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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林克斯-(2007)-The Slynx

斯林克斯-(2007)-The Slynx

母親已經在這個塵世間生活了二百三十三個年頭,她一點也沒有變老。被放進墳墓里時,她依然頭髮烏黑,臉頰粉紅。事情就是這樣:在大爆炸中倖存下來的人,從此就不會變老了。這就是他們的異常之處。彷彿他們身體里的某個時鐘卡住不走了。但現在這樣的幸運兒已經不剩幾個了。他們全都躺進了潮濕的泥土裡:一些是被斯林克斯害死的,一些是被兔子毒死的,而他的媽媽,是被小火果……
「哦,我遇到過一次!」車臣人說,「我和它迎頭撞見,就像你們現在離我這麼近。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回,我的老太婆很想吃小火果。她不停地對我叨叨,去森林里摘些小火果來,去森林里摘些小火果來。那一年的小火果長得特別熟,特別甜,特別有嚼頭。於是我就去了,獨自一個人。」
鎮子東邊是一片精靈杉林。精靈杉是世界上最好的樹。樹榦輕盈,會滴樹脂,葉子呈爪形,紋理精緻,散發出一股清新氣息。一句話,精靈杉真是棒極了!它的果錐和人頭一樣大,你可以飽吃一頓裏面的果仁,當然,吃之前得好好浸泡一下,不然味道會有點噁心。小火果生長在最古老的精靈杉林深處。甘甜,飽滿,耐嚼。成熟的小火果,像人眼那麼大。小火果在夜晚閃爍著銀光,就像穿過樹葉的月牙光,在白天卻不會發光。人們會趁著黃昏時分悄悄走進杉林深處,一等到夜幕降臨,大家便手拉著手,排成一行,免得走失。這麼一來,小火果就不會察覺到人們的到來,照常散發銀光。你必須迅速摘下小火果,手上一個猶豫,它就會被驚醒,大聲呼喊,其他小火果聽到警告聲,會在一瞬間全部熄滅。你也可以在黑暗中摸索著採摘小火果,但很少有人這麼做。你肯定會摸到假果子。假果子亮起來時,一團火紅,彷彿內部燃起了一團紅色火焰。母親就是摘到了一些假果子,結果把自己毒死了。要不然她現在還活著。
(美國)傑米·甘布萊爾 Jamey Gambrell——英譯
「沒錯,」我們的人瞥了一眼母親,說,「她是一箇舊時代人。好了,老爺爺,繼續講故事吧。」
一想起小火果,本尼迪克特就會聯想起母親,他嘆了口氣:母親就是因為小火果死的。她想摘一些小火果嘗嘗,結果摸到的卻是假果子。
「得了,老爺爺,」我們的人喊了起來,「這話你就是在吹牛了。」
本尼迪克特有時會問母親:「大爆炸是怎麼發生的?」她真的不知道。好像是人們在擺弄自己的武器,但一下子擺弄過了頭。「我們發展得太快了。」她說著說著,就哽咽起來,「我們過去的生活要好得多。」那個老男人是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他會對她咆哮:「別再提那些舊時代的破事了!現在該怎麼活,就怎麼活!過去的一切,關我們什麼狗屁事!」
簡直難以置信。這怎麼可能?去了就可以隨便拿自己想要的東西?真要這樣,再多警衛也護不住這家尚店,要是讓我們進去,我們會把所有貨物都搶光。而且,肯定會踩死很多人!倉庫日那天,眼睜睜看著誰誰誰拿到了什麼、拿到了多少,想想那個幸運的傢伙為什麼不是我,你的眼睛簡直要從腦袋裡蹦出來!
車臣人說:「金子就像火,銀子就像月光,像小火果的閃光。」
戈盧布奇克們說:「是的,沒錯,一定是這樣的。老爺爺,走那麼遠的路,你不害怕嗎?走夜路是什麼感覺?你遇到過什麼小妖精嗎?」
在大爆炸后出生的人,則會出現別的異常。有些人的手,彷彿在綠麵粉里炸成了一團糊,彷彿他們在綠松果堆里打了個滾,有些人長了鰓,另一些人則長了雞冠或者別的什麼古怪器官。有時候,有些人出生時並不會有什麼異常,但當他們老了,眼睛里會冒出一個膿包;或者胯|下長出長長的鬍子,直拖到小腿;或者膝蓋上開出幾個新鼻孔。
我們的人說:「啊,原來是這樣。繼續講,再講點別的故事。」
塔吉亞娜·托爾斯塔亞(1951——)是一名俄羅斯小說家和散文家,生於列寧格勒一個作家世家,與利奧·托爾斯泰和阿列克謝·托爾斯泰都有親緣關係。阿列克謝·托爾斯泰的妻子娜塔莉亞·克蘭蒂夫斯卡雅是一位重要詩人,塔吉亞娜的外祖父米哈伊爾·洛津斯基是一名文學翻譯家。塔吉亞娜在列寧格勒州立大學獲得古典文學學士學位,畢業不久即就職于莫斯科一家出版社。她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在金色門廊上》(On a Golden Porch),於1983年發表于《阿夫羅拉》雜誌,從此開啟了文學生涯。她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使她成了戈爾巴喬夫時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read.99csw•com
本尼迪克特的母親也在場,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這種力量給你帶來了什麼具體的好處呢?你對這個社會做了什麼有益的事情呢?」她問道。
那個老頭被激怒了:「戈盧布奇克們,我年輕的時候,一抬腿,就能從這裏跳到那邊的山上!厲害吧!我告訴你們,我猛地一吆喝,屋頂上的稻草都會被震下來。我們那裡的人力氣都這麼大,而我長得特彆強壯。不信你們問我的老太婆,我身上長的水皰和癤子,都有你們的拳頭那麼大。不開玩笑。告訴你們,我長過這麼大的丘疹。這麼大!實話告訴你們,我的老爹有一回撓頭,撓下來半桶頭皮屑。」
把黑兔肉放水裡好好浸泡一下,煮沸七次,在太陽底下放上一兩個星期,然後在爐子上蒸熟,這樣吃,就不會中毒了。

《斯林克斯》是一部充滿了狂歡之樂的小說,描述了世界末日之後的未來俄羅斯社會,從地緣政治和民間傳說中汲取了無數鮮活的笑料。巧妙的故事和瘋狂的想象力,使它從許多後世界末日小說中脫穎而出,並延續了沙俄作家果戈理、布爾加科夫和貝利等人開創的戲謔批判文學傳統。從某種意義上說,《斯林克斯》似乎自然延續了耶夫閔·佐朱爾亞《主城的毀滅》(The Doom of Principal City,1918)中的反烏托邦主題,這一篇傑作,也入選了本書。
阿古——中譯
「當然會害怕。」我們說。
他們給老人倒了一點雞蛋克瓦斯,他講了起來:「那時我還年輕,很魯莽,什麼都不怕。有一回,我用蘆葦把三根木頭綁在一起,推進河裡——那條河又寬又急,我就坐在木頭上,順流而下。千真萬確!女人們沿著河邊追著我跑,嘴裏喊個不停、嚷個不停。你們見過有人敢這樣在河裡漂流嗎?我也是後來才知道,把樹榦挖空,就能穩穩地漂在水面上。但願告訴我的人沒說錯。」
他會大罵:「去你媽的大雪鮫魚!看我不揍扁你。瞧你乾的好事,給兒子取這麼一個狗名字,整個定居點都在笑話他!」
老人很高興。「但是,要知道,也許我是唯一一個,」他自豪地說,「唯一一個近距離端詳過旋牙魚的人,就像你們現在端詳我一樣,而且我還活蹦亂跳地活了下來。哈哈!我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強大有力!有時候,我猛地發一聲喊,能把窗戶蒙皮震破。我還能喝很多酒呢!我能一口氣把一桶酒喝乾。」
「對的,獨自一個人。」陌生人自豪地說,「聽好了,當時我獨自一個人,在森林里走啊走,走著走著,天開始黑了。不是特別黑,但非常灰暗。我踮起腳走著,免得驚動小火果,突然間響起一個聲音:噓噓噓!那是什麼?我有點納悶兒,我張望了一下,什麼都沒有。我繼續向前走。聲音再次響起:噓噓噓!彷彿有人踩動了地上的落葉。我又張望了一眼,什麼人都沒有。我又跨出一步,突然看見,他就站在我面前。剛剛還什麼都沒有,突然間就冒了出來。離我只有一米遠,一個小個子,頭頂才到我的腰間或胸口。他看起來像是一捆乾草,眼睛閃閃發光,腳上也長著手掌。他跺著腳上的手掌,喊著:『噼特啪特,噼特啪特,劈特啪特。』我一轉身,拔腿就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回家的。那一年,我的老太婆,沒能吃到小火果。」
「我不知道誰是費奧多·庫茲米斯克。咱沒讀過什麼書,這種事兒和我無關。就像我剛剛說的,我什麼都不怕。不怕美人魚,不怕水泡,也不怕躲在河底石頭下的纏人怪。我甚至用一個木桶扣到過一條旋牙魚。」
「這是真的,」老婦人說,「真有這事,我還衝他大喊大罵。他把我的木桶給毀了,我得把它燒掉,重新做一個。做一個新木桶,得挖空一段樹榦,塗上老鼠油,晒乾三次,再用臘什特浸一下,用藍沙打磨——費那麼多力氣才能做成一個桶,簡直要把我的手骨頭都累斷掉。可他就知道炫耀。整個村子的人,都湧出來看他的獵物。有些人看了還挺害怕。」read.99csw.com

車臣人說,在南方有一片藍色大海,在大海里有一個島,在島上有一座塔,在塔上有一張金色爐床。在床上躺著一個長發女孩,她的長發,一根是金子,下一根是銀子,一根是金子,下一根是銀子。她躺在床上,編結著長發,不停地編結著,等她編完,整個世界就會毀滅。
我們能有什麼貨物?我們吃的是老鼠。「老鼠就是我們的支柱產業。」這是光榮的費奧多·庫茲米斯克的教導。但我們的百姓都是軟心腸,他們從小木屋裡搜羅了一些東西,換了他們的牛皮條,讓他們繼續上路。後來,人們又無數次談論起他們。每個人都在談論他們的模樣、他們講的故事、他們出現時的情形。
如果逮到雌兔,就可以這樣處理。雄兔不管是生肉還是煮熟,都不能吃。人們以前不知道這一點,他們餓了,就把雄兔也打來吃。但現在他們已經搞明白了:要是吃了雄兔肉,接下來的餘生,你的胸腔會咯咯咯地喘個不停,你的雙腿會萎縮,你的耳朵里會冒出濃密的黑毛,你渾身會散發衝天的惡臭。
「沒錯,沒錯,他們說得沒錯!這正是我們光榮的費奧多·庫茲米斯克發明的!」我們大聲喊著,本尼迪克特喊得最大聲。
這就是斯林克斯的厲害。
母親說:「我們的鎮子,我們的家鄉,美好的家園費奧多-庫茲米斯克,之前被稱作伊萬-泊菲李錫科,在那之前,被稱作謝爾蓋-謝爾蓋斯克,在那之前,被稱作南方倉庫,在那之前,被稱作……莫斯科。」
因此,母親會來到小山上,坐在一塊石頭上,抽泣著、痛哭著,用痛苦的淚水浸濕自己,回想起她的女伴們,回憶起那些美麗的少女,或者懷念著那些尚店。她說,所有的街道上,都鋪著一層立青。那是一種泡沫一樣的東西,但是很硬,是黑色的,人腳落在上面,會被撐住。如果是夏天,母親會坐著哭泣,本尼迪克特會在泥地里玩耍,挖泥捏泥餅,或者掐一些黃草莖,在地上插成一排小小的籬笆。四周視野很開闊:山丘延綿,溪水流淌,一股和煦微風輕輕拂過。他四下亂逛著——草地起伏,如波浪滾滾,太陽像一個翻滾過天空的巨大煎餅,照耀著田野,照耀著森林,照耀著藍山。
他的家鄉,費奧多-庫茲米斯克鎮,分佈在七個山丘上。本尼迪克特一邊聽著腳下新雪的吱嘎聲,一邊眯眼看向二月的陽光,眺望著熟悉的街道。在高高的尖木棍籬笆和木門後面,到處矗立著黑色的小木屋,尖木棍上晾著石罐或木壺。越有錢,壺就越大,有些人甚至會晾出一個大木桶,彷彿是在大聲炫耀:瞧瞧,我多有錢,戈盧布奇克們!像這樣的人,不需要靠自己的雙腳走著去工作,他們甩著鞭子,騎著墮種拉的雪橇。那個可憐東西拚命向前奔跑,臉色蒼白,口吐泡沫,舌頭耷拉著,氈靴嗒嗒響個不停。等跑到工場小木屋,它會立刻停下四條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但它毛茸茸的身軀還在喘,一直呼哧呼哧、呼呋噗呋個不停。
「什麼意思?獨自一個人!」我們都吃了一驚。
當你離開倉庫,拎著籃子匆匆往回趕,你會忍不住伸手在籃子里摸索——一切都還在嗎?也許他們少給了什麼東西?或許有人在過小巷時偷偷挨近你,伸手掏走了什麼?
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是從東面離開鎮子。那裡的樹木高聳,綠草頎長,閃著亮光。在草叢中,開著一些可愛的小藍花,經過採摘、清洗、拍打、梳理、纏繞,就可以把小藍花紡成線,織成粗麻布。母親——願她安息——總是笨手笨腳的,把線在手上纏成一團。在她不得不親手紡線時,母親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織完一匹粗麻布,她流了好幾桶眼淚。她說,在大爆炸發生之前,一切都和現在不一樣。她說,以前你可以走進一家百貨尚店,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如果你不喜歡,你大可以昂起頭走開。她說的尚店或者散店,和倉庫差不多,只不過那裡的貨物更多,而且不只是在倉庫日才發放東西——尚店的門每天都敞開著。
但老頭這回可不是在說笑,他真的生氣了:https://read.99csw.com「我都不想再講了。如果你們想聽故事……就老老實實地聽,不要插嘴。一插嘴,整個故事就全毀了。她肯定是一箇舊時代人,瞧她說話的腔調,我就能猜出來。」
母親會說:「你居然敢對我豎中指?我可受過大學教育!」
「千真萬確!不信讓我的老太婆跟你們細說。」
他們看起來和我們長得差不多:老頭一頭灰發,穿著蘆葦鞋;老婦人頭戴圍巾,眼睛是藍色的,額頭長著一對角。他們的故事悠長而悲傷。本尼迪克特當時還小,還體會不到,但他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他會不停地罵罵咧咧,直到口角漏下的涎水把一副大鬍子搞得濕漉漉的,他才會閉上嘴。老頭很倔強,他會狂吠一通,罵累了,就給自己倒上一桶胡奇酒,喝得不省人事。母親會撫平自己的頭髮,拉直自己的衣角,牽著本尼迪克特的手,帶他走到河邊的高山上。他已經知道,在大爆炸之前,母親住的五層木屋就矗立在那兒。母親對他說,以前河邊到處都是又高又大的房子,雙手根本數不過來。那怎麼辦?脫下靴子,繼續數腳趾嗎?本尼迪克特當時剛剛開始學數數。對他來說,用石頭來計數還太難。現在,聽說,光榮的費奧多·庫茲米斯克發明了計數棒。他們說,那玩意兒,好像是在一個木塊上開了一個洞,把很多木塊穿在一根木棒上,然後就能不停地上下左右撥動了。他們說數字跑得太快,看著簡直頭暈!但你自己絕對做不出來這種稀奇玩意兒。如果你想要一個,就在市場日那天跑一趟市場,用粗麻布或者老鼠換一個,然後你就能不停地數啊數,數到你自己心滿意足為止了。鎮子里是這麼傳說的,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真還是假。
車臣人說:「遠方有一條大河,從這裏走到大河邊,要走三年。那條河裡,有一條藍鰭魚,它會說人話,像人一樣喊叫、大笑,它在那條河裡來回遊動。當它大笑著游向岸邊,黎明就開始了,太陽會從天空升起,白天就降臨了。當它用尾巴拖著月亮,大哭著游回對岸,夜幕就落下了。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是這條藍鰭魚的鱗片。」
車臣人教我們分辨森林中的各種小徑:哪些是真實的道路,哪些是虛構的迷徑——只是一團綠色薄霧、一堆絆腳亂草、一個咒語和魔法營造的假象。他詳細講述了各種跡象。他講述了在黃昏時分唱起濕漉漉歌謠的美人魚:起初,是一陣低沉的「噢噢噢啰啰啰,噢噢噢啰啰啰」,接著聲音變成大聲的「噢嚯嗚烏啊啊啊,噢嚯嗚烏啊啊啊」,這時,就得小心了,她隨時會衝出來,把你拉進河水裡,當歌聲越來越尖細,變成「唉咦咦,唉咦咦」的時候,趕緊甩開腿拚命逃吧,夥計。他告訴我們,千萬要當心魔樹皮,當心那些會卷人腿腳的長鼻怪,還教我們如何尋找品質最好的臘什特。
外面非常冷,他嘴裏呼著白氣,鬍子也被凍住了。但是,他還是覺得很幸福!黑色小木屋蹲伏在地,籬笆上堆滿白色積雪,每扇門前都踩出了一條小徑。山坡高低起伏,連綿成一片白色波浪;雪橇在雪坡上滑行,天空蔚藍,把雪橇的影子也映成了藍色,太陽從山後升了起來,在深藍天空上灑下道道彩虹。眯起眼睛,你會看到太陽光線縮成了一個個小圓圈;在鬆軟雪地上使勁跺腳,雪地上會濺起火花,像成熟的小火果閃爍出的點點光芒。
我們的人入迷地聽著,問:「金子和銀子是什麼?」
結果,在鄰居家發現了那些羽毛。父親纏著他追問,這是打哪兒來的?市場。用什麼換的?皮靴子。和誰換的?突然間,鄰居答不上來了,他支支吾吾地說,他也不知道,他也說不清,他喝了太多臘什特——你根本不可能從他手裡要回任何東西。這件事只好就此作罷。
老婦人說:「好人們,這個我們真不知道,我不會說謊,我們真沒聽說過。要知道,人們有時的確會納悶兒:夏天那麼甜蜜美好,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冬天呢?一定是我們犯了什麼罪過。」
孩子們問他:「老爺爺,告訴我們森林里還有些什麼怪物。」
(俄羅斯)塔吉亞娜·托爾斯塔亞 Tatyana Tolstaya——著
瞧瞧,他們在倉庫發放的都是些什麼貨色!老鼠肉香腸、老鼠油塊、麥草麵粉、亂糟糟的羽毛、硬邦邦的皮靴子,當然還有火鉗、麻袋、石鍋:各式各樣的下等貨。有一回,他們往籃子里放了一些黏糊糊的小火果——放的時間太長,已經長毛了,等到沒九九藏書法入口,這才發放給大伙兒。你要是想吃新鮮的小火果,還是得自己去摘。
但是老頭搖了搖頭。「不,」他說,「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都必然有前因後果。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他告訴我,在北方,有一棵高過雲端的大樹。樹榦扭曲黝黑,卻開滿了白色小花,花朵小得像一粒塵埃。霜父就住在那棵樹里,他已經老了,他把長長的鬍子纏在腰上,當冬天來臨,鳥聚在一起向南飛時,霜父就會忙碌起來:他從一根樹枝跳到另一根樹枝,拍著手,嘟噥著:『嘟唞嘀嘟,嘟唞嘀嘟!』他還會吹口哨:『嗚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咻!』接著就起風了,那些小白花會紛紛下落,變成雪花。然後,你就會問:『冬天為什麼會來?』」
你也不能往西去。西方有一條小路,是一條看不見的路。你走著,走著,小鎮從視野中消失了,田野里吹來一陣清風,一切都很好,然後,你突然間就停了下來。你呆站在那裡,你會想:我到底要去哪裡?我去那裡幹什麼?有什麼可看的?別的地方不見得比家裡更好吧。你的心裏會湧起一股遺憾。你會想到:也許妻子正在小木屋裡哭泣,也許她正站在山坡上眺望地平線,尋找你的身影;小雞在院子里跑來跑去,它們也在想念你;小木屋裡爐子燒得熱烘烘的,老鼠們在地板上歡鬧,床鋪得很軟和。彷彿有一條蟲正在蛀你的心,正在啃一個洞。你轉過身就往回走,你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等看到自家籬笆上晾著的那個水壺,眼淚就從你的眼睛里涌了出來。真的,你的眼淚足足灑了一點六公里,千真萬確!
它的眼珠會上下左右轉個不停,齜出牙齒,扭著頭四下張望。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有一回,母親從倉庫回來,他們給了她一些烏鴉羽毛,可以用來做枕頭。羽毛很輕,揣在籃子里,彷彿拎了個空籃子。她回到家,拉開擋布,你猜怎麼著?羽毛不見了,籃子里只有一些小土塊。母親號啕大哭,父親卻咯咯大笑。這個賊真是太逗了——他不但偷走了這些羽毛,還想出了一個笑話:喏,給,這些羽毛就值這一堆土。真是太機智了!
「得了,得了,」我們大聲說,「老爺爺,跟我們講講怪物的故事。」
他們送走了那個無畏的老頭,鎮子又安靜下來。他們安排了更嚴密的警戒,但並沒有外人從南方攻來。
這時,本尼迪克特冒了一句:「老爺爺,你見過斯林克斯嗎?」
本尼迪克特穿上皮靴,跺了幾腳,把靴子跺實。他站起身,檢查了一下爐子擋板,把麵包屑撣到地上喂老鼠,又在窗口塞了一塊擋風的破布,幹完這些,他走出屋外,呼吸著清新的寒冷空氣。啊,多美好的一天!下了一夜的暴風雪終於停了,積雪把大地掩蓋在一片如夢如幻的純白之下,天空正在變藍,高大的精靈杉靜靜矗立。黑兔們在樹梢間飛來飛去。本尼迪克特站在那裡,眯著眼睛,紅鬍子向上翹起,觀察著黑兔們的動靜。要是能打下兩隻,就能做一頂新帽子了,可惜他手裡現在沒石頭。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大部分時間,托爾斯塔亞都生活在美國,在不同的大學任教。她的作品在美國廣受歡迎,備受好評的奧斯汀獨立搖滾樂隊奧克維爾河,樂隊名字就取自她的一篇短篇小說。她的作品風格多樣,從非虛構作品到反烏托邦科幻小說均有涉獵。《斯林克斯》就是托爾斯塔亞創作的一部反烏托邦傑作(俄語版本出版於2000年;英語版本出版於2007年,紐約書評經典叢書版)。托爾斯塔亞以其對當代俄羅斯社會生活的尖刻評論而聞名美國,她也曾擔任俄羅斯文化訪談電視節目《造謠學校》的聯合主持人。
在《斯林克斯》中,文明社會已在兩百年前一場「大爆炸」事件中被終結。主人公本尼迪克特在荒蕪的災後世界里掙扎求生,他從舊時代遺留的書籍中汲取智慧,並把這些智慧當作「光榮的費奧多·庫茲米奇」的教誨。根據托爾斯塔亞描繪的混亂未來,本尼迪克特的狀況其實還算不錯,比如,他的身體並未畸形,也沒有長多餘的手指或腮,也不像其他人一樣在眼皮上長著雞眼。他也不是一個拉雪橇的半人墮種。《斯林克斯》既是一篇怪異的、充滿原創精神的后崩潰時代小說,也是一種艱難而真誠的求索,希望通過文字的力量,通過對主人公本尼迪克特的細緻描述,尋求一種解決方案,去抵擋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雙重危險,努力維持和保護俄羅斯文化。本書選錄的第一章,體現了小說的狂躁活力和獨創性https://read.99csw.com,同時也是一個或多或少能自成一體的獨立故事。
本尼迪克特嘆了口氣:該去幹活了。他裹緊身上的外套,拿起一根木樑閂住小木屋的門,又拿了一根棍子頂住門閂。屋裡沒有什麼可偷的,但他習慣了這麼做。他母親——願她安息——出門時總會把門閂緊。她對他說,在大爆炸發生前的那箇舊時代,每家每戶都會鎖門。鄰居們從母親那裡學到了這一點,這種做法算是傳承下來。現在,整個定居點的人家,都會用棍子頂住門。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自由思想。
你不能去南方,南方住著車臣人。往南走,是一片草原,連綿不絕,一眼根本望不到邊。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之外——住著車臣人。在鎮子中央矗立著一座瞭望塔,向四個方向開著四個窗戶,時刻都有守衛在守望,他們在警戒車臣人。當然,他們也不是一直都在警戒,有時他們也會歇息一下,抽點沼煙、玩一會兒草棍。一個人手裡攥著四根草棍,三根長,一根短。誰選到短草棍,額頭上就會被敲一下。但有時他們也會往窗外張望,如果他們發現了車臣人,就會高聲大喊:「車臣人來啦,車臣人來啦!」然後,所有居民都會跑出小木屋,掄起棍子使勁敲打罐子,把車臣人嚇跑。有一回,有兩個人從南方來到這個小鎮,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婦人。我們猛敲鍋子,使勁跺腳,喊叫聲匯聚成一場風暴,但車臣人並不在意,他們還是四下張望著,不停向前走來。幾個最大胆的人,拎起火鉗、紡錘棒等亂七八糟的家什,走到他們面前,去瞧瞧他們到底是誰、來這裏幹什麼。「我們來自南方,戈盧布奇克們,」老頭說,「我們已經走了兩個星期,腿都快走斷了。我們是來販賣牛皮條的。你們有什麼貨物可以和我們交換嗎?」
費奧多-庫茲米斯克鎮散布在七個山丘上。小鎮周圍是無邊無際的田野,是未知的土地。北方是一片茂密森林,到處都是被風暴颳倒的樹木,枝條虯結扭曲,根本無法穿行,多刺的灌木會絆住你的褲腳,橫陳的樹枝會打落你的帽子。老人們說,斯林克斯就住在那些森林里。斯林克斯蹲在黝黯的樹冠里,瘋狂地咆哮著:伊伊伊伊伊恩克斯斯,伊伊伊伊伊恩克斯斯,伊伊伊恩克斯啊林伊伊伊伊伊伊恩恩恩克斯克斯!但從來沒人見過它的真面目。如果你遊逛進森林,它會從背後跳到你的脖子上——啪!它會一口咬住你的脊柱,咔嚓,它會一爪抓斷你的主靜脈,你會失去所有理智。就算能活著回來,你也會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你會變得眼神獃滯,你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你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個徘徊在月光下的夢遊者,張開雙臂,手指顫抖個不停:仍然在昏眠,卻站得直挺挺的。人們會找到你,把你帶回來,有時候,為了好玩,他們會在你面前放一個空盤子,往你手裡塞一把勺子,然後說一聲「吃!」你會坐在那裡,開始從一個空盤子里吃東西,你不停地舀啊舀,把空勺子放在嘴裏嚼著,你還會抓一塊麵包來擦盤子,其實你手裡根本就沒有麵包。你的親戚們會笑得在地板上打滾。你會變成一個廢人,連大小便都要別人引導。如果你的妻子或母親可憐你,她會帶你去廁所,但要是沒人看護,你就完蛋了,你的膀胱會鼓脹爆裂,砰!一命嗚呼。
媽媽會說:「尼安德特人!石器時代的畜生!」
搞一頓兔肉吃吃也挺好。老鼠,老鼠,總是老鼠,他已經吃夠老鼠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本尼迪克特,彷彿他是個白痴,不過沒有人吱聲。
光看沒什麼用:他們給你多少,就是多少。不要直勾勾去盯別人的東西:倉庫工人會揍你的。你已經得到了你該得的,現在趕緊滾出去!否則已經給你的東西,我們也會再搶回來。
最好不要靠近那些該死的墮種。它們是怪物,你根本搞不明白它們到底算不算人。它們的臉看起來像人,但它們身上長滿了茸毛,用四肢爬行,每條腿上都長了一個氈靴。據說這些墮種在大爆炸前就存在,也許吧。
我們的人問:「你知不知道,冬天為什麼會來?夏天為什麼會走?」
然後,他就會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她會尖叫,高聲召喚鄰居來評理,但鄰居們絕對不會吱聲:這隻是丈夫在教訓自己的妻子。不關我們的事。盤子摔地上碎兩半,夫妻總歸是夫妻。他為什麼會對她發火?要知道,她依舊年輕,看上去越來越年輕,他卻在不斷衰老——他的腳開始跛了,他說他眼前一片晦暗,像是掉進了一潭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