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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瑪麗亞從沒把這件事告訴過你,她當然不會,哪個家庭教師會傳這樣的話呢?」
他舉槍瞄準了沃爾登,大喝一聲:「不許動!」
有這麼容易嗎?她心想。他願意原諒我做過的一切,繼續像從前那樣愛我嗎?看起來是這樣的,在他們此時正面臨著死亡威脅的這種情況下,一切都是可能的。她發現自己又徑自說了下去。「還有別的事情,」她說,「比這件事更糟糕。」
「睡得像孩子一樣熟,長官。」
「密西西比。」巴瑞特說。
對費利克斯而言,這一刻極為甜蜜。
夏洛特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還穿著白天的衣服,但是已經睡著了。她臉色蒼白,只有眼圈紅紅的;她拆散了自己的頭髮。莉迪婭關上門,向她走去。夏洛特睜開了眼睛。
「但你覺得我很虛偽。」
莉迪婭垂下了肩膀。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她最後一次出賣了費利克斯。「他一直藏在育嬰室里。」她悲哀地說。
他能看見另一名哨兵正站在門廊前面抽著煙斗,兩盞燈光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同伴正躺在廚房的院子里不省人事,說不定已經死了。費利克斯看得見圖書室窗戶里的火光,但是那名警察離那裡還有一段距離,因此尚未察覺火光。不過他隨時都有可能發現。
只要再給我幾分鐘,只要幾分鐘!
他快步跑過大廳,順著走廊來到圖書室。這裏的汽油正從水管的末端汩汩地湧出來,淌得遍地都是。費利克斯從書架上扯下幾本書,扔在不斷漫延的汽油窪里。然後,他走到房間另一頭,打開了通向槍支陳列室的房門。他在門口處站了一會兒,然後把手裡的蠟燭扔進了汽油窪。
湯姆森慌忙套上褲子和夾克:「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
「條約已經簽字了,」丘吉爾說,「沙皇將會得到消息,奧爾洛夫死於一場意外,因為沃爾登莊園被大火燒毀了。奧爾洛夫不是被暗殺的,明白嗎?沒有發生過什麼暗殺。」他圓胖的面龐神情急躁,陰沉著臉朝周圍所有的人掃了一眼,「從來沒有過什麼名叫費利克斯的人。」
他猛地轉過身,直勾勾地望著暗處,徹底呆住了。
她離開育嬰室,沿著走廊摸黑往前走。她看見夏洛特的房門底下透出光亮,不由得猶豫了一下。她想最後再看一眼自己心愛的女兒。鑰匙插在門外的鑰匙孔里,她打開門鎖,走進了房間。
「什麼事?」湯姆森的聲音從床上傳來。
他再次走回槍支陳列室,點燃了蠟燭。這裏的窗帘蒙得嚴嚴實實的,花房裡則沒有窗帘。他躡手躡腳地走進花房,從他剛才看見的支架上取下那把刀,回到槍支陳列室,在槍架前彎腰忙活起來,想用刀刃把固定托架的螺絲擰松。木製槍架雖然陳舊,卻很結實,但是他最終還是擰開了螺絲,把槍從鐵鏈上解了下來。
「哦,天啊。」
偵探跑到他身邊。
費利克斯用槍砸了他一下。
「這些事我許多年前就忘了,剛才突然回憶起來了。我過去以為奶媽才是我的母親,這件事你從來不知道,是不是?」
他會做什麼呢?她心中充滿了恐懼。她觀察著他的臉,卻無法參透他的表情;他面對著她,卻如同一個陌生人。
他把身後的門輕輕關上,環顧四周。一個青面獠牙的腦袋似乎要從牆壁上向他撲下來,他嚇了一跳,嘟噥了一聲,蠟燭也熄滅了。在黑暗中,他漸漸看清自己看見的原來是只老虎的腦袋——被人製成標本掛在了牆上。他重新點燃蠟燭。四面的牆上掛滿了狩獵的紀念品:一隻獅子、一頭鹿,甚至還有一頭犀牛。看來沃爾登獵獲過不少大型獵物。除了這些以外,玻璃罩下面還放著一條大魚。
他點點頭,彷彿她的反應恰好印證了他的猜測。
夏洛特說:「我也愛費利克斯,你知道的媽媽,這一點並沒有變。」
莉迪婭快步跑過濃煙瀰漫的走廊。火勢怎麼會蔓延得這麼快呢?她在自己房間時什麼氣味也沒有聞到,但是現在,她經過的卧室房門底下都有火焰在躥動。一定是整幢房子都陷入了火海,滾燙的空氣使人無法呼吸。她跑到夏洛特的房間,擰了擰門把手,門當然還鎖著。她轉動鑰匙,再次試著把門打開,但是門一動也不動。她使勁擰動門把手,拼盡全身力氣想把房門推開。糟了,房門卡住了,莉迪婭尖叫起來——
沃爾登跑到大廳另一頭,推開客廳的門。撲面而來的熱浪如同當頭一棒,沖得他連連後退。客廳的景象猶如煉獄。他陷入了絕望:這火永遠也撲滅不了啊。他向西廂房望去,圖書室也是一片火海。他轉過身,湯姆森就站在他身後。沃爾登大喊:「我的房子要燒光了!」
房子里的燈全都熄滅了。會不會有人在房子里走動?會不會有人半夜裡肚子餓,偷偷跑到食品貯藏室去拿東西吃?會不會有哪個男僕在睡夢中聽見了響動,於是起床查看?會不會遇上奧爾洛夫的保鏢去上廁所?費利克斯豎起耳朵細聽,隨時準備吹滅蠟燭,稍有動靜便立刻躲藏起來。
「不是。」
地板已經著了火,他看不見夏洛特在哪裡。
她走下樓梯,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她很高興同夏洛特談了這番話。也許,她心想,這個家還是可以補救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補救,但毫無疑問,這個家還是有救的。她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使出全身的力氣,一起撞向房門。
「我明白,」莉迪婭說,「我也愛他。」
「別爭了!」沃爾登喊了起來,「我想親眼看著他死。」
「門鎖上了!」
費利克斯微微一笑,跑向下一個房間。
費利克斯同他一道跑去。
他把水管的一頭接在油管的噴嘴上,然後拿著水管走過院子,邊走邊把管子鋪在地上。他在廚房裡稍作停留,找出一根串肉用的尖銳扦子,並且重新點燃了蠟燭。然後,他沿著來時的路線穿過房子,把水管一路拖放在廚房、上菜間、兩間餐廳、客廳、大廳和走廊里,最後拖到了圖書室。水管十分沉重,很難無聲無息地做完這一切。他在動手的同時,時刻都在傾聽是否有腳步聲,但是他聽到的只有一座老宅入夜之後的寂靜。所有人都已經就寢,他對這點十分肯定,但會不會有人下樓到圖書室里取書,到客廳里倒上一杯白蘭地,或者是到廚房裡去取一塊三明治呢?
湯姆森問:「奧爾洛夫怎麼樣?」
「在這兒!」她的聲音從房間另一頭傳了過來。
費利克斯走出花房,連門也沒關,穿過槍支陳列室,來到圖書室,在黑暗中摸索著往前走,手裡還拿著熄滅的蠟燭。他在圖書室的一張寬大的皮沙發後面坐下,坐在地板上慢慢地數到了一千:沒有人來——哨兵並不是那種格外謹慎的人。
「我倒覺得——」
他站起身來,死人一般冰冷的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問道:「那麼,你是我的人嗎?」
她從頭上扯下大衣,朝他們大喊:「夏洛特被困在房間里了!」
湯姆森用既疑惑又同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後跑出了房間。沃爾登緊隨其後。
「噢……」這下輪到斯蒂芬面露窘色了,「說到這個嘛,當時我也並不愛你。我之所以向你求婚,是因為我父親去世了,而我急需一位妻子來擔任沃爾登伯爵夫人的角色。我是到後來才無可救藥地愛上你的。我也許該說,我原諒你了,但你其實並沒有什麼過錯需要求得我的原諒。」
他一手握槍、一手端蠟燭,走過房子的西廂,穿過門廳來到客廳里——他仍然光著腳。只要再過幾分鐘,他想,再給我幾分鐘,我就準備妥當了。他穿過兩間餐廳、一間上菜間,走進了廚房。到了房子的這個部分,夏洛特畫的地圖變得模糊起來。他只能摸索著尋找出路。他摸到了一扇粗糙的原木大門,門上插著門閂。他取下門閂,悄悄地打開了大門。
他腳步九_九_藏_書輕緩,沿著鋪有地毯的走廊前行,然後走下樓梯。燭光照在房門口,怪異的影子不斷游移。我可能今夜就會死去,但在臨死之前,我一定要殺死奧爾洛夫和沃爾登,他想。我見到了女兒,還與妻子共享魚水之歡,現在,我要殺死我的敵人,然後我便死而無憾了。
奧爾洛夫和另一個男人正朝他走來,他們還沒有看見他。就在他們走近的時候,沃爾登忽然出現在他們的身後。
她忽然聽見有人在啜泣,隨後才發現是她自己在哭。
「把門打開!」
斯蒂芬在她身旁坐下。她看著他,褲子燒焦了,皮膚熏得烏黑,燒起了一個個水泡。但他畢竟還活著。
沃爾登朝屋裡望去。
沃爾登也做出了同樣的舉動。
他們永遠不會讓我擁有她的。
費利克斯用園藝刀撬開了鎖。
「安德森,去把門外那兩個警察叫醒。派一個人到菜園去找澆水用的管子和水龍頭;叫另一個人跑到村裡去打電話,叫消防隊來。然後從屋后的樓梯跑步上樓,在傭人居住區走一遍,把所有人都叫起來,告訴他們儘快撤到房子外面,在房前的草坪上集合,清點人數。巴瑞特,去把丘吉爾先生叫醒,護送他從房子里撤離。我去叫奧爾洛夫。沃爾登,你去叫莉迪婭和夏洛特。行動!」
費利克斯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
警察手裡的油燈發出的光亮在院子里四處晃動。我有沒有把廚房的門關上?費利克斯驚慌地想。油燈的光亮在門上一晃而過,看樣子門像是關上了。
他陡然害怕起來。「我的房子著火了!」他大喊一聲,撒腿向樓下跑去。
一個聲音立刻問道:「口令?」
莉迪婭又回到了十九歲,她年輕而強健的身體永遠不知疲乏。樸素的婚禮已經結束,她和她的新郎住進了一幢新買的鄉間小屋。窗外,悄無聲息的大雪飄落在花園裡。他們在燭光下纏綿,她將他的身體吻遍,而他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愛著你。」而他們相識僅僅幾個星期而已。他的鬍子拂過她的胸脯,可她並不記得他蓄過鬍子。她望著他的雙手在她身上忙亂,拂過每一處秘密地點,她說:「是你,是你在對我做這些事,是你,費利克斯,費利克斯。」彷彿還有別的什麼人對她做過這樣的事,給過她這種洶湧澎湃、遍及全身的愉悅感似的。她長長的指甲抓破了他的肩膀,她看見鮮血湧出來,湊上前去貪婪地舔食。「你真是個野獸。」他說。他們的手忙亂地撫摸著彼此,一刻不停,像兩個在糖果店裡撒歡的孩子,焦躁地從一處移到另一處,撫摸、端詳、品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會撞上如此幸運的事。她說:「我真高興,我們一起逃了出來。」不知為什麼,這句話使他的臉上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她忙說:「把手指插|進來。」悲哀的神情消失了,他的面孔蒙上了慾望。這時她發現自己正在哭泣,可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夢,而她害怕得要命,不願從夢中醒來,於是她說:「我們一起,快點兒!」他們同時達到了高潮,她透過淚光向他微笑,對他說:「我們正合適。」他們的動作像在起舞,又像是求愛的蝴蝶,她說:「這太妙了,上帝啊這真是太妙了。」接著又說:「我還以為這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了。」她的呼吸變成了抽泣。他把臉埋在她頸間,但她用雙手捧住他的臉,從自己身邊推開,想看清他的臉。現在她明白了,這不是一場夢,她是醒著的。一條綳得緊緊的琴弦從她的喉嚨扯到脊柱底部,那條弦每顫動一次,她的身體便會奏響一個歡愉的音符,並且樂聲越來越響。「看著我!」在她即將失控的那一瞬,她這樣說道。而他柔聲說:「我看著你呢。」音符的聲音更響了。「我是個壞女人!」高潮到來的那一刻,她高聲叫道,「看著我,我是個壞女人!」她的身體不斷地抽搐,體內的琴弦越綳越緊,快|感愈發難以抑制,她感到自己即將失去知覺。接著,琴弦奏出了歡樂的最高音,緊繃的弦斷了,她渾身癱軟,昏了過去。
莉迪婭撲在草地上,攬過夏洛特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左側的胸脯貼著女兒的胸口。她的心臟正在有力地跳動。
現在他需要一個容器,能裝兩加侖的油就夠了。他走進車庫,圍著汽車轉了一圈,不時伸出腳試探,以免自己被絆倒,發出聲響。
警察從他近旁走過。
這並不是被鴉片催生的幻想,他告訴自己。十九年前,他和莉迪婭在聖彼得堡時就做過這樣的計劃,但是當時的他們完全沒有能力反抗達官貴人們的意志。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起碼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發生,他心想,他們會再次挫敗我們。
湯姆森難以置信地問:「什麼?」
沃爾登低聲說:「願上帝寬恕你的靈魂。」
「媽媽,先別叫了,你認真聽我說,地板傾斜了,門卡在門框里了,只能把門砸開,去叫人來幫忙!」
沃爾登和另一個人都僵立在原地,沒有動彈。
他知道奧爾洛夫在什麼地方,也知道槍放在哪裡。他無法進入奧爾洛夫的房間,因為安保措施看上去密不透風,因此他必須設法讓奧爾洛夫從房間里出來。他知道該用什麼辦法。
他暗自琢磨:他們在裏面幹什麼呢?
巴瑞特敲了敲門。
他們沿著走廊向亞歷克斯的房間跑去,門外的警衛起身向湯姆森敬了個禮,湯姆森說:「你叫巴瑞特吧?」
莉迪婭的心情忽然平復了許多。
巴瑞特猛地打開房門,安德森衝進房間,一個箭步跨到旁邊,巴瑞特打開了燈。
莉迪婭突然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毫無疑問,他出現的時候,正是夏洛特開始覺得自己的父母都是意志薄弱的凡夫俗子的時候;而相比之下,他生氣勃勃、思維活躍,對舊觀念不屑一顧……這些特質恰好吸引了她這種想法獨立不羈的年輕姑娘……我很清楚,因為我過去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就這樣,她漸漸認識了他,對他懷有好感,於是便幫了他的忙……但是她愛你,斯蒂芬,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確實是你的女兒。人們無法不愛你……這誰都做不到……」
斯蒂芬說:「做抉擇吧。」
肥皂和水他都還沒用,因為這間小密室太過低矮,他根本直不起腰來洗漱,再說他也不在乎自己身上乾淨不幹凈;不過現在他熱得渾身黏糊糊的,而他想清清爽爽地開始動手,於是便把水端到了密室外面的育嬰室里。
「天啊,這可憐的孩子。」斯蒂芬把臉埋進雙手當中。
這下他們要出來了,費利克斯想。
可憐的亞歷克斯,莉迪婭忽然想到,於是她也為他而哭泣。
她上前幾步,走進蠟燭灑下的光圈中。金黃色的頭髮披散在肩頭,身上穿著一件淡色的長睡裙,裙子的腰線很高,上半身很貼身。她白皙的雙臂裸|露在外面,正對著他微笑。
沃爾登和湯姆森站在房門兩側子彈打不到的地方。
沃爾登轉身朝房子飛奔而去。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神情之冷漠讓人心生懼怕。他看上去像是一名法官,即將面無表情地宣讀判決,而她則是站在被告席上的罪犯。
現在,莉迪婭心想,我應該自殺。
斯蒂芬的臉驀地變得慘白:「夏洛特!」
他說道:「她的父親無疑就是費利克斯。」
他在菜園裡並沒有找到容器,不過他被一坨盤起來的軟水管絆了一跤。他估摸著這條水管約有一百英尺長,這使他萌生了一個殘酷的念頭。
「天啊!在哪裡?」
沃爾登打開燈說:「費利克斯就在房子里。」
很好,他想。
費利克斯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們撞向房門。
安德森和巴瑞特上前查看學習室和卧室。片刻之後,巴瑞特說:「裏面沒人,長官。」
他站起身,迅九-九-藏-書速地穿上衣服,然後拿起蠟燭,再次端詳著她。她的雙眼仍然緊閉著,他很想再撫摸她一下,吻一吻她那柔軟的嘴唇。但是他狠了狠心。再也不能這樣做了,他這樣想著,轉身走出了房間。
他吹滅了蠟燭,在門廊里靜靜等待。過了一兩分鐘,他覺得自己能夠模糊地看出房屋的輪廓了,這才鬆了口氣。他不敢在室外點蠟燭,因為哨兵可能會看見。
那人越來越近:是斯蒂芬,夏洛特被他抱在懷裡。
她跑到門口,有氣無力地晃動門把手。
「噢,我的寶貝。」莉迪婭說。
「出了什麼事?」她問。
「不!」她尖叫一聲,朝湯姆森撲過去,撞得他一個趔趄。
我成功了,費利克斯心中一陣狂喜,我殺了他。
費利克斯扭頭來到汽油管旁邊,找到了水管與油管的相接處。那裡有個龍頭,可以控制油桶的出油量。
他往後一退,沃爾登又掄起了椅子。費利克斯再次用手去撕扯碎木片,他的雙手扎滿了木刺。他聽見沃爾登在喃喃低語,才發現他說的是禱告詞。沃爾登第三次掄起椅子砸門,椅子碎了,坐板和椅腿與靠背分了家,不過門上已經砸出了一個洞,洞的大小足夠讓費利克斯鑽進去,而沃爾登則不行。
「噢,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能這樣與你交談,」夏洛特說,「你總是很擅長教導我怎樣行屈膝禮、怎樣提起裙裾、怎樣優雅地坐下、怎樣梳理頭髮……可我卻盼著你用同樣的方式向我解釋那些重要的事情——戀愛和生兒育女,可是你從未這麼做過。」
他們相對而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彼此。她幾次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費利克斯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往下身涌去。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狂亂地想,我上一次赤身裸體地站在女人面前,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轉身跑出了房間。
丘吉爾說:「藏起來、埋掉,或者扔進火里,隨便你怎麼處理。我只要你把他的屍體處理掉。」
斯蒂芬抓起莉迪婭的手。「他救出了她,」他說,「然後把她遞給了我,緊接著地板塌了。他死了。」
費利克斯猶豫了一剎那,然後朝她沖了過去。
費利克斯爬進洞口,跌進卧室里。
他等了許久,終於聽到了腳步聲。
斯蒂芬期待地揚起了眉毛。
沃爾登帶領眾人走過男佣居住的廂房,從房后的樓梯上樓,來到育嬰室的套間。他的心怦怦狂跳,心中的恐懼感與急切之情混雜在一起,難以形容。在過去,當他將步槍的槍口瞄準獅子的時候,他也總會產生這樣的情感。
他端起槍向房子走去。
現在,他已經能夠看見房子另一頭的火焰了,那是餐廳的窗戶。
莉迪婭快步走出房間,並且關上了門。她站在門外遲疑了一下。如果房門沒有上鎖,夏洛特會做什麼呢?莉迪婭決定為她免去做抉擇的焦慮。她把鑰匙在鎖孔里轉了轉。
她望著他的臉,他的神情並不像她所預料的那樣痛苦,但他顯然深為震驚。他說:「你父親的手段真卑鄙。」
她望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告訴他,她心想,他會原諒我嗎?
莉迪婭說道:「你一定非常恨我,我能理解,我也恨我自己。」
他們在門對面的牆根處站定。
「我打不開,我打不開,我打不開——」
霰彈打在了地上。
房間里有三個柜子:其中一個擺著瓶裝白蘭地和威士忌,還放著玻璃杯;另一個柜子里碼放著成捆的《馬與獵狗》雜誌和一本厚重的皮質賬簿,上面寫著「狩獵」;第三個柜子上了鎖——彈藥一定就放在這個柜子里。
不行,她心想,我不能向他透露更多的情況了,我已經傷透了他的心。可此時的她彷彿正沿著陡峭的山坡向下滑墜,根本停不下來。她脫口而出:「因為夏洛特見到了她真正的父親,她什麼都知道了。」
莉迪婭料到他的下一個問題定是:誰是她的父親?一陣恐慌攫住了她。她決不能告訴他,這會要了他的命。可她必須告訴他,因為她想把沉重的負罪感永遠從心頭拋開。別問我,她心想,現在先別問,這太難以承受了。
斯蒂芬走過來站在她的身旁,在她耳畔低聲說:「從來沒有過什麼名叫費利克斯的人。」
「我希望我是,斯蒂芬,我真的希望我是。」
「你難道不明白嗎?」她歇斯底里地叫道,「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費利克斯考慮著該如何下手。他必須弄到槍,他心想,若是有件像樣的鐵器做起子,比如一把螺絲刀,他也許就能把鎖撬開。不過,他覺得更容易的辦法是把托架從槍架上拆下來,然後把鐵鏈、掛鎖和托架從扳機護環上解下來。
「你知道我愛你嗎?」
沃爾登沿著走廊跑到男佣住的廂房,敲響了「藍屋」的房門,那是湯姆森睡覺的房間。他走進了房間。
他走到核桃樹後面,靠在樹上,手裡拿著霰彈槍。
湯姆森鉗子似的緊緊抓住莉迪婭,不讓她衝到烈焰熊熊的房子里去。她怔怔地站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大門,希望看見兩個男人帶著夏洛特出來的身影。
費利克斯把莉迪婭輕輕地放在地板上。在燭光的照映下,她神情安詳,緊張的神色已蕩然無存,看上去就像是個在幸福中死去的人。她臉色蒼白,但呼吸是正常的。她剛才處於半睡半醒之間,也許是服了鴉片的緣故,費利克斯心裏明白,但是他並不在乎。他覺得精疲力竭,既虛弱又無奈,但卻滿懷感激,心中充滿了愛戀之情。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他心想,她是個自由的女人,她可以離開她丈夫,我們可以到瑞士生活,夏洛特可以和我們一起生活——
這時她想到了湖。對了,答案就是湖。她可以回到自己房裡,穿上一件長袍,然後從房子的側門走出去,這樣警察就不會看見她;她可以走過莊園的西側,來到杜鵑花叢旁邊,穿過樹林,走到水邊;接著,她只要繼續向前走,直到冰冷的湖水沒過她的頭頂;到那時,她將張開嘴,一兩分鐘之後,一切都將完結。
巴瑞特和安德森掏出了手槍。
那人一動不動。
她倒吸了一口氣。
莉迪婭的眼裡噙滿淚水。斯蒂芬看見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說:「他掉下去的那一刻,我看見了他的臉。我想,我此生永遠也忘不了那張臉。你知道嗎?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神志很清醒,可是……他並不害怕。實際上,他看上去……十分滿足。」
然後,他向樓下跑去。
莉迪婭默默無語,點了點頭。
房間四周的火勢比較弱,費利克斯貼著牆根跑過去。窗戶敞著,她正坐在窗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著粗氣。他把她攔腰抱起,背在自己肩上,貼著牆根跑回門口。
這下就說得通了:他們把汽車停在牲口棚里,把油桶安在平時堆放草料的上層。只要把車開進牲口棚,就可以用油管往車裡加油了。
伴隨著狂風席捲而過似的聲響,圖書室燒了起來。書本和汽油燒得很烈,不一會兒,窗帘也著火了,接著是座椅和天花板。汽油仍然源源不斷地從水管里噴涌而出,滋長火勢。費利克斯不由得放聲大笑。
沃爾登止住了咳嗽,他臉上寫滿了驚懼。「再來!」他對費利克斯大喊。
「記得。你年齡大了,到了該雇家庭教師的年紀了,而我也沒有再懷上孩子。」
他又看了看夏洛特畫的平面圖:槍支陳列室隔壁是花房。他端起蠟燭,穿過連通兩個房間的門,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又小又冷的房間,裏面有張大理石桌子和一個石頭水池。他忽然聽到了腳步聲,連忙熄滅蠟燭蹲在地上。聲音是從外面的碎石路上傳來的,肯定是某個哨兵發出的動靜。手電筒的光亮在房間外閃爍。費利克斯緊貼在窗戶旁邊的門板上。手電筒光越來越亮,腳步聲也越來越響,終於在他的房門外戛然而止。手電九九藏書筒光從窗口|射了進來,藉著光亮,費利克斯看見水槽上方有個架子,上面用鉤子懸挂著幾件工具:剪子、修枝大剪刀、一把小鋤頭和一把刀。哨兵試探著推了推費利克斯靠著的門,門是鎖著的,於是腳步聲漸漸遠了,手電筒光也消失了。費利克斯等了一會兒。這哨兵會做什麼呢?想來他定是看見了費利克斯手中蠟燭的光亮。但他有可能以為那是自己手電筒的反光,或是房子里的某個人——擁有再正當不過的理由——需要到花房去一趟。或許這個哨兵是個格外小心謹慎的人,只是想來檢查一下而已。
他給槍裝上了子彈。
大廳里已是煙霧瀰漫。
我為什麼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她心想,因為我之前在這件事上說謊,鬧得每個人都不能幸福,我受夠了這種生活。
他走過院子,以他的推測,面前的這幢建築曾經被用作牲口棚。建築的一部分被圍了起來——也許那裡就是作坊吧,其餘的部分都大敞著。他隱約分辨出兩輛大轎車那又大又圓的頭燈,可油桶在什麼地方呢?他抬起頭往上看,這間屋子非常高。他上前幾步,忽然有什麼東西碰到了他的額頭,原來是一截軟管,管子從樓上懸垂下來,盡頭處裝有一隻噴嘴。
莉迪婭躺在育嬰室地板上的情景不斷地浮現在他腦海中。每當想起他們做|愛的情景,他就滿心歡喜。雲雨之後,他曾被一種生死未卜的宿命感佔據了內心,但那種想法此時已經消散無蹤。我為什麼要死呢?他想。等我殺死沃爾登之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他的表情痛苦而焦灼:「你告訴我吧。」
莉迪婭驚恐地望著他,透過矇矓的淚光,她看見丘吉爾從睡衣口袋裡掏出了一沓紙。
「我也很卑鄙,我並不愛你,卻嫁給了你。」
他的表情不再木然,面頰現出了血色,眼睛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費利克斯焦急地觀望著。火勢蔓延得太快了,二樓已經有大片區域陷入了火海——窗戶里的火光清晰可見。他心想:快出來吧,你們這些傻瓜。這些人在幹什麼呢?他並不想把房子里的人燒死——只想把他們逼到室外。守在門廊的那個警察好像睡著了。還是我自己來報火警吧,費利克斯焦急地想,我不想讓無辜的人白白送死——
他碰了碰她的面頰,但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愛意。她的身體一陣顫抖,說道:「我告訴過你,我錯得太深,無法原諒。」
「在我們結婚之前,」莉迪婭無法抑制心中的衝動,說道,「我有過一個情人。」
奧爾洛夫離他只有二十碼遠。
「沒有,不過我在奧爾洛夫那裡布置了三個人,還記得嗎?我把他們調走兩個,去抓費利克斯。」
「我不恨你,媽媽。我對你感到非常生氣,但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夏洛特打了個哈欠。「我想,我現在要睡覺了。」她站起身說道。
「不,連這種想法也沒有過。」
「我永遠也做不到,」莉迪婭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湯姆森撓了撓頭。
她向宅子的大門望去。
「媽媽!」
她抬起頭看著他。在他的身後,東方的天空現出一抹珍珠似的灰白。太陽即將升起,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他從廚房的門口走出去,站在車庫裡,像握球棒一樣兩手握住霰彈槍。
那名警察突然回頭一看,驚訝得連煙斗都從嘴裏掉了下來。他衝到門口,開始猛砸房門。總算髮現了,費利克斯想,快點報火警吧,你這個蠢貨!警察跑到一扇窗戶前,砸碎了窗玻璃。
木頭裂了,但門仍然關著。
沃爾登指了指壁櫥的門:「從那裡進去,有個小閣樓。」
「有。」沃爾登答道。
不一會兒他便回來了:「他在裏面停留過。」
一個身影出現了。是誰?
莉迪婭茫然無措。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經歷了所有這一切——謊言、背叛、憤怒和怨恨之後,夏洛特仍然愛著她。她心中洋溢著寧靜的喜悅。自殺?她心想,我為什麼要自殺呢?
「在這兒呢!」
斯蒂芬起身走到亞歷克斯的屍體旁邊,不知是誰將他的臉遮住了。莉迪婭聽見斯蒂芬說:「亞歷克斯,我的孩子……我該如何向你母親交代呢?」他彎下腰,把亞歷克斯的雙手交叉蓋在他胸前的彈洞上。
他說道:「你知不知道費利克斯在什麼地方?」
湯姆森說:「要是我們的人手更多些就好了。」
「我們從西廂房開始搜,」沃爾登說,「快走吧。」
他之前擔心這條水管不夠長,不料,水管剛好鋪進了圖書室門口。他沿著水管往回走,每隔幾碼,就用尖銳的肉扦子在水管上面戳幾個洞。
大廳里濃煙滾滾,費利克斯幾乎什麼都看不清。他緊跟在沃爾登身後,心裏想著:夏洛特不能死,我決不能讓夏洛特死,夏洛特不能死。
湯姆森說:「費利克斯就在房子里。巴瑞特、安德森,你們跟著我和伯爵大人走;畢紹普,你守在房間里。請所有人都檢查一下手槍,看看裝了子彈沒有。」
費利克斯一邊跑,一邊扔掉手裡的槍,把大衣脫了下來。他比沃爾登搶先一步跑到莉迪婭跟前,把大衣包在她頭上,把火熄滅了。
「我們早就應該像這樣談一場。」莉迪婭說道。
莉迪婭頭髮著了火,正從房子里飛奔出來。
莉迪婭嚇得抽泣不止,忽然看到湯姆森箭步衝上前,撿起了費利克斯扔下的霰彈槍。
「晚安,媽媽。」
就在這時候,房門開了,有人伴著滾滾的煙霧沖了出來。是時候了,費利克斯心想。他端起霰彈槍,在黑暗中窺視。他看不見跑出來的人的面孔。那個男人大聲喊著什麼,接著警察跑開了。我必須看清他們的臉才行,費利克斯想,可如果我湊得太近,很快就會被人發現的。還沒等費利克斯看清剛跑出房子的人是誰,那人又轉身衝進了房子。我得再湊近些,費利克斯心想,冒險一試。他走過草坪,這時房子里響起了鈴聲。
「什麼事也沒有。」莉迪婭說著,坐了下來。
門打開了:「什麼事,查理?哦,原來是您,長官。」
費利克斯急得發了狂,把手伸進破洞,開始撕扯裂碎的木片,手上滿是濕滑的鮮血。
他把槍托頂在肩膀上,穩穩地瞄準了奧爾洛夫的胸口——就在奧爾洛夫開口說話的瞬間——他扣動了扳機。
不要問。
「是啊,」夏洛特的語速很緩慢,帶著些漫不經心,像是在久遠的回憶的迷霧中迷失了方向,「你是媽媽,奶媽是奶媽,但是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母親,你知道吧。當奶媽告訴我你才是我母親的時候,我說,別說傻話了,奶媽,你才是我媽媽啊。奶媽只是笑個不停。後來你讓她離開了,我難過得心都碎了。」
「畢紹普!」沃爾登喊道,「過來!」
沃爾登躥上樓梯,跑進莉迪婭的房間。她坐在貴妃椅上,身上還穿著睡裙,哭得眼睛通紅。「房子著火啦,」沃爾登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點兒出去,到房前的草坪上去。我去叫夏洛特。」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樣東西——用餐鈴。「不,」他說道,「你去叫夏洛特,我去打鈴。」
她跑到房間周圍靠窗的地方,準備往下跳。
夏洛特只是在複述這段回憶,並沒有指責她的母親,僅僅是在解釋一些事情。她繼續說:「所以,你瞧,我過去認錯了母親,現在又把父親也認錯了。我想,是近來發生的事使我想起了過去的事情。」
沃爾登看了巴瑞特和安德森一眼:兩個人都沒抽煙。
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夏洛特房間里的地毯燃著暗火。
沃爾登心想:你們可快點兒吧!
門搖動起來,把手嘩啦啦地響著,是夏洛特試圖從裏面把門打開。
「是的,長官。」
「她……她不是我的?」
「有人嗎:救命,快救命!」她尖叫著。
費利克斯把蠟燭放在桌子上。獵槍成排擺放在靠牆的九九藏書架子上,共有三支雙管霰彈槍、一支溫徹斯特步槍以及另外一支不知什麼類型的槍,費利克斯推測那是把獵象槍——他既沒見過獵象槍也沒見過大象。一條鐵鏈穿過這些槍的扳機護環,把它們系在一起。費利克斯打量著那條鐵鏈:槍架的木頭底座上有個用螺絲擰進去的托架,一把大掛鎖將鐵鏈和托架牢牢地鎖在一起。
費利克斯說:「撞!」
「我不知道……你真是這麼想的嗎?你一直叫我媽媽,叫她奶媽啊……」
「哦,上帝啊,好吧!」莉迪婭轉身向樓梯跑去,濃煙嗆得她喘不過氣來。
湯姆森放開了莉迪婭,她朝他們跑過去。斯蒂芬把夏洛特輕輕地放在草地上,莉迪婭驚恐地看著他,說:「怎麼——怎麼——」
沃爾登把頭和一側的肩膀鑽進門洞,從費利克斯手裡接過了夏洛特。他看見費利克斯的臉和雙手被熏得焦黑,褲子也著了火。夏洛特雙眼圓睜,眼神里滿是恐懼。在費利克斯身後,地板已開始塌陷。沃爾登把一隻胳膊伸到夏洛特身下。費利克斯似乎搖搖欲墜。沃爾登縮回腦袋,把另一隻胳膊也伸進洞里,扶在夏洛特的腋下。火焰舔舐著她的睡衣,而夏洛特在不停地尖叫。沃爾登說:「沒事,爸爸抓住你了。」突然間,她的重量全壓在了他一個人身上。他把她從洞里拖了出來,她昏了過去,身子也癱軟下來。就在他把她拽出來的同時,卧室的地板塌陷了,費利克斯墜入火海的一剎那,沃爾登看見了他的臉。
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已經不需要她了。
她跑到盥洗台邊,拿起水罐往房間中央澆水。結果濃煙不但沒減少,反而更濃了。
煙味愈發刺鼻了,這時沃爾登聽見了一種聲音,像是風從樹林里刮過的動靜。
費利克斯打開了龍頭。
「你來打鈴,時間越長越好。」
他等了一分鐘,讓警察走得離自己更遠些,然後他也向警察離開的方向走去,去尋找菜園。
她看不到別的出路。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墜入墮落的深淵,費利克斯一回來,她多年來的穩重自持全都付之東流。她深知自己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無法在認清這一點之後仍然在世間苟活。她想死,她想現在就死!
他們同時聽見了一聲尖叫。
現在費利克斯有了武器,他接下來要做的只是把奧爾洛夫引出房間。他知道該怎麼辦:他要放把火把房子燒掉。
「畢紹普和安德森,長官。」
她動了,但那個籠罩著他們的魔咒仍然沒有被打破。她走上前,跪在他腳邊,閉上雙眼依偎著他的身體。費利克斯低下頭,看不見她的面容,卻見她臉頰上的淚珠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警察從他身旁走過,停下了腳步,用手裡的油燈照了照水管,驚奇地嘟噥了一聲。
湯姆森抽了抽鼻子。
槍支陳列室里共有三種槍:溫徹斯特步槍、霰彈槍和獵象槍。他選中了溫徹斯特步槍,然而,他在子彈盒裡搜尋一番之後才發現,那裡既沒有溫徹斯特步槍的子彈,也沒有獵象槍的子彈,那些槍只是當作紀念品擺在那裡的。他只能將就著用霰彈槍了。三支雙管霰彈槍都是十二號口徑,用六號子彈。為了確保打中目標,他必須在距離他們很近的位置開槍——為了確保不會出差錯,距離不能超過二十碼。每次只能發射兩發霰彈,之後他就得重新裝填子彈。
他全速衝下樓梯,邊跑邊想:我之前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大廳里有一根長長的絲織繩子,拉動時就會響起鈴聲,通知房子各處的客人和傭人準備用餐。沃爾登扯動絲繩,隱約聽見陣陣鈴聲在房子的各處遙相呼應。他發現一根菜園裡的澆水管從大廳里穿過。是不是已經有人動手滅火了?他想不出是誰在滅火,他只是不停地拉著打鈴的絲繩。
沒有能裝油的罐子。
他們就像捕鼠夾上的兩隻老鼠,費利克斯帶著勝利的喜悅這樣想。
「媽媽!快去叫人來幫忙,不然我就要被活活燒死了!」
她木然地點了點頭。
巴瑞特打開壁櫥的門,人們又繃緊了神經。巴瑞特握緊了槍,走了進去。
房門另一面傳來了夏洛特的尖叫聲。
他們跟著他走出育嬰室,沿著走廊下樓。就在他們正在下樓梯的時候,沃爾登聞到了煙味。「什麼味道?」他說。
「誰在裏面?」
他前面是個鋪著鵝卵石的小院子,如果地圖沒有畫錯的話,在院子的另一頭應該有一間車庫、一個作坊,還有——一個油桶。
她跑到窗前,打開窗戶向外張望,濃煙和烈焰從她樓下的窗戶里噴涌而出。這幢房子的牆面是用光滑的石塊砌成的,因此沒法爬下去。哪怕是跳樓,也比燒死好受,她心想。想到這裏她害怕極了,又咬住了自己的指關節。
她看著湯姆森舉槍瞄準了費利克斯的後背,嚇得魂飛魄散。
丘吉爾對湯姆森說:「把奧爾洛夫的屍體處理掉。」
「叫他們把門打開。」
沃爾登還在打鈴,透過濃煙,他看見了亞歷克斯、湯姆森和那第三位名叫畢紹普的偵探擁護在他左右,正往樓下走。莉迪婭、丘吉爾和夏洛特也應該在這裏,他心想,但他又想起,家裡有多處樓梯,她們有可能是從別處的樓梯下的樓。只有到房前的草坪上才能查清,因為大家都接到了通知,到那裡集合。
「我從來不知道……」
她不由得想到,這件事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英國貴族比任何人都更加註重教養和血統。她記得他曾望著夏洛特,喃喃地說:「我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是她唯一一次聽見他引用《聖經》中的句子。她想起了自己的感受,想起孩子在生命之初乃是母親身體的一部分,然後離開母體成為獨立的個體,但他其實永遠無法徹底與母親分離,這個過程多麼神秘啊。男人肯定也有同樣的感受,她心想,有時候人們覺得父親的感受與母親不同,但這種感受必定是相同的。
他神情木然。她多希望他大聲咒罵、放聲痛哭、辱罵她,甚至動手打她,但是他只是坐在原地,用法官般的眼神打量著她,說:「那你呢?你幫助過他嗎?」
「撞!」
「夏洛特!」他放聲高喊。
他僵住了。
警察繼續朝前走去。
他在大廳里停下腳步,從外衣口袋裡掏出夏洛特為他畫的房子平面圖,把蠟燭湊到圖紙旁,迅速地掃了一眼底層的平面圖,然後向右一轉,躡手躡腳地沿著走廊向前走去。
他大約有十五分鐘的行動時間。
「開關在哪裡?」
斯蒂芬看見了她的目光。
「媽媽!」房間里傳來了夏洛特的聲音。
「我不能把你扔下——」
「她沒死,」斯蒂芬說,「只是昏過去了。」
莉迪婭說道:「說一聲你原諒我……求你了。」
他轉身走進槍支陳列室,又抓了一把子彈,放進上衣的口袋,然後穿過槍支陳列室走進花房。他拉開通往菜園的門閂,靜悄悄地打開門,來到宅子外面。
來到客廳后,他撿起一隻天鵝絨靠墊,把它放在水管的另一個洞口堵了一分鐘。他把靠墊放在一張沙發上,點燃了靠墊,然後又往火里扔了幾隻靠墊。沙發上躥起了歡快的火光。
湯姆森壓低聲音問:「房間里有電燈嗎?」
沃爾登憤怒地吼叫一聲,他絕望地環顧四周,然後抱起一把沉重的橡木椅。費利克斯本以為椅子太重,沃爾登肯定提不起來,沒想到沃爾登把椅子舉過頭頂,向房門砸去,木門這才裂成了碎片。
肯定出事了。中午時分,夏洛特給費利克斯拿來了一個水盆、一大壺水、一條毛巾和一塊肥皂,之後費利克斯就再沒見過她。她一定是遇上了麻煩,無法脫身來見他——也許她已經被迫離開了這幢房子,或者她發覺有人正在監視自己。不過,她顯然沒有供出他,因為他還在這裏安然無恙。
他指了指育嬰室的門。
沒關係,他心想,我只打https://read.99csw.com算殺死兩個人。
但是我自會展開報復。
沃爾登在一扇門前停下,猛地咳嗽起來。他咳得說不出話,無奈地指了指房門,費利克斯晃動門把手,用肩膀用力頂門,房門紋絲不動。他抓住沃爾登搖晃著喊叫道:「跑起來撞門!」他和仍在咳嗽的沃爾登退到走廊另一邊,面對房門站定。
「我的天啊!」湯姆森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怎麼進來的?」
「在門的左邊,齊肩高的地方。」
莉迪婭說:「他在這座房子里。」
夏洛特說:「你還記不記得奶媽離開時的情景?」
她說:「我父親得知了這件事,他把我的情人投進了監獄,拷打折磨他。他說只要我答應嫁給你,他就立即停止對他的折磨;還說一旦你帶我離開俄國,到英國去,他就會把我的情人從監獄里放出來。」
「你到哪兒去了?」斯蒂芬問。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不是我的,」他怔怔地說,「不是我的。」
「我已把鎖打開了,可門還是打不開。整個房子都著火了。噢,上帝啊!救救我!幫幫我——」
奧爾洛夫的睡衣上出現了一個偌大的黑洞,是霰彈打進他的身體造成的——一枚一盎司重的六號霰彈里大約有四百粒小彈砂。另外兩個人聽見槍聲,都目瞪口呆地望著費利克斯。血從奧爾洛夫的胸口涌了出來,他往後倒去。
莉迪婭吻了她的面頰,然後擁抱了她。
這時他聽見莉迪婭說:「怎麼,你蓄鬍子了。」
沃爾登從門洞里探身去接夏洛特。
她把拳頭放在嘴邊,咬住指關節,不讓自己發出尖叫。
在費利克斯與房子之間——離門廊大約五十碼遠的地方有一棵古老的大核桃樹,費利克斯穿過草坪,向大樹走去。警察似乎正在往費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張望,但他沒有發現費利克斯。費利克斯對此滿不在乎。若是他看見我,他心想,我就開槍打死他。現在已經無所謂了,誰也撲不滅這場火,每個人都得離開這幢房子。他們隨時都可能跑出來,隨時都有可能,我一定要將他們兩個都打死。
夏洛特說:「我現在才開始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極致地維護體面,你為什麼下定決心不讓我了解任何性知識……你只是不想讓我走上你的老路而已。而且我現在知道了,有些決定非常難做,有些時候人們無法判斷怎麼做才是善良、正確的。我想,我對你的評判太苛刻了,而且我其實根本沒有資格來評判你……我並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
「沒有故意幫助過他,沒有……但是我也沒有幫助你。我真是個可恨的壞女人。」
莉迪婭意識到丘吉爾和湯姆森就站在近旁,正聽著他們談話。
這下我著實傷了你的心,她心想,你從來沒料到過這一層。她說:「哦,斯蒂芬,我真的太對不起你了。」
費利克斯這才發覺自己先前一直屏著呼吸,於是他長長地吁了口氣。
數到九百零二的時候,警察又繞回來了。
現在輪到另一個暴君了。
費利克斯不認識的那個人回頭看了一眼,與沃爾登說起話來。
火苗從地毯下面躥了出來,地板中央出現了一個洞。
「我和你們一起去。」
他站在夏洛特曾經度過許多孩提時光的地方,感覺陌生而怪異。他把這個念頭拋在一邊——現在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他脫|光了身上的衣服,藉著一支蠟燭的光亮擦洗著身子。熟悉的期待和興奮感充滿了他的心,讓他感到十分愉快,他只覺得自己容光煥發。今晚我一定要成功,他惡狠狠地想,無論要殺死多少人我都不在乎。他拿著毛巾,粗略地在身上擦洗。他的動作急促而猛烈,喉嚨深處一陣陣發緊,使得他想大聲叫喊。戰士們在上戰場之前會高聲吶喊,一定就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心想。他低頭看了自己的身子,發現下身已經微微勃起。
他徑直朝西走去,背對房子走了二百步,強抑著不耐煩的情緒。然後轉而向南,也走了同樣遠的距離,最後朝東走,直到他來到正對著府邸大門的地方,在幽暗的草坪的另一頭靜靜觀望。
他們跑上樓梯,整個二樓已成火海。熱浪可怕極了。沃爾登衝過烈焰,費利克斯緊跟在後頭。
她思考著該如何自殺。有什麼毒藥可以服用呢?房子里一定在某個地方備有老鼠藥,但她自然不知道老鼠藥放在哪裡。過量服用鴉片酊行嗎?她不確定自己手裡擁有的鴉片酊劑量夠不夠。也可以用煤氣自殺,她回憶起來了,但是斯蒂芬已經把房子里的煤氣燈換成了電燈。她琢磨著,若是從這幢房子的頂樓窗口往下跳,這高度能不能使自己喪命。她擔心自己有可能僅是摔斷了脊背,終身癱瘓。她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割腕,再說,割腕之後要流好一陣子的血才能失血而死。最快的辦法是開槍自殺,她認為自己能做到把子彈裝進槍里,然後扣動扳機。她已經看旁人裝槍、打槍過無數次。不過,她忽然記起來,槍都是鎖起來的。
她只覺得自己一頭栽進了深淵。
警察一個趔趄。
莉迪婭望著大火,多年的歷史煙消雲散,萬般過往皆付之一炬。
「你會告訴我嗎?」
警察倒下了,費利克斯心裏充滿了狂野的滿足感,又砸了他一槍托。
首先,他需要搞清楚警察每隔多長時間巡邏一次,於是他開始數數計時。他一邊數,一邊把菜園裡的水管搬進院子里,藏在汽車後面,自己也躲在車后。
湯姆森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回到樓梯口。安德森和巴瑞特還站在原地。回到大廳中央,沃爾登頓時覺得呼吸輕鬆了許多,聽覺也靈敏多了。湯姆森異常地冷靜、泰然,開始向眾人發布命令。
「夏洛特放他進來的。」沃爾登憤憤地說。
「老天啊!」斯蒂芬說。
「晚安。」
就是現在,費利克斯想想。
他面如死灰、神情憔悴,看上去瞬間蒼老了許多。他問:「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把這些事告訴我?」
他再次回憶那張平面圖:他的位置離菜園很近——菜園附近也許有能盛水的罐子。他正想過去瞧瞧,忽然聽到了一聲抽鼻子的聲音。
她沒有回答。如果我說出來,她心想,那便是要了費利克斯的命;如果我不說,那便是要了斯蒂芬的命。
費利克斯狠狠地低聲說:「認栽吧,你這該死的傢伙!」接著使盡全身的力氣,又砸了他一下。
費利克斯一路小跑,穿過廚房和上菜間,手裡拿著蠟燭、霰彈槍和火柴。他能夠聞到汽油揮發的氣味,既甜蜜又有點兒讓人犯噁心。在餐廳里,汽油從水管的一個洞里不斷地向外噴涌。費利克斯扯著水管在房間里四處移動,這樣火便不會過快地把房子燒毀,接著他划著了一根火柴,把它扔到一塊浸透了汽油的地毯上,地毯瞬間騰起了火焰。
莉迪婭緊緊咬住嘴唇,止住了尖叫:「夏洛特!」
畢紹普接過絲繩,沃爾登跟著亞歷克斯走出了房子。
「知道……我也愛你,媽媽,而這正是我感到痛苦的原因。」
眼淚順著莉迪婭的臉頰不斷地往下流。
「在育嬰室里。你帶手槍了嗎?」
「你知道。」他說。
「我……我在嫁給你的時候已經懷上了孩子。」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來,他心想,行動就泡湯了。
湯姆森大惑不解地瞪著她。
他說道:「哦,天啊,我們造的這是什麼孽啊!」
沃爾登說:「我們必須搜查整座房子。」
門上的裂縫變大了些。
在二樓的樓梯平台上,他的靴子踩上了堅硬的地板,發出很大聲響。他僵立在原地,屏聲息氣地聽著周圍的動靜。他看見這裏的地面沒鋪地毯,而是鋪著大理石地磚。他等了一會兒,房子里沒有任何聲響。於是他脫下靴子,光著腳繼續走——他沒有襪子。
空蕩蕩的育嬰室里燈火通明。地板上放著一盆髒水,水盆旁邊有條揉成一團的毛巾。
他穿過圖書室,走進了槍支陳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