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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低語 6

黑暗中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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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在小徑上逗留太久,而是毅然決然地走進農舍,隨手關上大門。關門讓我付出了相當不一般的精神努力,此刻我被關在了室內,有一小會兒很想拔腿就逃。倒不是說這裏看上去有多麼兇險,事實恰恰相反,我覺得晚期殖民地風格的雅緻門廳很有品位,沒有任何異樣之處,我很欣賞裝飾所表現出的良好修養。不,讓我想逃跑的是某種很難說清的微妙感覺。也許是我認為自己聞到了異常的氣味,但另一方面我很清楚,哪怕是在最光鮮的古老農舍里,聞到霉爛的氣味也再正常不過。
星期三,我按原計劃動身,隨身的行李箱里除了簡單的日用必需品就是科研資料,包括那張可怖的唱盤、那幾張快照和埃克利的全部來信。應他所求,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去向。儘管情況出現了最可喜的轉機,但我明白整件事依然需要嚴格保密。想到能夠接觸外來的異類個體並和它們交流思想,即便是我那久經訓練、已有準備的頭腦也會不知所措。我況且如此,全然不知情的普羅大眾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真不知道在我心中佔據上風的究竟是恐懼還是對冒險的期盼;我在波士頓換車,踏上向西的漫漫旅程,離開熟悉的地區,窗外的風景越來越陌生。沃爾瑟姆、康科德、阿耶、費奇伯格、加德納、阿索爾……
近距離接觸怪異事物帶來的往往是驚駭而非啟發,想到經過充滿恐懼和死亡的無月夜晚后,埃克利就是在這段土路上發現了可怕的印痕和惡臭的綠色液體,我的心情自然不可能變好。不經意間,我注意到埃克利的守門犬似乎都不在附近。外來者與他講和后,他就立刻賣掉了那些狗嗎?換了是我,這份和平的信心恐怕不會像他最後那封信里說的那麼強烈和發自肺腑。不過話說回來,埃克利畢竟心思單純,缺乏與外界打交道的經驗。在結成同盟的表面之下,是否還隱藏著某些更深沉和險惡的激流呢?
我正要下車去拿行李箱,諾伊斯請我稍等片刻,他先向埃克利通報一聲。他說在別處還有重要的事情,實在無法多作停留。他沿著小徑急急忙忙地走向屋子,我走下車,想活動一下腿腳,為漫長的對談做好準備。來到埃克利在信中描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圍攻現場,我的緊張和不安再次攀升到了頂點,想到即將開始的談話將把我和那些異類以及禁忌星球聯繫在一起,胸中的畏懼就油然而生。
嚮導大概注意到了我心神不寧。隨著道路越來越偏僻和崎嶇,車開得越來越慢和顛簸,他偶爾三言兩語的read•99csw.com隨口閑談變成了滔滔不絕的演說。他講述這片鄉野的美麗和怪誕,揭示出他頗為熟悉我未來東道主的民俗研究。從他彬彬有禮的提問中顯然看得出,他知道我是出於科學目的而來,也清楚我攜帶著頗為重要的資料,但沒有表露出他了解埃克利已經觸及了多麼深奧和可畏的知識。
在思緒的引導下,我的視線落向塵土飛揚的路面,這裏曾經保留了可怖的證據。過去幾天很乾燥,儘管這附近人煙稀少,但不太平整的公路上依然滿是車轍。我懷著一絲好奇心,開始勾勒這些印痕對應的輪廓,盡量按捺住這個地方及其記憶引發的駭人幻想。在安靜如葬禮的死寂之中,在遙遠溪流的隱約流淌聲之中,在蒼翠的群山之中,在擠滿狹窄地平線的密林峭壁之中,潛伏著某些險惡和令人不快的東西。
諾伊斯三言兩語告訴我,埃克利很高興,準備馬上見我,但哮喘突發害得他會有一兩天無法好好招待我。這該死的病每次一發作就很厲害,通常伴隨著讓人虛弱的高燒,導致渾身乏力。病情持續的那幾天里,他的情況會很糟糕,只能輕聲說話,行動也會變得笨拙和遲緩。腳和腳腕也腫了,所以只能纏上繃帶,像個患痛風的老衛兵。今天他的情況很不好,所以我恐怕只能自己招呼自己了,但他依然期待與我交談。前廳左手邊的書房,就是所有百葉窗都拉得嚴嚴實實的那個房間,我在那兒可以找到他。他發病的時候必須遮擋陽光,因為眼睛會變得非常敏感。
另外,我們翻山越嶺穿越的這片醉人土地擁有美麗的自然風景,其中蘊含著某種奇特的鎮定力量。時間在山野迷宮中迷失了自我,仙境般的鮮花海洋在四周綿延伸展,消逝歲月的美好也重新展現:灰白色的小樹林,毫無瑕疵的草地、草地邊緣處開著歡快的秋日花朵。參天古木組成的樹林之間點綴著小小的棕色農莊,背後是陡峭的懸崖,而峭壁上遍布芬芳的野薔薇和青翠的草叢。就連陽光也透著超自然的魅力,籠罩這片地區的空氣也似乎與眾不同。我只在義大利原初主義畫家作品的背景中見過這種魔幻風光。索多瑪和列昂納多構思過這種宏大的風景,描繪在文藝復興時期的穹頂上,但也只是遠景。而此刻我們正置身於這麼一幅風景畫之中,我似乎在它的魔法里得到了一些自生下來就知道或遺傳自先祖的東西,一些我始終在徒勞無功地尋找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幅畫面跳進我的腦海,使之前模糊不清的威脅九-九-藏-書和離奇念頭都變得微不足道、毫無意義。我之前說過,掃視路面上各式各樣的印痕時只出於一絲懶散的好奇心,但忽然之間,這份好奇心被令人無法動彈的切實恐怖抹殺得一乾二淨。塵土中的印痕亂七八糟、互相交疊,不太可能吸引住我隨意掃過的視線,但我不肯安歇的眼神在屋前小徑與公路相交的地方注意到了某些細節,絕望但確鑿地意識到了那些細節令人驚恐的含義。唉,要不是我曾一連幾個小時凝視埃克利寄給我的外來者爪印照片,恐怕也不可能認出這是什麼。我太熟悉那些醜陋的螯爪留下的印痕了,無法辨別其前進方向的這個特徵代表著絕非地球生物的恐怖。就算上帝垂憐,我也不可能看錯,客觀證據就擺在我的眼前,頂多三小時前留下的至少三個印痕,清清楚楚地在進出埃克利家的龐雜而模糊的腳印之間嘲笑著神明。來自猶格斯的活真菌留下了這些惡魔般的印記。
列車沿河而行,河對岸是新罕布希爾州,我看見旺塔斯蒂奎特峰的陡峭山坡越來越近,那座山也是奇異的古老傳奇的彙集之處。沒過多久,列車左側開始出現街道,右側的河流中出現了一座蒼翠小島。人們紛紛起身,排隊準備下車,我也跟了上去。列車停穩,我很快就站在了布萊特爾博羅車站的頂棚底下。
我的視線掃過接人的車輛隊伍,一時間搞不清哪一輛是埃克利的福特車,還沒等我走過去仔細端詳,就有人認出了我。一位先生走過來向我伸出手,問我是不是阿卡姆的艾爾伯特·N.威爾瑪斯先生,但他明顯不是埃克利。他和照片中頭髮斑白、留著鬍鬚的埃克利毫無相似之處,他年紀更輕,更像個城裡人,衣著時髦,只留著一抹黑色的小鬍子。他說話彬彬有禮,帶著一絲奇怪而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
轎車駛出布萊特爾博羅,受到約束的不祥感覺越來越強烈,車窗外的鄉野峰巒疊嶂,鬱鬱蔥蔥的花崗岩陡坡聳立威脅、簇擁包圍,暗示著陰森的秘密和從遠古殘存至今的某些存在,很難確定它們對人類是否懷有敵意。有一段路程,我們順著一條寬闊但不深的河流前行,我的同伴說這就是西河,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想起了報紙上的文章。洪水過後,正是在這條河裡,有人見到了螃蟹狀怪物的恐怖屍體。
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來到了別具風味的秀麗小鎮努凡。人類通過征服和徹底佔有圈出了自己的世界,而這裏就是我們與已知世界的最後聯繫了。在此九*九*藏*書之後,我們就將捨棄對可見可及、可隨時間改變的事物的依賴,進入虛幻的世界或秘密的異境,緞帶般的小路帶著幾乎能被覺察到的蓄意和任性,在杳無人跡的峰嶺和荒涼蕭瑟的山谷之間起伏蜿蜒。除了發動機的聲音和偶爾一閃而過的偏僻農莊的微弱響動,傳進我耳朵的只有幽暗森林中無數隱蔽泉眼湧出陌生溪流時的汩汩水聲。
我一邊打量著他,一邊聽他解釋說自己是我未來的東道主的朋友,代替埃克利從湯申德過來接我。他說埃克利突然哮喘發作,無法在室外長途奔波,好在情況並不嚴重,因此拜訪計劃不需要有任何變動。我看不出這位諾伊斯先生(他是這麼介紹自己的)知道多少埃克利的研究和發現,但他漫不經心的舉止讓我認為他是個相對而言的局外人。想到埃克利多麼熱愛隱居生活,我不禁驚訝於他居然也有能夠隨時幫忙的朋友。不過疑惑歸疑惑,我還是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坐上了他的車。按照埃克利的描述,我以為來接的會是一輛陳年小車,但這卻是一輛寬敞而完美無瑕的新款轎車,顯然是諾伊斯自己的,掛著馬薩諸塞州的牌照,上面有那年令人發噱的「神聖鱈魚」圖案。據此得出結論,我這位嚮導只在夏天暫居湯申德地區。
他的舉止是那麼鎮定自若,教養良好,令人愉快。他的話按理說應該能夠安慰我,讓我冷靜下來,但奇怪的是,隨著我們顛簸著駛向未知的荒僻山林,我的不安情緒卻越來越嚴重。有幾次他似乎在套我的話,想知道我究竟掌握了多少這裏的可怖秘密。他的說話聲帶給我模糊的熟悉感,逗弄得我簡直有些沮喪。他每說一句話,熟悉感就更強烈一分。這絕對不是什麼普通或正常的熟悉感,然而他很有教養的聲音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知為何,我將它與某些被遺忘的噩夢聯繫在了一起,總覺得要是想起來的話反而會發瘋。假如我能找到個像樣的借口,恐怕會立刻掉頭回家。很可惜我不能這麼做,況且抵達埃克利住處后,和他進行一場冷靜的科學交談無疑將大大有助於穩定我的情緒。
諾伊斯和我道別,開著他的車向北而去。我慢慢地朝那幢屋子走去。正門為我留了一條縫https://read.99csw.com,在進門之前,我先掃視了一圈這整個地方,想搞清楚究竟是什麼讓我產生如此難以名狀的怪異感覺。穀倉和柴房看上去整齊而平常,我看見埃克利那輛破舊的福特車停在沒有上鎖的寬敞車棚里。就在這時,我突然揭開了那種怪異感覺的秘密:徹底的寂靜。通常來說,一座農莊總會有各種牲畜弄出來的聲音,就算不是喧鬧,至少也該有些響動,但這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生命存在的跡象。雞和豬都去了哪兒?還有牛,埃克利說過他有幾頭牛——當然了,牛也許在草場上放牧,而狗很可能已經轉手賣掉了。但聽不見任何咯咯聲或咕咕聲就實在太奇怪了。
周圍的鄉野變得越來越偏僻,人煙稀少。來自過去的古老廊橋驚悚地架在山嶺之間。接近廢棄的鐵路與河流平行,似乎在噴吐肉眼幾乎可見的荒涼氣息。偶爾能看見醒目得令人畏懼的山谷,懸崖拔地而起。峰頂鱗次櫛比的青翠樹木之間,能看見新英格蘭險峻的灰色原始花崗岩。深谷之中,野性難馴的溪流載著千百座人跡罕至的山峰中難以想象的秘密,向大海奔涌而去。時而有半掩半露的狹窄岔路蜿蜒伸向茂密的森林,自然精靈也許就成群結隊地出沒于參天古樹之間。望著這一切,我不由得想到埃克利駕車駛過這條路時,曾經受到某些詭秘力量的滋擾,此刻我無疑也體會到了他的感受。
車開上一段陡坡,拐過一個大轉彎,忽然停下了。在我的左邊,延伸到路邊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刷成白色的石塊壘出一道邊界,草坪盡頭是一幢兩層半的白色房屋,尺寸和雅緻的外觀在這片地區難得一見,屋后右側的穀倉、柴房和磨坊用拱廊連在一起。我立刻認出這就是我收到的照片中的那幢房屋,隨即毫不驚訝地見到鍍鋅鐵皮的路邊郵箱上寫著「亨利·埃克利」的名字。屋后隔著一段距離是一片樹木稀少的沼澤地,再過去是一座山峰,山坡上森林茂密,峰頂的樹木參差不齊。我知道那就是黑山的山巔,我們已經爬到了它的半山腰。
我偶爾能看見藍色的康涅狄格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離開諾斯菲爾德,跨過康涅狄格河之後,前方浮現出了鬱鬱蔥蔥的神秘群山,列車員巡視車廂時,我得知終於來到了佛蒙特州。他建議我將手錶回撥一小時,因為北部山區並不使用新推行的夏令時。我按他說的將錶針回撥,感覺卻像將日曆往回翻了一個世紀。
諾伊斯坐進我身旁的司機座位,立刻啟動引擎。我很高興他沒有滔滔不絕地聊個沒完,因為莫名緊張的氣氛使得我九-九-藏-書不怎麼想說話。我們開上一段斜坡,右轉拐上主道,小鎮在下午的陽光中顯得美麗無比。它像兒時記憶里新英格蘭的古老城市那樣打著盹,屋頂、尖塔、煙囪和磚牆一同構成的輪廓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舊日心弦。我彷彿站在一片魅惑之地的門口,即將穿過層層堆疊、綿延不斷的時光積淀。在這個地方,古老而奇異的事物能夠自由自在地生長和逗留,因為它們從未受過任何打擾。
我那班車晚了七分鐘抵達格林菲爾德,向北去的短途列車也同樣推遲出發。我匆匆轉車,列車在午後的陽光中隆隆駛入我多次讀到但從未前往的這片土地,我忽然有一種難以喘息的怪異感覺。從小到大我一直居住在南部靠近海岸的機械化和都市化區域,相比之下,這裏的新英格蘭地區更加原始,遵守古風,是祖輩生活過的地方,沒有外國人和工廠的煙霧,沒有廣告牌和水泥道路,是現代文明尚未染指的地區。這裏或許還有薪火相傳的土著居民,他們深深紮根於此,是這片土地結出的真正果實。這些土著居民繼承了怪異的古老記憶,為極少有人提及的詭異而離奇的信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我及時克制住自己,沒有尖叫起來。說到底,既然我已經相信了埃克利信中的那些話,見到這些也就是意料之內的事情了。他說已經和那些怪物講和,那麼它們中有幾個登門拜訪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但我心中升騰起的驚恐無論如何都無法得到安撫。一個人第一次見到來自宇宙深空的生物留下的爪印,要是無動於衷才奇怪呢!就在這時,諾伊斯走出大門,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來。我心想,我必須控制住自己,因為這位和藹可親的朋友並不知道埃克利在探索禁忌知識時獲得了多麼深刻和巨大的發現。
陡然隆起的低矮山丘是那麼逼仄和緊促,真讓人透不過氣來。它們的險峻和突兀都超過了我建立在他人見聞上的想象,與我們熟悉的平凡的客觀世界毫無共同之處。在那些無法攀爬的峭壁上,在人類從未涉足過的茂密森林中,似乎棲息著不可思議的詭異生物,就連山丘本身的輪廓也像是擁有被遺忘了億萬年的怪異意義,彷彿是傳說中泰坦族留下的巨型象形文字,其榮光只存在於最稀奇的夢境深處。過去的所有傳說,亨利·埃克利的信件和物品中令人震驚的全部推論,此刻源源不斷地從記憶中湧出,緊張的氣氛和愈加強烈的險惡感變得難以忍受。這場探訪的目的,此行所證實的那些恐怖異事,忽然一同向我襲來,刺骨的寒意幾乎澆滅了我對離奇事件的研究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