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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低語 8

黑暗中的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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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手電筒從大桌轉向那個角落,以為會看見埃克利的身影,卻困惑地發現那張安樂椅上空無一人。那件熟悉的舊晨袍從座位垂到了地面上,旁邊的地上扔著那條黃色頭巾和早些時候我覺得很奇怪的綁腿繃帶。我猶豫不決,努力猜測埃克利有可能去了哪兒,為什麼在忽然之間脫掉了必不可少的病號服。這時我注意到房間里的怪味和震顫感都消失了。這兩者究竟從何而來呢?我突然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它們只出現在埃克利的周圍,尤其是他的座位附近最為強烈,而除了他所在的房間和門口,到其他地方就完全感覺不到了。我站在原地,漫無目的地讓光柱在黑暗的書房裡遊盪,絞盡腦汁地尋求這些事情的合理解釋。
我拚命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厚實的地板令人沮喪地隔絕了大部分聲音。另一方面,我還意識到樓下房間里傳來大量挪動、刮擦和曳步聲,不免讓人覺得書房裡充滿了活物,比發出聲音的這幾個要多得多。那種挪動聲實在太難形容,因為幾乎找不到可供對比的類似聲音。似乎擁有意識的物體不時在房間里活動,那種落腳聲像是鬆脫的堅硬表面碰撞出的咔噠咔噠聲,例如粗糙獸角或硬橡膠之間的摩擦接觸。打一個比較形象但不太準確的比方,就好像人穿著寬大而多刺的木鞋在拋光地板上蹣跚而行。至於究竟是什麼東西發出了那些聲音,我連想都不敢想。
埃克利有沒有可能受到了欺騙,作為誘餌吸引我帶著信件、照片和唱盤來到深山之中?那些生物會不會因為我和埃克利知道得太多,所以打算一次性消滅我們兩個人呢?我再次想到埃克利在寫倒數第二封信和最後一封信之間的那段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從而導致情況發生了突兀而超乎尋常的轉折。本能告訴我,有些事情非常不對勁,一切都和表面上不一樣。我沒有喝餐桌上的咖啡,因為那咖啡有一股辛辣味——會不會是某個隱匿未知的生物在咖啡里下了葯?我必須立刻找埃克利談一談,讓他清醒過來。外來者允諾向他揭示宇宙的奧秘,將他迷得神魂顛倒,但現在他必須聽從理性的召喚。我們必須在還來得及的時候脫身離去。假如他沒有足夠的意志力爭取自由,我可以幫他一把。即便我無法說服他離開,至少也能獨自逃跑。他肯定會允許我借用他的福特車,到布萊特爾博羅后留在某個存車房裡。先前我已經注意到那輛福特就在車棚里,車棚沒有鎖門,因為他認為危險已經過去了。那輛車應該做好了隨時上路的準備,我在晚間談話時和談話后對埃克利短暫地產生過厭惡感,但此刻已經全然消散。他的處境和我差不多,我們必須團結一致。我知道他的身體不舒服,很不情願在這個時候叫醒他,但我必須這麼做。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我絕對不能在這裏待到早晨。
(幾個聲音同時說話,無法分辨)九九藏書
逃出埃克利家之後,我在布萊特爾博羅住了一周,詢問形形色|色認識埃克利的人,結果終於被迫相信,這些事情絕非夢境或幻覺的產物。埃克利可疑地購買過狗、彈藥和化學品,電話線曾被割斷,這些都有據可查。而所有認識他的人,包括他在加州的兒子在內,都承認他對怪異事物研究的評點自有其一致性。體面的鎮民都認為他瘋了,毫不猶豫地宣稱所謂證據全都出自癲狂而狡詐的偽造,說不定他還有幾個同樣不正常的共謀者。但受教育較少的山野村夫卻支持他陳述的每一個細節。他向一些鄉下人展示過照片和黑色岩石,播放過那張可怖的唱盤,他們都說照片中的腳印和嗡嗡的聲音很符合古老傳說中的描述。
(諾伊斯)
(奇怪的振翅聲)
我感覺終於能夠行動了,便使勁舒展身體,奪回對肌肉的控制權。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更多是出自本能而非意願——找到帽子戴好,拎上行李箱,藉著手電筒的光柱下樓。我緊張極了,右手緊握左輪手槍,左手同時抓著行李箱和手電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如此提心弔膽,因為我只是去叫醒這幢房屋裡除我之外的唯一一名居住者而已。
離開布萊特爾博羅時,我下定決心不會重返佛蒙特,且十分確定能堅持住自己的決心。那些荒僻山嶺肯定是可怕的宇宙種族的前哨基地,讀報時我驗證了那些勢力曾經的預言,海王星外發現了第九行星,我的懷疑就更加減少了。天文學家為它起名叫「冥王星」,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名字有多麼貼切。我認為它無疑就是黑暗籠罩下的猶格斯。那裡的恐怖居民為什麼要選擇這個時候讓我們知道它的存在呢?這個問題我一思考就會膽戰心驚。我想說服自己,那些惡魔般的生物並非對地球上的普通居民逐步施行什麼有害的新政策,但怎麼也沒法讓自己相信。
  (難以發音的單詞或名字,大致是恩加—克頌  )無害  和平  幾個星期  戲劇性的  早就告訴你們了
大體而言,這就是我的耳朵捕捉到的內容。恐怖山嶺間的詭異農舍里,我僵硬地躺在二樓的陌生床鋪上,沒有脫衣服,右手握著左輪手槍,左手握著便攜手電筒。如前所說,我已經徹底清醒過來,但在那些聲音的最後一絲回聲也早已消逝之後,難以言喻的癱瘓狀態依然讓我無法動彈。我聽見樓下遠處有一尊康涅狄格木鍾發出精確的嘀嗒聲,然後慢慢分辨出一個沉睡者不規則的鼾聲。經過那場奇異的會議,埃克利終於睡著了,我敢肯定他也確實需要休息。
沒過多久,我意識到根本不可能分辨清楚任何連貫的發言。包括埃克利和我名字在內的單獨字詞偶爾浮現,尤其是在機器發聲裝置說出的話里,但缺乏關聯的上下文,它們的真九九藏書實含義實在無從得知。如今我更是不願意根據這些字詞推測完整的意思,哪怕我能得到的頂多只是模糊的暗示而非真相。我敢肯定腳下正在召開一場恐怖而反常的秘密會議,但商討的究竟是什麼樣駭人的議題就不得而知了。儘管埃克利向我保證過外來者的友善,但奇怪的是,我依然感覺到了惡意和邪異的氣氛籠罩了我。
我耐心地諦聽著,漸漸分清了那幾個不同的聲音,不過還是聽不清它們說的絕大多數內容。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發言者特定的情感模式,比方說,有一個嗡嗡聲帶著毋庸置疑的權威感,機械聲音儘管在人工手段下顯得響亮而規則,可似乎處於從屬和懇求的位置。諾伊斯的語氣里有調解的味道。另外幾個聲音就無暇分析了。我沒有聽見埃克利那熟悉的嘶啞低語聲,但我很清楚那樣一個聲音無法穿透結實的地板。
(第二個嗡嗡聲)
(第一個嗡嗡聲)
但是,應該怎麼打算和做些什麼,這不是我能立刻決定的。說到底,比起根據先前得到的信息得出的結論,我聽到的東西難道有什麼不同嗎?我難道不是早就知道未知的外來者已經可以自由出入這幢農舍了嗎?它們這一趟來得很突然,埃克利無疑也有些吃驚。然而,對話片段中有些什麼東西讓我感到了徹骨的寒意,激起了最怪異和恐怖的疑問,使得我強烈地希望自己會陡然驚醒,證明剛才這一切只是一個夢。我的潛意識肯定捕捉到了主觀意識尚未覺察到的什麼東西。但埃克利呢?他難道不是我的朋友嗎?假如我有可能受到傷害,他難道不會保護我嗎?樓下傳來陣陣平靜的鼾聲,像是在嘲笑我突然加劇無數倍的恐懼。
我踮著腳尖走下吱嘎作響的樓梯,來到底層的門廳,鼾聲變得更清晰了,我發現他應該在左邊的那個房間里,也就是我沒有進去過的客廳。先前傳來交談聲的書房在我的右邊,此刻一片漆黑。客廳的門沒有上鎖,我輕輕推開它,依靠手電筒走向鼾聲的源頭,光柱最後落在沉睡者的臉上。我連忙熄滅手電筒,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退回門廳,此刻我表現出的謹慎不但出於本能,也同樣來自理性,因為躺在沙發上睡覺的根本不是埃克利,而是我的嚮導諾伊斯。
真實的情況究竟是怎麼樣的?我無從猜測,但常識告訴我,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在吵醒任何人之前先儘可能地查明原委。回到門廳之後,我悄無聲息地關上客廳的門,順便插上插銷,這樣就會減少吵醒諾伊斯的可能性。我小心翼翼地走進黑洞洞的書房,以為會在屋角的安樂椅里找到埃克利——也許睡著了,也許還醒著——因為那裡顯然是他最喜歡的休憩地點。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手電筒的光柱落在中央大桌上,照亮了一隻可怕的圓筒,它連接著視覺和聽覺機器,發聲機器放在旁邊read.99csw.com,隨時都可以連接上。我心想,這肯定就是剛才那場恐怖會議中說過話的離體大腦。我有一瞬間產生了一種邪惡的衝動,想給它連上發聲機器,聽聽它會說些什麼。
下面我將試著寫下聽見的一些支離破碎的詞句和其他聲音,盡我所能標出發言者的身份。首先從發聲機器的發言中聽清了幾個短語。
(許多腳步聲,包括那種特殊的挪動聲或咔噠咔噠響聲)
第三個聲音無疑是圓筒里的離體大腦連接機械發聲裝置后發出的聲音。就像嗡嗡聲不可能聽錯一樣,這個帶著金屬質感、沒有生命的響亮聲音,這個欠缺抑揚頓挫和感情的刺耳聲音,這個精確而從容的無人性聲音,自昨晚我聽過之後就不可能忘記。剛開始我懷疑這個刺耳聲音的背後也許不是先前和我交談過的那個圓筒里的大腦,但隨後想到,只要連上相同的機械發聲裝置,所有大腦都會發出相同的聲音,唯一可能不同的是語言、節奏、語速和發音。在這場怪異的交談中,也能聽到兩個真正人類的聲音,其中一個我沒印象,用詞粗魯,顯然是個鄉下人,另一個文雅的波士頓嗓音屬於昨天下午的嚮導諾伊斯。
(發聲機器)
我終究還是要說出農舍里那個恐怖夜晚的結局。如前所述,我最後在不安之中陷入了昏睡。支離破碎的夢境中,恐怖的地貌一閃而過,很難說清究竟是什麼驚醒了我,但在接下來的那個時間點上,我可以肯定自己是醒著的。昏昏沉沉中,我感覺門外的走廊地板發出了鬼鬼祟祟的咯吱聲,隨後有什麼東西笨拙地擺弄外面的門鎖。但這些聲音幾乎立刻就停止了,等我恢復正常的感官后,首先聽見了樓下書房裡傳來的交談聲。說話的人不止一個,根據我的判斷,他們正在爭論什麼。
他們還告訴我,自從埃克利發現那塊黑色岩石后,出現在他家周圍的可疑景象和聲音就越來越多。除了郵政人員和心志堅定的膽大之徒,現在誰也不敢靠近那裡。黑山和圓山都是惡名在外的邪異地點,我找不到任何仔細勘探過這兩個地方的人。本區的歷史記錄上有許多起居民失蹤的案件,埃克利在信中提到過的半遊民沃爾特·布朗現在也加入了失蹤者的行列。我甚至找到了一位農夫,他認為在西河發洪水的時候他見到過一具怪異的屍體,但他的陳述過於混亂,缺乏真正的價值。
我們該停下  渺小和人類  埃克利  大腦  說
你當然也會懷疑我講述的其他所有事情,認為照片、唱盤、圓筒與機器發出的聲音和類似證據只是已告失蹤的亨利·埃克利對我實施的欺騙。你甚至會說他和另外幾個怪人精心策劃的無聊騙局:他本人在吉恩取走了交運包裹,請諾伊斯錄製了那張可怕的唱盤。然而奇怪的是,諾伊斯的身份到今天也未能得到確認。埃克九-九-藏-書利住所附近的村莊里沒有任何人認識他,但他肯定經常造訪這個地區。真希望我當時記住了他的車牌號碼——當然,也許我沒有記住反而更好。因為無論你們怎麼說,無論我有時候怎麼對自己說,我都知道那些可憎的外來勢力就潛伏在人跡罕至的群山中,也知道那些勢力在人類世界中安插了間諜和使者。在我的餘生之中,我只想儘可能遠離那些勢力和它們的使者。
(第一個嗡嗡聲)
(寂靜)
那三件物品的構造精緻得該受詛咒,配備了小巧的金屬夾,可以附著在某些有機生命體上,但我不敢想象那些生命體究竟是什麼。無論我內心深處的恐懼怎麼說,我都希望,衷心地希望,它們只是藝術大師製作的蠟質作品。萬能的上帝啊!那黑暗中的低語聲,那可怕的氣味和震顫感!巫師、信使、變形者、外來生物……壓抑著的可怖的嗡嗡聲……始終放在架子上那個嶄新圓筒里的東西……徹底的邪惡……「卓越的外科學、生物學、化學和機械學手段」……
  沒有理由  原始計劃  效果  諾伊斯可以監視  圓山  新的圓筒  諾伊斯的車
(諾伊斯)
我認為它肯定注意到了我的出現,因為視覺機器無疑會覺察到手電筒的光束,而聽覺機器不可能捕捉不到我腳下輕微的吱嘎聲響。但直到最後我也沒有提起勇氣去擺弄那些東西。我在不經意間看見這就是標註著埃克利名字的那個嶄新圓筒,昨晚早些時候我曾在架子上看見過,而屋主請我不要碰它。此刻回顧當時,我很後悔自己的膽怯,希望能勇敢地讓它和我交談。上帝才知道它會吐露什麼樣的秘密,澄清有關身份的可怖疑問!但話也說回來,我沒有去打擾它也許反而是個仁慈的決定。
如我所說,我轉動手電筒,光束在書房裡巡遊一圈后,又落回空蕩蕩的安樂椅上。就在這時,我第一次看清了座位上的某些物品,就在寬鬆的晨袍旁邊,所以不太顯眼。物品共有三件,但後來登門調查的人員沒能找到它們。就像我在一開始說過的,它們看上去並不恐怖,可怕的是會讓你聯想到什麼。即便是現在,有些時候我還是會懷疑自己,而每當這種時刻,我會部分地接受懷疑論者的看法,將我的全部經歷歸咎於噩夢、精神錯亂和妄想症。
因為安樂椅上的三件物品——每一個細節都栩栩如生,相似得惟妙惟肖,禁得住顯微鏡的檢驗,甚至有可能就是原物——是亨利·溫特沃斯·埃克利的臉和雙手。
  奈亞拉托提普  威爾瑪斯  錄音和信件  拙劣的騙局
  好的  都是你的  在這裏  休息  地方
聽了幾秒鐘我就完全清醒了,因為那些聲音的九九藏書特點使得睡覺這個念頭顯得荒謬可笑。它們的怪異音調各自不同,只要聽過那張該詛咒的唱盤,就可以毫無疑問地辨別出其中至少兩個聲音的特點。恐怖的念頭湧入腦海,我知道我正和來自深淵空間的無名生物同處於一個屋檐下,因為這兩個聲音肯定就是外來者與人類交流時使用的褻瀆神靈的嗡嗡聲。兩個聲音的主人有著個體差異,體現在音高、重音和速度上,但都屬於同一個可憎的種類。
上帝啊,我真希望能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離開這裏,而不是讓光柱再次落在空蕩蕩的安樂椅上。可事實上我沒有悄無聲息地離開,而是捂著嘴發出了一聲尖叫,這聲尖叫肯定驚擾了門廳另一側沉睡的哨兵,不過還好沒有吵醒他。跨宇宙的恐怖籠罩著荒僻的蒼翠群山和悄聲詛咒的溪水,那恐怖的匯聚之處是這座詭異山峰覆蓋著密林的山巔,在它腳下這幢充滿恐怖的農舍里,我聽見的最後的聲音就是自己的一聲尖叫和諾伊斯不曾中斷的鼾聲。
我荒謬的故事使得治安官派出搜索隊前往埃克利家,但埃克利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寬鬆的晨袍、黃色頭巾和裹腿繃帶扔在書房安樂椅旁的地上,但他是否帶走了其他衣物就很難說了。狗和家畜確實不見了,農舍外牆和部分內牆上都有可疑的彈孔,但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異樣之處。沒有找到圓筒和連接圓筒的機器,沒有找到我用行李箱帶來的證據,沒有找到古怪的氣味和震顫的感覺,沒有找到公路上的腳印,也沒有找到我逃跑前窺見的怪異東西。
(汽車發動,開遠)
真是奇迹,我在慌忙逃跑中沒有扔掉手電筒、手提箱和左輪手槍,居然沒有捨棄它們中的任何一件。我沒有再弄出任何聲音,悄悄溜出書房和那幢屋子,拖著我的身體和隨身物品鑽進車棚里的舊福特,駕著這輛老爺車駛進漆黑的無月之夜,逃向某個未知的安全地點。接下來的那一程像是出自愛倫·坡或蘭波之手或多雷之筆的狂亂作品,好在最後我還是到達了湯申德。就是這樣。假如我的神智依然健全,那就是我的幸運。有時候我還是害怕歲月會帶來什麼後果,尤其是在冥王星這顆新行星如此離奇地被發現之後。
最終我還是意外地陷入沉睡,請不要問我睡了多久,也不要問接下來的事情有多少僅僅是夢境。假如我說,我在某個時刻醒過來,聽見和看見了一些事情,你大概會說我其實沒有醒來,所有事情都是一場夢,直到我衝出農舍,跌跌撞撞地跑向停著舊福特的車棚,跳上那輛老爺車,瘋狂而漫無目的地在怪物出沒的群山中疾馳了幾個小時,顛簸著蜿蜒穿過森林迷宮,終於來到一個村莊,停車后我才知道那裡就是湯申德。
  我自己惹來的麻煩  退回信件和唱盤  了結事情  接納  看見和聽見  該死  無人格的力量,畢竟  嶄新的圓筒  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