昂貴,指甲、髮型的修剪樣式看上去也很昂貴,那副金邊眼鏡也是如此,「我想知道你在哪兒找到那個的。」他指了指那把尤克里里琴。琴上鑲嵌著水鑽,琴身上還刻有一頂牛仔帽子,是用火烙上去的。我是帶著一種負疚的戰慄感把它揀出來的,想著卡拉普漢會在下次的拍賣會上買去。
首先,人類DNA使得我們誰都不可能在搭乘那些飛船的航程之後存活下來。據我理解,那些船是卡拉普漢這類外星人身體結構的一部分,人類的身體就是沒有那些必要的部件。其次,他們確實是在跟我們分享他們的技術,只不過不是白給我們。每次交易都是公平的。
我搖了一下自己的牌。
「我還是更願意自己坐公共汽車回去。」

我笑了起來,又喝了一些啤酒,點了支煙,說:「這沒有什麼秘訣,我是這麼認為的。只是勤奮一點而已,你抓住任何一個機會,否則你會錯過找到有價值的東西的機會。」
「他也是淘寶的?」
我的腦子裡已經開始在給這個牛仔皮箱和裏面的東西分類,想著在蘇富比的拍賣會上我將為每一件東西給出的底價。一件一件地賣,這些東西估計能賣出兩千美元。我又想到可以在日本的一些收藏家雜誌上做個廣告,只是為了在把這些東西送到拍賣行之前開個玩笑而已。但誰知道呢,說不定還真有人願意收藏。我認識的一個哥兒們有一整套電視連續劇《歡迎回來,科特》中的人物塑像,他就是用這個法子把那些東西賣出去的,賺了差不多八千。也許我可以買一部新的卡車……
「噢,天啊!」比利的媽媽說。
我花了五塊錢買的,僅僅十分鐘前。也許它也對卡拉普漢的胃口,不過,在我們說話這會兒,他正穿著斯科特/比利小時候的寶貝呢。如果你得靠著這個過活的話,你不會因為一轉手就掙了800%的利潤而內疚的。雖然如此,可我得罪了我的命運女神了,我得贖回自己。
「但是,為什麼呢?」斯科特說,聽起來好像要發怒了。
「我們要走了。我是想跟你說再見,然後想給你一些我不想帶走的東西。」
外祖父有個朋友叫費奧多爾,我們每天晚上都在他那滿是破爛的院子里消磨時光,他跟外祖父聊天、抽煙,我則在暮光中蹦蹦跳跳,在廢舊汽車堆成的垃圾山上爬上爬下。儀錶盤旁的儲物箱里總是有很多寶貝:皺巴巴的照片,上面有在指示牌前面做鬼臉的男大學生;遙遠地方的道路圖之類的。有一次我在這些箱子里找到一本1964年紐約世界博覽會的指南手冊、一支子彈形狀的口紅,還有一雙白色的女式手套。
比利的媽媽看了眼那些東西,說:「這堆東西,我本來是想要二十塊的,但是如果你覺得太多了,我可以少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