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這個過程需要九個月,這是正常情況,不過,也有可能比這短一些。」
「那我們就永遠也不打仗了?」
一個十二歲上下的男孩走了出來,摘下帽子說:「早上好,小姐。」
「都是搜查隊。」
湯姆森繼續說:「只要能夠防止謀殺發生,我們就可以把你參与其中這一事實掩飾過去。但是,一旦刺殺成功,我將別無選擇,只能把你送上法庭——到那個時候,你受到的指控將不再是參与密謀殺人,而是殺人案的從犯。按照法理,你有可能被處以絞刑。」
「不知道。」
費利克斯也照做了。
「這倒是真的。」她淡淡地一笑,而他看得出,她也並不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她站起身說:「現在我必須給你拿點水來洗一洗。」
她心事重重地說:「我在思考,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夏洛特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看上去似乎有些傷感。「沒關係,」她說,「你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說罷便繼續下樓去了。
「要開展大搜查了,小姐。我聽說,九點鐘之前將有一百五十人在這裏集合。我們准能逮住那個無政府主義歹徒,您不用害怕。」
離開房間時,她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她走上樓,思量著不知她和斯蒂芬是否還有機會感到幸福。
「你以為我想發動戰爭嗎?」他難以置信地說,「你以為我喜歡那樣做?你以為戰爭對我就有好處嗎?」
「你竟然對我說髒話!」
「我也一樣。可是你打算拿亞歷克斯怎麼辦呢?」
她騎到樹林盡頭,仍然沒有看見他,她很是失望:她原本很確定他今天會到這裏來。她不免擔心起來,如果她見不到他,就沒法給他提醒,那他肯定會被逮住的。不過現在還不到七點,也許他尚未發現她的到來。她下了馬,牽著「靴套」步行往回走。也許費利克斯已經看見了她,正躲在暗處,等著查清有沒有人在跟蹤她。她在一片林間空地上停下腳步,望著一隻小松鼠。它們看見狗便會趕緊逃走,不過倒是不怕人。她忽然感到有人正盯著自己。她轉過身,費利克斯就在那裡望著她,臉上帶著他獨有的悲傷神情。
「你真的認為她還是那樣?」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沃爾登說道。
「不僅僅是談戀愛,我們是情人,她過去常到我住的公寓來,一個人過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有多少場戰爭是以制止戰爭的名義發動的?如果我們不在別人的國土上打仗,他們也許壓根就不會打仗呢?」
「你有沒有把我們在這裏採取的安保措施告訴他?」
「我也不知道,」她嘴上這樣說,心裏想的是,這要看夏洛特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然後呢?」
在沃爾登的記憶里,這頓午餐是自己多年以來吃過的最沉悶乏味的一餐。莉迪婭精神恍惚;夏洛特沉默不語,但又緊張得出奇,一會兒掉了刀叉,一會兒又打翻了玻璃杯;湯姆森沉默寡言;亞瑟·蘭利爵士想試著活躍餐桌上的氣氛,卻無人響應。沃爾登自己的心思也不在午餐上,而是一直在思索費利克斯究竟是怎麼查出亞歷克斯藏在沃爾登莊園的。一種醜惡的猜測把這件事與莉迪婭聯繫了起來,這使他的內心飽受煎熬。畢竟莉迪婭曾經告訴費利克斯「亞歷克斯住在薩沃伊酒店」;她也承認,費利克斯是她在聖彼得堡時「隱約有點印象」的一位故人。會不會是費利克斯手裡有她的什麼把柄?今年整個夏天她的舉止都有些反常,時常心不在焉。此刻是他十九年以來第一次抱著客觀的態度審視莉迪婭,他承認,她在夫妻生活這方面確實總是不冷不熱的。當然了,出身高貴的女子本該如此,但是他心裏清楚得很,這都是裝出來的道貌岸然,女人通常也和男人一樣,飽受慾望的折磨。會不會莉迪婭心底渴望的是別的男人、是某箇舊相識呢?若真是這樣,許多曾被他認為是理所應當、不需要解釋的事情便都可以得到解釋了。這實在令人心生恐懼,他心想,你望向自己的終身伴侶,看到的卻是一個陌路人。
我絕不能尖叫出聲!
這不可能,沃爾登絕望地想,他感到自己快要發瘋了。我的女兒決不能被絞死,可是,倘若亞歷克斯被刺,夏洛特確實會成為殺人案的從犯,這個案件決不能開庭審判。內政大臣是誰來著?麥肯納,沃爾登與他不相識。但是,阿斯奎斯會進行干預,不讓法院起訴……他會的吧?
他微笑著說:「我知道你愛我。」
恥于讚頌,亦不願在此苟且,
斯蒂芬說:「不過,我其實更希望你現在是在城裡待著。你在那裡我才覺得你是安全的。」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說:「能。」
夏洛特的心怦怦直跳:「你究竟想說什麼?」
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莉迪婭心想,上百名警察正在鄉間嚴密搜捕費利克斯,她怎麼還能這麼快活呢?她為什麼不像我這樣既沮喪又焦慮呢?肯定是她認定警察抓不到他。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她認定他很安全。
「去吧。告訴她我要立即到她的房間去和她談話。」
沃爾登把信封翻過來。信封上寫著:
莉迪婭說道:「希望他們能抓住那個無政府主義者。」說完,她密切關注著夏洛特的反應。
她用冷水洗漱過後,匆匆穿上長裙、馬靴和夾克衫。她早上騎馬向來不戴帽子。
沃爾登注意到湯姆森的語氣發生了變化,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看樣子,他現在是真的動怒了。
石板凹凸不平,牆壁爬滿霉斑,
爸爸搖了搖頭:「夏洛特,他已經兩次試圖殺死亞歷克斯,還有一次試圖殺死我。他在俄國殺死過許多人,他不是個綁架犯,夏洛特,他是個殺人犯。」
沃爾登說:「噢,我的上帝啊,不要是夏洛特。」他恨不得哭上一場。
「是啊。」
她努力想讓他明白事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壞事,但我知道這是錯的。俄國農民對歐洲政治一無所知,而且也對此毫不關心。可他們將會被槍炮打得粉碎,雙腿被炸彈炸掉,這些可怕的事情之所以會發生,就是因為你和亞歷克斯達成了一項協議!」她強忍住淚水,「爸爸,難道你看不出這是錯的嗎?」
「當然不是,但是在特定的情況下,你會不加以制止,任由戰爭爆發。」
夏洛特皺起了眉頭。
「這是不是說明,你有可能是我的父親?」她難以置信地問。
原來夏洛特還在使用那個小房間!莉迪婭湊得更近些,儘管她越發不願去干涉夏洛特的私事,卻仍然隱隱地受到誘惑。不,她心想,我還是讓她獨處吧。
莉迪婭抓緊樓梯扶手穩住身子,只覺得頭暈目眩。費利克斯把真相告訴了夏洛特。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他這樣做未免太殘忍了。她對費利克斯滿腹怨恨: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毀掉夏洛特的生活呢?她感到天旋地轉,忽然聽見一名女傭的聲音:「您沒事吧,夫人?」
他即將死去,這前提多麼揪心,
她走進自己的卧室,手中仍舊拿著那本詩集。她把詩集放下了。夏洛特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莉迪婭必須找她談談。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再難以啟齒的話也能說出口,而且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拋不開的呢?儘管莉迪婭尚不清楚該說些什麼,她還是向位於另一層樓的夏洛特的房間走去。
「你看上去很生氣,爸爸。」夏洛特說道。
「那時候的她非常狂野。現在的她仍然是那樣,她只不過假裝出另外一副模樣罷了。」
莉迪婭一夜未眠,第二天便從小叔子喬治那裡借來了汽車和司機,清早便離開了倫敦。早上九點時,汽車駛上了沃爾登莊園的車道,看到宅院周圍的陣仗,她不由得大為震驚——從宅院門口直到莊園的盡頭擠滿了上百名警察、幾十輛汽車和二十多條警犬。喬治的司機開車從人群中駛過,來到宅子南側的大門口。草地上擺著一隻巨大的茶壺,警察們手裡端著茶杯,正排著隊倒茶喝。普理查德端著一隻大托盤從她身邊走過,托盤上的三明治堆得如同一座小山。普理查德看上去疲憊不堪,甚至連女主人來了也沒有覺察。露台上架起一張簡易桌子,斯蒂芬和亞瑟·蘭利爵士坐在桌旁,面前站著六名警官,圍成一個半圓形,正在聽他們發布指令。莉迪婭向他們走去。亞瑟爵士前面鋪著一張地圖,她聽見他說:「每支分隊都由一名當地人帶路,以確保你們沿正確的路線搜尋;除此以外,每隊配備一名摩托車手,每個小時都騎車回來報告一次搜索進展。」斯蒂芬抬起頭看見了莉迪婭,便離開人群,走過來與她說話。
湯姆森沒吭聲。
莉迪婭繼續往前走。夏洛特的胃口難道一點也不受影響?她走進晨用起居室,派人叫來了廚娘。羅斯太太身形瘦削,有點神經質,她為主人們準備香濃而豐盛的食物,自己卻從來不吃那樣的東西。她說:「我知道湯姆森先生要到這裏來吃午飯,夫人,而且丘吉爾先生要來吃晚飯。」莉迪婭與她商定了菜單,然後把她打發走了。夏洛特為什麼要在自己房間里吃這麼豐盛的早餐呢?她心裏琢磨著。而且還這麼晚才吃飯!在鄉下,夏洛特通常都起得很早,往往莉迪婭還沒起床,她就已經吃完了早餐。
「這就是成長的過程。https://read•99csw.com
湯姆森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真有她的,費利克斯想。
費利克斯覺得這個位置不但極為顯眼,而且不便於防禦。
「生氣是有原因的,」沃爾登答道,「湯姆森先生剛剛告訴了我一個消息,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可怕的消息。」
她來到樓下,一個人影也沒有。應該有一兩名女傭在廚房裡生火燒水,不過其他傭人都還在睡覺。她從南側大門走了出去,差點撞在一名穿警服的大個子警察身上。
「不,我不去。」夏洛特撒了個謊。
「聽我說,我們的國家已經有八百五十年沒有遭受過侵略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們一直在其他國家的領土上與那個國家打仗,而不是在我們自己的國家打仗。這就是為什麼你——夏洛特·沃爾登小姐——能夠在一個和平而繁榮的國家裡長大。」
她多想誠懇地道一聲「我愛你」,
沃爾登長嘆一聲。她已經被人識破了,怎麼還能繼續這樣呢?她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啊?她看上去就像個陌生人,沃爾登心想,我是什麼時候失去她的?
「你知不知道費利克斯現在在什麼地方?」湯姆森問她。
詩里說的是我吧?莉迪婭心想。我為了把費利克斯救出彼得保羅要塞而嫁給斯蒂芬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拋卻了自己的靈魂呢?自那以後,我一直在扮演一個角色,假裝自己不是個淫|盪、罪惡、無恥的盪|婦。但我正是這樣的女人!而我並非唯一一個這樣的女人,其他女人也是這樣的。若非如此,子爵夫人為什麼要與查理·斯托特住在相鄰的卧室呢?吉拉德夫人若不是對他們的行為感同身受,她為什麼要擠眉弄眼地對我說起他們倆的事呢?我過去若是對自己稍加放縱,也許斯蒂芬就會更頻繁地與我同房,也許我們就會生下一個兒子。她又嘆了口氣。
湯姆森說:「夏洛特小姐,費利克斯在什麼地方?」
「太好了。」
她走到他的身邊,握住了他的雙手。現在他的鬍鬚已經長滿了臉頰,衣服上沾著草屑。「你看上去疲憊極了。」她用俄語說。
沃爾登用雙手捂住了臉。
他深吸一口氣說:「你能把我帶到房子裏面藏起來嗎?」
「可以,我能解釋。」她說道。她迫切地想讓他認清事態,她確信,只要自己能夠解釋得當,他一定會明白的,「我不希望你將俄國拖入戰爭,因為如果你這樣做,上百萬無辜的俄國人就會毫無意義地死去,或是受傷。」
死亡在即,他緊握她的手輕聲說:
「就是這樣。」湯姆森平靜地說。
她什麼也沒說。
看來夏洛特身上多少還有一些來自斯蒂芬的氣質:好奇心、毅力與沉著——既然她無法通過血脈繼承這些氣質,那麼她一定是通過模仿他才學會的……
莉迪婭環顧四周。老舊的木馬還擺在房間里,兩隻耳朵在防塵布底下支起兩個尖角。從一扇敞開的房門向里望便是學習室,牆上掛著地圖和幼稚的塗鴉。另一扇門則通向卧室,那裡也是一樣,除了防塵布之外什麼也沒有。這些東西會有再次派上用場的一天嗎?莉迪婭心裏犯嘀咕。我們家裡還會有奶媽、尿布和小巧可愛的衣服嗎?還會有保姆、玩具士兵和字跡笨拙、蹭滿墨漬的練習本嗎?
「哦。」有這麼多人搜查,費利克斯怎麼才能逃走呢?
費利克斯跳下馬背。他們沿著圍牆往前走,拐了個彎。「這面牆背後是什麼?」費利克斯問。
莉迪婭嘆了口氣,這樣的日子眼看就要結束了。過去那段時間里,她成功地將秘密埋藏在心底,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為了這個秘密而飽受煎熬,甚至就連她本人偶爾也會暫時忘卻往事。但是此刻秘密即將敗露。她曾以為倫敦與聖彼得堡相隔甚遠,不會受到波及,不過也許其實加利福尼亞才是更好的選擇,抑或任何地方都不夠遠。太平的日子到此為止,一切都將土崩瓦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
夏洛特並不在那裡。
她突然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氣氛,便說:「我得去換衣服準備吃午飯了,巴思爾·湯姆森快到了。」
雕花模糊不清,無人為之駐足,
莉迪婭在書架前漫步,心裏琢磨著是不是該讀一讀《聖經》。她小時候不知花了多少時間閱讀《聖經》,為家人做禱告,去教堂禮拜。她的保姆都很嚴厲,時常向她講述地獄的恐怖情景與不潔行為面臨的懲罰,她有位信奉路德教派的德國女家庭教師,常常花好多時間論述罪孽。不過由於莉迪婭與人私通,並且給自己和女兒都帶來了報應,因此她從來無法通過宗教獲得任何慰藉。我本該到那座修道院去的,她心想,我應該向上帝懺悔,我父親的直覺是對的。
「你一定很了解這幢房子——你畢竟在這裏住了一輩子。」
夏洛特說:「丹尼爾到哪兒去了?」
他說道:「你好,夏洛特。」
「這很有可能。」
「早上好,親愛的,真是個驚喜。你是怎麼過來的?」
一個男僕為他們倒上咖啡,轉身走了,留下他們兩人。湯姆森說:「我剛才不想當著沃爾登太太的面說起這件事,但是,我認為我們對於叛徒的身份已經有了一絲線索。」
「是給夏洛特小姐的,夫人。」女傭說。
「你告訴我的每一件事我都記得。」她不禁納悶,他說這些話的用意何在。
夏洛特是在什麼地方與費利克斯見面的呢?她為什麼如此有把握,認定了他不會被逮住呢?她是不是已經為他找到了藏身之處?他是不是已經喬裝打扮過,無法被人識破呢?
「我想,她應該在自己的房間里吧,老爺。要我現在去看一看嗎?」
「沒關係。你在這裏做什麼?」
可夏洛特到哪兒去了呢?
莉迪婭微微一笑:「英語里的俗語怎麼永遠也學不完?我從來沒聽過這個說法。」
「每個人都會這樣做,哪怕費利克斯也一樣,你也說了,他希望引發革命。而且,假如戰爭爆發,我們想要打贏這場戰爭,這難道是壞事嗎?」他幾乎用懇求的語氣對她說。
說完她便走出了密室。
她瞪大眼睛望著他:「你曾經和媽媽談過戀愛?」
費利克斯說:「你知不知道一個嬰兒從懷胎到出生需要多長時間?」
她多想誠懇地道一聲「我愛你」,
「你一定很早就動身了吧。」夏洛特說。
「這裏的屋頂面積有四英畝。」夏洛特告訴他。
他突然離去,讓夏洛特有些詫異。房間里有陌生人在場時,她表面上還能勉強保持平靜;與爸爸獨處,她不禁擔心自己的情緒會崩潰。
「她父親,也就是你的外公,得知了這件事。那位老伯爵派人逮捕了我,然後強迫你母親嫁給了沃爾登。」
人性的嘲諷讓她對這桎梏中的世界
「沒什麼。不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感到很高興,因為我找到了你。」
樹林里涼爽宜人。櫟樹和山毛櫸枝葉繁茂,在道路上投下濃密的樹蔭。陽光從零星的縫隙投射進來,露水化作一縷縷蒸汽,從地面升起。夏洛特從透過樹蔭的光束之間穿過,感受到它們散發出的熱量。陣陣鳥鳴聲清晰而響亮。
夏洛特站起身說:「走,跟我來。」
費利克斯滿懷感激之情,跟著她來到了令人安心的黑暗之中。
拋卻靈魂吧,換取片刻的善良。
她搖了搖頭:「現在已經不可能了。他有佩槍的貼身保鏢,房子周圍有警察巡邏,等九點鐘一到,就會有一百五十名警察來搜捕你。」
他們沿著小路拐彎走進一座果園,現在費利克斯能夠透過樹冠之間的縫隙看到沃爾登莊園的屋頂。果園的盡頭是一堵圍牆。夏洛特勒住馬,說:「從這裏往前,你最好走在我身邊。這樣萬一有人從窗戶往外看,他們很難一眼就看到你。」
「總在城裡待著太悶了。」莉迪婭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心裏卻在想:我們談的都是些什麼廢話啊。
「沒有,我沒告訴過你,」夏洛特驚恐地看見父親竟然淚流滿面,「作為一名父親,我過去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錯誤的。我沒有料到世界會發生這樣的變化,我沒有思考過一個女人在1914年的世界里將扮演怎樣的角色。現在看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但我所作所為的動機,無一不是我認為這樣對你最有利,因為我愛你,我現在仍然愛你。我之所以流眼淚,不是因為你的政治觀點,而是你的背叛,你明白嗎?我想說的是,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你不必上法庭,即使你真的得手殺死了可憐的亞歷克斯,我仍然會這樣做,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為了你,我願意讓法律、名譽和祖國統統去見鬼;為了你,我願意去做壞事,一分一秒的遲疑都不會有。在我心裏,你高於一切原則、一切政治,一切的一切。家人之間理應如此。真正讓我傷透了心的是,你不會為了我做這樣的事,是不是?」
如今夏洛特會怎麼做呢?她會保守這個秘密嗎?這孩子怎麼不找大人談心呢?
「噢,這裏每個人都要經常換衣服。每天的每個時刻都有應時的服裝,你知道吧。晚餐時間穿的衣服必須https://read.99csw.com露出肩膀,但午餐時間卻不許這樣做;吃晚飯時必須穿束身衣,但是喝下午茶時卻不能穿;室內穿的長袍不許穿到外面去;在圖書室里可以穿羊毛長襪,但在晨用起居室里卻不能穿。你保准想不到我要記住多少規矩。」
她隨手取出一本書,坐下來,把書攤在膝頭。斯蒂芬說:「你很少看這種書嘛。」從他坐的地方是看不見書名的,不過他知道各個作者的作品分別擺放在書架的什麼位置。他讀過那麼多書,莉迪婭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那麼多時間。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書的書脊,是托馬斯·哈代的《威塞克斯詩集》。她一向不喜歡哈代的作品:她不喜歡那些信念堅定、激|情洋溢的女人,也不喜歡那些為了女人而一籌莫展的英武男子。
拋卻靈魂吧,換取片刻的善良。
生而為人,竟要面對如此窘境。
片刻之後,她便抽身離開了。他看上去有些窘迫:他們在白天很少會有這種舉動,因為總有許多傭人呼應左右。她心想:如果這種生活不能讓我們感到幸福的話,我們為什麼還要這樣生活呢?
「那個女人就是你的母親。」
「這下誰也看不見我們了。」夏洛特說。
「實在對不起。」
她騎著馬走進院子,跳下馬背,把韁繩拴在一根欄杆上。費利克斯看著她走到小院另一頭,朝兩邊望了望,然後走回來,朝馬廄裏面張望。
「他要綁架亞歷克斯,而不是殺死他。」
她忽然想到:媽媽……和費利克斯?這個念頭使她再次羞紅了臉。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守衛親王吧。這我就放心多了。你們派了多少人過來?」
「要是叫你父親,我會覺得這太奇怪了。」
可是她不知道事態會如何發展。夏洛特有可能走到斯蒂芬面前,對他說「你不是我父親」;斯蒂芬有可能把費利克斯殺死;費利克斯則有可能把亞歷克斯殺死;夏洛特有可能以謀殺罪受到指控;費利克斯有可能到這裏來,到我的房間來,然後親吻我。
他的性命全賴她的心思維繫,
「可我在乎啊,你聞起來糟糕透了。我馬上就回來。」
眼前的景象十分壯觀:他們周圍儘是材料不一、大小各異、高度參差的屋頂,屋頂上架著許多梯子和木板,這樣人們在屋頂走動時就不會踩到石板和瓦片;錯綜複雜的雨水槽與費利克斯在巴統看見的煉油廠管道不無相似。「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宅院。」他說。
莉迪婭注視著自家的草坪。這裏看上去像是主日學校郊遊結束,孩子們全部回家之後的場景。布雷斯懷特太太正在組織傭人清理場地,一臉的心煩意亂。莉迪婭走進了屋子。
走到下一個拐角處,他們停了下來。費利克斯看見了一些低矮的房屋,還有一座院落。「這是馬廄,」夏洛特低聲說,「你在這兒等一會兒。等我向你發出暗號時,你就儘快跟上我。」
「我給你解釋一下,」湯姆森說,「你也許以為你爸爸可以保你免受法律的懲罰,或許他的想法也和你一樣。但是,如果奧爾洛夫死了,我向你發誓,我一定會把你送上法庭,按照謀殺犯接受審判。你好好想想吧!」
「我在想,在你離開人世以後,沃爾登莊園就要由喬治的兒子繼承了。」
「亞歷克斯的房門始終鎖著,」她說,「房間里有兩名佩槍的警衛,門外還有一個。除非是外面的警衛親自叫門,否則裏面的警衛是不會開門的。」
「外面兩個人,裏面四個人,裏面四個帶著槍。不過,過一會兒還要來很多人。」
他的性命全賴她的心思維繫,
你不會想和我見面的,他心想。他說:「為什麼見不到?我可以再回倫敦來,你也可以到聖彼得堡去,我們還可以在巴黎見面。誰能預料呢?如果命運真的存在,看這個架勢,它是很堅定地想讓我們走到一起。」我真希望自己能相信這套說辭,我真心希望如此。
她騎著馬從後門出去,在莊園里繞了一大圈,避開警察的耳目。隨後,她策馬飛奔,跑過西側的馬場,越過低矮的圍牆,進入了樹林。她騎著「靴套」緩步走過樹林,來到跑馬道上,接著讓馬小跑起來。
「你為什麼把衣服換了?」費利克斯問道。
「那些警察都走了嗎?」夏洛特問。她望著莉迪婭的眼神與以往全然不同,彷彿這是她第一次和她見面。這眼神讓莉迪婭覺得很不自在。我多希望自己能夠猜透女兒的心思啊,她心想。
她的腳步踩在地毯上悄然無聲。她走到樓梯的頂端,順著走廊望去,只見夏洛特正要走進舊育嬰室。她剛想叫她,又忍住了。夏洛特手裡端的是什麼東西?看上去很像是一盤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沃爾登瞪大眼睛看著湯姆森。監獄!他肯定只是說來嚇唬她的。不對,一陣恐懼感攫住了他,他意識到湯姆森的話是對的:她犯了罪……
「天啊!」她驚叫一聲,「你是誰?」
費利克斯在樓上做什麼呢?在製造炸彈、給槍裝子彈,還是在磨刀?抑或他已經睡著了,只等時機到來,還是在房子里遊盪,試圖找到辦法避開亞歷克斯的保鏢?
「你盡最大的努力,每層樓畫一張平面圖。」
在心靈的驅使下她撒了個謊,
她這才清醒過來。「我有點兒累,怕是趕路累的,」她說,「扶著我的胳膊。」
「守衛這幢房子,小姐。」
「我很難相信她會做出那樣的事。」
沃爾登看到信封上赫然印著沃爾登莊園的飾章,大為震驚。
倫敦北區 科克街19號 轉交F·科切辛斯基先生 啟
「正在吃早飯呢,小姐。」
「太好了。」
「我為什麼要脫身?我要綁架奧爾洛夫。」
她攀上窗檯,踩在上面站直了身子。這間卧室位於閣樓,窗戶開在山牆這一端,也就是說屋脊正好在窗戶上方,並且向兩側傾斜。夏洛特踩著窗檯走到一邊,然後抬腿攀上了屋頂的邊沿。
「我必須問問她。」湯姆森說道。
「外面一個,裏面兩個。」費利克斯撓了撓頭,用俄語罵了一聲。障礙,永遠有障礙,他心想。我已經置身於此,就在這幢房子內部,這戶人家裡還有我的同謀,即便是這樣,事情仍然很棘手。我怎麼就沒有薩拉熱窩那幾個小夥子那樣的運氣呢?到頭來,我怎麼會成了這個家族的一部分呢?他看了夏洛特一眼,心想:不過我對此並無怨言。
「告訴我你愛我!」
莉迪婭心裏想:我該怎麼辦呢?
費利克斯輕聲問道:「裏面是什麼地方?」
「看看郵戳,」湯姆森說,「她剛到這裏就寫了這封信。這封信是從村子里寄出去的。」
她頭痛欲裂,走到抽屜前,對著瓶子喝了一大口鴉片酊,接著又喝了一大口。
「他帶了什麼武器?」
「四英畝!大多數俄國農民連農田都沒這麼多。」
「槍都放在槍支陳列室里,」她在平面圖上指了出來,「你真的和媽媽有過地下情嗎?」
她頭痛欲裂。我需要服一劑鴉片酊,她心想。這個念頭讓她打起了精神,她竭力控制著不由自主的顫抖。過了一會兒,她躡手躡腳地離開了育嬰室。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說話聲。
「你抓到亞歷克斯之後打算怎麼辦?」
夏洛特站直身子,透過磚牆上的一扇窗戶向裡屋里張望。
湯姆森沒有回答。
她在用俄語自言自語?
夏洛特費勁地咽了一下口水,移開了目光。我倒希望他向我大發雷霆,她心想,那樣我反而更容易應對。
湯姆森說:「這件事還是交給我來處理比較好,伯爵先生……」
「我借了喬治的汽車。這是怎麼回事?」
「也就是說,我再也不會和你見面了。」
莉迪婭知道自己睡不著。一切都懸而未決。在鴉片酊的作用下,她整個下午都覺得精神恍惚,試圖忘記費利克斯就在她的家裡。亞歷克斯明天就走,只要他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平安無事……她琢磨著:也許自己能想個辦法,再穩住費利克斯一天;也許她可以去找費利克斯,向他撒個謊,告訴他明天晚上將有機會殺死亞歷克斯?他決不會相信她的,這個計策毫無用處。不過,自從她頭腦里冒出了去見費利克斯的念頭,就再也無法把這個想法從腦海里清出去。她想:出了這扇門,沿著走廊走一段,上樓梯,再沿著另一條走廊走一段,穿過育嬰室,穿過儲藏間,那裡便是……
她疲憊地脫掉衣服,不慌不忙地洗了澡,又重新穿上衣服,利用這段時間讓自己鎮靜下來。她在心中揣測,夏洛特知道九*九*藏*書了費利克斯是自己的父親,不知她有什麼感受。她顯然非常喜歡他。人們一向如此,莉迪婭心想,人們都很喜歡他。夏洛特聽到這個消息居然沒有情緒崩潰,她這麼堅強的性格是從哪裡來的?
「是她把他帶到這裏來的,」沃爾登說道,「我的親生女兒。」他直直地盯著信封,恨不得讓它化為烏有。那字跡和他本人的筆跡很像,只是略顯青澀,他決不會看走眼。
她派人叫來普理查德,與他商量用餐的坐席安排。普理查德告訴她,在沒有得到新消息的情況下,亞歷克斯的所有餐食都在自己的房間里用。這對坐席安排並沒有多大影響,用餐的男賓仍然太多,而且,以目前的形勢,莉迪婭也很難邀請其他客人來平衡男女賓客的比例。她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然後讓普理查德離開了。
「你是在他們舉行婚禮之後七個月時出生的。」
莉迪婭低下頭看著攤開的書頁,讀道:
幽暗的教堂內二人沉默無言,
莉迪婭決定查清真相。不論夏洛特在育嬰室里做什麼,她都對於干涉女兒的私密行為感到為難;但是她轉念又想,這是我的家,她是我的女兒,也許我理應查清楚。說不定這樣可以為我們營造一種親密的氣氛,幫助我說出我要說的話。於是她走出夏洛特的卧室,沿著走廊來到了育嬰室。
「你是怎麼來的?」
轉瞬間,她又變成了個大人。費利克斯抱歉地一笑,說:「我給忘了。」
「那我們就繼續努力吧。」他說。
「你真了不起。」費利克斯低聲說,但她沒有聽見。
她幾乎是一路奔跑著穿過走廊,跑下樓梯,回到自己的卧室里,鴉片酊就放在梳妝台里。她打開瓶蓋,手卻無法把葯匙拿穩,於是直接對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過了一會兒,她逐漸鎮靜了下來。她把瓶子和葯匙放回梳妝台,關上了抽屜。緊繃的神經漸趨平靜,一種輕微的滿足感充斥了她的身體,頭也不再劇痛。一時間,任何事情都變得無關緊要。她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站在原地望著成排的衣服出神,完全無法思考應該穿哪套衣服吃午餐。
「當然希望,前提是俄國人自願要幫助他們。但是他們並不願意,是不是,爸爸?是你和亞歷克斯願意。你們應該努力阻止戰爭爆發,而不是想方設法打贏戰爭。」
他們匍匐在石板屋頂上,側著身子慢慢向前挪動,終於來到一堵磚牆前,然後順著斜坡爬到了屋脊上。
費利克斯緊隨其後。
他們走進了屋子。
「這一切的一切,結果都跟我原來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他笑著說:「假如我逃走了,我這後半輩子該怎麼過呢?」
「我決不會幫助你自取滅亡的!」
夏洛特突然意識到費利克斯對她的感情該是多麼複雜——她是他從未真正擁有過的女兒。此時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麼有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神是那樣奇怪、那樣痛苦。
這個舉動看上去很危險。費利克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暗自擔心她會摔下去。可她沒費什麼力氣便爬上了屋頂。
費利克斯在小房間里來回踱步,房間從這頭到那頭只有三步的距離,他只有彎腰低頭才不會碰到天花板,猶如一隻被困在籠中的老虎,聽著夏洛特說話。
「如果我們不在法國與德國人作戰,我們就得在這裏與他們交鋒。」
莉迪婭的神經又變得緊張起來,頭也開始隱隱作痛。這天夜裡暖洋洋的,鴉片酊的藥力已經消退,不過她在晚宴上喝了很多葡萄酒,此時仍覺得頭昏腦漲。不知是什麼原因,今晚她的皮膚似乎格外敏感,每當她移動身體,絲綢睡裙彷彿都會擦痛她的乳|房。她的精神和肉體都焦躁不安,她隱約盼望著斯蒂芬能到她這裏來,又轉念一想:不,那樣我會受不了的。
「我們在草地上坐會兒吧,」他說,「我有些事情要對你做個解釋。」
「等事態真的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再戰鬥也不遲。」
他點點頭。統治階級的腐敗墮落已經不再使他感到驚奇了。
我必須離開這裏。我已經無法思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湯姆森說道:「你必須使自己免遭這樣的痛苦——不僅是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父母。你必須竭盡全力,幫助我們找到費利克斯,搭救奧爾洛夫親王。」
「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抓住他的。」夏洛特愉快地說。
倚著被蟲蛀的座椅雕飾,
「只有當我們遭到侵略的時候才打。」
她在門廳里遇見了夏洛特,夏洛特見到她有些意外。「你好,媽媽,」她說,「我不知道你也到鄉下來了。」
女傭攙著她的胳膊,她們一起上樓走進了莉迪婭的房間。另一名女傭已經拆開了莉迪婭帶來的行李,正在收拾。更衣室里為她備好了熱水。莉迪婭坐下來。「你們倆先出去,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她說,「東西晚點再收拾。」
她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擁有極為堅韌的性格。這是她從他身上繼承來的嗎?他希望如此。他把身世的秘密告訴了她,他為自己這麼做而感到高興。他隱約覺得她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她最終會接受的。他的敘述把她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她雖然情緒激動,但總歸沒有徹底失控——她沒有繼承她母親那種鎮靜的性格。
看他的神情,這件事對他似乎意義重大。夏洛特皺起了眉頭。
夏洛特的房間在二樓的前部,俯瞰著莊園。房間里陽光明媚,明亮怡人,鋪設有好看的布藝飾品和新式傢具。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走進過這個房間了,沃爾登心不在焉地想。
他看上去十分詫異。「就這些嗎?」他說,「你做這些可怕的事情,原因就是這個?費利克斯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結果就是這個嗎?」
「噢,天啊。」夏洛特用雙手捂住臉,茫然地望著前方,卻什麼也看不見。她覺得自己正從夢中醒來,一時分辨不清夢裡發生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想到了爸爸,可是他卻不是她真正的爸爸;她想到了媽媽,她居然有過一個情人;她想到了費利克斯,明明是她的朋友,卻突然成了她的父親……
她和斯蒂芬過去常常這樣坐著,尤其是他們剛剛住進沃爾登莊園的時候。她回想起從前他辦公時,自己坐在一旁讀書的情景。那時的他還不像現在這樣安於現狀,她記得,他過去總是說誰也不能再依靠農業賺錢了,這個家族若想繼續保持富足、強大,就必須為二十世紀做好準備。那段時間里,他賣掉了一些農場,那些農田有幾千英畝,價格卻開得很低。然後他把錢投在鐵路、銀行和倫敦的房地產上。他的計劃一定卓有成效,因為後來的他看上去不再那樣憂心忡忡了。
她說:「我真的很愛你。」
費利克斯又吃了一塊三明治,喝完了剩下的牛奶。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吃的給他送來,因為走廊里總是有女傭在幹活。他一邊吃一邊看著她畫圖,不時皺起眉頭咬住鉛筆頭。畫了一陣,她說:「不真正動手畫圖,還真不知道這張圖有多難畫。」她從舊蠟筆堆里翻出一塊橡皮,時不時擦上幾下。費利克斯注意到,她不用尺子就可以畫出筆直的線條。他莫名地覺得她畫畫的樣子非常動人。許多年來,她一定就是這樣坐在學習室里畫房子、畫媽媽、畫「爸爸」,後來畫歐洲的地圖、英國樹木的枝葉、冬天里的莊園……不知沃爾登有多少次看過她這個樣子。
我什麼都做不了,她心想,什麼都做不了。
她走開了,繞過東廂房,轉到宅子後身。馬廄里空無一人。她走進馬廄,找到了屬於她的那匹母馬——靴套。之所以給它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它兩條前腿上各長著一塊白毛。她撫摸著馬兒的鼻子對它說話,又給它餵了一個蘋果。然後她給馬套上馬鞍,牽著它走出馬廄,翻身上了馬。
「唉,我了解房子的這一部分,毫無疑問,但是這幢房子里有些地方我從來沒去過。比如男女管家的房間、地窖、廚房旁邊那些存放麵粉和其他雜物的地方……」
他跨上馬,坐在她身後。馬兒搖搖頭,打了個響鼻,像是在為自己要馱兩個人的重量而生悶氣。夏洛特催著它小跑起來,馬兒沿著馬道跑了一會兒,然後轉了個彎,跑進了樹林。他們穿過大門,跑過草場,上了一條小路。費利克斯仍然沒有看到那幢房子。他心裏清楚,她要從房子外圍繞到北邊,從那裡向房子靠近。
「究竟是為什麼啊?」他哀傷地說。
然後,她朝育嬰室走去。
「誰知道呢?」他疲憊地說,「要是你對歷史了解得更多些就好了,要是我過去多和你談談這方面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你是個男孩子,我一定會這麼做的。但是,天啊,我做夢也沒想過,我的女兒竟然會對外交政策感興趣!而現在我正在為這個錯誤付出代價,這代價多慘重啊!夏洛特,我向你保證,若是細算起來,人類遭受的苦難絕不像這位費利克斯說的那樣簡潔明了。我這樣和你說,你會相信我說的話嗎?你會信任我嗎?」
「你有可能是在他們婚禮之前懷上的。」
夏洛特忽然說:「媽媽,告訴我,一個嬰兒從懷胎到出生需要多長時間?」
她瞥見他的目光,便問:「怎麼了?」
她頓時淚如雨下。
兩名女傭走了出去。莉迪婭解開外衣的扣子,卻無力脫下衣服。她反覆思考夏洛特的read.99csw.com情緒。儘管她顯然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緒可謂輕鬆活潑。莉迪婭理解這種情緒,她認得這種情緒,有時候她自己也有這種感覺。當你與費利克斯共處過一段時間以後,便會產生這種情緒。你會感到生活充滿無窮無盡的驚喜,令人著迷;你會感到自己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會感到這個世界五光十色,充滿了激|情與變數。夏洛特已經與費利克斯見過面,而且她相信他很安全。
他們的生活真正安頓下來,似乎是在夏洛特出生之後。傭人們對這孩子寵愛有加,對生育了這個孩子的莉迪婭也滿懷愛戴。莉迪婭逐漸習慣了英國的生活方式,並在倫敦的社交界廣受歡迎。過去的十八年裡,一切都安詳怡人。
湯姆森說:「昨天晚上我審問了布麗吉特·卡拉翰,就是科克街的那個女房東。可惜我從她嘴裏什麼也沒問出來。不過,我派手下搜查了她的房子。今天早上,他們給我看了他們找到的東西。」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撕成兩半的信封,把兩截碎片遞給了沃爾登。
沃爾登望著夏洛特,等待著她的回答。她站在一張椅子後面,兩隻手緊緊地抓住椅背,指關節都變白了,臉上的表情卻很平靜。她終於開了口:「我沒什麼可告訴你的。」
「不!」沃爾登不由自主地大喊一聲。
他望向窗外。「這都是我的錯,你看,」他痛苦地說,「我娶了你母親,生下了你,又把你撫養成人,你的成長完全是由我造就的。我實在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我真的不明白,」他回頭看著她說,「你能向我解釋清楚嗎?拜託了。」
單調的時鐘循環往複。
「您是不是打算去騎馬,小姐?換作是我的話,我就不去。今天不合適。」
「為什麼?」
「還有其他原因,你長得和我姐姐娜塔莎一模一樣。」
「去把他叫來,好嗎?叫他來把『靴套』的馬鞍卸下來。」
「哦,天哪,沒帶!」她給自己的馬帶了一個蘋果,卻沒給費利克斯帶任何食物,「我沒想到這一點。」
「我不相信你。」
沃爾登渾身發冷。
沒有回答。
「費利克斯就是那個戴粗花呢便帽的男人,」沃爾登說道,「一切都說得通了。」他悲傷得不能自已,心中痛苦萬分,如有至親去世。他眺望莊園,望著父親在五十年前種下的那些樹木,望著由他的家族護理了上百年的草坪,所有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義,毫無意義。他輕聲說:「你為你的祖國而奮鬥,國內的社會主義者和革命者卻背叛了你;你為你的階級而奮鬥,自由黨人卻背叛了你;你為你的家庭而奮鬥,就連家人也背叛了你。夏洛特!為什麼,夏洛特,你為什麼要這樣?」他感到窒息:「我的生活多可悲啊,湯姆森,多可悲啊。」
是啊,她想,生活已到了這般田地,有誰能做出正確的抉擇呢?
「我很餓,你有沒有帶吃的過來?」
他點點頭。
他管她叫姑娘,是因為他不知道她是何許人也。「我是夏洛特·沃爾登。」她說。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費利克斯想置你的表哥于死地,這你也不在乎嗎?」
他說道:「太晚了嗎?」
在心靈的驅使下她撒了個謊,
莉迪婭感到迷惑不解,便沿著走廊走進夏洛特的卧室。莉迪婭先前看見女傭端著的托盤此刻放在桌上,盤子上的火腿和麵包全都不見了。夏洛特為什麼要叫滿滿一托盤吃的,做成三明治,然後跑到育嬰室去吃呢?據莉迪婭所知,育嬰室里除了幾件矇著防塵布的傢具以外什麼也沒有。難不成夏洛特已經焦慮到了這種程度,想要隱匿到舒適的孩提世界里去嗎?
她緊緊地閉上雙眼,拉過被單蒙在頭上。任何舉動都有風險,最好是什麼也不做,保持靜止,保持麻木。不去打攪夏洛特,不去打攪費利克斯,忘掉亞歷克斯,忘掉丘吉爾。
她那年輕的面容寫滿了嚴肅,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說:「為什麼沒有?」
一聲哨響。警察急匆匆地喝完杯子里剩下的茶,把沒吃完的三明治塞進嘴裏,戴上頭盔,分列為六個小隊,每隊由一名警官帶隊。莉迪婭站在斯蒂芬身邊,靜靜地觀望。人群中不斷響起下口令的喊聲和哨聲。最後,警察終於出動了。第一隊向南,呈扇形展開隊形,搜查完莊園的地界后,進入樹林。有兩隊向西走進了馬場,餘下的三隊則沿著車道向大路走去。
湯姆森和沃爾登在大廳里等著。沃爾登環視四周,大理石地面、雕花樓梯、塗了灰泥的天花板、盡善盡美的宅邸格局——全都毫無意義。一名男僕低垂著眉眼,靜靜地從他們身邊快步走過;騎著摩托車的送信人走進屋子,直奔八角形會客廳而去;普理查德走過大廳,拿起了放在大廳桌子上的待寄信件,夏洛特給費利克斯寫下那封信——出賣了自己家族的那一天——想來普理查德也是這樣去寄信的;女傭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你真是個可憐的人。」她說道。
她向圖書室走去,神情恍惚,打算找本書看看,好把思緒從這些事情上移開。她走進圖書室,看見斯蒂芬正坐在寫字檯前,不由得心裏一驚,接著湧起一股愧疚之情。斯蒂芬抬起頭,看見是她走進房間,便對她熱情地一笑,然後繼續寫著手裡的東西。
夏洛特的臉色變得煞白:「這種事情,我當然不知道了。」
她多麼想說一聲,我會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費利克斯。他們沒能抓住他,他可真機智!今天他一定正在樹林里等著她。她跳下床,向窗外望去,天氣尚未變化——他在夜裡不會被淋濕的。
早上六點,夏洛特醒了。她前一晚把卧室的窗帘拉開了,這樣,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便能夠照到她的臉上,把她從睡夢中喚醒。多年以前,貝琳達在這裏留宿時,她便常用這個辦法,她們倆總愛趁大人們還沒起床的時候在宅院里閑逛,那個時候還沒人會告誡她們要有千金小姐的樣子,規規矩矩的。
費利克斯環顧四周。她說得沒錯,從地面上確實無法看見他們。他這才略微鬆了口氣。
費利克斯就在育嬰室,這念頭就像明亮的燈光照著她的眼睛,使她無法入睡。她掀開被單,起身走到窗前。她將窗戶敞開,但窗外的微風並不比房間里的空氣涼快多少。她把身子探出窗口往下看,只見門廊前的兩盞燈仍然亮著,一名警察從房子門口走過,靴子踩在碎石鋪成的車道上,從遠處傳來嚓嚓的響聲。
夏洛特既迷惑又難為情,臉上泛起了紅暈:「是的,我……我明白。」
她拿起帶回房間的那本書——哈代的《威塞克斯詩集》。我怎麼會選中這本書呢?她心想。書攤開放著,還是她早上讀過的那一頁。她打開夜燈,坐下來讀完了整首詩。詩的名字叫《她的窘境》:
「夏洛特小姐準備好見您了,老爺。」
沃爾登說道:「別他媽的裝鎮靜了!」
她領著他爬上一架梯子,來到相鄰的屋頂上,沿著寬闊的走道走了一段,然後走上一截不長的木頭台階,來到一堵牆面前,牆上有扇方形的小門。她說:「估計這扇門是人們過去上來維修屋頂的通道——不過現在所有人都把這扇門給忘了。」說罷,她打開門鑽了進去。
「你每一次拒絕回答問題,罪行都會更重,你知道不知道?」
「我也得去。」沃爾登站起身說。他看了看手中的雪茄,已經熄滅了。他扔掉雪茄:「我們進去吧。」
儲藏室的門開著。莉迪婭突然記起來了:當然了!夏洛特在她的密室里!她還以為誰也不知道她的這個小房間呢。她過去淘氣的時候,總愛到那裡去。這間密室是她自己布置的,用的東西都是她從府邸各處零散地搜集起來的,所有人都裝作從未察覺府里有些東西不翼而飛了。莉迪婭鮮少溺愛夏洛特,但她卻做出了這個決定,讓夏洛特獨享這一方小天地,並且不許瑪麗亞去「發現」這間密室。因為莉迪婭自己有時也愛避世獨處,躲在花房裡,她明白一個人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是多麼重要。
「但是,請你從英國的出發點看看這件事——從你自己的出發點看一看。你想象一下,弗雷迪·查爾芬特、彼得和喬納森將作為軍官參加戰爭,他們率領的士兵則是馬夫丹尼爾、馬廄的小幫工彼得、擦鞋的小吉米、男僕查爾斯還有家庭農場的彼得·道金斯之類的人。你難道不希望有人援助他們嗎?你難道不希望整個俄國都與他們站在一邊嗎?」
莉迪婭側耳細聽。
他們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爸爸擤了擤鼻子,站起身向門口走去。他從鎖孔里拔出鑰匙,走出房間。他關上了房門,夏洛特聽見他轉動鑰匙,把她鎖在了房間里。
「別費神了,我過去比這還髒得多。我不在乎。」
莉迪婭決定還是去料理下家務。她對著鏡子,換上平靜的神態,然後走出了房間。下樓的時候,她遇見了一名女傭,端著一隻滿滿登登的托盤,上面放著切片火腿、炒雞蛋、新烤的麵包、牛奶、咖啡和葡萄。「這是給誰吃的?」她問。
「婦女參政論者的真相你告訴過我嗎?安妮那些事情的真相你告訴過我嗎?在講究民主的英國,大多數人仍然沒有投票權,這你告訴過我嗎?關於性行為的真相你告訴過我嗎?」
「你能畫出這幢房子的平面圖嗎?」
「一個九-九-藏-書便士來換。」斯蒂芬說。
沃爾登和湯姆森上了樓。
她摸摸他的手臂。「別這麼急躁嘛,」她說,「我和你是一夥的啊——不記得啦?」
他聽見她說:「哦,你好啊,彼得。」
「我很確定。」
莉迪婭覺得自己隨時會暈厥過去。費利克斯!觸手可及!警察們正在鄉間展開搜捕,而他卻藏在沃爾登莊園內部!是夏洛特把他藏在這裏的。
也許他真的會明白,她高興地想著,便說「對」,又情緒高漲地繼續說道:「費利克斯希望俄國能夠爆發一場革命——即便是你,可能也會認為這是一件好事。他相信,只要俄國人民意識到,亞歷克斯正在試圖把他們拖進一場戰爭,那麼革命就會爆發。」
這是莉迪婭在兩天內舉行的第二場糟糕的晚宴。整張桌子只有她一位女性;亞瑟爵士陰沉著臉,因為他主持的大規模搜捕行動毫無成效,費利克斯依舊不見蹤影;夏洛特和亞歷克斯被鎖在各自的房間里;巴思爾·湯姆森和斯蒂芬之間雖然客氣,態度卻是冷冰冰的,因為湯姆森發現了夏洛特和費利克斯有接觸,並威脅要把夏洛特關進監獄。溫斯頓·丘吉爾也來了,他帶來了條約,而且他和亞歷克斯已經在上面簽了字。但是這並沒什麼可慶賀的,因為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一旦亞歷克斯遭到暗殺,沙皇必定會拒絕正式批准這項協議。丘吉爾說亞歷克斯越早離開英國國土越好。湯姆森說他將規劃出一條安全的路線,安排一名可靠的保鏢,亞歷克斯明天就可以動身。所有人都早早地上床了,因為沒什麼別的事情可做。
「我是斯蒂文森警官,姑娘。」
「學無止境啊。這句話的意思是,告訴我你在想些什麼。」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又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沃爾登在大廳里叫住一名女傭:「你知不知道夏洛特小姐在哪兒?」
湯姆森說道:「你認識這上面的筆跡嗎?」
「好的,老爺。」
是夏洛特在自言自語嗎?
費利克斯心想:她打算怎麼把他支走呢?
夏洛特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勉強說道:「你覺得你才是我的父親?」
她答道:「是的,他們全都走了。」
她把草圖遞給他,而他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樣子。他仔細端詳著平面圖。「槍放在哪裡?」他說。
她心裏琢磨:他怎麼才能隻身對抗一百五十個人呢?以目前的形勢,他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了——亞歷克斯被嚴加護衛,而搜捕費利克斯的隊伍正嚴陣以待。不過夏洛特至少可以為他提個醒,勸他儘快離開。
「你的意思是?」
她端詳著他的面龐:一雙明亮的藍眼睛,花白的鬍鬚修得整整齊齊,藍色的領帶上點綴著白點。
「這我就可以做,小姐。」
「那樣我就要時刻提心弔膽,擔心會傳來壞消息。」可是,什麼才算是好消息呢?她心想,也許是費利克斯放棄行動、遠走高飛吧。但他決不會那樣做的,她對此確信無疑。她端詳著丈夫的臉,他慣有的沉著神情之下流露出疲憊和緊張。可憐的斯蒂芬,先是妻子騙了他,如今連女兒也騙了他。愧疚之情湧上心頭,她不由得伸出手,輕撫他的面頰。「別累壞了。」她說。
她的表情一片空白。
費利克斯拉起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說:「普通男人通常會給予自己妻子、兒女全部的愛和關心,就我而言,我已經把它們全都投入了政治。我必須設法接近奧爾洛夫,即使這根本不可能完成,我也不願放棄;這就好比,儘管一個人並不會游泳,但他仍要跳下水去救他的孩子。」
湯姆森說道:「告訴我,你最後一次見到費利克斯是什麼時候?」
「噢,太可怕了。」夏洛特輕聲說道。出於某種難以言喻的原因,她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忐忑。
「只要有辦法,我就會救你的。」爸爸哀傷地說。
「我願用一個便士來換你的心思。」
「有什麼災難能比戰爭更大呢?」
「女傭的卧室。不過這個時候她們都在樓下,她們得為早餐擺餐桌。」
「我非常確定。」
「聽著,」她說,「你必須離開這裏,馬上離開。如果你現在就走,你還能夠脫身。」
這是斯蒂芬常說的一個詞——太好了。
「你確定嗎?」
夏洛特扮了個鬼臉:「我可以試試。」
但你不是我的父親,她心想。她低下了頭,無法直視他。
費利克斯就在裏面。
他蒼白而疲憊,無力支持,
吃過午飯,亞瑟爵士回到了八角形會客廳,他把搜查行動的總部設在了那裡。沃爾登和湯姆森戴上帽子,點起雪茄,來到露台上。陽光照耀下的莊園一如既往地美麗。遠處的客廳里傳來了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曲首的和弦,鏗鏘有力——那是莉迪婭在彈鋼琴。憂傷之情湧上沃爾登心頭。接著,摩托車的轟鳴聲淹沒了琴聲,是送信的警察來向亞瑟爵士彙報搜捕進展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消息。
「我向你喬治叔叔借了汽車。」莉迪婭看得出來夏洛特嘴上在閑聊,心裏卻在琢磨別的事情。
男孩跑開了。夏洛特轉過身招呼費利克斯過去,他連忙向她跑去。
接著又傳來了一個聲音,是個男人的聲音,低沉的嗓音用俄語答話——那個聲音如同情人的愛撫;那個聲音使得莉迪婭渾身顫抖,愛欲的衝動傳遍了她的身體。
「他們會在倫敦到處搜捕我,因此我會往北走。那裡有些大城市——伯明翰、曼徹斯特、赫爾之類的,我可以在那裡混入人群,躲起來。過幾個星期,我就設法到瑞士去,最終回到聖彼得堡——那才是我要去的地方,也將會是革命開始的地方。」
「到屋頂上去。」
她把手攥成拳頭,放在嘴邊咬住,渾身發抖。
她背靠一棵高大的櫟樹坐下來,費利克斯則像哥薩克人那樣盤著腿坐在她對面,斑駁的陽光照在他疲倦的臉上。他講話的語氣很正式,每一句話都很完整,像是事先經過排練似的:「我告訴過你,我曾經談過一場戀愛,對方是個名叫莉迪婭的女人;而你說『我母親也叫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嗎?」
「我會有時間嗎?」
她說:「他們就連這件事也對我說了謊?」
湯姆森對夏洛特說:「夏洛特小姐,我是一名警察,我有證據證明你參与了密謀謀殺。眼下我,還有你父親,關心的是不讓事態繼續發展下去。除此以外還有一點尤為重要,就是要確保你不必到監獄里去坐上許多年的牢。」
莉迪婭張口結舌,臉上毫無血色。她眼睜睜地看著夏洛特,滿腦子想的都是: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她從兒時的寶物里找出一張紙和一支鉛筆,在小桌旁跪坐下來。
「不要緊,我有過比這餓得更厲害的時候。」
「什麼?」
「很好。」沃爾登在靠窗戶的椅子上坐下,心裏不禁納悶:我怎麼反而道起歉來了呢?
她跳上一隻矮鐵箱,然後爬到一間靠牆而建的棚屋頂上,踩著屋頂的波紋狀鐵皮爬上一座石頭平房的房頂。
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心不在焉地看著牆上的畫、房間里的青銅小物件、玻璃飾品和寫字檯。她頭痛得厲害,來到窗口整理大花瓶里插的鮮花,卻把花瓶給打翻了。她打鈴叫人來收拾乾淨,自己則離開了房間。
她感到渾渾噩噩,站也站不起來。這好比有人告訴她,她看到過的所有地圖都是假的,實際上她一直生活在巴西;好比普理查德才是沃爾登莊園真正的所有人;又好比馬兒其實全都會說話,只不過它們選擇保持沉默罷了。可是這件事比所有這些事情都更加可怕。她說:「這就好比你告訴我,我其實是個男孩子,只是我母親總是把我打扮成女孩兒的樣子……我的感受大概就是這樣。」
他把視線轉向一邊,不讓她看見自己眼神中的愧疚感:「這取決於我以什麼方式、在什麼時候劫持他,不過最有可能的情況是,我就把他綁在這裏。你得給我們送吃的,並且向我在日內瓦的朋友發電報,用密碼把這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然後,一旦這個消息取得了我們預期的效果,我們就把奧爾洛夫放走。」
「是啊。」莉迪婭真正想說的是:別聊了!我們都別裝了!我們怎麼就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呢?可她怎麼也鼓不起勇氣那樣做。
「如果德國攻打法國,我們就必須幫助我們的盟友。倘若德國征服了歐洲,這對英國來說將是一場災難。」
「不。」她固執地說。
「是菜園。現在最好不要說話。」
這場談話可謂異常直白。斯蒂芬察覺到她此刻的情緒格外直率。她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他的身邊,忽然注意到他腦後已經出現了一塊禿斑。這塊禿斑出現有多久了?「好吧,」她說,「那我們就繼續努力吧。」她彎下腰,吻了他的前額,然後,她一陣衝動,吻了他的嘴唇。他閉上了眼睛。
「多有冒犯,小姐。」
她的神經非常脆弱。她思考著自己是否應該服用一些鴉片酊,近來這種葯對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有效了。
「如果我們生個兒子,就不必如此。」
「眼下叫我費利克斯就行了,你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我是你父親這件事。」
「不,我要丹尼爾來做,」夏洛特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架勢說,「快去。」
「即便是我做錯了,你願意忠於我嗎,僅僅看在我是你父親的分上?」
他咬了咬嘴唇說:「你有著一顆如此寬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