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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低語 7

黑暗中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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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是以後再談這些吧。現在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您還是先把資料從行李中取出來,去吃點東西,然後回來舒舒服服坐下,我們再繼續詳談。」
埃克利終於抬起了一隻毫無生氣的手,指著房間另一側高聳的架子。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十幾個圓筒,我從來沒有見過鑄造圓筒的那種金屬,它們高約一英尺,直徑略小於一英尺,每個圓筒朝前的弧面上都有三個等邊排列的怪異插槽。其中一個圓筒的兩個插槽連著它背後兩台模樣古怪的機器。不需要埃克利說明,我也能猜到它們的用途,我像是得了瘧疾似的直打寒戰。他那隻手指向了身邊的牆角,那裡堆著一些複雜的設備和相連的導線與接頭,其中有幾台很像圓筒背後的裝置。
簡而言之,那台裝有真空管和共鳴板的機器開始說話,流露出的確定感和智慧毫無疑問地證明了說話者確實在場,而且正觀察著我們。這個聲音很響亮,帶著金屬的質感,沒有生命,從發音的每個細節都聽得出它完完全全的機械特性,而且無法調整音調和表達感情,只能以可怕的精確和從容,刺耳而滔滔不絕地說個沒完。
我忽然想到,這個低語聲與我聽到過的任何說話聲都不一樣。儘管說話者被鬍鬚遮擋的嘴唇極為怪異地一動不動,但其中蘊含著的力量和表達能力卻強得驚人,不像是哮喘病患呼哧呼哧的喘息。就算隔著整個房間,我也能聽清他在說什麼,有那麼一兩次,我覺得這個微弱但有穿透力的聲音並不虛弱,而是刻意壓低了嗓門——出於什麼原因,我無從猜測。從一開始我就從這個音調中覺察到了令人不安的特質。此刻回頭再想,我似乎能從這種印象追溯到潛意識內的某種熟悉感,也正是類似的熟悉感讓諾伊斯的聲音顯得隱約有些不祥。但我究竟在何時何地遇到過這種感覺所指向的東西,就不是此刻說得清的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明白為何會對他的低語聲那麼順從,也不知道我認為埃克利究竟是瘋狂還是正常。經歷過之前的那些事情,我應該已經準備好了迎接所有挑戰,但這種機械的表演套路像極了瘋狂發明家或科學家的異想天開,激發了就連他剛才的演說也未能勾起的一絲疑慮。這位低語者講述的內容超出了人類的全部觀念,但僅僅因為缺少確鑿可信的證據,就能夠認為這一切都荒謬絕倫,那些生物不可能來自遙遠的外部空間嗎?
它們能夠毫無傷害地取出大腦,也有辦法在大腦缺席的情況下維持殘餘機體的生命。赤|裸裸的小小一顆大腦被裝進隔絕以太的金屬圓筒中,浸泡在定期補充的液體里,鑄造圓筒的金屬產自猶格斯,電極穿過圓筒后連接能夠複製視覺、聽覺和語言這三種重要功能的精密儀器。對於有翅膀的真菌生物來說,帶著裝有大腦的圓筒穿越空間是輕而易舉之事。來到被真菌生物文明覆蓋的星球上,它們可以找到大量可調節的專業設備,連接上圓筒中的大腦。在穿過和超越時空連續體的旅程的每一個階段,經過短暫的適應,這些經過星際旅行的大腦都能擁有全部感官和人工生命,只是將肉身換成了機械軀體而已。是否能夠成功,這完全不需要擔心。埃克利並不害怕,這樣的壯舉難道不是早已實現過許多次了嗎?
從來沒有哪個神智健全的普通人如此危險地接近過基礎實體的存在奧秘,也沒有哪顆有機質的大腦能比我們更靠近超越形態、力能和對稱性的混沌所蘊含的徹底湮滅。我因此知道了克蘇魯的起源,知道了歷史中一半的新星為何陡然點亮。從那些就連我的解說者提到時也會膽怯猶疑的線索中,我猜到了隱藏在麥哲倫星雲和球狀星雲背後https://read.99csw.com的秘密,以及道家古老寓言所掩蓋的黑暗真相。杜勒斯的本質得到明白的揭示,我因此了解了廷達羅斯獵犬的本質(而非起源),眾蛇之父伊格的傳奇被褪去了象徵性的外衣。他向我講述位於角度空間以外的醜惡混沌核心,《死靈之書》用阿撒托斯之名仁慈地將其掩蓋,我不禁感到既詫異又厭憎。最污穢邪惡的秘傳神話被他一一說明,使用的語言確切而直白,可怕得超過了古代和中世紀神秘主義者最大胆的暗示。我難以避免地也開始相信,最初低聲講述這些可憎傳說的人肯定接觸過埃克利所謂的「外來者」,甚至造訪過外來者邀請埃克利前往的外部宇宙。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然後漸漸覺察到剛連接上圓筒的三台機器都發出碾磨和旋轉的聲音,這種混合的怪聲很快消失在徹底的寂靜之中。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會聽見說話聲嗎?假如確實如此,我憑什麼能斷定那聲音不是來自偽裝得很巧妙的無線電裝置,而說話的人藏在別處密切觀察我們呢?即便到了今天,我也不願賭咒說肯定聽見了那些話,甚至不敢斷定我親眼目睹的究竟是什麼奇迹。但當時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情。
「但是,請記住——這顆有著真菌花園和無窗城市的黑暗星球並不真的值得害怕。只是對人類來說應該感到恐懼而已。那些生物在原始年代第一次造訪我們這顆星球時,很可能也感覺到了同樣的恐懼。您要知道,早在克蘇魯的偉大紀元遠未終結之前,它們就來到了這裏,仍還記得沉沒古城拉萊耶還在水面之上的雄姿。它們也去過地球的內部——通過一些無人知曉的洞口,其中有幾處就在佛蒙特的群山之中——地球內有未知生命創造的偉大世界:點亮藍光的克尼安,點亮紅光的猶思,還有黑暗無光的恩凱。可怖的撒托古亞就來自恩凱,您知道,就是那種狀如蟾蜍的無定形類神生物,《普納科蒂奇抄本》《死靈之書》和亞特蘭蒂斯高級祭司克拉卡什—通整理的科摩利翁神話體系中提到過它。
「您就當回到自己家一樣——帶著行李上樓之前,您不妨把信件、照片和唱盤取出來,放在這張桌子上。明天咱們就在這裏討論。您看,我的唱機就在屋角的架子上。
我聽見某處傳來鍾錶的嘀嗒聲,這一丁點正常的聲音讓我心懷感激,也提醒著我另有一件事情讓我惶恐不安,那就是完全沒有任何動物。我本來就知道附近沒有家畜,而此刻我意識到連野生動物在夜間弄出的熟悉聲音也完全不存在。除了遠處不可見的溪流發出險惡的潺潺水聲,這份死寂怪異得彷彿星際間的沉默之地。籠罩這片土地的究竟是來自星空的什麼無形瘟疫呢?我記得在古老傳說中,狗和其他動物總是憎恨外來者,我再次想到公路上的痕迹到底會有什麼含義。
我看見他開口說話,用的還是剛才打招呼的那種嘶啞低語聲。剛開始我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什麼,因為灰白的鬍鬚擋住了嘴唇的所有動作,而且那音調中有些東西讓我極為不安。我集中精神仔細傾聽,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表達的意思。他的口音絕對沒有鄉下人的味道,用語比通信帶給我的印象還要文雅。「我想您就是威爾瑪斯先生吧?請原諒我無法起身。我病得很嚴重,諾伊斯先生應該已經告訴您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請您來這一趟。我最後一封信里說的那些事情,您都已經很清楚了——等明天感覺好一些,我還有更多的事情想告訴您。哎呀,和您通信那麼久之後終於能夠見面,我都無法形容我有多麼榮幸。那些信件您都帶來了,對吧?還有照片和唱盤?諾伊斯把您的箱子九*九*藏*書放在門廳里——您應該已經看見了。今晚您恐怕只能自便了。您的房間在樓上,就是我頂上的那一間——樓梯口開著門的房間是浴室,從您右手邊的那扇門出去是餐廳,晚飯已經為您準備好了,願意什麼時候吃都隨便您。我明天肯定能好好款待您,但現在虛弱使得我無能為力。
埃克利講述了黑色岩石和它所代表的意義,我很高興它並沒有被寄到我的手上。我對石塊上那些象形文字的猜想竟然完全正確!但埃克利似乎已經接受了他偶然發現的這一整套詭奇體系——不只是接受,甚至渴望去進一步探求那恐怖的深淵。我很想知道,他給我寄出最後一封信之後,究竟和什麼樣的外來生物交談過,也想知道它們中有多少曾經是人類,就像他提到的第一位信使那樣。我的大腦緊張得難以忍受,陰暗的房間里,揮之不去的怪異氣味和隱約存在的詭異震顫讓我做出了各種各樣的瘋狂猜想。
「不用了,謝謝——您不用擔心我,我很熟悉這些老毛病。假如您願意的話,入夜前過來看看我,然後再上樓去休息。我就在書房休息,也許和平時一樣,晚上也在這兒睡覺。明天早晨我會好起來,可以和您討論我們必須討論的那些問題。您當然明白,我們面前的事情有多麼令人驚嘆,遠遠超出人類科學與哲學概念的時空和知識將為我們敞開大門,整個地球上曾經享受如此殊榮的人也寥寥無幾。
給我的房間相當舒適,裝飾華美,沒有霉爛的氣味,也沒有令人不安的震顫感。我把行李留在房間里,下樓和埃克利打了個招呼,然後去用為我準備的晚餐。餐廳就在書房隔壁,再過去是廚房。餐桌上擺著豐盛的食物,三明治、蛋糕和乳酪等著我去享用,保溫瓶和杯碟說明主人也沒有忘記熱咖啡。美味的晚餐過後,我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卻發現廚房的高標準在一個小細節上出現了失誤。我用調羹嘗了一口咖啡,覺察到咖啡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辛辣味道,於是沒有再喝下去。晚餐的這段時間里,我想著隔壁暗沉沉的房間,埃克利就坐在安樂椅里默默等待,於是過去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兩口,但他用嘶啞的聲音說現在還不能吃東西。睡覺前他會喝點麥乳精,今天也只能消化這些東西。
邪惡的影響似乎圍繞著我,令人窒息地壓迫我的感官。睡覺是斷無可能了,因此我只是熄滅了油燈,沒脫衣服就躺在床上,右手握著隨身帶來的左輪手槍,左手握著便攜手電筒。樓下鴉雀無聲,我能夠想象埃克利坐在黑暗中,身體僵硬得像一具屍體。
「您知道嗎?愛因斯坦錯了,因為某些物體和能量的運行速度可以超過光速。在適當的手段幫助下,我將能夠在時間之中往來穿梭,親眼目睹和親身體會遙遠的過去和未來的新紀元。你無法想象那些生物已經將科學提高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它們可以對有機生命體的思想和肉體做任何事情。我將去探訪其他行星,甚至其他恆星和星系。首先要去的就是猶格斯,那是外來生物定居的星球中離地球最近的一顆,位於太陽系的邊緣,是一顆奇異的黑色星球,尚未被地球上的天文學家發現,這我已經在信中告訴您了。等到合適的時候,那些生物將向我們發射思想流,從而讓猶格斯被人類發現——也可能是請它們的人類盟友給科學家一些提示。
「猶格斯上有許多宏偉的城市——梯台高塔排成行列,高塔的材質就是我想寄給您的黑色岩石。那塊岩石來自猶格斯,陽光在那裡並不比星光燦爛,但那些生物不需要光線。它們擁有更敏銳的其他感官,巨大的房屋和神殿上不需要安裝窗戶。光線甚至會傷害和妨礙它們,讓它read.99csw.com們頭腦混亂,因為它們起源的黑色宇宙位於時空之外,那裡根本不存在光線。脆弱的普通人來到猶格斯肯定會發瘋,但我還是要去。黑色的瀝青河在神秘的石砌橋樑下流淌,早在那些生物從虛空中來到猶格斯之前,修建橋樑的古老種族就已消亡和被遺忘,光是看見這個景象,任何人只要能夠保持神智健全,將他的見聞講述出來,就足以成為新的但丁或愛倫·坡。
我的反應過於激烈,說話者停頓片刻才繼續下去。
得知嚮導諾伊斯就是錄音中那場魔筵儀式上的人類主持者,這一點尤其讓我震驚,不過先前我已經覺察到他的聲音有些令人厭惡地耳熟了。另一點讓我格外震驚的是我對屋主的觀感,每次我放下其他念頭,仔細分析,都會產生同樣的情緒。與埃克利通信時,我本能地喜歡文字所展現出來的那個人,但現在他卻讓我的內心充滿了確切無誤的厭惡感。他的病況本該激起我的憐憫,實際上卻讓我毛骨悚然。他的身體那麼僵硬,毫無生氣,像一具屍體,而那持續不斷的低語聲又那麼可憎,完全不像人類!
「來——把我指給你的三台機器搬到桌子上。高的那一個,前方有兩個玻璃透鏡。然後是那個盒子,有真空管和共鳴板。最後是頂上有金屬碟的那個。現在去拿貼著『B-67』標籤的圓筒,站上那張溫莎椅去架子上拿。重嗎?別擔心!確定是『B-67』就好。不要碰到連著兩台測試儀器的那個嶄新的圓筒,對,就是貼著我名字的那個。把『B-67』放在桌上那三台機器旁邊,三台機器上的旋鈕全都擰到最左邊。
就這樣,我機械地聽從命令,關閉三個開關,然而精神恍惚,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我的頭腦依然一片混亂,聽見埃克利用嘶啞的聲音叫我把所有機器都留在桌上就好。他沒有評論剛才發生的事情,事實上任何評論都很難傳進我已經飽和的感官。我聽見他說可以把油燈帶回我的房間,據此推斷出他想單獨在黑暗中休息。他也確實該休息了,因為從下午到晚上的講演足以耗盡一個健康人的精力。我的神志依然模糊,向主人道了晚安,儘管口袋裡裝著方便的手電筒,但還是拎著油燈上樓去了。
但再看第二眼,悲哀和焦急蒙住了我的心,因為這張面容的主人無疑正重病纏身。我覺得在他緊繃、僵硬而缺乏生機的表情和眨也不眨的獃滯眼神背後,肯定還藏著比哮喘更嚴重的問題。我同時也意識到那些恐怖經歷的衝擊肯定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毫無畏懼地鑽研禁忌知識足以拖垮任何一名人類,哪怕是更年輕的人也不會例外。突如其來但異乎尋常的身心放鬆恐怕來得太晚,無法將他從全面崩潰中解救出來。他瘦骨嶙峋的雙手軟綿綿地放在大腿上,看得我心生憐憫。他身穿寬鬆的晨袍,頭部和脖子的上半部裹著一條鮮艷的黃色圍巾或頭巾。
「總之,我衷心希望您能決定跟隨埃克利先生和我的腳步。來訪者渴望能認識您這樣學識淵博的人,也願意向這些人展示我們只能在無知虛妄中夢想的無盡深淵。第一次與它們見面也許會感覺很怪異,但我知道您不會在意這種情緒。我認為諾伊斯先生也會去,您無疑是他開車送來的,對吧?他早在多年前就加入了我們,您大概已經認出他的聲音也在埃克利先生寄來的那張唱盤裡。」
「這裡有四種設備,威爾瑪斯。」他嘶啞的聲音低語道,「四種,每種對應三個感官,一共十二台設備。所以你知道那些圓筒里一共有四種生命。三個人類,六個無法以肉身穿越太空的真菌生物,兩個海王星生物,(上帝啊!真希望你能看見它們在自己星球上的形態!)剩下read.99csw.com的來自銀河系外一顆特別有意思的暗星的中央洞窟。在圓山內的首要前哨基地里,你時常會見到更多的圓筒和機器,有些圓筒裝著外宇宙生物的大腦,它們是來自最遙遠的邊疆的盟友和探險家,它們的感官與我們所知道的完全不同,那裡有特製的機器供它們以合適的方式感知,以及向不同傾聽者表達意思。和那些生物遍布各個宇宙的大多數前哨基地一樣,圓山也是一個星際交流的樞紐!當然了,供我體驗的只是其中最常見的類型。
「現在把透鏡機器的導線插|進圓筒最靠上的插槽,對!真空管機器連接下面左邊的插槽,金屬碟機器連接右邊的插槽。現在把旋鈕擰到最右邊,首先是透鏡機器,然後是金屬碟機器,最後是真空管機器。對,就這樣。哦,我應該告訴你的,這個圓筒里是一位人類,和你我一樣。明天再讓你體驗其他生命吧。」
「威爾瑪斯先生,」聲音說,「希望我沒有嚇著您。我和您一樣也是人類,但我的肉體安全地存放在向東一英里半的圓山內,由合適的維生系統支持它的運轉。而我本人就在您面前,我的大腦在這個圓筒里,通過這些電子振動機器看、聽和說話。一周之後,我將像以前無數次那樣再次穿過虛空,屆時將有幸得到埃克利先生的陪伴。我也希望能得到您的陪伴。我見過您的照片,也知道您的名聲,我一直在密切注意您和我們這位朋友之間的通信。有一些人類與探望我們星球的外來生物結成了同盟,我自然就是其中之一。我最初是在喜馬拉雅山脈里遇到它們的,從各個方面幫助過它們。為了報答我,它們賜予我極少有人類得到過的體驗。
我沒有讓這些模糊的疑慮左右我的意志,而是按照諾伊斯的指示,推開了左手邊那扇包銅邊的六鑲板白色木門。正如我已經知道的,房間里很暗,走進房間,我注意到那股怪味變得更濃烈了。空氣中似乎還存在某種微弱的律動或震顫,但也許不過是我的想象罷了。有一小會兒,緊閉的百葉窗使得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緊接著,某種含著歉意的咳嗽聲或低語聲將我的注意力帶向房間對面最黑暗的角落,那裡有一張寬大的安樂椅,我在朦朧暗影中看見一些模糊的白色,那是一個人的面部和雙手。我立刻走向這個竭力想說話的人,儘管光線昏暗,但我看得出他就是邀請我的人。我多次仔細打量過他的照片,肯定不會認錯眼前這飽經風霜的堅毅面容和灰白的短鬍鬚。
有一點我敢肯定,那就是絕不會多待一晚。對科學的熱忱已經在恐懼和厭惡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我只想逃離病態恐怖與反常揭示織成的羅網。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宇宙間的聯繫確實有可能存在,但普通人類絕對不能隨便涉足。
晚餐過後,我堅持幫他收拾碗碟,拿到廚房水槽里洗乾淨,順便倒掉了那杯難以下咽的咖啡。回到昏暗的書房后,我搬來椅子到主人身旁坐下,準備和他聊一些他願意聊的話題。信件、照片和唱盤還在房間中央的大書桌上,暫時還用不上。沒過多久,我就忘記了那股怪味和奇異的震顫感覺。
「所以,威爾瑪斯先生,我把選擇權交給您了。容我最後補充一句,像您這麼熱愛怪異事物和民間傳說的學者,絕對不該錯過這麼寶貴的機會。沒有什麼值得害怕,轉變過程毫無痛楚,完全機械化的感知狀態會讓您享受無數樂趣。電極斷開后,我們只會墜入栩栩如生和美好虛幻的夢境之中。
聽完他的一席話,我無法想象他還為明天留下了什麼更可怕的秘密。最後他向我透露,明天的首要話題將是他前往猶格斯及更遠處的旅程,我也有機會參与其中。得知我也可以進入宇宙旅行時,read.99csw.com我的震驚和恐懼肯定讓他覺得好笑,因為見到我害怕的表情,他的頭部劇烈地搖晃起來。隨後他非常溫和地告訴我,人類將如何實現這看似不可能的星際旅行——事實上,前例已經有過好幾次。完整的人體確實做不到,但外來生物運用它們卓越的外科學、生物學、化學和機械學手段,找到了辦法只運輸人類的大腦,而不需要搬動用來維持生命的肉體。
夜幕已經降臨,我回憶起埃克利早些時候在信中提到的那些夜晚,戰慄著想到今晚將沒有月亮。我很不喜歡農舍的位置,它位於密林覆蓋的避風面山坡上,而山坡通往人跡罕至的黑山峰頂。得到埃克利的允許后,我點燃了一盞小油燈,將光亮調到最小,放在遠處的書架上,緊貼著幽魂般的彌爾頓胸像,但我立刻就後悔了,因為在微弱的光線下,屋主毫無表情的緊繃面孔和一動不動的嘴唇顯得非常怪異,類似屍體。他像是根本無法動彈了,只是偶然僵硬地點一點頭。
「假如我說我去過三十七顆天體,其中包括行星、暗星和難以界定的星體,八顆位於我們的銀河系之外,兩顆甚至超出了宇宙那彎曲的時空界限,不知您會有何感想?而這些旅程沒有對我造成任何損害。它們從我的身體里取出大腦,分離的過程過於輕盈簡潔,稱之為外科手術都稍顯粗魯。那些來訪者擁有能讓取出過程變得簡單甚至平常的手段,與大腦分離的肉體永遠不會衰老。我必須補充一句,圓筒內有機械裝置,時常更換的保存液能夠提供一定的營養,因此事實上大腦也同樣長存不朽。
「好了,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明天再繼續談話吧。晚安——將所有旋鈕都擰到最左邊,順序無所謂,不過最好把透鏡機器留到最後。晚安,埃克利先生——好好款待我們的客人!現在可以關閉開關了。」
我緩緩地轉過身,遵從了他的指示,拿來行李箱,取出他想要的資料放下,然後上樓去配給我的房間。路邊的爪印還記憶猶新,埃克利低聲說出的話語給我造成了怪異的影響。他在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很熟悉被真菌生命佔據的未知星球,禁忌之地猶格斯,這不由得讓我毛骨悚然。我很同情埃克利的病情,但不得不承認他嘶啞的嗓音既讓我憐憫,更讓我厭惡。真希望他在談論猶格斯和它的黑暗秘密時不是那麼得意揚揚!
能離開怪味瀰漫、隱約震顫的書房讓我很高興,不過依然無法擺脫夾雜著恐怖、畏懼和極度怪異的可怕感覺,因為我想起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遭遇的是一股什麼樣的勢力。這個偏僻荒涼的地區,巍然聳立的黑色山坡,如此接近農舍的神秘森林,路面上的腳印,黑暗中一動不動的身影,嘶啞的低語聲,噩夢般的圓筒和機器,邀請我接受怪異的手術和更怪異的虛空旅行——這麼多的事情接連撲向我,每一件都那麼陌生和突然,壓力逐漸累積,腐蝕我的意志,幾乎掏空了我的體力。
我說過,埃克利的部分信件(尤其是篇幅最長的第二封)里有一些內容是我不敢引用甚至無法用詞句寫在紙上的。這種膽怯同樣適用於當晚我在偏僻山嶺中那個黑暗房間里聽見的喃喃低語,只是程度還要更加強烈。至於這個沙啞嗓音描述的宇宙究竟有多麼恐怖,我甚至都無法稍作暗示。他本來就知道一些可怕的事情,自從與外來者和解之後,他得知的事情則完全超出了神智健全者的承受範圍。哪怕到了現在,我也徹底拒絕相信他揭示出的所有秘密,例如終極無窮的構成和維度之間的並列,例如原子宇宙彼此連接而成的無盡鏈條組成了當前這個擁有曲率、角度、物質和半物質電子有機體的超宇宙,而人類所知的時空宇宙在其中佔據著什麼可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