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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彼界而來

自彼界而來

「你聽我說!那機器發射出的波能喚醒我們身體里一千種沉睡的感官,是幾百萬年間從離散電子到有機人類的進化給我們留下的感官。我已經見到了真相,我想讓你也看一看。你能想象真相是什麼樣的嗎?我來告訴你。」蒂林哈斯特在我對面坐下,吹滅蠟燭,用可怖的眼神望著我的雙眼,「你現有的感官——我認為首先是耳朵——會捕捉到許多模糊的印象,因為耳朵與沉睡器官的關係最緊密。然後是其他感官。你聽說過松果體嗎?我要嘲笑淺薄的內分泌學家,還有他們愚蠢的同道中人,暴發戶弗洛伊德主義者。我已經發現,松果體是感覺器官里最重要的一個。說到底,它就像視覺,將可見的圖像傳進大腦。假如你身體正常,你主要就是通過這個方式得到信息的……我指的是來自彼界的絕大多數信息。」
他讓我在右手邊機器附近坐下,然後撥動機器頂端一簇玻璃球體下某處的一個開關,熟悉的噼啪聲重新響起,漸漸變成嗚嗚聲,最終轉為柔和得像是要重歸寂靜的嗡嗡聲。與此同時,輝光慢慢增強,而後黯淡下去,接著變成某種蒼白而怪誕的顏色,更確切地說是我無法說清也不能形容的幾種顏色的混合體。蒂林哈斯特一直在觀察我,注意到了我的困惑神情。
「不要動,」他提醒我,「因為在這種光線中,我們能夠看見,但也能夠被看見。我說過僕人都走了,但我沒有說他們是怎麼走的。都怪那個沒腦子的管家,她無視我的警告,打開了樓下的電燈,電線於是開始共振。情形肯定很可怕,我從樓上都能聽見他們的慘叫,後來我在屋裡各處發現了一堆又一堆衣服,只有衣服,沒有人,那可真是太恐怖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離前廳的電燈開關不遠,所以我才知道她做了什麼。他們所有人都被擄走了。但只要靜止不動,我們就應該是安全的。記住,我們涉足的是個異常怪異的世界,在那裡我們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千萬別亂動!」
接下來能說的事情非常簡單,您要是讀過報紙,大概早就知道結局了。警察聽見蒂林哈斯特老宅里傳來槍聲,衝進來后發現了我們——蒂林哈斯特已經死去,我則不省人事。警察逮捕了我,因為我手裡握著左輪手槍,但三小時后我就被釋放了,因為他們發現蒂林哈斯特死於中風,而我那一槍瞄準的是那台可憎的機器。子彈打爛了機器,殘骸毫無用處地散落在實驗室的地板上。關於我究竟見到了什麼,我沒有說得太多,因為我害怕驗屍官會起疑心。但聽完我避read.99csw.com重就輕的陳述,醫生說我肯定是被那個懷恨在心的嗜血狂人催眠了。
「你以為那些蠕動的東西抹殺了僕人嗎?愚蠢,它們是無害的!但僕人確實消失了,對不對?你企圖阻止我,在我最需要哪怕一絲一毫鼓勵的時候,你竟然潑我冷水。你害怕宇宙的真相,該死的懦夫,但現在我逮住你了!是什麼抹殺了僕人?是什麼讓他們慘叫得如此響亮?……不知道,對吧?你很快就會知道了。看著我!聽清楚我的話!你以為真的存在時間和量級這樣的東西嗎?你以為存在形態和物質這樣的東西嗎?我告訴你,我達到了你的小腦袋永遠無法想象的深度。我見到了無垠永恆的界限之外,從群星引來的魔鬼……我能駕馭陰影,它們在世界與世界之間穿梭,散播死亡和瘋狂……空間屬於我,你聽見了嗎?那些東西在追捕我,就是吞噬和瓦解僕人的東西,但我知道該怎麼避開它們。而它們會逮住你,就像逮住僕人一樣……激動嗎,親愛的先生?我說過不要亂動,亂動很危險,我命令你不要動就是在救你的命……讓你目睹更多景象,聽我說這些話。你要是敢亂動,它們立即會撲向你。別擔心,它們不會傷害你。它們不會傷害僕人——那些可憐的小魔鬼,之所以慘叫是因為他們見到的東西。我的寵物並不美麗,因為它們來自審美標準完全不同的其他地方。身體瓦解沒什麼痛苦,我向你保證——但我要你看見它們。我曾經險些見到它們,但我知道該怎麼停下。你好奇嗎?我早就知道你算不上科學家。顫抖了嗎?是不是急著想看見我發現的終極魔物,所以才抖成這樣的?那麼,你為什麼不動一動呢?是因為太累了嗎?哈,別擔心,我的朋友,因為它們來了……看,快看,該死的,快看啊……就在你的左肩上……」
我環顧傾斜南牆下的寬敞閣樓,尋常眼睛看不到的光線朦朧地照亮這裏。遠處的牆角全被陰影籠罩,整個房間都有一種模糊的不真實感,遮蔽了它的本質,激發想象力走向象徵和幻覺。蒂林哈斯特沉默良久,在這段時間內,我幻想自己來到了某座巨大得難以置信的神殿,供奉的神祇早已消逝。隱約的殿堂里,不計其數的黑色石柱從腳下的潮濕石板拔地而起,伸入我視野之外的雲霄高處。這幅畫面有一會兒非常清晰,但漸漸被另一種更加恐怖的感覺替代:徹底而決然的孤寂,彷彿置身於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的無窮空間之內。這裏似乎只有虛無,僅僅是虛九_九_藏_書無,而我害怕得像個孩子,恐懼驅使我抽出了褲子后袋中的左輪手槍。自從某晚我在東普羅維登斯遭搶后,每逢天黑出門我就隨身攜帶武器。這時,從最遙不可及的遠方,那種聲音悄悄地進入了現實。它無比微弱,幾不可察地顫動著,擁有明白無誤的音樂感,但又蘊含著異乎尋常的癲狂,帶來的感覺就像在用精確的手段折磨我的整個軀體。那體驗像是一個人不小心抓撓毛玻璃時的觸感。與此同時,某種類似寒冷氣流的東西漸漸出現,似乎就是從那遙遠聲音的方向朝我吹來。我屏住呼吸等待,感覺到聲音和冷風都在慢慢加強,使得我產生了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綁在鐵軌上,龐大的火車頭正在駛近。我忍不住開始對蒂林哈斯特說話,剛一開口,這些非同尋常的感覺陡然消失。我眼前只有一個男人、發光的機器和影影綽綽的房間。蒂林哈斯特朝我下意識拔出的左輪手槍露出令人厭惡的笑容,從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他也見過和聽過我見到和聽到的那些東西,而且肯定只多不少。我悄聲說出我的體驗,他命令我儘可能地保持安靜,敞開感官。
真希望我能相信醫生的結論,這樣就能安撫我緊張的神經了,打消我每次看見頭頂和周圍的空氣和天空時浮現在腦海里的念頭。我再也體會不到獨處和舒適的感覺,遭到追捕的可怖感覺時常在我疲倦時令人毛骨悚然地襲來。讓我無法相信醫生的結論的原因很簡單:警察始終未能找到據稱被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殺害的僕人的屍體。
「對我們身邊的世界和宇宙,」他是這麼說的,「我們究竟了解什麼呢?我們的感知手段少得可笑,對周圍實在的認識狹隘得近乎于零,只能按我們被構造的方式觀察事物,對事物的真正本質卻毫無概念。我們擁有五種貧弱的感官,自以為能理解這個無窮複雜的宇宙。而另一些生命,它們的感官更廣闊、更強大,甚至擁有完全不同的感知域,不但見到的事物與我們有著天壤之別,而且或許能夠見到和研究雖然近在咫尺但人類感官無法覺察到的其他世界內的物質、能量和生命。我向來相信這種難以觸及的奇異世界就存在於我們身旁,現在我認為我已經找到了打破屏障的辦法。這不是開玩笑。二十四小時內,試驗台旁的那台機器就將產生一種波,它作用於我們體內某些被認為已經萎縮或退化的不明感覺器官,能為我們展開許多不為人類知曉的圖景,有些圖景甚至不為任何有機生命所知曉。我們將看見黑夜中的狗究竟對https://read.99csw•com著什麼吠叫,午夜后的貓到底為了什麼豎起耳朵。我們將看到這些事物,也將看到沒有任何活物曾經見過的其他事物。我們將跨越時間、空間和維度,不需要挪動肉身就能窺視造物的初始。」
「那樣會太越界的……我不敢。」他繼續喃喃道。我注意到了他喃喃自語的新習慣,因為他並不是喜歡自言自語的那種人。我們走進閣樓的實驗室,我看見那台可憎的電子機器發出病懨懨的不祥紫色輝光。機器連接著大功率的化學電池,但似乎沒有在接收電流,因為我記得在實驗階段,機器運行時會發出噼啪聲和嗚嗚聲。蒂林哈斯特嘟嘟囔囔地回答我的疑問,說那種持續不變的輝光無論從任何意義上說,都不是我能理解的電學現象。
「你看見它們了嗎?看見了嗎?你看見那些東西了嗎?它們每時每刻都在你的四周和身體內飄浮和翻騰。你看見那些生物了嗎?它們構成了人們所謂的純凈空氣和藍色天空。我難道沒有成功地打破障礙嗎?我難道沒有向你展示其他活人從未見過的迥異世界嗎?」我在恐怖的混沌中聽著他的嘶喊,看著他那張狂躁的面容伸到了讓人不適的近處。他的雙眼彷彿烈火深淵,懷著壓倒一切的仇恨死死地盯著我。那台機器依然在可憎地嗡嗡運轉。
他揭示的真相和突如其來的命令讓我震驚得無法動彈,在恐懼之中,我的精神再次敞開大門,迎接來自蒂林哈斯特稱之為「彼界」的幻象。此刻我置身於聲音和運動構成的漩渦之內,眼前全都是混亂的圖像。我看見閣樓的模糊輪廓,而無法辨識的形狀或煙霧猶如沸騰的柱體,從空間中的某個點傾瀉而出,穿透了我前方和右側的堅實屋頂。緊接著我又見到了那座神殿,而這次我見到廊柱伸進天空中一片光芒的海洋,光海沿著先前那條煙霧廊柱射出一道炫目的光芒。這一幕過後,我像是墜入了萬花筒,在雜亂無章的景象、聲音和無法辨識的感官印象之中,我覺得自己即將分崩離析,以某種方式失去物理形體。有個一閃而過的景象是我永遠不可能忘記的。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見到了一片怪異的夜空,天空中充滿了不停旋轉的閃亮球體,就在這個景象消散的時候,我看見耀眼的恆星構成一個有著確定形狀的星座或星群,而這個形狀就是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變形的面容。另一個時刻,我感覺到巨大的物體與我擦身而過,偶爾走過或飄過我應該是實體的肉身,我認為我看見蒂林哈斯特望著它們,九*九*藏*書就好像他磨鍊得更好的感官能捕捉到它們的影像。我回憶起他提到的松果體,很想知道他那隻超自然的眼睛究竟見到了什麼。
本人摯友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的變化恐怖得超乎想象。兩個半月前的那一天,他告訴我他的物理學和玄學研究到底要通向什麼目標,我滿懷畏懼甚至幾近驚恐地勸誡他,結果他的反應是在狂怒中將我趕出實驗室和他的家門,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我知道他近來差不多每時每刻都把自己關在閣樓上的實驗室里,陪著那台該詛咒的電子機器,吃得很少,連僕人都不準進去,然而我依然沒有想到,短短十周竟有可能如此徹底地改變和毀壞一個人。眼看著一個健壯肥胖的男人突然瘦下來已經足以令人不快,而看到鬆弛的皮膚發黃泛灰、深陷的眼窩被黑眼圈包圍、眼睛里閃著怪誕的光芒、暴出青筋的額頭皺紋叢生、震顫的雙手不時抽搐,我的心情就更加難過了。再加上可憎的邋遢骯髒、亂七八糟的衣著、根部透出白色的蓬亂黑髮、以往颳得乾乾淨淨的面頰爬滿未經修剪的白鬍鬚,最終的結果委實讓我驚駭。我被他驅逐出門十周后,他的一張前言不搭后語的字條引著我又來到他家門口,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就是這副模樣。也正是這個鬼影手持蠟燭,顫抖著請我進屋,不時扭頭偷瞄,像是在躲避仁善街這座孤獨古宅里的某些隱形怪物。
蒂林哈斯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曾勸誡過他。我非常熟悉他,因此我並不覺得好笑,而是深感不安。可他這個狂熱分子,將我趕出了家門。他現在依然很狂熱,只不過訴說欲克服了厭惡感,他用命令的口吻寫了張字條給我,筆跡潦草得只能勉強看清。此刻我走進這位朋友的住處,看見他如此突然地變成了一個瑟瑟發抖的怪人,彷彿潛伏于所有黑影中的恐怖漸漸感染了我。十周前的那些話和他表達的那些理念,似乎在小小一圈燭光外的黑暗中紛紛顯形,屋主那空洞而異樣的說話聲讓我心生嫌惡。我希望能見到他的僕人,但他說他們三天前全都走了,我不怎麼喜歡這個消息。老格里高利不通知我這麼靠得住的朋友就離開主人,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自從蒂林哈斯特在暴怒中趕走我之後,關於他的所有消息都是老格里高利告訴我的。
然而,我的全部恐懼很快就屈服在了越來越強烈的好奇和著迷之下。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現在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只能妄自猜測,但他有一些驚人的秘密或發現想告訴我,這一點毋庸置疑。早先九-九-藏-書我不贊成他違反自然去窺探無法想象之物,但既然他似乎已經取得了一定的成功,我也幾乎能夠分享他巨大的激|情了,儘管成功的代價已經顯現出來。我跟著這個脫形、顫抖的男人手裡躍動的燭光,在黑暗而空曠的屋子裡向上走。電力似乎被切斷了,我問我的引路人,他說這麼做有著特定的原因。
克勞福德·蒂林哈斯特研究科學與哲學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這些知識應該留給性格冷淡而客觀的探求者,因為它們只會給情感豐富而激烈的人兩個同等悲劇的選擇:不是由於失敗而絕望,就是在成功后直面無法描述也無法想象的恐怖。蒂林哈斯特曾經是失敗的犧牲品,活得孤獨而憂鬱。而現在,我心裏的厭惡和害怕告訴我,他已經淪為成功的盤中餐。十周前,他突然道出自己感覺即將發現什麼的時候,我真真切切地警告過他。當時他興奮得面紅耳赤,說話的聲音高亢而不自然,但依然透著一貫的學究氣。
忽然間,我自己也擁有了某種增強的視覺。在那發光而又暗影憧憧的混沌之外,上升起了一幅畫面,雖然模糊,卻擁有特定的連貫性和持續性,事實上還有點眼熟,因為疊加在普通的世俗景象上的不尋常事物就像投射在影院幕布上的電影畫面。我看見了閣樓實驗室,看見了那台電子機器,看見了我對面蒂林哈斯特難看的模樣。而沒有被熟悉事物佔據的空間卻沒有哪怕一丁點是空置的。難以描述的無數形體——也許是活的,也許不是——混合成噁心的紛亂團塊,每一件熟悉物體的周圍都有無數個群落的未知異物。就彷彿所有熟悉的事物忽然掉進了未知異物構成的宇宙,反之亦然。在那些活物里,最外層的是一些顏色漆黑、狀如水母的巨型怪物,柔軟的身體隨著機器的震動微微顫抖。它們的數量多得可怕,我驚恐地發現這些半流體的生物互相交疊,能夠穿透彼此的身體和我們認為是固體的表面。這些怪物動個不停,懷著某種邪惡的目的飄來飄去,有時候似乎會相互吞噬,進攻者撲向受害者,後者隨即從視野中徹底消失。我不禁顫抖,覺得似乎知道了是什麼抹殺了那些倒霉的僕人,無論我多麼努力地去觀察這個存在於我們身旁的不可見的世界,都無法將那個畫面趕出腦海。蒂林哈斯特一直看著我,此刻他終於開口了。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壓低嗓門說,「這是紫外光。」看見我吃驚的樣子,他發出古怪的嗤嗤笑聲,「你以為紫外光是看不見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但你現在能看見它了,還能看見其他許多不可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