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虛構

虛構

讀者朋友,在講完這個悲慘故事之前,我得說下面的結尾是杜撰的。我像許多講故事的人一樣,生怕你們中間一些人認起真;因為我住在安定醫院是暫時的,我總要出來,回到你們中間。我個子高大,滿臉鬍鬚,我是個有名有姓的男性公民,說不定你們中的好多人會在人群中認出我。我不希望那些認真的人看了故事,就說我與麻風病患者有染,把我當成妖魔鬼怪。我更怕的是所有公共場所對我關閉,甚至因此把我送到一個類似瑪曲村的地方隔離起來。所以有了下面的結尾。
她說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知道你有槍,二十響盒子。」
我說:「我見到好幾個女人都生了很多孩子,她們不生不行嗎?孩子生下來就是病人,做母親的心裏就不難受?」
我可以看到前面有兩個人,這兩個人之間也拉開很大距離。我踩在一條小路上,小路很窄,只能容人單行。這裏礫石灘還算平坦,完全不必非循著小路走,可事實上人們只走這條小路,這條路純粹是日久年深踩出來的。我不想另闢蹊徑,走現成的路也是慣性使然。
我沒發現我的歇斯底里又發作了,我的聲音又重又疾。
他說:「我們一會就會看到了。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沒一點銹。沒人知道。從到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這條路就是我踩出來的。」
她說:「拉薩是個大地方……」

二十二

茶非常熱,我等著涼一點再喝,可我等不得茶涼就睡著了。這個白天餘下的時間我一直在沉睡,我沒做夢。我知道在睡著的時候我仍然不時咳上一陣。我感到口乾舌燥,我渴得要死,可我困得睜不開眼。

十二

我說:「你怎麼會說漢話呢?」
我說:「那就不要……男人女人就不要在一起睡覺……」
我知道,這裏差不多集中了全村人,只有少數嚴重痴獃患者和老年婦女不在。我想在他們中間走一走,每張面孔都多看上兩眼,看看他們中的一部分男人打球,看看其餘的人自願成為熱情的觀眾。我不再怕別人注意我,我在人群中慢慢踱步。我注意到許多年輕女人或壯年女人都有好幾個孩子,並且大小差不多。
我心裏有什麼東西被拽了一下。
我對自己說起了寬心話,我說那不會是什麼凶兆,我希望(非常非常)我最終能說服自己。只有那樣我才能入睡。不會。不會。不……會……不……我在不知不覺中戰勝了失眠引起的無端恐懼。我把握十足,只要我一睡過去,再睜開眼時一定已經光明朗照。
她昨晚說:你知道他喜歡你。
各種神祇都同樣地盲目自信,它們唯我獨尊的意識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它們以為唯有自己不同凡響,其實它們彼此極其相似;比如創世傳說,它們各自的方法論如出一轍,這個方法就是重複虛構。
打球的人中有個小個子突出地靈活,我估計他有四十歲左右。他是所有球員中唯一懂得運球和投籃要領的人。他一個人投進了幾次,每次都贏得一片起鬨式的喝彩。
他就站在我身邊,眼睛隨著電光移動。我可以聽到他急促的喘息。我相信他不會對我怎樣了。當然這種自信毫無道理。
我輕而易舉地從這個洞穴里逃出了性命。
在她們進到村裡之後我仍然沒再向西去。我獨自站在村邊,大約等到過了中午才看見他捧著石頭從遠處走來。看來石頭很重,他走走停停,我看得滿眼淚水。

我進屋坐到卡墊上,這時我看到了什麼?我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背囊!我伸手抓了一把,沒錯。裏面是軟軟的鴨絨睡袋,還有罐頭和壓縮乾糧。我把背囊塞到背後,舒舒服服地靠倚著。
她轉過臉看了我一眼,好像奇怪我怎麼問這種問題。我不明白。不過我馬上就明白了。
我一路過來,陽光曬得渾身刺癢難禁。我本來該在陰涼下歇一歇。我奇怪我這樣跟著她們轉了許多圈之後,搔癢不知不覺消失了。
我說:「我這樣一個外來人到村裡,村裡的人會不高興吧?」
有三十年了。也許四十年。我沒去計算時間。時間沒法計算。昨天跟今天一個樣。今天跟明天一個樣。你記不住重複了許多次的早上或晚上。山綠了又黃。我是記不住了。
兩幢房子是並排的,相距不遠。我來到房子南面,一個門開著,門口趴著一條大狗,是那種一看就令人膽虛虛的傢伙。我可不願招惹它,我先去敲關著門的房子。
我不忍細心察看,其中幾個有病兆?我反正心裏堵得死死的,我也看到了昨天我送給他的玻璃瓶罐頭。他把它放到一個孩子們夠不到的地方,像是當成了供奉物。
「等等。」我發現有什麼東西不對頭,是什麼呢?對了,時間。我知道又出了毛病了。「我想問一下師傅,今天是什麼日子?」
也許是心虛,怕背後挨冷槍,我下山的速度很快。我產生了錯覺,我感到整個山坡都在向下滑動。我知道我有點頭暈,我體力沒完全恢復,不應該這樣急上急下。
飯後她們東倒西歪地睡了,睡得很沉,相信打雷也不會驚醒她們。大約兩三個小時以後她們才會醒來,先是坐著伸伸腰腿,以後就又不再動作,安靜地坐到太陽西斜。
這樣大約坐了兩小時以後,她們開始坐不住了。高的扭動脖子,矮的則把手伸到衣服里用力搔癢。動了一陣,高的從衣服的什麼地方摸出一個小鐵盒,小心翼翼地扭開盒蓋,輕輕地倒出一點東西在左手拇指甲上,然後把這個拇指甲再倒進鼻孔里。我看她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臉相怪模怪樣地抬向空中,過了好一陣用力打了個噴嚏,神態極滿足。這個全過程被矮女人看在眼裡,遲鈍的臉上也露出了羡慕。
「這兩天,村裡人都說老啞巴瘋了。平時他除了爬山很少出門,可他兩天不爬山了,一大早就在村裡轉來轉去,他從來不在村裡轉來轉去的。他不停地走,大家都說他瘋了。」
我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重新咀嚼。
房間里悶得太久了。我要出去走走。我想她一定已經走了,我不希望在門口或是在村裡碰到她。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村裡幾乎沒有人走動。她什麼也沒有說,我猜她不一定又去轉經。我來以後,她說的那個打籃球的小個男人沒來過。聽說話的口氣,那是她的男人,他不來,難道她不會去?也許是我胡思亂想,我想說我考慮到這個問題時不摻一點妒忌成分。我拿不準,我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不管怎麼說,我認定了她是去找他。
我吼了一通,之後拍拍屁股走了。解決了什麼呢?避孕還是遺傳傳染?或許我還要留下點麻煩。我沒有能力改變瑪曲村的生活現狀,又在這裏施放文明藥粉,結果是很難想象的。現在想來,我的話一定傷了她的心。
槍口從我眼前慢慢移開垂向地面。我的意識像春天的蛇一樣開始蘇醒。我開始回味他剛才的話,我回憶起剛剛過去的半天時間。
「他為什麼要在村裡來回走呢?」
1986年4月25日凌晨 北京廠橋
三個女人一字排開,靠在牆邊昏昏欲睡。我不好意思講我的窘態,我只能告訴你,她們下身都沒有穿衣服,都只是在上身穿著漢人式樣的舊布衣,三個人都敞著懷,露出奶|子。其中有一個人身上趴著個男孩在吮奶頭,看得出這就是剛才哭叫聲的來源。
我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槍,這幾分鐘里我的腦袋給槍塞得滿滿的,完全不能想別的,這就給了他充分的準備時間。我像做夢一樣聽到另外一聲槍響,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槍一直在他身上,是我給了他足夠的時間讓他從容地把自己打死。
塊頭大的說:「青年節。五月四號。」
我醒過來的第一個舉動是找水喝。我抓起藏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好香的涼奶茶!這時我發現天已經蒙蒙黑了。房子里沒人,房子外面也沒人。我想起昨晚,我想她們一定都在球場附近。我的頭像被什麼硬物敲了一下,疼得非常厲害,我只能重新靠在背囊上。
我說,他到什麼地方去了?

十一

我到過西藏境內許多地方。西藏是一塊年輕的高原(地質學家這麼說的),隨處可見壯觀的礫石灘。礫石灘是我喜歡的素材,我可以由此激發靈感,而且它是有生命的。
她表情奇特,兩個瞳仁外斜,像在看我又不像在看我。她說:「你是拉薩來的。拉薩來的人說漢話。」
非常可惜,這一幕到此為止,我甚至在以後幾天里也沒看到第二次。於是她們又回復到一貫的姿態,坐著不動,各坐各的。
我本能地抑制自己不去接話。結果我卻說了一句反話:「我當然不信。」
我這時發現我有點怕見她。昨晚睡覺前的談話使我們拉開了距離。我們到底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各不相通也各不相擾。兩個人抱在一起做|愛的時候產生了一些沒有益處的幻象,比如麻風的傳染或預防,比如誰屬於誰,再比如莫須有的愛情以至為了愛去獻身等等。
我回頭看他,他簡直拿出拚命的架勢,我心裏不免有幾分得意。我索性躲在一塊石叢後面,脊背貼著涼爽的石面坐下來。我忘了他是個古稀已過的老人了。
她說:「我們那裡的人都會說漢話。」
竟有微弱的月光從窗子照進來,我想一定是彎彎的月牙。藉著月光,我看到她裹了一件翻皮毛的藏袍,她的臉側向外面,只聽見酣睡的鼻息。她的一條光腿從袍襟伸出來,圓滾滾地泛著淺淺的光澤。
我也想到,他推開屋門以後也許把槍放到外面了,我一個人跟著手電筒的光圈一步一步來到外面。月光如瀉,平灘顯得更荒更空曠。
你看我有多大年齡。說你第一眼時的直觀判斷。不要憐憫我。不要說那些想使我高興一點的話。不不。我說了別這樣。
我想知道我到瑪曲幾天了,我以為這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可是我掰著手指算了又算,仍然算不出個一二三來。我的時間觀念依賴鍾錶。我來時匆忙,竟忘了戴手錶,我的手錶有日曆。我記得我是過了「五一」從拉薩出來的,五月二日,路上走了兩天應該是五月三日。
我說:「我為這個恨你,生你的氣,瞧不起你!這下你懂了吧?」
我不便問她說的——他們——指的是誰。她不解釋有她的理由,也許不便解釋吧。我又回憶起第一次在球場,她自豪地說孩子是他的——還有那次在她家裡他們彼此冷淡。因為別人(他們)不讓,她就拋棄他,這個事實使我生她的氣,恨她,鄙視她。這時我真是不帶一點妒忌地考慮這些事了。
我坐車返回拉薩。開車的司機是個朋友,他說他跑遍了全藏。有一段時間他不愛說話,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剛才經過的地方向北走十里是麻風病村。他還說,他曾經在這裏搭過一個病人,是個胖墩墩的女人,還抱著孩子。
我說:「聽說特別遺傳傳染。就是,病人生孩子,孩子生下來就是麻風病人。」
他笑的時候就不那麼老成了,不再是那種潛心研究別人的神態。我決定把這手絕活教給他。他真是聰明絕頂,我只消把手指往他兩眼中間一指,他的兩個小小的黑瞳仁立刻併攏,那樣子真是說不出的可愛。
我說:「是個大地方。你是什麼地方的?」
村民們馬上把我忘掉,比賽繼續了。
看得出她們食慾都還好。
「他喜歡你。你叫人喜歡。」
看來,應該——僅僅是一種願望。
我要先確定一件事。我站到大門口向北翹望,如果我猜得不錯,他這個時間應該在爬山途中。我站了很長時間,細心地看了又看,我得承認我感覺出了毛病。沒有他的影子。
她說:「都這麼說。沒別的辦法呀。」
我說:「我還是不信。」
不行,我的腦袋還是處於半麻木狀態。我甚至不明白他下面那些動作的實際意義。
我說:「啞巴是哪一個?」

二十

還有那天在街上,他和我視若不見,失之交臂。我認定我發現了問題的癥結。

十四

不久前我又去藏東南,當時春風正勁。雅魯藏布江穩穩地東流,江水澄碧,幾隻白色的高原湖鷗在水面漂亮地掠飛。我身後是高拔的大山,身邊是牧羊的藏族小姑娘,我沉醉在她的牧歌里。我和大山之間有一種默契,隔著一望十幾里的礫石灘我們無言無聲地交談。
我的確不知道。我故意用極平靜而又冷淡的口吻說:「我不知道。」
她說下面總共住著六個人,「但是有一個已經全癱了很久,她從不出屋」。
我開始完全抱了浪漫的想法,我相信我的非凡的想象力,我認定我就此可以創造出一部真正可以傳諸後世的傑作。
開始我沒注意到下面的房子里也住著人,而且不止一個兩個。她們都很少說話,動作也都輕輕的。我先是聽到一聲門響,才知道下面還有一個活生生的世界。我看到的先後有五個老年婦女,她們都是單個行動,不聲不響地進進出出,就像啞劇中的配角演員,也像幽靈。看得出,她們在這裏都沒有親人,她們一些人混住在一起,可是她們互不往來。我甚至想到連她們的靈魂都是孤獨的,如果她們真有靈魂的話。她們的頭髮全都花白了。
我說:「你來的時間很長了嗎?」
我下意識地「噢、噢」了兩聲,連https://read.99csw.com自己也不知道要表達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再該說點什麼,就轉身往下去了。到了石階下,我又想起該問一下村裡是否還有會說漢話的,我重新想走上石階。這時我發現剛才的四個人正都扒著門框看我。
天剛泛白我就起身了。我幾乎忘了要去村后等那個老啞巴,早上實在太冷了。可能我應該先進村子,到她的小屋子裡打一聲招呼。
我沒有把握得到醫生的許可,我是偷著溜進這塊禁地的。我事先已經聽說有兩個醫生負責瑪曲村的事。聽說是兩個年輕的藏族,其中有一個女的;聽說那個男的也很漂亮。
蓋在膝上的羽絨服掉到地上,我無意撿起,我憑直感知道她緊靠著我的肩膀是赤|裸著的。我們披著羊毛被坐著,彼此無話可說。
我其實與別的作家沒有本質不同,我也需要像別的作家一樣去觀察點什麼,然後藉助這些觀察結果去杜撰。天馬行空,前提總得有馬有天空。
我說:「問你什麼?」
當時我在收拾東西。我把石刻裹到睡袋裡再往背囊里塞,她在一旁幫我。孩子已經不再把我當外來人,他騎在我的脖頸上看我們幹活,兩手牢牢攥緊我的頭髮。我用手電筒照明。
我不想細緻描寫屋子的情形,那樣太過分殘酷了。我在這裏只能講另一件叫人同樣難過的事。我在屋子裡發現了六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看來都是他和這個女人生的。
我慌裡慌張地從睡袋裡爬出來。天陰得像黑鍋底,不留一絲縫隙。雨點很大但是很疏,伴著陣陣冷風。我凍得哆嗦不止,又得抱著團成一卷的睡袋和食品。我怕地上潮濕,只能在溝里走來走去以求暖暖身子。我擔心雨大起來會淋濕壓縮乾糧。我無處可投,雖然我明知道瑪曲村就在不遠處。
我還得說下面的結尾是我為了洗刷自己杜撰的,我沒別的辦法。我這樣再三聲明,也許會使這部傑作失掉一部分光彩,我割愛了。我說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自認晦氣,我是個倒霉蛋。誰讓我找上這個倒霉的素材?找上這個倒霉的行當?當然沒別人。我自認倒霉就是了。
早上陰天。雲層很高,又高又穩,看來短時間不會轉晴。我首先否定了要搬出她家的想法;其次,我決定今天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到神樹去。第一件昨天就決定了的,我記得老啞巴的家在村子的西南角上。
走上台階以後,我完全沒想到會看到打球的小個子男人。他在逗他的兒子,他回頭朝我笑了一下。我發現我喜歡這個人。
她們兩個都不去球場。她們先攙扶著到大門外走一遭,估計是解手,回來就進到自己屋裡,關上門一直到次日早上。我想,她們不至於每天吃一頓飯,估計早飯和晚飯是在房間用過的。我看到,她們用的水都是我的女房東用一隻小木桶提來的。她們不燒茶。
我注意觀察了很長時間,這兩個女人彼此不說一句話。兩個人中較矮的那個更遲鈍些,無時無刻不在流口水。早上是她先起身活動,來回進出她們住的房間幾次,還有一次出了大門。她早上是穿著褲子活動的,太陽出來以後她又攙出同樣穿褲子的高個子。她把她攙到牆根坐下,坐下后她們彼此就極少交流了。她們各坐各的。她看天時,她可能已經在打瞌睡。我還注意到她們各自的位置是固定的。
我斷定,他要麼是個精神殘廢,要麼是個最了不起的演員,是個魔鬼和兇惡的殺人犯。
從山上回來,我遠遠就看見她的房子。她們住的小樓正好處在這個溝的溝口,我很奇怪自己有種急切的心情,步子也快了。
我又想出了新主意。因為我自己無聊得要死,所以我的主意也都是些無聊的主意。我把他抱到我膝上(他竟輕得出人意料),讓他臉對臉看著我,我又把自己左手食指放到自己兩眼中間,我成了對眼,兩個黑瞳仁聚到兩眼內側。這是我的一手絕活,我知道這時我的樣子非常滑稽。他果然被逗笑了,這是我認識他這幾十個小時以來他的第一笑。
爸爸臉上扮出各種怪相,兒子則嘻嘻地笑個不停。爸爸把兒子從背後舉到與自己同高,兒子卻執意要扭頭看爸爸的臉。顯然這是個經典遊戲。他們以這個方式捉迷藏,當爸爸的把頭躲來躲去,以至臉完全貼上兒子的屁股。
這一次我沒錯。幾分鐘以後我可以分辨出屋裡的情形。他不在。在他睡覺的卡墊上卧著一條老狗。那真是一條老狗,已經老得一目了然,牙已經掉光了。然而它到底是狗,它的記憶里肯定深深地刻著往日的威猛,它用只有威猛的動物才可能有的聲音恫嚇我。很有效果。它的目光充滿敵意,我不明白它為什麼這樣不友好?它的歹毒毫無來由。
他笑。我把笑忘得一乾二淨,因為我前面的那個山洞。他的話我聽見了,可是我不明白這些話的含義,我的腦袋已經不運轉了。
我以為昨晚他已經找到了我,他大概就不會瘋瘋傻傻地在村裡轉圈子了,他一定會重新回到原來的生活節奏,他應該在今早來爬山。
她說,天快黑的時候,她看到老啞巴一個人從山上走回來。老啞巴走過來又走過去。她認為老啞巴跟平時不太一樣。

我沒有別的選擇。我讓她轉告她們穿上衣服。我看得出她們三個年齡都不大,只是另外兩個乾癟瘦弱。她們三個人面目極其相似。
她說:「我不懂照相。」
我重新坐到卡墊上,心裏湧出莫名的溫暖感覺。我坐著,看著充滿月光的小窗,一點也不想睡,甚至不想躺下。我索性閉了眼。
他好像想了一陣子才說:「點心。什麼叫點心?」
我實在只是個寫小說的拉薩居民,時而有一點超出常規的浪漫想法;我讀過幾本書,了解一點人道的零星內容,於是我真的浪漫主義起來,天馬行空地瞎想一氣,再沒有比我更沒用的人了。我隔一段時間,總要像昨晚那樣慷慨激昂一陣子,發燒發熱,發一頓人生感嘆,發一堆大道理,之後就涼快下來,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夾起尾巴老老實實地做人。
我站在門口,進退維谷。我沒有看到女人們的臉。憑著一瞥瞬間的印象,我認定有男孩的女人還很年輕。我想我不該走進去。就在我轉過身的同時,一個聲音傳過來了。

十九

我聽到身後的那扇門開了。我站在那,我沒有回頭。我聽著她走下石階的腳步。
我注意到,上場打球的男人有一些已經不年輕;他們同樣分成兩伙。沒有裁判,因此比賽看上去一團糟,有點像橄欖球賽。
她的話使我惱火,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我不喜歡對我說這種話。我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非常重大的變化:她剛才也生氣的時候用了一連串的問號,一連三個「幹什麼?」這個發現使我無比欣喜,雖然別人會認為這根本算不了什麼。我知道這個變化的意義。我不知道是否該把我的觀察和發現告訴她,我沒想好。
也許他一直是個痴獃患者(這種生存環境無疑是培育痴呆症最適宜的土壤);也許只是由於一個說漢話的人的到來,啟發他壓抑了幾十年的說話慾望;也許發泄了這一次他就再也不會複原。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我已經躺了很久,我還有許多事要做。

十五

她說:「你知道他喜歡你。」
我一個人悄悄擠出人群。
他能在這個滿是麻風病人的村子里生活這幾十年,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何況他自願封住嘴做了啞巴!啞巴說話了,說了也就完了,就這麼回事。他到底是不是麻風病人,我無從確定,他的病徵不明顯。但我可以確定他是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他完全崩潰了。
我說:「我就要走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做|愛時的激|情。我知道這種激|情的後果也許將使我的餘生留下陰影,但我絕不會為此懊悔。我當時並不清醒,我的理智早被她的熱情燒成了灰燼。不過如果有機會讓我重新選擇的話,我還是不要那該死的理智。我做了一次瘋狂的奉獻。後來我們睡了,在夢裡我們仍然緊抱在一起,羊毛被使我們渾身汗津津的。我們睡得真沉。我真心希望就這樣一直睡到來世。
剛才的那一陣子,我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自己絕沒想到,置身麻風病患者中間,我會這樣從容。我覺得背後有人看我。
我想吻她一下,結果我只吻了孩子。我背著背囊出了小門,關門。又出了大門,關門。

我「噢」了一聲。她又說:「你去打球吧。男人應該打球。」
他充耳不聞,我以為他為了小心,怕隔牆有耳。我再一次放低聲音:「你不記得我了?」
我說:「我一個人來的。我不要醫生陪。」
我知道我走錯了地方。不過三個女人似乎都沒注意到我,只有那個男孩的眼珠往我這邊溜來溜去。女人們閉著眼,舒舒服服地享受著陽光的沐浴。我像所有敏感的年輕男人一樣,特別注意到她們有意把腿叉得很開,像專門曬那個地方。我當然不會盯住她們,我也沒有像個冒失鬼似的轉身跑開。
他說:「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槍。」
轉經的人們另一個與拉薩不同的,是她們沒有捻珠也不唱誦六字真言。她們幾乎是閉著眼在走,步履機械有板有眼,她們的年齡都不算小了,我估計沒有少於四十五歲的。當我剛斷定她不在她們中間之後,她跟在我後面進入了轉經行列。
昨天黃昏時出來以後,我經歷了多麼奇特的一夜加半天啊。能再回到她的房間,這本身已經是了不起的奇迹了。
你要吃東西嗎。你有再好不過了。我至少幾十年沒吃過點心了。好吃。我們再不回去就錯過吃午飯了。那好。我們就往溝溝里走。
她不看我,她像她們一樣閉著眼,兩腿機械地向前移動。別人那麼虔誠,我不好意思一個勁兒地東張西望。我盡量不扭頭,但我忍不住用眼角觀察這個莊嚴的場面。
他低聲說:「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槍。」
病兆使他們許多人看上去模樣相似,一樣的塌鼻樑,一樣的皮膚發亮,連兩眼距離過寬也都是一樣的。我格外注意到許多人斜視。
我說:「他剛從山上下來嗎?」
國民黨軍官帽。淫狗。痴獃相。
這時又快中午了。大狗在背後低吠。
她不理他,他也沒正眼看她一眼。他只一味看著腳下。她從他身邊走過去,彎身抱起孩子往屋裡來,他匆匆忙忙瞥了他們母子一眼轉身出了大門。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你有點累了。你的病沒好。你躺一下。我要出去了。」
我決定在靠近村子但又人跡罕到的地方找個能睡覺的地方。我找到了一條又窄又深的泄洪道,我在一個拐彎處埋下背囊和多數食品,只背了挎包和相機進了村子。
正如她說的那樣,村裡的居民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多了我這個生人。
半小時以後,我走在老啞巴踩出來的小路上。我故意穿上磚紅色羽絨服,我不緊不慢地往上爬,一邊爬一邊停下來回頭張望。早上陽光出來就暖和了,這時我覺得很熱。
我告訴她,我要在村裡住幾天。
她說:「沒有一個外來人住村子里,他們都是跟醫生一起來,轉了一圈又一起走掉。他們不住村子里。村子里沒有外人住的地方。」
孩子剛剛能走動,可是眼睛里卻有某種看了叫人心悸的老成。他扭著臉看我,一邊蹣跚地朝門外走。陽光照在他赤條條的身體上,使他看上去像有幾分透明了。
人的第六感覺經常驚人地準確。我一下認出了他。他見我回頭忙扭過臉去。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第二天早上會和我一起爬山。
除了她不在那個位置上,門后的情形跟昨天完全一樣。她的位置在裏面,現在那裡是她的兒子。另外兩人倚著牆半眯半睡,裸著下身曬太陽。她對我示意,要我到屋子裡去。
我說:「我想給你照相,行嗎?」
她說:「駝背的老人。他很老實。」
她的屋前,鐵皮爐子里噼噼叭叭地燃燒,給煙火熏得漆黑的茶壺沸騰著,散出好聞的奶茶氣味。我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我事先準備了睡袋和一些食品,我拿定主意自己解決食宿問題。我沒想好該逗留幾天,但我沒有當天就離開的打算。
我沒回她家,我想起前一天要辦的事。我想起她說他是珞巴人,怪不得他的話我聽起來有點特別。我想我大概可以找到他住的地方,村子總共那麼十幾二十多幢房子,我又在這裏待了一些時間。估計沒什麼問題。
她說:「山綠了又綠。」她拍拍男孩的腦殼,「他是到這裏生下來的。你進來吧。」
她這麼說,我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我就是傻子也聽得出她話里的自豪意味。
說不清道理,我覺到了將要離開的悵然。我第二次在黃昏來到籃球場。我雖然還沒決定明天離開瑪曲,但我憑直感知道這是我生平最後一次在他們中間。他們雖然和我們同時生存在這個星球上,各自的世界卻是彼此不相通的——他們是棄兒。這麼說很殘酷,事實如此。
遠景攝完我走進樹下的陰影,這時意外地發現有個男人坐在兩棵樹的夾縫裡。我非常驚奇居然會是他!那悅耳的聲音是他弄出來的。
「那麼還幹什麼?這裏的情形你都看到了——除了男人打球,除了和男人睡覺,你說女人還幹什麼?年輕女人沒有別人去轉經,只有我跟那些老太太們去。男人沒別的事可干,女人也一樣。讓你說,不幹這種事他們幹什麼?」
我做了一些關於拉薩的夢。我夢見了拉薩的朋友和八角街朝佛的康巴女人。涼雨把我從九-九-藏-書夢裡打了出來,真的下起雨了。
她還說他喜歡我,這話她昨晚說過了。

十六

村子北面的山非常高大,因而有一些山溝溝到山下時就變成了泄洪道。泄洪道把大塊漂礫灘分割成條條塊塊。
她說:「我不太知道。別人怕我們。」
我完全嚇傻了。我那時腦子裡什麼都不能想,我只是盯住黑森森的槍口。我記得它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像個山洞,我完全可以直著腰走進去。我能做的大概誰都能做,我伸手到背包里,把先觸摸到的一筒罐頭拿出來扔到地上。接著扔出來的有另外兩筒罐頭、一包巧克力和剩下的干點心。
我鄭重其事地點頭首肯。
後來證明我又犯了自以為是的錯誤。我忘了這裏的人們不止一次地看過電影。攝影這種事對於他們並非我想的那樣難於理解。她說不懂,說不要照相其實另有原因。那是后話。
「可惜只有六發了。真不錯,幾十年了。」
她馬上用手指著西邊。看來他還在村西的神樹造佛。她指著,並用另一隻手比畫,告訴我很高,我認為她在說那兩棵大樹。

公路傍江而行,附近百里沒有人居住。因此這兩幢石砌的小屋就顯得格外冷清。西邊的一幢是公路道班,瑪曲醫院佔了另一幢。而瑪曲村離這裏還遠,在十幾裡外的山腳下,和公路隔著大片的漂礫灘。從公路向北望,一眼十幾里無遮無攔,小村子看得一清二楚。把瑪曲村與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是條小路,彎彎曲曲的像條幹絛蟲。
她說:「是從山上走回來的,我看見他下午在山上。他過去上午爬山。」
我這時看到她身後有個男孩子,個子齊她胯高,精瘦得像個猴子。這孩子長得跟他一模一樣,只是瘦成一把骨頭。還有,這麼小的孩子眼睛太大了。孩子儘力往母親身後躲,又忍不住偷著看我。屋裡傳出一聲嬰兒的啼哭。她馬上丟下我和小男孩,轉身去照應嬰兒;男孩嚇得緊跟在她後面。我就勢進了屋子。
他把槍重新端在手上,我注意到他拿槍的是左手。他用右手撥開保險,然後他把左臂伸向空中。槍口朝天,他要幹什麼呢?
我和她站在離空地稍遠的地方。她表情安閑恬淡,手裡拉著那個蹣跚學步的男孩。我沒有拿出相機。
他和我一樣,他沒有馬上發現我在屋裡。他先轉身關了門。這時它突然快活地叫起來。我嚇了一跳。他用槍口對著我的全部細節,我仍然記憶猶新。我不想驚擾他,我決定先開口說話,讓他有個思想準備。
我說:「嗨,出了什麼事?」
我又猛烈地咳嗽起來,止也止不住,直咳到滿臉通紅頭皮發炸。這時她說話了。
我於是決定不再進到他的房裡去了。
她說:「夜裡外面冷。要下雨了。」
如果不是我在事前多方了解,我此時肯定要認為這是個被人遺棄的村莊。我知道不是。這裏至少住著一百二十幾個活人。我還知道這些居民不事耕作或放牧,他們吃的用的都由國家免費供給。

首先我語言不通,其次村裡沒人走動,各家各戶閉門不出,我沒有想到去敲人家的門。我空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決定回去問她。
臨睡以前,我又覺到了那種發生在心底深處的顫動。我開始把它當成了放縱的激動,我以為我過分累了。她已經睡得渾身鬆弛了,她的脹鼓鼓的胸膛和大腿貼緊我,我愛它們。我不在乎她乳|頭已經爛掉。我早就知道她的手指腳趾也都爛掉了半截。她是個溫馨的女人,這比什麼都要緊,我還知道另一件也很要緊的事——就是她愛我。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甚至想過留下來,留在他們中間,留在她身邊。
她堅持說:「要下雨,外面冷。」
這兩句話我馬上就聽懂了。我知道剛才的夢境已經過去,可我那時還不知道這個細節在我那部傑作裏面的位置。
比如這一次我為了杜撰這個故事,把腦袋掖在腰裡鑽了七天瑪曲村。做一點補充說明,這是個關於麻風病人的故事,瑪曲村是國家指定的病區,麻風村。
我盯住他扣在槍扳機上的左手食指,我看到它開始用力。槍響了。
她說:「上去吧。」
另外一種解釋也許能夠成立:他真的像村裡人說的,瘋了?就在這兩天里瘋了?
我不是個滿足於「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嗎」的海明威式的可以自己寬解愁腸的男人。我想了就一定得干,我幹了。海明威是個美國佬。
他也看到了我,他又那樣友善地笑了。這一次我知道了,他真的喜歡我,我更喜歡他。
不是有個哲人說過,「人到無聊比什麼都可怕」嗎?我被禁囿了兩天以至如此,那麼另外一些禁囿在此終年的人,他們的生活也許僅用無聊就不夠了。比如那兩個女人,我這幾天的鄰居。她們其實是她的鄰居,名副其實。我只不過是個外來人,是她的臨時房客。

她說:「你反正要走。你明天早上走吧。早上別人睡覺,我也睡覺。你早上走。」
我畢竟是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我受不了這個。我有羽絨服,沒有羊毛被我怎麼也能應付過去。我憑什麼?我一骨碌坐起來,用腳試探著找到鞋,我把羊毛被輕輕蓋到她身上,特別為她蓋上裸|露的小腿。
他的話我不懂,可我懂了他的手勢。他要我為他照相。我當然樂於效勞。我用手勢讓他繼續鑿雕石像,我從兩個角度拍下了他工作時的情態,然後又為他拍了全身正面留影照。
我把背囊重新埋好。我沒有先到她那去。
「你說什麼?」我心緒煩亂,我不知道她說的話的實際意義。
外面不冷。我在心裏暗笑她,她又說下雨又說冷,我睜著眼躺在睡袋裡看滿天亮星,一點也不冷。我的這處泄洪道位置很不錯,背風而且安靜,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的。
我想提醒她,為孩子們著想。我馬上又覺得這話太空洞。我緘口了。
我努力使自己不發出聲音,我背過臉什麼話也不想說。看來她也並不希望我說什麼。

我還在猶豫是否把照相機也拿出來的時候,他又突然笑了。「我以前就是干這個的。過了幾十年,我想看看現在的人。什麼都跟從前一樣,沒變,嘻嘻,沒變。」
我有點餓了,我不想餓著肚皮在村裡逛來逛去。於是我坐在石階第一級上,拿出點心慢慢咀嚼。一邊吃,我一邊想著下一步我該做的事。如果她不再接待我,我就要一個人闖這個世界了。我已經揭開了帷幕的一角,我自想可以最終進入其中。不過我也知道以後將更不容易,我知道全村僅有的兩個說漢話的人都不會幫我。語言不通,我能行嗎?
於是我坐在半山休息。我特別坐到一塊突出的山石上,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整片白褐色的礫石灘,看到礫石一直推進到江邊,看到江邊兩幢火柴盒似的小房子,看到暗綠色的穩穩流動的江水。對面的山迤邐起伏,比我身後的山要矮一些秀美一些,已經泛出嫩鵝黃色。
我說:「我明天再來。」
那種顫動帶來的不安,隨著滿天的陽光化入虛無中去了。早晨又是一個艷陽天。
我不說你們也能猜到,天公作美球進了,而且空心入籃。沒有網,太可惜了。
我說:「你男人呢?」
「那就不要懷,不懷!」
我感到了他的善意,他對我是友好的。我們一路往回走,路上彼此沒有任何交流。這時有種顫動從我心底處傳導出來,我無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不知道緣由,我只是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是大事。我們進村前分手,臨走時我送了他一瓶豬肉罐頭(和昨晚在她家吃的一樣的),他高興地收下,並且表示要送我一尊石浮雕。這真是意外。我心裏興奮得發抖。
這麼自信的人好像應該說些表現自信方面的話,好像應該對自己的小說充滿同樣信心。比如絕對不必像我這樣畫蛇添足硬要在現在強迫我的讀者聽我自報寫過些什麼東西。
「我爸親有錢。是我自己不想讀書了。這裏沒有人看出我讀過書。我爸親是個做生意的印度人。」
我說,他是你男人嗎?
「我在這兒等你好一陣子了。」
「我會說漢話。」
這一次我過慮了。他始終沒有從地上站起來,看來這次爬山傷了他元氣,他太老了。
「沒有人知道誰為什麼爬山,沒有人知道誰為什麼轉經,沒有人知道誰為什麼曬太陽。」
「你睡一會兒。你白天總要睡一會兒。」
她不說話,我也懶得開口。她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後出了屋子。我透過窗子看到她又回到她們中間,回到她的位置,把孩子放在懷裡,解開衣服給孩子餵奶。她與另外兩個女人不同的是她穿了一條褲子。
她說:「啞巴總是盯著外來人,別怕他。」

十八

他汗如雨下,滿臉驚恐。我突然從心裏湧出憐憫。我深知他不值得憐憫,他心裏有鬼,這樣拼了命地爬山是他自找的。他實在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生活,那樣起碼他不至於整個一生都提心弔膽。
最後出了村子。
我不說話。後來也沒人跟我說話了。就不要問這個了。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關係呢。這麼多年我沒有名字一樣活著。他們都不叫我。沒有人知道我叫什麼。他們當我是個聾子。
她扶我躺下,自己走到外面。

十七

「他是個能幹的男人。」她這樣總結。
午飯是矮個兒去取來的,是個搪瓷缽,舀了滿滿一缽糌粑面。矮個兒女人又拿了一缽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兩個人不聲不響,各自用水把糌粑捏成團,之後放到嘴裏一塊,有板有眼地咀嚼一陣,最後揚起脖子費力地咽下去。
不過我記得,在睡著以前我決定明天早一點到村後去等那個每天爬山的啞巴老人。
我就勢告訴她,我可以把她也留在這樣的東西上。她搖了搖頭。
我搭乘一輛運貨卡車,在離道班很遠的地方先下了車。我為了不驚動兩位醫生,就從下車的地方徑直向北往瑪曲村跋涉。我相信醫生絕不會想到我的侵入。

二十一

出門以前,我想起一件事。
我說:「你到過拉薩嗎?」
那點燈光一直在前面眨眼,好像小時候常捉的螢火蟲。我走著走著,竟做起夢了。我夢見幼兒園裡的小情人,我們睡在一個木床里,蓋一條兒童絨毯,後來我尿了。她大哭起來,後來我忘了我是不是也哭了。我知道我困了,我是困了才尿床才做夢的。還因為螢火蟲,因為已經到了跟前的燈光。
她說:「那個矮的是痴獃,高的腰壞了。她們都不能生孩子。」
她說:「村裡的人不會注意你。別人的事跟他們沒有關係。來送糧食的和來放電影的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不注意別的外來人。」過了一會她又說話了,「你要到村裡去。外來的人都在村裡轉來轉去。他們都有醫生陪著。你只有一個人,沒有人陪你來。」
強烈的陽光使我自以為重新回到了我生活過三十多年的那個我熟悉的世界,我從他的小房子走向西邊有樹的地方,我不願再去想他,我努力把有關他的全部細節忘掉。
她說:「聽說換了兩個,我沒見過呢。」
她說:「他是村裡年齡最大的,他一個人住在村西南角那個小房子里。他不和別的人來往。他每天一個人往北面山上爬。」
「這種事情由不得女人,你應該明白。」
一路上我幾次勸自己不要心慌,要穩住腳步。我步子卻一次又一次加快,我真怕了。
他在不知不覺中消隱在山石中了。他再出現的時候,手裡的槍已經不見了。他好像已經忘了我,不再理睬我,從我身邊輕盈地跳著下山了。跳動的身影在山石中時隱時現,就像個放羊的男孩子。他個子高大,這時顯得瘦小。
「你肯定不相信我有一支槍。」
我看得很清楚,對於她來說,她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她是自由的,她屬於她自己。而他似乎對此沒有表示異議。
背囊很重,路很遠。我一路走一路喘,我看到前面遠處有一點燈光。
我當時後悔自己太冒失,不過我的確來不及多想。我站在場外偏東一側,離球籃少說也有十步遠,我運足力氣,壓腕將球投出。
村子中部偏南是一塊空地,空地兩端各立著一個簡易籃球架。黃昏時分,人們陸續匯聚到空地附近。這大概是村裡唯一的公共場所。
我回到她的房裡,她已經睡著(或者故意裝出睡的樣子)。我輕手輕腳拿起背囊,又用手電筒在地上照了一圈。我最後把手電筒關掉,並排放到剩下的三筒罐頭旁邊。
狗顯得特別快活,愈發伸展開肚皮,並且儘力叉開兩條後腿。我看出這是條母狗,好像從來沒下過崽子,因為三對小奶|子像公狗一樣小而乾癟。沒下過狗崽兒的老母狗極為罕見,至少我從沒見過。我又一次先開口了。
我站了一下,等著他再次回頭。他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待。他用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敏捷迅速回頭看了我一下,然後再也不回頭地走進人群。太陽已經走到山脊上,天就要黑了。
我老婆是個新聞記者。在一次會議採訪中她認識了一位女醫生,她在麻風病醫院工作了一年多時間。我老婆聽她講了一些醫院的事,回到家裡又告訴我。我老婆和我無話不談。
有人跟在我身後。距離還遠。
我終於引起了瑪曲村民的關注,所有的人都在為我叫好。我成了大家目光的焦點九-九-藏-書,所謂眾目睽睽。我當時後悔的就是我自己暴露了。
我不想跟著他,但我註定要到他住的地方去一次,這是后話。
我一直不想這些事。這些事現在想起來好像跟我沒有關係了。也許不是關於我的。其實我的別人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我讀過書,我認得許多漢字。」
我又咳了起來,嗓子像裂開一樣痛。瑪曲村成了一件往事,彷彿隔了很多時間。我記不得那個女人的模樣了,可我盼著她來,盼著馬上回到她身邊去。我隱約記得我打開睡袋鋪到屋裡地上,我堅持睡在地上,結果睡在睡袋裡的是那個男孩。我還記得她給我嘴裏塞了白色藥片,好像是她問醫生要的,好像她說來的是那個女醫生。我還是第一次喪失時間概念,我的感受時間的那根神經肯定搭錯位置了。那個晚上我發了一夜高燒,天亮時我才沉沉睡去。後來她說我整夜都在說話,又說不清楚。她說她一夜沒睡。我就這樣成了她的病人。
太陽愉快地懸在頭頂,她的小門和石階完全被小片陰影籠罩了。那是一塊多麼涼爽多麼叫人愉快的陰影啊。
我說不准我這時的感情。也許他曾經是個罪大惡極的逃犯,也許他什麼壞事也沒做過,無論如何他自願躲進瑪曲村肯定有重大隱秘。我不想知道他是誰,不想知道他干過什麼。我只是不能容忍他選擇的這樣一種生活。
有人說我是為了寫小說到西藏去的。我現在不想在這裏討論這種說法是否確切。我到西藏是個事實。另外一些事實是我寫了十幾萬字有關西藏的小說,用漢字漢語。我到西藏好像有許多時間了,我不會講一句那裡的話;我講的只是那裡的人,講那裡的環境,講那個環境里可能有的故事。細心的讀者不會不發現我用了一個模稜兩可的漢語詞,可能。我想這一部分讀者也許不會發現我為什麼沒用另外一個漢語動詞,發生。我在別人用發生的位置上,用了一個單音漢語詞,有。
我密切注視事態發展。
她說:「我懂。我不照相。我不懂照相。」
「你說的什麼我不懂。你再說。」
我說:「是的,明天早上。」
後來他不再轉小路,他回自己住處去了。
「那,那——為什麼——不避孕?」
我從心裏推測了一下時間。解放西藏是一九五〇年,也就是說他在三十六年以前就進了瑪曲,那麼他為什麼躲到這裏來呢?難道他不知道麻風病會傳染?如果知道(估計他不會不知道)還要進來,那麼可以假想他在躲避生死攸關的追捕,進一步可以假想他犯了大罪(不犯大罪不至於冒這麼大風險——我的推理)。那麼,如果這種推理能夠成立的話,他也許是國民黨的一位要人,或許這位要人在解放西藏的時候神秘地失蹤了。他在這裏潛伏了三十六年了,他已經是個壽數極高的老人了。
她說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看她沒有鼻子的兩個鼻孔。我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我甚至忘了恐怖。我只是覺得她臉上的這兩個小洞非常滑稽,滑稽到荒唐的程度。
我是男人,應該是我。我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她把手放到我手上,我們不約而同地在手掌上用力。什麼都不需要說。她全身光著,我們幹嗎還干坐在那兒?讓羊毛被把我們兩個人一起覆蓋吧。這個瑪曲村之夜是溫馨的。
他驕傲地補充說:「二十響盒子。」
我從石叢中閃了出來,心平氣和地站到他跟前。他看到我就泄氣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就在這時事情發生了戲劇性變化。爸爸單方面地放棄了遊戲,把兒子放到地上。兒子的笑凝在臉上,叫人難以忘懷。爸爸變得惶恐,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原來是她回來了。
我卻不能那麼達觀,我甚至不能忍受在想象中她屬於別的男人。我不是她的男人,我只是她的房客——一個男房客——如此而已。可我自作多情,心裏打翻了醋瓶子。她為他生了孩子這個現實使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了。我居然為了爭這口氣,認真地盼她也為我懷上孩子,頂好也是個男孩。我相信准比他的兒子要好。想到這些,我幾乎不再想找他了。
「你不記得我了嗎?」我小聲問他。
當然肯定也有另一些人寧可不當作家也決不會鋌而走險走我這一步。不走就對了。羡慕的不必羡慕。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是我既然在沉睡,又怎麼能去希望呢?我向來不問自己這類傻問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她已經到了我身後,我仍然沒有回頭。我似乎像個孩子,以孩子的方式賭氣,我絕不首先跟她說話。
我這麼想的時候,心裏開始發抖。假如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現在已經落到他手裡,恐怕凶多吉少。不過他似乎無意與我為難,我站在他身後,他一點也不戒備。他一副痴獃相。
我正考慮是否與她道一下別時,她抱著男孩向我走過來了。她腳步很重,在地上踏出咚咚的聲響。她來到我跟前,把孩子放到地上。
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麼一點聳人聽聞。我用漢語講故事;漢字據說是所有語言中最難接近語言本身的文字,我為我用漢字寫作而得意。全世界的好作家都做不到這一點,只有我是個例外。
我站到村西,我看到有幾個人往村裡來;是那些老年婦女。我沒往前走,我不願破壞這裏所有現成的東西。這條路是一腳之路,我迎面過去勢必另外踩出一條路。不能那麼做。
我不回頭。我知道那是誰。我慢慢走,等著他逐漸走近。他不走近,估計他也放慢了步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我決定給他來個突然襲擊。
我不想睡。她為什麼告訴我這個?她說話坦坦白白,從不閃爍其詞。而且我早就注意到她用語非常簡單,但是同時又非常特別。她說話沒有疑問,還原成文字沒有問號。我是個寫小說的作家,我格外注意人們說話的情形,我知道她的情況極為罕見。她的思維跟我們絕大多數人不一樣,我們的思維儘管跳躍幅度大,總是有問號。沒有問號的思維真是一樁奇迹。對她來說,現存的一切都是現成的,一目了然沒有任何問題。剛才她說她讀過書。
他已經到了跟前了,我聽得見他的喘息。
房子都是石塊砌的,典型的農區藏式房,平頂而低矮。房子格局分佈與其他村子都沒有什麼兩樣。土路,多半都很狹窄,看來不是車馬道。我在村子里閑逛,我沒見院子里有人,我走遍了村子沒見到一個人影。我拿定主意不輕易走進人家的院子和房間。
她說:「我不懂照相。」
我沒有把握。可能是因為坐在陰涼的石上的緣故,我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咳就是十幾次,連續不斷,使我喘不過氣。一陣劇咳之後,我感到肺里又熱又脹。我大概病了。
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鼻煙,可我看得出這是她們極其重要的一份精神享受。高個子又在重複剛才的準備動作,不過這一次她是為同伴準備的。當她把拇指伸向矮個兒鼻孔時,我看得眼睛都濕潤了。矮個兒的鼻涕沾了高個子的拇指,高個子全然不顧。她像自己吸一樣專註,一直凝神看著矮個兒打出噴嚏。
「他們不知道你為什麼爬山。」
這個晚上我沒有睡意,我想大概是因為體力逐漸恢復的緣故。我照常先躺下,我蓋著母子倆僅有的一床羊毛被。我為了不使她在意,把臉轉向裏面,我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你為什麼沒去爬山?」
我寫了一個陰性的神祇,拉薩河女神。我沒有說明我在選擇神祇性別時的良苦用心。我寫了幾個男人幾個女人,但我有意不寫男人女人乾的那檔子事。我寫了一些褐鷹一些禿鷲一些紙鷂;寫了一些熊一些狼一些豹子一些諸如此類的其他兇惡的動物;寫了一些小動物(有兇惡的)如蝎子,(有溫順的)如羊羔,(也有不那麼溫順也不那麼兇惡的)如狐狸旱獺。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說這個。我沒告訴她我準備睡在什麼地方,莫名其妙。還有,現在滿天湛藍,剛有幾顆亮星在閃爍。
我當然還寫了一些我的同類的生生死死,寫了一些生的方式和死的方法。我當然是用我的方法想當然地構造這一切。大概我這樣做是為了證明我是個不同凡響的作家。誰知道呢?

下面我還得把這個杜撰的結尾給你們。說一句悄悄話,我的全部悲哀和全部得意都在這一點上。
我咬住牙不休息,我真是累得要死。累得要死我還是不放下背囊,我連腳步也沒停過一下,我知道我要停下來準會再也站不起來。
我說:「你抱著孩子,我給你們照相。」
他只顧低頭為狗搔癢,我看不見他的臉,可我看到那狗的發|情一般的神態,我心裏咯噔了一下。我不敢想那種假設。
我說:「二十響盒子,我相信。」
剛才這一聲槍響,我就全明白了。
我第一個念頭是要搖頭拒絕,但我馬上否決了這個卑劣的想法。她不是我什麼人,她甚至不是我熟悉的那個世界中的人,我有什麼權力——我為什麼?
我想起她坐在門檻等著我回來,想起她關了門以後我的胡思亂想。我覺得我認識她已經一輩子了,這些事是那麼遙遠又那麼親切。我弄不明白她怎麼把我的背囊找回來的,還有她像先知一樣告訴我那天夜裡會下雨。想起下雨我仍然禁不住從心裏打戰,我於是又想起厚厚的羊毛被沉重地壓到身上時那種感覺。我這時覺到了羊毛被的溫暖又帶點膻味兒的覆蓋。我不睜眼,我怕我再從那種感覺中走出來。
我不敢誇口我是唯一敢這麼乾的人。因為我進瑪曲村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另一個這麼乾的。他說他也不是第一個。
更有趣的是沒有一隻狗朝我吠一聲,連狗都沒興趣理我。我感到由衷的悲哀。
病區沒有任何形式的圍欄,這樣它既不能防止病人外出,又不能防止外人進入。我就是鑽了這個空子。
我意識到她在說什麼,我不能再心不在焉地隨便答應了。我是個籃球好手。不過這時我無意以此來向她炫耀。
「我看你有八十歲。聽見了嗎八十歲?」
我傾向藉助現成的事物來假設。我喜歡時間上用七;重複的經驗,六比較合我的意。我憑直感斷定,我在瑪曲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半,我就假設是四天吧。那麼今天應該是第五天。說實在話,我不太喜歡五,這是個帶著陰鬱色彩的數字。不過這沒辦法。
「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爬山嗎?」
我只能重新轉回身去,這時我看到了那個有男孩吃奶的女人的臉。是她在對我說話。
她的話自相矛盾,不過我猜到了她要表達的意思。她是說她知道(懂)照相這件事,但是她不懂為什麼照相會把人移到東西(紙)上面去?她不要別人給她照相。我記起一本書里寫過一個類似的故事,說的是沒經過現代文明的人見了照相,以為是攝魂術,以為照相之後人的魂魄就被裝到那個小盒子里(照相機)去了。我知道這個細節在我未來的那部傑作里將要出現。看來她曾經見過照相或攝影或攝像。
這就是他昨天一直在刻鑿的那尊。一對極度誇大的眼睛,完全是表現派技法;鼻子只有又短又窄的一條,沒有嘴,卻有一個尖削的下巴。奇怪的是前額。寬寬的額面正中,非常形象地用刻線畫出一座山。
她說:「我不照相,我不懂照相。」
你真有眼力。這裏沒有人看出我讀過書。我爸親有錢。是我自己不想再讀下去了。
我凍壞了。我覺得自己身上很熱。
這是我們談話中首次提到病的名字。
我決定,這件事由她來決定。
她搖頭。我覺得她好像聽出了我的問話,她搖頭不是表示聽不懂,而是告訴我:不在。
後來我想起告訴她,打球的小個子男人要送我一尊石浮雕像。她輕盈地笑了。
她說:「你要問什麼就問什麼。我比那些醫生知道得多。」她說話中間總要間斷,我過了一段時間才逐漸習慣了。「我住在村裡。」
地上,卡墊上,我沒有發現槍放在什麼地方。我看到了那頂嵌著青天白日帽徽的軍官大檐帽,已經被人踏得稀爛。無疑是他乾的。
村子向西有約步行需要一小時的路程。
缺月已經走到中天,白生生的,瑪曲村沐浴在清朗的月光中。路很平,我於是小跑著穿越整個村莊。我的腳步聲驚動了夜遊的野狗,結果此呼彼應,全村一片狗吠聲。
好像她們每個人都規定了轉一定圈數,我看著先來的陸續走了,後來的也都走了,看太陽應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我成了轉經人中最後一個。她也已經走了。她走時也沒看他或看我一眼。我覺得神清氣爽,心情也平靜得像一泊碧藍的湖水。如果不是他向我擺手,我也許會繼續轉個不停。
這些事都讓我碰上了,該著我當作家。誰碰上是誰的運氣。我得說我運氣不錯。
有整整兩天時間我足不出戶。她不允許,另外我也確實非常虛弱。
我不講語言學教程,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地勢漸漸高起來了,我一路上坡,有點喘了。我站下歇息,回頭看瑪曲村。瑪曲村了無生息,像一小片被遺棄的廢墟。瑪曲村處在一大片泥石流礫石灘上的邊緣,遠看那些小房子很像一些大塊漂礫。這片石灘上很少泥土,因此也很少綠色的草皮。這裏很像一塊年輕的泥石流灘地,好像剛剛發生過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身後那兩棵大樹提醒我,上一次山川劇變至少是千百年以前的故事。
他顯得非常沮喪。把乾糧往石頭上敲,逐漸敲成了碎末。他抬頭看看我,接著敲第二塊乾糧。他這次不抬頭了。
我收回目光,我看到那個小小的人影在村子里快速移動,我知道他來了。我到底成功了一次。他已經出了村子來九九藏書到山腳下,我有意要他著急,就起身奮力朝山上奔去。
隨著一聲應答,門從裡向外推開了。出來的女人個子極矮小,但模樣秀氣而且年紀輕,一身典型的珞巴女人裝束。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肯定不是麻風病人,她對我的來訪顯出驚詫。她相對來說膚色白一些,看來很少出門。我只能用漢話問她。
她說:「是他的兒子。」
「你說你讀過書,你說認得許多漢字?」
如果我不是自作多情,我敢斷定他是在找我。我是知道他一些底蘊的人,他一定後悔讓我知道,他慌了。也許他要做出什麼舉動來彌補他的饒舌,我想起了兩天前的上午,想起那個可以直著腰走進去的山洞,我覺得汗毛孔發炸,頭皮針刺一樣鑽心地癢。
我是過了好一陣才發現問題的。我的手指不再指他,他仍然瞳仁併攏一副對眼相,我叫他喊他都沒有效果。我知道出了毛病。我兩手抓住他的小腦瓜晃了兩晃,還是老樣子。我真的急了。我想起一個著名的故事,講一個老朽文人中了狀元歡喜瘋了,被他丈人一個嘴巴打回清醒境界。我沒有多想,抽手一個嘴巴,他立刻大哭起來,惹得那兩個遲鈍女人也一起扭頭往這邊看。我一看他嘴裏流血,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不過畢竟這個嘴巴結束了關於小對眼兒的無聊故事。
她毫不猶豫地說:「這個是你。」
我進到屋裡,我又猜錯了,她不在,說明她不是去找他。我坐到卡墊上,透過窗子看那幅天倫之樂的圖畫。
她說話時全不放低聲音,我們周圍擠滿了觀戰的人們。她不在乎,我臉卻紅了。
走近時,我看出了她一個人坐在門檻。她一動不動,她的剪影就像一幀剪紙作品。在我走進了這幢房子的陰影時,她站起身走入門內並且把門關了。我站在石階前,一時愣住了。
從到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這條路就是我踩出來的。這種地方沒人來。你累了就歇歇。上面的路還遠。我儘可能走得遠一點。我不放心那支槍。走吧。一會兒累了再歇。
我繼續向前去,到神樹已經沒多遠了。
那條狗像一堆破布,看不出絲毫曾經有過生命的跡象。一個生命的結束就這麼簡單。
他像變戲法一樣,突然從一個可憐的老人變成荷槍實彈的強盜。他動作迅捷模樣兇狠,我從聲音和外形可以斷定他手裡的是真槍。他用槍口對著我的臉,我想起他說的彈夾里還有七發子彈。我的腿突然哆嗦起來。
有時,男孩也自己走出去,走到她們倆跟前。這種時候離男孩近的人必定要伸出手,拉住男孩的小手。我注意到,她們都不抱他,可是看得出她們也都愛他。她們願意把自己的時間勻出一些給他,假如他有事要她們幫忙,我想她倆誰都不會拒絕的。
「我不說話。後來也沒人跟我說話了。他們當我是聾子。叫什麼名字有什麼關係呢。這麼多年我沒名字一樣活著。我爬山他們都當我是傻瓜。」
我躺了兩天多,心裏無聊得要死,我很想找點夠刺|激的事。我希望它撲上來,好給我一個痛打它一頓的理由。看它那副凶模樣,我估計我再向前一步它就不讓了。我因此向它前進了兩三步,奇怪的是它居然沒脾氣了,它不再吠叫。我再向前時它開始蜷縮起身體,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它的眼神仍然是陌生的,這是個可憐的傢伙,我沒興緻理它了。
毫無疑問,我只是要藉助這個住滿病人的小村莊做背景。我需要使用這七天時間里得到的觀察結果,然後我再去編排一個聳人聽聞的故事。我敢斷言,許多苦於找不到突破性題材的作家(包括那些想當作家的人)肯定會因此羡慕我的好運氣。這篇小說的讀者中間有這樣的人嗎?請來信告訴我。我就叫馬原,真名。我用過筆名,這篇東西不用。
我說:「他一個人在這兒嗎?我是說,他在這兒還有親人嗎?」
他走到卡墊跟前,用手為狗肚子搔癢。
我不在乎它。我甚至不在乎有犬牙的猛犬——我摔跤拳擊都搞過,一條狗算不了什麼。憑它沒牙的老樣子,它的吠叫有點裝腔作勢。我覺得很滑稽。它卧的姿勢很特別,細看我才發現它只有一條前腿。是個殘廢,看來在他這裏領殘廢津貼。我之所以不厭其詳地寫它,是因為除了它,這間屋子裡就再沒有什麼可以一提的了。另外它的確引人注目,當然這裏面另有其他因素。它的耳朵被人用剪子齊根剪掉。
她不想照,我只得作罷。
她說:「你常說我不懂的話。」
下午的陽光曬得人快乾枯了。村子里靜悄悄的,沒有馬牛羊豬雞這類常見的禽畜,只有一些在陰涼處躺著睡覺的狗。
她說:「早上吃糌粑的時候。」
「怎麼不一樣?」我問。
估計他短時間很難恢復,我先下山了。
她說:「我到過昌都。聽人說,拉薩比昌都還大,我想拉薩一定很大。」
我乍著膽子用手碰了他一下,他抬起頭,完全是一副痴獃相。這不可能是裝出來的,我憑我的全部經驗起誓。我懷疑自己的記憶,我不知道幾天前山上的一幕該怎樣解釋。他和她鄰屋的矮個兒女人完全處在同一智力水準上,莫非他和他的槍只是我的妄想?我得了可怕的妄想症?我偷眼看卡墊下,那頂大檐帽明白無誤地在那裡,到底見什麼鬼了?
我大笑起來,他也和我一起笑個不停。
從昨天上午去神樹,我已經把老啞巴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我睜開眼第一個念頭就是複習昨天在老啞巴家的情形。
我有手電筒,我想我應該搶先把槍找到,這樣就可以避免事態進一步發展。我先他一步邁進屋子,同時按亮手電筒。
太陽又升起來了。
我不明白他在家裡還怕什麼,他即使真的瘋了,他說話的功能並沒喪失。他總該說點什麼吧,特別是瘋了以後神經中樞紊亂,控制系統失調了,他不會再怕暴露真實身份。而且他不理睬我,他為什麼拒絕承認我呢?
我回頭時,已經看不到老啞巴了。但是為慎重起見,我還是躲到一塊巨石後面去休息。我心情緊張,加上累,總感到心裏抖個不停。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因此又一次產生了毫無來由的不安。我眼也花了。我看著整個礫石灘正滑離大山。我恨這種感覺,我寧可累一點再累一點。我繼續往山下去,也不時地回頭看看,我看不到他的影子。
「你媽媽呢?阿媽——母親?」
我說:「我也說漢話。」
她說這樣太重了。我說沒問題,背得動。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而且我也注意到這房子沒有他的石刻作品。我決定再去神樹。
我最多被允許走到她房間門口。我坐在那箇舊木椅上百無聊賴地觀望這個小小的屋頂平台。我從早到晚地看著兩個鄰居,倒也發現了一些非常有趣的現象。
她比另外兩個多一點生氣也豐|滿得多。我跟著她進了他們的房間。這一間都是她的,她和她的孩子。我猶豫了一下坐在一個木椅上。
「你多大年齡?」
我從挎包里拿出隨身帶著的小相冊。我找出一張我的彩照指給她看。
她說:「你瞧不起我吧。」
那個塊頭大的告訴我,說夜裡有泥石流,北邊的山塌了半邊。我一下躥起來跑到門口,只見滿眼鋪天蓋地的漂礫,不過漂礫已經不再滾動了。我再沒看到瑪曲村,我想泥石流一定也把那兩棵大樹翻到漂礫下面去了。
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我馬上意識到我犯了錯誤。那兩棵樹很高,我只是遠遠看過它。
她說:「他走得慢。他平時走得很快,你都見過的。今晚他走得慢。」
「說你第一眼的直觀判斷。不要憐憫我。不要說那些想使我高興一點的話。你告訴我實話。你應該知道這沒有關係的。」
她說:「我陪你到村裡去。你可以問我。」
空氣劇烈震動起來,近山遠山充滿迴音。我覺得整個世界在看我們。山下的瑪曲村這時正沐浴在中午陽光下,它顯得很小,小得不真實了,像沙盤上的模型。村裡看不到人,但我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們倆。
這天夜裡,我問她:「我聽說,好像,病……我是說你們,你們的病,傳染?」
我決定連夜動身。
她說:「你不知道他是珞巴人。」
(請注意上面最後一個分句。我在一個分句中用了兩個——可以。)
我說:「有人玩籃球嗎?」
她是村裡唯一會說漢話的人。
我下山的時候,我才想到關於所有的麻風病的問題。他是個麻風病人嗎?他已經在這個滿是麻風病人的地方生活了幾十年。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遇到他,為什麼先不進村子。
我說:「他們走路都慢吞吞的。」
我當時點頭了。其實我不知道。他待我比較友善,這我看得出來。可他肯定看得出我和她的關係,他會不會認定我搶了他的女人呢?我不了解這裏的習俗。不過我估計世界任何地方的男人都不會對這類事安之若素的。他會例外嗎?她誇他能幹時,我反正心裏不舒服。
她說:「你明天早上走。」
「她們不懂,你也不懂?!你不是讀過書嗎?你為什麼也要生?你太不負責任了。」
準確地說,這不能叫樓,它只不過是兩間小小的房上房罷了。住人的小房間建在東廂屋頂上,又在正房屋頂北面壘起一道一人多高的石牆。正房屋頂成了這幾個女居民的日常活動場所。住房在東面,西面則堆放著一些用來做燒柴的矮棵植物。看來這裏沒有居住男人。
我說:「醫生每天都到村裡來嗎?」
槍聲就是這時響起來的,我知道終於出事了。我說我要出去一下。我走到門口時,她用我剛好聽得到的聲音說:「你早上走吧。早上我睡覺。」我鄭重地點頭應允。
晚飯我拿出一筒豬肉罐頭打開。我看著他們母子幾下就吃光了。我心裏很痛快。她有點不好意思,說:「好吃。」
我機械地重複了一句,五月四號。
我有一尊那樣的石浮雕刻像,是件珍貴的珞巴藝術珍品。我就不講來歷了吧。
他的房子非常矮小,且沒有一般藏式房屋必不可少的院牆。他的背駝得那麼厲害,肯定與長時間住在這個小房子里有關。
我給自己下了口令。我按口令也按規範向後轉走,我們面對面了。我大步向他走過去,我認定他會驚慌失措,他不會料到我這一手。我很快走到他跟前。我站下了。
氣溫很低,我露在外面的臉是最敏感的溫度計。我的鼻尖冰涼,身子在羊毛被下蜷縮成一團。這時我看到她露在外面的腿下意識地往裡收縮了一下。她肯定比我要冷得多。
以我們看來,她的話里暗示著某種東西。我得說這是我們的錯覺。她不是我們熟悉的那一類女人,這是我在以後幾天里通過接觸觀察得出的結論。
她在一旁像是解說:「男人到了晚上都來打球。」
我想在這個有槍又裝啞巴又說漢話的老人家裡發現點不同尋常的東西,我仔細察看房間的幾個角落。除了鐵皮爐子、鋼精水壺和一堆趴地松燒柴,還有一雙破得不能再破的老式皮鞋、一個藏式方桌、一個木桶、一個唐古(糌粑口袋)和兩隻木碗。牆壁上光禿禿的,沒有粘貼任何東西。如果說這個房子里能藏點東西的話,我估計只有卡墊木架的下面。
我想溜出來,我不能坐以待斃,也許有機會逃出一條命。我想,他反正不理我,我何不試試運氣?我拔腳的那個瞬間,又瞥了他和老母狗一眼。我被那情形震駭了。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正摳進狗的陰|部。它舒服地閉著眼。
我現在就要告訴你我寫了些什麼了,原因是我深信你沒有(或者極少)讀過這些東西。別為我感到悲哀(更別替我不好意思),順便告訴你,我心安理得泰然自若著呢。
接下來發生的事使我來不及多想,籃球不知受了什麼東西吸引,突如其來滾到我腳下。我用腳尖一踮,球就到了我手裡。
她說:「他們用不著快走。」
「不生也得生。也許我又懷上了,懷上你的,用不了多久我又要生了。」
第一個有人的信息是從村裡最後一幢二層樓院里傳出來的。我這時已經轉到村后。這是村裡唯一的樓房,上樓的石階在北面。我聽到的是孩子的哭叫聲,聲音尖利。我毫不猶豫地走上石階推開門。我沒想到我會看到女人們。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敲開門的;我甚至不記得那兩個藏族養路工怎麼睡到一鋪卡墊上,把我安排到另一鋪卡墊上睡的。我反正困得睜不開眼了,稀里糊塗地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
我肯定地告訴她,我要在村子里住幾天。然後我說:「我不會藏話。我只能說漢話。」
「她們沒別的辦法,她們只得生了又生。」
有一個年輕的男人拍著籃球從南面的房子轉過來,立刻有另外一些男人響應。他們吹口哨,叫喊,顯出了出人意料的生氣。
我單膝跪下,把臉側貼向地面向卡墊下觀望,我發現有件東西。我看不清是什麼,但可以斷定不是鞋。我走近卡墊,它更怕了,竟將肚皮翻過來向上,恐懼地抖個不停。
那個瘦小的回過身擰開了收音機,我卻心不在焉看著北面。「……我們現在是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在這裏向廣大觀眾朋友轉播——由《中國青年報》主辦的北京五四國際青年足球邀請賽開幕式的實況——朋友們,這一次參賽的有世界足壇勁旅義大利隊、西德隊、巴拉圭隊……」等等,是我說的等等。

村裡有兩幢木頭房子這我早就知道,只不過沒格外注意就是了。看來這兩幢房子應該住的珞巴人。
「我是個啞巴。這裏的人都當我是啞巴。我怕我早把漢話忘了。跟你說話的時候我敢肯定我還記著。你看我有多大年齡。」
天近中午時開始熱起來,又是矮個兒先動手脫了褲子,接著敞開懷,讓太陽盡情撫摸。高個子脫得晚一些,她比矮個兒更瘦,九*九*藏*書她們已經曬得非常黑,膚色看上去已經完全沒有質感了。我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樣迷戀陽光。
他用一隻手拽狗後腿,像拋棄垃圾一樣把它扔到房前的曠野上。從他的動作里我看到了他心底的厭惡。他沒拿槍。
實話說,我現在住在一家叫安定醫院的醫院里;安定醫院是對外名稱,所有知情的都知道這是一家精神病院。我住在這裏寫作。我周圍是些老人,這是老人病房。房間里很乾凈。大約是個二十平方米的房間,有六張病床。
這裡有鏡子。有水。我每天都能看到我。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顯得衰老。我不知道別人到我這個年齡時的樣子。你告訴我實話。你應該知道這沒有關係的。我早就從你們的世界里退出來了。那個世界是你們的。
我的打擾一定使她煩了。我在她家妨礙了她的正常生活。我是否應該考慮不再住她那?這兩天我睡卡墊,孩子睡睡袋,好像她一直沒睡過。我睡下的時候,她坐在地上拍孩子,我醒時她已經在屋裡屋外做什麼事了。這幾天我非常能睡,躺下一覺到天亮,夜裡即使天塌下來,我也只能稀里糊塗睡著去死。
我沒法把那個大檐帽、那支盒子槍和眼前這個又瘦又駝的乾巴老頭聯繫到一起。我尤其想不出他怎麼度過了這三十多年。
白天她經常出去,有時帶著孩子,有時就把孩子留在家裡。留在家裡的時候,孩子很少自己到兩個女人那兒去曬太陽,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卡墊上看我。我也看著他。我覺得他在研究我,被一個大約一歲的嬰兒注視不是件叫人愉快的事。他目光深不可測,額頭上有三道淺淺的膚紋。我喜歡和他對視,這是一種可以愉悅心性的遊戲,前提是你不要總是認定自己被對方猜度。我在心裏單方面約定,比試看誰后眨眼,一次不行,要比九十九次。
不行,他的石刻太讓我著迷了。況且我已經送過他禮物,接受他的禮物,我以為也在情理之中。雖然我深知彼此的禮物不是等價物,但我沒道理心安理得地借用交換法則平衡內心。我不想那麼多,我反正一定能找到他的住處。
我在瑪曲村裡要找一個人可沒那麼簡單。
有那麼半天時間我做到了。因為神樹。
我的眼睛又澀又疼,我就不該進行這種遊戲。這個遊戲的唯一好處是我忘記被這個小精靈研究,被他研究可是太不舒服了。
這裏的人大多面相淡漠,一副無所欲求的樣子。我覺得那些繃緊的皮膚並不如剛見時那麼可怕。夕陽的黃色光芒照在這些臉上,使它們更富幻想色彩。沒有人對別人表示關注,這個發現使我一直緊張的神經慢慢鬆弛下來了。
我說我看到了他的女人,看到他和那女人的六個孩子。她說村裡還有一些他的孩子。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轉來轉去。他從早走到晚,可是他再也不去爬山了。」
比賽吸引了所有的人,我們也隨著人群一點一點湊到球場周圍。她抱了孩子站在人群裡層,我站在她身邊。
我說:「什麼時候?」

她說:「你說漢話吧。」
她伸出手掌撫摸自己的臉,動作很慢。我看到她慢慢地流淚了。我突然明白了,她為什麼不要照相,她知道自己病後的樣子不好看。她是女人呵。我進而想到,也許在得病前她是個美麗的小姑娘,她一定很美。
我以為他會驚訝屋子裡有人。他不驚訝,好像我說話他根本沒聽見。
房間里黑黝黝的,能見度很差。我從聲音判斷她已經躺下,好像就躺在我旁邊不遠的地上。我強忍著不翻身看一下她鋪蓋什麼,夜間很涼,我心裏非常難受。
她說,早晨天亮以前常有小鳥在房子上唱歌;她說明天我早早就會醒來,在天亮以前動身上路。她的聲音非常平靜。
我說:「我走啦。」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睜著眼。我漸漸習慣了黑暗,我數數兒消磨時間,一百為一單元,我一直數到三千三百三十三。我還是睡不著,我聽得出她已經睡了。於是我輕輕轉過身來。
我從背包里拿出兩方軍用壓縮乾糧,遞到他手裡。他把它們看了又看,抬起頭看著我。
他又投進了一個球。就在大家起鬨時,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然後用手拍拍男孩。
後面又有兩個人跟上來,由於上午順光,我可以看得出是兩個女人。她們都拉開距離,遠遠地相跟著往這邊走。
實話說,我當初不知道麻風病的潛伏期最長甚至會有二十年以上。我剛剛出來三個月,現在我還沒有呈現任何病兆。
他竟全不理睬我,視若無睹地從我身旁走過去。我呆住了。過了好一陣我才想起,他是啞巴。他在這個村裡當了幾十年啞巴了。他不會輕易改變這個形象。看來是我唐突。儘管村裡看不到人影,可誰也不能說我和他談話不被人撞見。我決定再和他幾次交臂而過,我抄近路截他的路,我也像他一樣在村裡走了幾回。
等等,他是珞巴人,她說過他是珞巴人。珞巴人是不習慣住在石頭房子裏面的。他如果仍然承襲珞巴人的習慣,應該住木頭房子。
我說:「你要吃點心嗎?我帶了點心。」
我反正有的是時間。遺憾的是我沒比上九次,就對自己喪失了信心。九次里我只贏了一次,而這一次還是在他連續六次保持不敗后才眨的。換一句話說,我眨了六次以後,他只眨過一次。實力懸殊,我無心戀戰了。
我發現剛才的槍聲沒有引起村裡人注意,這樣總歸好些。我跑到老啞巴的房子前面,門大開著,他正從屋裡往外拽那條母狗;剛才他把它打死了。他為什麼要拽它出來呢?
好在風很快吹散了雨雲,天又晴了。我試探著用手觸摸地面,這雨居然連地皮都沒有打濕。可是氣溫至少降下十幾度。我重新鋪好睡袋躺下,這一夜剩下的時間我再沒睡實。
我用腳探到下面,沒費力氣就撥出了那件東西。是箇舊軍隊的大檐帽,前面正中嵌著一枚青天白日大徽章。我這下吃驚不小,連忙把大檐帽重新踢到卡墊下面,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這時門被推開了,泛濫的陽光瀉了進來,不用說是他回來了。
門虛掩著。我沒敲門,我不想讓屋裡的人有所準備。我想突然闖進去,也許我會發現什麼奇迹。我推門和移動腳步都很輕,不留心絕不會注意有人進來了。進來的這個瞬間我才發現我失策了。整個房間沒有窗子,能見度極差。這樣,屋子裡的人看我一清二楚,可我由於剛從強光下進來,眼睛不能適應,什麼也看不見。我只知道頭碰到屋頂,我低下頭。我還聽到一種叫人恐怖的聲音,像惡狗撲食時發出的那種低吠。我感到緊張,渾身鑽心地刺癢起來。可是我不便退卻,我要是就這樣退出來可太荒唐了。我決定站著不動,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就可以適應。
我忘了我在什麼地方。這種新名詞新概念我怎麼解釋明白呢?我越來越不近人情了。
我說:「你叫我憤怒。」
頭疼。
他在用鎚子敲一塊石頭,那是一尊未完成的雕像。是個人頭浮雕。想不到他是個造佛的匠人。樹基周圍沒有經幡或哈達,有的是圓圓的小石子,有幾十個浮雕人頭像均勻地擺放在樹基周圍。我憑著不多的佛學知識,可以知道它們不是釋迦牟尼、松贊干布和蓮花生大師。它們甚至不像神態各異的歡喜佛。但是無論如何他造出了一些偶像,這些偶像與神樹共存,供人們膜拜供奉。
我是被一陣隆隆聲弄醒的。我醒了又睡,一直睡到太陽老高。我睜了眼以後還在做夢,我鬧不清怎麼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我看到門口站著兩個男人,他們正在張望和交談。
我碰巧又讀了一本法國人寫的書,叫《給麻風病人的吻》。我對這個聳人聽聞的題目很感興趣。後來我不巧又讀了另一本英國人寫的書,也是寫麻風村裡的,叫《一個自行發完病毒的病例》。
隔了一段時間她又說話了。

十三

我們邊說邊往山上爬。他看上去很衰老,可是腳步比我要健。我不期待發生奇迹,我同樣不反對有奇迹發生。我們走走歇歇,最後還是到了他要到的地方。他讓我等一下。
這時他說:「把背包里吃的東西統統拿出來!快點!聽見了沒有?!」
她說:「你問的哪一個?男人都在他們自己的房子里。這裏都是女人,還有孩子。」
出乎我的意料,他再一次開口說話了。
這兩棵樹連根並生,極其粗大,是我所見過的最粗的樹。我叫不出這樹的名字。強光下它們簇擁著一大片陰涼。它們的綠葉非常鮮亮耀眼,可葉子生在很高的枝幹上,看上去又過分遙遠了。我聽到一種悅耳的敲擊聲。
他眼睛直直的,他無法重複四天前他說的那些話了,我截住了他要說的。
她又說:「他有時過來跟我睡覺。」
——《佛陀法乘外經》
又快到黃昏了。我開始往回走。這時我才想起剛才沒有結果的問題:我要從她家裡搬出來嗎?這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你肯定不信我有一支槍。二十響盒子。我們一會就會看到了。有七發。這麼多時間了不知道是不是還能打響。沒一點銹。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沒人知道。沒有人往山上爬。我爬山他們都當我是傻瓜。從這兒往上去。
她連連點頭,顯出充分的自豪感。
直到這時我才有一點覺悟。他說的每一句話我都不是第一次聽見。我無論如何不想讓四天前的情節劇重演,我對我扮演的那個角色實在沒有信心。我不想聽到他最後那句台詞。
我很奇怪他四天前還那麼結實,他那時讓你覺到他還有一種咄咄逼人的架勢,他喋喋不休地講這講那,可是剛剛過了四天呵!過去的三十多年對他來說也許更殘酷,畢竟他活過來了,我想不出這四天怎麼會置他于死地?
我低著頭看他。他實際年齡大概有八十歲,老年塊斑已經遍布他臉上、脖子上和手上。他仍然是不清醒的,他的眼神混濁,瞳仁的光點幾乎已經散盡,他已經完了。他在喘息。
她說:「他什麼都懂,有人來他就出去。」
我有一種預感。我要證實這種預感。我的預感沒有錯。我找不到它;或許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許它只存在於我的想象中。
就是這時我還沒發覺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我用麻風病患者的杯子喝了滿滿一杯茶。我沒有再睡,我的昏昏沉沉的意識像一隻受傷的小鳥,飛不了多高多遠可又不肯落到地上。
我說:「你兩天沒去爬山了。」
他說:「可惜只有六發了。真不錯,幾十年了。」六發是上次,這次就只剩五發了。
我不接這樣的話。
樹下有幾個人,緩慢地繞著樹基逆時針轉動。我抓緊拿出相機,從各種角度拍了幾張。看來我的舉動並未引起他們的注意。我記得,在拉薩轉經的人們總是順時針方向轉動,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還有拉薩轉經不分男女,可這裏卻全部都是女人。我的照片可以記錄下這裏的情形,我帶的是日本原裝彩色負片,富士膠捲。前後有六個女人走進了我的取景框。
我說,你男人在嗎?
我一個人蹲下身,撿起剛扔在地上的食品罐頭。我再站起來時他已經完全消失。我這時產生了想找找那支槍的念頭。
我是個啞巴。這裏的人都當我是啞巴。我到這裏就再沒說過話。我怕我早把漢話忘了。跟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敢肯定我還記著。有些事會了就忘不了。游泳就是這樣。我七歲那年學會游泳。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不是地道漢族。我爸親是個做生意的印度人。
我的潛台詞大概是想說我是個好作家,大概還想說用漢字寫作的好作家只有我一個。這麼一來我好像自信得過了頭。自負?誰知道!
我不想耽擱,我辨別方位,走最近的路,我走到他住的房子只用了一支煙的時間。
她說:「他們不喜歡珞巴人,他們不讓我跟珞巴人來往。他早就不和我來往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在發抖,那張女人的面孔叫我毛骨悚然。鼻子已經爛沒了,整個臉像被嚴重燒傷后落了疤,皮膚發亮,緊繃繃的。
他把它鄭重地遞到我手上,忽然迎面跪在我腳下。我連忙把石刻像放到地上,伸手去扶他。我弄明白了,他在拜石像,這一定是他的神。是他們的偶像。我像他一樣跪在他身後;最後他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好一陣沒動,我想起一句藏話,朝著他的背影大聲說:吐切齊!(謝謝!)他回一下頭表示聽到了。這時我在心裏卻在說著:再見。再見。
當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
「我總得做點事。我不能像她們,」她用手指指隔壁房間,「那樣總是曬太陽。」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里,我發現兩個不那麼友好的人的注視。一個是那個打球的小個子男人。另一個已經相當年邁,個子高高的,背駝得很厲害;他的干皺的臉上沒有鬍子,很像一枚陳年核桃。他是所有村民中唯一沒有發滯神情的人。而且他皮膚晦暗,看不出麻風病人那種顯而易見的徵兆。
「她們都不會說話嗎?」「都說話。她們很少說話,沒有什麼可說的。」「還有,樓上兩個人也都不說話。」「矮的想說說不出,高的能說不想說。」「都是藏族嗎?」「有一些漢人,有一些回族,有一些珞巴人。」「你不是說,沒有人會說漢話嗎?」「是這裏土生土長的漢人,他們說藏話。這裏沒有人說漢話。」「下面那些老人出去幹什麼?她們都出去。」「我也出去。我們出去轉經。村子西面有兩棵神樹,我們到神樹轉經。」「你信佛?」
我乖乖地走在前面,我腦子裡機械地數著石階,是十一級。我進了門。她跟在我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