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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詩意

死亡的詩意

送走上海客的那一天下午,李克因為沒有客房可回只能回自己住處。他正這麼想著,走在旁邊的林杏花竟也問他同樣的問題。「你回家嗎?」
他也說如果巴頓在也就好了,事後他這麼說。我想如果不出聖誕節的事故,他說的肯定不是這而是相反。如果巴頓在就晦氣透了。巴頓會攪了他的好事,他不叫晦氣才怪。
「我給你三天時間,這件事不要讓娘們兒知道記住了?」
根據日記所載,我們知道那位賓館經理部經理正在向林杏花發起攻勢。他的老婆是個香港客,常年住香港難得來一次大陸,他一個人先是在廣州,後來到成都又到拉薩,他月薪四百美元,他是資方經理人員所以拿外幣,他不用給家裡寄一文錢,因為他老婆家裡是闊佬,而且他老婆有兩個老情人供養。他一個人在大陸好寂寞喲。他說他三十九歲,不過林杏花猜他要更大些,估計在四十五歲的樣子。
魚湯一直在電爐上翻沸。搞電的李克在電爐電源線前端裝了電壓調壓器,在沸騰以後他把電壓調低,使通紅的爐絲變成暗紅,他們兩個圍著鍋坐在小凳上,先斟滿玻璃酒盅,然後操起湯匙。
十月二十一日來的老朋友在十一月二十一日又準時光顧了。這主要歸功於雙方面的理智以及國產避孕藥物的卓越性能。這意味著李克不管情願與否,都要過四五天禁慾生活,這在早就解決了饑渴的李克來說不是什麼難事。
她說:「我也喝不多,情緒好的時候總想來點白的,我不多喝。」
她故意說:「不想。」
李克說:「你準備和他結婚是嗎?」
他的主動據他講是從這個不愉快發生了才開始的,他使她一次又一次升到幸福(也許是快樂吧?)的山頂其實是男性自尊在作祟。
小旺堆閣下以為自己義不容辭。都說好了之後,李克利用一個事先安排好的機會,為鄒穎和小旺堆做了介紹。李克借引子和林杏花有事要走,便順水推舟把鄒穎託付給小旺堆照看。
他就又把兩手往下移,同時抓住她兩隻乳|房,把它們往中間擠壓。她也把手臂垂下來,向後兜住他的兩條大腿。「你為什麼不說你是不是也想我了?你想我了嗎?」
她說她不想去上屋打擾鄒穎了,說太晚了還是讓鄒穎好好休息,她言外之意是說鄒穎肯定已經睡下。這層意思李克聽出來了,就說也好。他一個人去了上屋,一分鐘內鄒穎提著熱水瓶過來到下屋,說「請林姐姐燙燙腳」。
林杏花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小旺堆又看看李克,一邊被李克拉拽著走一邊說:「看你們倆都醉成什麼樣子啦?!」
大約喝了兩小盅時林杏花說:「牆上的大照片肯定是你太太了?」「自然了。」「你太太很年輕嘛。」「比我小六歲。」「喲,那比我還小三歲呀!」「喝酒喝酒。把這杯乾了?」「以什麼名目?為你太太?」
「我不想吵。但是我想讓他明白我用心在愛他。我要他明白我容忍他太太是因為那是既成事實,對他太太我說不出別的,可是別的女人就又當別論了。我絕對不能容忍第二個人,不管這個人是誰,她過去和他有過什麼。
連續的進擊終於使他精疲力竭。而時間很快走進一年最最後的一個月,很快走過一星期又一星期。天正在變冷,空氣中的氧氣比重已經僅及六七月的一半。
「……那是我們的初次相愛。他太急,心裏也有些緊張,因此出了一點小故障。這以後他簡直瘋了似的,我覺到了那不全是由於愛和慾望,更主要的,他是個男子漢,他心裏受傷了,這比愛更能激發他的熱情,他這個晚上比全世界任何男人都更有力量。雖然他這樣做帶給我的已經不再是愉快了,我還是更愛他了。他用行動給了我愛的表示……」
可以設想,不搬到木屋去住這場火災和這樁命案都將子虛烏有,事實推翻了如上假設。第一場暴風驟雨過後,由於生理原因晴了一星期。這個星期沒有虛度,林杏花每天休息時間都來從事她計劃中的建設。
那個晚上他醉得完全失去控制了。
小旺堆說話辦事都干脆,從不拖泥帶水,他在這個曲子間歇開始就已經湊到惹人注目的林杏花旁邊,新曲子又起的同時他已經攤開右手,極有禮貌地邀請白衣少女了。
李克突然變了顏色,把已經舉到嘴邊的酒一下潑到地上,轉身站起來過去拉了電爐閘,出了廚房進到居室里把身子摔到沙發上。
當時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半。
林杏花很得體地應了一聲,說:「你們慢慢談,我到下屋去了。」
林杏花說:「鄒穎早就從賓館搬出去了,從那天認識小旺堆以後,她就沒回去住過,她的皮包也早拿走了。」
當魚湯的香氣瀰漫開來,林杏花很突然地問李克:「有酒嗎?這麼香的魚湯,沒酒太遺憾了。」
鄒穎說:「還有哪個肖姐姐呀?」笑了。
她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布,也可以認為她一直在睡。黑暗中他看不到她的眼睛是否睜著,反正那也沒他什麼關係。他只是用舌頭一味動作,從額頭直到腳趾密密地梳理下來。開始她輕輕痙攣,後來呻|吟了,她的兩手下意識地在他頭髮上摩挲,他是情場老手,可以說熟諳各種房中術,他在脫去自己衣服之前已經弄得她完全無法自持,豐腴的身子早就酥癱得如泥如水。
鄒穎說:「在這以前肖姐姐根本就不認識我,是我到你家裡找到她我們才認識的。我早就知道你結婚了,夫人叫肖君,是西北人,我還知道她待你特別好,我真為你高興。」
還有一樁小事看來也非常要緊。在林杏花屋裡坐的時間不短,其間我兩次到盥洗間解小手,我碰巧記住了一樣男人本來不便去記住的東西,就是帶血的衛生巾,是新血所以印象很深。按她日記所載,她的經期非常準確,都是二十一日,提前錯后從沒超出一天。
她躲了李克不再露面。李克發火時下的命令她也沒有執行。「馬上還回去!再也不準跟那個胖豬見面!聽見了沒有?!」
在這之前一切都顯得平和,平淡。
她每次都可以叫李克說不出話,他也只好照她說的,馬上睡著了,打起輕鼾。林杏花要過去好長一段難挨的時間才艱難地進入夢境。她在夢裡結婚,客人里也沒有李克,她的大塊頭憨丈夫幸福地對著她微笑。
李克覺得最難辦的還是鄒穎的住宿問題。鄒穎在拉薩舉目無親,她來投靠他,而他又不能在和林杏花同居的同時讓鄒穎也住在這。
他接著往下講。他昨晚就回來了,太累,也沒掛電話找林杏花。他今天給我打過電話之後才碰到林杏花上醫院,才知道了這些爛事。林杏花開始一個勁打聽死去的女孩牛牛,像得了神經病。她剛來過月經,按理說絕不可能懷孕,可她還是跑到醫院做了吸宮術,她說她一想起小旺堆就覺得噁心,她做手術就當是做一次清洗。她剛從醫院出來就被李克撞上了。
可惜林杏花喜歡的不是他。那天晚上林杏花跟那個介紹她受聘的經理部經理一道來的,她也看出小旺堆在打她的主意,她跟小旺堆周旋了一陣,終於問到了李克的名字。她相信她總會找到這個名叫李克的小伙,她在日記里告訴我們她不知道為什麼對這個沒跳舞中途退場的小伙感興趣,她說她記住了他。

林杏花先說她跟餐廳部經理(是個德國廚師)學了正宗漢堡牛排的燒制方法,接著說今天想實際操作一下。她又說她特地把存了一周的一瓶法國酒帶來佐餐,而且她明天休息(其實是請了一天事假),這樣可以喝盡興。
十二月十八日。我第一次來到那間有著傳奇色彩的木屋,我受到了李克和林杏花兩人的歡迎。我在這裏吃晚飯,李克和林杏花兩個人燒的菜,我說不准誰的手藝更合我的口味。
李克又說:「你不是後半夜班嗎?喝酒行嗎?」她說:「十二點才接班,現在幾點?」
感謝林杏花的日記,幾乎與這個故事有關的所有事件,所有事件發生的準確的時間,那個綉緞面的本子里都有記載。
他說他當時就決定了當天上班。他到了拉薩十幾天了,法定休息一星期時間早過,他想上班了大概情緒會相對穩定些。十點上班,十三點三十分下班,十六點三十分上班,十九點下班。夏時制加時差,這是拉薩獨有的工作日時間表。
後來還是李克想開了,他從裡屋過來,站在門口聲音很低地請林杏花原諒:「對不起,剛才我心情突然壞了。」出乎他意料,她說:「是我對不起你。我再也不提你太太了。」
他不說是不說不是,他說:「想我了嗎?」
實在拉薩太小,幾乎所有漢族都互相知道名字,那麼輾轉一下便可以經過誰介紹使你剛知道名字的那個人成為熟人,物以類聚的法則又常常使人們在一次交道中就交好為友。
李克說:「倒是我跟肖君講過你,她知道你這名字是吧?我給她看過你的照片呢,她認出你了嗎?」
第二次還是校長說她:「你褲子太瘦了點吧,也不怕綻線?」她說:「您的關心我心領了,我也沒辦法,這褲子都是我小時候的,又沒穿破,捨不得扔,只好湊合著穿,我怕綻線特別用機器軋了來回,您放心,綻不了線。」校長說:「你還挺幽默的?你是個年輕教師,我提醒你,你應該自尊自愛才是。」她說:「還不是您先來的幽默。我正年輕,正是因為愛自己我才喜歡瘦褲子,怎麼跟您解釋呢?」
他這時也沒太多考慮林杏花會怎麼想。他想得更多的是該怎麼處理眼前的關係。他不開燈,躺在她身邊一個人大睜著眼。他沒注意到林杏花正悄悄把身子翻過來,她卻細心諦聽著李克又重又穩的呼吸聲。她把這個夜裡的諸多想法寫進了日記。

這一章已經太長,正如他也曾想過漂亮地結束一樣,一切都變得無法挽回。他只有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加倍努力去彌補,我也一樣。
她也笑了。「我就不信你沒先斬後奏。」

她聲音奇特地問了一句:「是嗎?」
她說:「牆上的紅雙喜字和天花板掛的彩紙條都還是新的呢。」
林杏花說的卻是:「明天見。」
後來有知情者說林杏花死於無法自持的情慾,說如果她在貪戀床笫之樂的同時保持一點自我控制,又何苦搬到又冷又不安全的木房子里去呢?她純粹因為無法不叫出聲音才躲到廚房裡去。這話說對了大約三分之一。
林杏花在凋謝的那一天中午突然講起我在中篇小說《低聲呻|吟》里寫到的女孩牛牛。
鄒穎一狠心撂下孩子回到娘家。可是她媽媽惡言惡語也叫她受不了。她爸爸早夭,她被學校開除,小小年紀就先懷孩子接著結婚,這些事狠狠傷了她媽媽的心,她是家裡最小的孩子,可她被母親罵出了家門。這次出事以前她沒回娘家一次,她要強,犟倔得要命,無奈回了娘家媽媽又不肯原諒她,於是她想到李克。她知道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不會傷害她,這個人就是李克。
林杏花站到接待員旁邊,接待員禮節性地回頭告訴她:「林經理,他要包一間房,預訂明天的。」
她說:「是我沒不接受求婚。如果我最終沒和他結婚,我肯定要把它還回去。」
李克也是後來才知道她不肯上床的原因。她忌諱,那是他的婚床。他的婚姻是她繞不開的暗礁,她的船永遠只能朝著那已知的暗礁航行。她不說這個,可是執意不肯在他的床上行事,在以後兩個多月里從沒有過一次。
這個主意幾乎馬上就奏效了。當天晚上林杏花接到鄒穎的電話,說她晚上不回去了,叫林杏花不要等她。林杏花去李克那兒的時候,不知是故意還是忘記了,她沒把鄒穎留宿在小旺堆住處的事告訴李克。
林杏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李克懷疑她這話有潛台詞。「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於是拚命要證明自己是個男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只有找他的林杏花來證明這個,她的(也是和他的)愛情小屋每天每天都充滿了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的嚎叫。
李克說只有白酒,是好白酒劍南春:「我出去買瓶葡萄酒嗎?」她卻說:「劍南春太棒了!」李克說:「我不知道你能喝白酒。」
二十日凌晨八點,天還沒亮透她下班了。她先是決定去李克那兒。她知道這個時間李克還在被窩裡,她有惡作劇念頭,可是馬上就打消了。她改變主意要先睡一陣。
他只好從柜子里找出新毛毯,一頭鋪到她身下,另一頭作被子。他為她脫去了衣服,剩下胸罩和三角褲時他猶豫了一下,後來還是把它們都扒掉了。
一直焦灼不安的反而是李克。他認定林杏花之所以對鄒穎做了這麼多事,完全是為了相反的目的,他不相信那個佔有慾極強的林杏花突然變得寬容大度了。他也覺到長此下去不是辦法,遵從肖君和鄒穎自己的意見,他應該幫助鄒穎在拉薩找個臨時工作和立腳點。他是個大男子主義者,他不能忍受眼前這個叫他屈辱的事實——讓他的情婦又充當他過去戀人的庇護人。他想這個人無論是誰都沒有關係,只要不是林杏花。這時他想到了他的朋友小旺堆。
鄒穎張了張嘴,沒說出話反而先哭了。李克也覺得他問得太不客氣了。他站到鄒穎跟前又像回到三年前,他像個大哥哥一樣用手掌輕撫鄒穎的頭頂,說:「有什麼話慢慢說,別哭了小穎,小穎……你還沒吃飯吧?」
沒有如果,巴頓要到明天中午才會來。或者只好說什麼什麼都是早就決定好了的,所說的命數。
他因此更恨鄒穎。是她自己扎不緊腰帶,要怨只怨她腰帶太松。是她樂意。不是嗎?是她自作自受。他想不出她怎麼變成這種人,這是那個小姑娘鄒穎嗎?他開始懷疑自己。
「幹嗎要換?白給我也不要。」
關於他倆生意上的勾當李克不想多講,我想他講了也大可不必在這裏津津樂道,總之他們之間處理得還算融洽,沒聽說有什麼糾葛。
李克猶豫了一下,還是肯定地點點頭。
這一天是十一月十四日。到https://read.99csw.com家時大約十九點多不到二十點,天色已經暗下來。
幾乎從他們住進賓館那一天開始,林杏花每天都要找一點借口到他們的客房來一兩次,當然她做得非常巧妙,不會使誰覺得她唐突。她搭話主要是跟李克,因為他們是老熟人了不是嗎?她同樣不會使上海客人感到受了冷落。
李克特別注意到從開得很低的領口中擠出來的兩坨嫩肉之間的溝槽,他同來的夥伴小旺堆說那道肉溝足有一寸半深淺。
鄒穎說:「說出來你也許不信,我來拉薩的路費都是肖姐姐給的吶。」
林杏花的日記里有這麼一段。
李克笑了:「你以為是今年?」他用手摳出魚鰓片,「我老婆再有兩月該生了,『五一』結婚有這麼快嗎?」
「我不知道這個叫鄒穎的女孩子跟他有過怎樣一種關係,以前的事我也不想知道。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是我的,我不會讓她把他抓過去,我看得出他對她是有特別的關心的,我不在乎她,我相信我不會敗在她手下。問題是他自己,他的情緒變化太大,他還是第一次對別的女孩這麼關注,我覺得這不是好兆頭。
李克暫時忘了林杏花就在身後。他伸出手為鄒穎擦眼淚,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彷彿三年時間被誰突然擠掉了,李克回到了他和鄒穎分手前的心境。
她就又說:「可是我喜歡男孩兒。女孩兒長大以後活得太不容易了。」
有點意思的一個事實是她的住室也在南幢七樓,也是一間客房,所不同的是北屋。她和一些資方經理人員都住在閑置的客房裡,這一點與那些當地招聘的服務員、導遊不同。這家賓館床位空余量一直很大,恰好安置這些臨時性質的外地經理人員。從經營角度考慮,客人多都喜歡向陽的房間,所以經理人員住的客房都在北面。林杏花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陳設簡單素雅,整個是白色調的,如同她的衣著。
只隔了很短一點時間他又變得精氣如劍,他銳利無比勢不可當,他全不管身下的叫聲並且自己也加入了惡罵,句句不離那個表示性|交的髒字。風助火勢,失態后的人聲比牲畜更狂亂更少人味兒。
林說:「他詩里說,男人住在一個屋子裡是違反自然的事,可是命運一直跟他作對,好像他的屋子裡他的世界總是只有兩個男人,怎麼回事,他是同性戀嗎?」
她決定隻身到拉薩來找他。
估計也是這其中的一部分人展開了無邊想象,於是社會上一時間傳說四起,說死者林杏花懷了三個半月身孕是最流行的一種。接著而來的便是對失火原因的演繹性猜測。既然林杏花懷孕了,那麼她必須要對李克提出要求,要求李克什麼呢?可能要錢,要東西,可能要的數目非常之大。最要命的可能是要李克離婚,有什麼可能是絕對不可能的呢?李克在拉薩是數得著的美男子,是出了名的風流小子,也是條講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漢子;李克門路廣交遊多人又聰明,經常做些本錢少利潤大的生意,一句話他很有點搞錢的本事,這樣的男人正是漂亮女孩所仰慕的啊。
後來又想出了新的方法,李克又一次窮盡了家裡所有舊被裡,讓林杏花背到賓館洗衣房去洗凈,用這些白顏色的棉布做了小屋的內襯。具體一點說,連同天花板在內,四壁加頭頂都被白布幔罩住了,形成布造的屋中之屋。這一創舉不但大大增強了隔音效果,而且從保暖到房間裝飾都大大改善了。
這天的氣氛一直很融洽,先是李克到賓館去買外國煙,之後在林杏花的房裡等她下班。林杏花每隔一段時間就偷偷跑上來跟李克廝磨上幾分鐘再下去。李克平日難得來賓館一次,他來了林杏花真是說不出地高興。
連李克也聽呆了。他耽擱得太久,終於導致以後一個多月無法調節的大矛盾。林杏花給一個人撂在下屋幾乎一整夜,她想了些什麼或者可能想些什麼呢?李克做男人是太疏忽了。
李克說:「回家。你呢?」
他開了鎖進院又進屋,他把鄒穎的皮包提到已經沒有鋪蓋(全弄到木屋去了)的床上,他坐進沙發,滿臉狐疑的林杏花緊挨著他也坐下來,鄒穎只好坐到一把滿是灰塵的摺椅上。
一句話僵了至少一小時,後來還是林杏花主動和解。「你不困嗎?」
他的解釋也有幾分道理。

十四

十一月十五日夜。林杏花是下午四點班,下班剛好是零點。她平時這個班就不出賓館原地睡覺了。她下了班脫掉皮鞋換上運動鞋,一路走回到李克單位,這時大約零點二十分。大門已鎖,門衛已經睡過去了。她居然逞著餘勇翻過兩米多高的鐵柵欄門。非常不幸的是她動作還不夠利落,弄得鐵柵欄門大響,結果引起值夜保衛人員的注意把她逮住了。
在五個月的交往中,李克沒吻過她,沒抱過她,而她有時像孩子那樣在街上攬著他的手臂走路,那樣子絕對像一對親兄妹。
買車的事也是他和林杏花最初的緣分。不然他可能拖延到元月份以後回拉薩,這樣聖誕節的那場劫難林杏花也就躲過去了。
鄒穎非常神秘地告訴他,說自己愛上了一個人,他問是誰?「你。」他知道她還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愛,男女相愛歸根結底是怎麼一回事。後來的事實最終也證明了這一點。
李克回上海休假三個月,他走時妻子懷孕近四個月,他十月九日回拉薩時老婆離生產預產期只有二個半月了。妻子當時很希望他不走,在上海等她生孩子以後再回拉薩。他算了一下時間,如果那樣他將超假四個月(他把侍候月子的時間也考慮進去了),他還是決定先回去,說等生孩子的時候再回上海。西藏國營單位規定婦女產假一年,在生產期間丈夫可以享受一個月有工資報銷路費的事假。李克的決定叫肖君說不出別的,而且肖君確實愛李克,肖君知道李克也愛她。
所以我覺得,我編撰這些故事的時候,並不像許多人想的那樣,遠離著繆斯女神居住的帕納塞斯山。
小穎當著保姆的面不吵不鬧,她不能很果斷地提出離婚主要是考慮到孩子。孩子兩歲多一點,父母親一離婚孩子就慘啦。

十一

她無奈只好說是李克的妹妹。保衛人員便把她帶到李克家,敲門,李克還沒躺下馬上開了門。李克沒往裡請人,他堵在門口認可了林杏花的謊言,說了一百多聲「對不起」,終於把保衛人員打發走了。
這是第二個三分之一。林杏花要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床,她在某些方面顯得相當在乎。
她說:「我怪我命不好。」她的手這時在揉搓他的臉頰。「還有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想自己快活一輩子,我不要別人分去我的快活,哪怕是我自己生的兒子也不行。我是個自私的女孩,你說我是嗎?」
「他是個男人,他應該知道我把至少一半的愛給了他,他一點都不笨他絕對應該知道。
他跟小旺堆是這麼說的:
鄒穎說:「她說我跟照片上一模一樣,她不知道我生過孩子,聽我說了大吃一驚,說一點看不出來。我比過去變化大嗎?」
她剩下一點時間剛好來得及換衣化妝。
他常陪林杏花出來,只要他碰巧和她在同一個時間里休息。有趣的是這一類碰巧實在太頻繁了。林杏花的前廳屬那位經理部經理的職權範圍,因此碰巧碰得多了一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日記里一直沒出現他的姓氏,很怪。
那個晚上晚些時間我的朋友小旺堆來了。我們坐了一陣一道告辭出來,他說有點事跟李克說,讓我先走。這以後李克突然不見了,直到二十五日上午我才收到他的電話。
他的怪模怪樣逗得李克大笑,李克說:「別吃醋,吃什麼也別吃醋,哥們兒把她讓給你了,今晚回去做個好夢吧。」
林杏花想了再三,說:「可是我一直有點喜歡女孩子,從小到大我總有幾個女朋友,她們長得都比我美,個子比我小,五官也比我精巧。我最受不了她們談戀愛、結婚,她們一有男朋友我就難受得要命,覺得被人拋棄了,總要一個人躲到清靜的地方大哭一場。你說我是不是同性戀?」
李克說:「結婚以前我是這樣,如果不是我運氣好娶了個好老婆,也許現在還是如此。」
李克是個技工,他的工作單位是個性質很特別的保密工廠。我認識他六整年了,居然完全不知道他的具體工作。我常到他住處去。他工作的單位與生活區域完全隔離開,在拉薩這是個特例。我沒進過廠區,廠區從外面看面積不算太大,高牆上沒有電網,院子四周圍都被高大的喬木蔭蔽了,是落葉喬木,葉子淺綠中帶一點灰白,有點像楊樹。我知道整個廠區只有一個大門,門衛是穿綠衣服的武裝警察,工作證是綠顏色的,進出廠門都必須出示,李克說廠里職工都叫它綠卡。
她說:「請原諒我這麼問你,她對你滿意嗎,我的意思是各方面都包括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這句頌詞涵蓋的不單是林杏花的手藝,也在數的還有那瓶洋酒。李克誇讚可以認定不是附庸風雅,李克不在我們這些文人圈子裡,他是個實用主義者,只求實惠,沒有文人們務虛的臭毛病。至少他喝過的洋酒品類不在少數。還有關係的也許包括酒的度數。
一場小規模的火災帶來了市民階層無窮無盡的想象,當然要點在於火焰吞噬了一條人命,而且是個絕頂美艷的女孩子。傳言使李克變成了一個謀殺嫌疑犯,我知道傳言的依據有相當充分的基礎。
她日記里關於這個夜晚的記載相當含蓄。
林杏花知道他問的是她的男朋友。「我當然也愛他,愛不一定只屬於一個人,一個人可能會愛幾個人,許多人。你說呢?」
李克當時很注意了林杏花一陣,林杏花除了身材過於豐|滿,穿著也過於各色了,在已經很涼快的十月的拉薩穿一件純白色的連衣裙,無論如何是太耍了點兒,沒法叫男人們錯開眼珠的。又何況是花|花|公|子李克。
林杏花:「男人和女人好像不太一樣。」
她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知道她的不幸全都來源於她性感、美麗而且愛美,假如她不是這樣而是相反的話,即使年輕的經理跟她多說了幾句話,那位經理夫人也不會怎麼在意。她恨自己太軟弱,竟沒有勇氣跟珠光寶氣的經理太太干一場。再遇上這樣的事她會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
從此開始在林杏花的房間里自己動手了,先是買了魚來燒,後來又增加了青菜。也是林杏花說職工食堂伙食太單調了,該自己動手變換一下口味。李克說自己最初只是響應而已。「你想,我吃三十六元的標準,每天換花樣,我何必自討苦吃自己買自己做?我吃多了撐出毛病了?」
他馬上就懂了。這是個極其惡毒的主意,如果在兩個月前,就為這句話他可以要小旺堆死。現在他聽了可以泰然處之。
而且他馬上就知道她不是疼痛而是亢奮,經驗告訴他這是個成熟的女孩,是個瘋狂的激|情無限的女孩。她的呻|吟摻和著快意的哼叫,經過高度抑制以後曲折地傳導出來,既叫李克神經緊張又使他很快進入了無法思索的譫妄狀態。
他似乎有無限的精力,而且全然不在乎身下的容器是否盛得下他再三的魯莽。他說:「那時候真瘋了,懷孕就懷孕根本不在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勁頭,據她說我半個夜裡幹了七次。我是記不清了,只覺得幾乎不停地干,不停地想干,那以前和那以後都從來沒有過這種時候。」
這時最叫李克無法忍受的是鄒穎站起來,看也不看李克一眼,只顧拉著小旺堆的胳膊,帶著哭腔央求他:「別喝了!別再吵啦!」
李克殺人不用刀,說:「是你自找的。」
上海來的朋友說一個人住太寂寞,他要李克在這裏陪他。他在上海灘算個人物,常在江湖上走動的李克知道最恰當的恭敬莫過於從命,他也就順水推舟在賓館里住下來。每天洗熱水澡,吃三十六元錢的日餐,這八天他沒上班,終日在賓館客房享福。
可是她有點捨不得。畢竟她是個秀美的女孩子,她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喜歡貴重的和精美的裝飾品。
她這時第一次開口了:「你喜歡女孩?」
李克:「你來幹什麼?」
失火木屋是李克的廚房,是用方木做框,之後用膠合板封閉起來的,就在林杏花初次到這裏來的時候木屋也仍然是廚房,是這以後林杏花改造了它,使它煥然一新之後化為灰燼。
幾乎就在他來到醫院大門口的一剎那,穿著白色羽絨上裝的林杏花正從大門的巨柱後走出來,精神委頓,垂著頭完全不睬這個世界。也是她的白衣服太顯眼了,李克馬上發現並想起這個美麗的女孩。
「但我還是不想吵,我不要讓他覺得我在吃鄒穎的醋,不要讓他覺得我離不了他。我沒有誰都沒有關係,我相信我自己。」
接著他說他對林杏花第一印象不怎麼樣。他和小旺堆以極其下流的口吻談論過她,這也是他後來對跟她上床缺乏熱忱的原因之一。他鼓動小旺堆向林杏花進攻,這以後又說過把她讓給他,雖然只是口頭玩笑,林杏花從來不曾被小旺堆沾染,但李克卻打心裏不能忍受與朋友共同享用一個女人,哪怕只是在想法上享用他也受不了。
林杏花以前的經歷相當坎坷。她三年前從一所師範學校英語專業畢業,先是到市郊的一所中學里當教師,因為喜歡穿特別的衣服,惹了數不清的麻煩。第一次校長對她說:「你是教師,為人師表,怎麼能光胳膊光大腿只穿游泳衣下河游泳呢?學生家長反應很大,怕這樣的教師要帶壞他們的孩子。」她笑著問校長:「您說游泳的時候不|穿游泳衣穿什麼好呢?」校長說:「你不要忘了這裡是農村!」
林杏花說:「你跟我好大家也都知道,你反正不怕別人說你什麼。你又沒跟鄒穎發生什麼事,別人說你你又何必往心裏去呢?」
如果他今天(二十日)中午就把巴頓送來的話,很可能這故事的最初發展要延緩一段時間,也許這個小障礙因此改變了我的女主人公的命運。設想九九藏書一下,有了小狗巴頓,恐怕它不會安安靜靜地容忍林杏花(一個陌生人)完全佔有久違了的主人李克,它肯定要留在主人身旁,肯定要跳上跳下地向李克邀寵撒嬌,肯定要跑前跑后汪汪吠叫,它有撒不盡的歡,它已經離開主人三個多月了。可以肯定說,它在一旁會破壞那種逐漸培養起來的性亢奮,它將使兩個饑渴的少男少女逗不起足以導致上床的情緒,一切都將是另外一種結果。
我知道他感情上的折磨比第一次還要甚,這次佔有鄒穎作踐鄒穎最終將拋棄鄒穎的不再是她那個胖豬丈夫而是他自己的朋友。至少那個胖豬還把鄒穎明媒正娶了一次,李克知道小旺堆絕不會來這一手,他是個百分之百的享樂獨身主義者,玩夠一丟是他一貫的作風。但是李克不能集中全部情感去恨他。是李克自己把這隻鮮嫩的羊羔送到色狼嘴裏去的,李克知道他自己無法把責任推卸乾淨。
她以為答應跟那個人出去一次不算什麼,可是回來以後李克大光其火。這是李克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她真受不了他發脾氣。
她的小心後來竟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比如她為了測一下木屋裡的聲音傳到外面以後的音量,專門用錄音機來反覆調試,她圍著房子轉來轉去,想消滅任何一處遺漏的縫隙,漏光漏聲都不放過。及至後來在做|愛時她怕自己喊出聲音,事先便把自己的毛巾咬住,真難為她了,她是個那麼美麗那麼年輕又那麼性感的女孩啊!她本來可以輕易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而這些就是她生命最後那段時間她得到的。也是上帝他老人家的意思嗎?
李克說:「沒那麼早,十一月七號,十月革命節那天。」
她沉思著說:「還沒想好。如果我結婚的話,我想我可能是跟他結婚。只是現在我還沒拿定主意,我有點怕結婚,我看到那麼多結了婚的女人,她們的生活叫我感到害怕。」
她沒有隨團離開。她原來在成都一家國際旅行社任職,也是合同性質,按照合同規定她要到去年年底(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她忌日以後六天)才結束這個合同期的工作。她這次帶團到拉薩的任務截止到這個團離開拉薩。這個團從拉薩登飛機繞開成都直飛北京。按正常情況她該同時買去成都的機票回成都繼續她在那家國際旅行社的工作。
上海客提前訂好了十月十九日直飛上海的機票。買賣談成只用了三天時間,餘下四天他決定跑一趟后藏重鎮日喀則。他對李克說他要摸摸日喀則的商品行情,看有沒有買賣好做。他隨身帶的行李箱就留在拉薩,他讓李克不要退房不要離開賓館。他沒說箱子里的東西如何貴重,但是李克明白。這隻行李箱是特製的,裏面還有一層鋼膽,既防火又防撬,而且有包括密碼鎖在內的三套保安鎖。在上海客去日喀則的三天里李克老老實實待在賓館當守衛,每天看電視,洗熱水澡,再就是——
她說:「你結婚時間不長。」
天亮以前李克到下屋搬了一套被褥給鄒穎鋪好。他也猶豫了一下才決定告訴鄒穎,他現在和林杏花住在一起。他特別觀察了鄒穎的反應,他看得出鄒穎雖然不說什麼可心裏並不對頭。他想解釋幾句,也覺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就沒解釋什麼。畢竟他現在對鄒穎沒有這方面的義務。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心裏不踏實。
第二天小旺堆告訴他,說:「那個穿白裙的女孩說什麼也不跟我跳第二回了。」
那個晚上沒有來別的人。那個晚上的漢堡牛排味道好極了。那個晚上喝的是叫人渾身燥熱又叫人想沒完沒了喝下去的法國酒。那個晚上一切的一切都預示著一件好事。看來干那件事的時機已經成熟,只是時間的早晚了。
李克:「你哪能不回來呢?不回來你睡得著嗎?」「你過去不這麼說話。」「你過去也不這麼叫人受不了。」「可是我走了這麼長路,又叫保衛科的人訓了這麼半天,你就不會說一點安慰人的話?」
林:「陸地的陸,高低的高,對吧?他有一首長詩,題目是《兩個男人》,我差不多可以背下來。他的詩很怪,但是我特別喜歡。」
這時候電燈突然滅了,電爐也黑下來。李克說:「不知道哪裡又短路了。我們單位是特殊供電單位,從來不停電,停電就是內部電線短路造成的。沒事,一會兒准修好。」
一邊吃,他們一邊聊天。
「西藏的金窟。是西藏最大的天然金礦,只有那個人知道金窟的準確地址。」
他本來馬上就冒出「你他媽的少來這套陰陽怪氣!」話到嘴邊又卡住了。過了一陣他卻說了另外一句:「明天無論如何也得叫她走,她上哪我不管,哪怕住到大街上那是她自己的事,又不是我叫她來的!」
林杏花到拉薩的準確日期是去年九月十九日,她是作為荷蘭汽車工會退休者旅遊團的導遊率團來拉薩的。這個團的全部成員都是老年人,是個豪華團體,三分之二是男性,一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孩做導遊無疑是很受歡迎的。她的日記里記述了在成都和在拉薩的那段美好時光。她接受許多精美的小禮物,其中她最珍愛的那隻鍍金手鐲留在她後來被燒得焦縮的手腕上。那個旅遊團到成都是九月十二日,一周後到了拉薩,離開拉薩本來該在九月二十六日,但由於飛機壓班,推遲到二十七日。
「那是什麼?你總得告訴我那是什麼。」
李克最後一次把瓶里所剩不多的酒先為她斟了滿盅,輪到他自己只有半盅了。她見了便把自己盅里的酒勻一些給他,她用心細緻,盡量使兩個盅里的酒一樣多少。她率先舉杯了。「來,幹了吧。」「幹了!」
先是把炊具餐具請到上屋,接著徹底打掃清洗。一個長近三米寬兩米高兩米的空間,需要清洗的總面積是——地面六平方米,天花板六平方米,四壁共二十平方米,包括門窗在內——三十二平方米。可以說這裏每一平方厘米都積滿油垢。整個工程不可謂不浩大。洗衣粉沖溫水,馬蓮根刷子加抹布,一星期下來她累壞了,可是日記里告訴我們,她心情很好。
李克說:「我認為她滿意。我當然懂得你的意思,我敢說她絕對滿意。」
我覺得我不便翻看私人(特別是女孩)的日記,她說對作家來說沒有什麼秘密。難得她有這份信任。這樣這個本子就到了我手裡。

「錯不了。三天後聽我的回話。」
剛上班事不多,大約在十三點零幾分李克就離開了工作地點,他回到住處用了一分鐘多一點時間,他無論如何沒料到林杏花會安安靜靜等在他院子里。林杏花顯得心平氣和,她買了些菜,買了一小塊牛胸口肉,她臉上施了淡妝就更美更嬌嫩了。李克回憶那個瞬間時,說他見到她的全部感受就是把她吞了。嚼也不嚼地整個咽下去。李克說他受不了她全身潔白的緊身衫帶來的無窮想象,他說他當時就隱約覺到了她這種裝扮的潛在想法,但是他又說他覺到的只是些很朦朧的東西,這使他的警惕性在很短時間里就被瓦解了。
他們從民航售票處出來時順便在布達拉宮下面的市場上買了三條活魚。第一次做魚受到林杏花的誇獎,李克又買魚有顯而易見的討好意味。到家以後李克在廚房裡收拾魚,林杏花先是參觀居室,之後也搬了個小凳坐到李克對面。
另外一部分原因說起來有點荒唐,本來這個《拉薩的小男人》系列想法已經接近完成,這個李克一直在這個系列想法之外,如果不是這個突然事件的發生,恐怕整個小說世界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是李克的這個突發的遭遇使他走進了小說世界,這是他的命數。而我,作為這部小說的著作者,作為他的熟人朋友,我當然希望他以惹人注目的方式進入這個世界,我因此為他選擇了謀殺嫌疑犯的身份。哈,這下讀者和他的熟人朋友都沒法不關注他了。
林杏花說:「我下午休班,沒事。」

十二

有一點小出入。合同上規定六個月,她實際在位三個月差兩天。也是命數。
她頭有些暈,說:「靠你一會兒行嗎?」
李克這次沒耽擱,差不多在鄒穎回去的同時他就到了下屋。這是他們同住以來連續兩夜沒有性關係的第二夜,這以前兩個人都是十二倍的瘋狂,從不錯過任何一個良宵,這以後的日子會是什麼狀態只有天知道了。誰也不碰誰。還是李克先開口了:「回來監視我對吧?這下成了我表妹了!」
但也僅此而已。林杏花也看得出來李克的心思都在她身上。既然肖君已經在那,她也就只好不在乎名分,不在乎李克是不是對她說那個單音詞。她不管他怎麼想,她覺得在愛他就告訴他,她愛他。
她每天當班時間是固定的,因而她可以在固定的休息時間來閑聊。後來上海客走了,把李克一個人留下,她在這間客房裡逗留的時間就更多了。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朋友。
跟新結識的前廳經理林杏花聊天。
李克把電爐線和燈線分裝好。林杏花不知從哪兒搞到了兩盞裝飾櫥窗用的射壁燈,分別安置在白色布屋的兩個呈對角線的上屋角,燈光照射的效果奇特而別緻,我十二月初從內地回來,十八日來訪就親眼看見了這樁奇迹。
上海的一個朋友說可以搞到上海桑塔納牌轎車,李克在休假前知道拉薩有幾個單位都在設法買車,當時這個牌子的轎車正看俏,很不容易買到。李克想馬上回拉薩聯繫買車的事,事成了一輛車他至少可以拿一個大數。如果運氣好,也許可以成交兩輛三輛也說不定。
林杏花說話了:「這是誰呀?怎麼不介紹一下?」

那個人胖是胖了一點,可並不像豬。至少他沒對她這麼凶過。他再見到她時,她想到李克的兇相就哭了。那個人再三安慰她,請她去高級餐館吃西餐喝外國酒,她頭暈他就叫了出租轎車,他陪她到市裡最豪華的飯店開了房間,他讓她洗個熱水澡之後睡一覺,說那樣頭就不暈了。她還是第一次進大飯店,洗澡熱水都是自來水叫她驚奇,她還沒洗完就被他闖進浴間,抱出來放到床上姦汙了。她也試圖反對他,可是她怎麼能反對得了他呢?她只有十六歲,只有一米五二高,只有七十九斤重。而他是個三十八歲的大男人,是個一百七十斤的大胖豬男人啊!
用李克自己的話說,純粹是緣分把林杏花拉到他的生活當中來。
小旺堆要請客,專門在綠房子餐館訂了座位。兩對男女大吃大喝,一頓飯從小旺堆腰包里摳出兩百幾十元錢。
鄒穎以為他認不出她了(過去他從來不會對她這樣),說:「你沒認出我是小穎啊。」
林杏花明白這是李克在向她提供證據。她心裏知道只有鄒穎被蒙在鼓裡,以為他讓她過來送熱水真是送熱水來了,想到這個她心裏對鄒穎湧出一線憐憫。
不用說她不喜歡這裏。這裏似乎也不怎麼喜歡她,於是她提出要調動工作,校長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她回家休假的時候恰好趕上深圳一家酒店來招聘職員,考英語口語能力以及形象,她綜合分數排在第七位,酒店錄取數為十三,她恰好佔了中間數。酒店要求十日後集中起程,她只有馬上趕回去辦調動手續。她太驕傲了,拿著錄取通知去找校長,大約正是深圳外國人辦的酒家這個名頭刺|激了老教育家,他堅決地搖頭,說國家培養一名人民教師花費了無數錢財,不能輕易就從教育戰線調到其他行業去。林杏花在那些日子里好話說盡,終於延誤了動身日期,這時好話奏效也已經沒戲了。她猛然醒悟,之後說了無數再沒一句好話,她為了爭取主動先打了報告,辭職了。
李克走進那排房的窄巷,林杏花徒步(她沒有自己的車,多半坐李克的二等)跟在他後面。李克先一眼看見了他院門前有個人,接著林杏花也看到了。那人腳下有個很大的皮包。
有了固定住處,鄒穎心緒也穩定多了,每天很少出門,兩三天才到李克家去一次,都是與林杏花同行,沒有一次單獨行動。
在那以前他們已經有五天沒見面,主要原因是李克到日喀則去了,李克恰好是十二月二十四這一天回到拉薩的,回到單位天色已晚,他又累得不行,就沒打電話告訴她回來了。李克比平時睡得要早些,也沒睡在那間被林杏花裝飾過的愛情小屋裡。這裏已經潛藏了隨便誰都嗅得出來的宿命氣息。到了早上,天沒亮他就被送報員的摩托驚醒,之後被送報員握起的空拳從床上提起來,那是無論什麼時候想起來都難能忘懷的敲門聲,帶著十二分的理直氣壯僅僅由於他帶來了喜訊。
李克這才知道鄒穎說的是自己老婆肖君。這太出人意料了。他跟肖君認識是在跟鄒穎斷絕來往以後半年,按理說肖君絕不可能認識鄒穎的。肖君是陝西人,而鄒穎一直都在上海。
她上班任職與荷蘭汽車工會退休者旅遊團飛離拉薩是同一天。她在來拉薩之前對拉薩的任何情況一無所知,她不認識一個拉薩人,可是在她帶團導遊的八天里她辦妥了在拉薩工作的一切必要手續,可以想得出這個女孩能量之大吧。早上她隨空調客車到機場送走了荷蘭老人,吃過中飯不久,她就在美國總經理伴送下到前廳與未來六個月的下屬們見面了。
她把滿意這個詞悄悄換成滿足。她這話使一個男人說不出地自豪,也——滿足。但是李克還是告訴她:「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就是我老婆帶給我的婚姻,我是無論怎樣都不會離婚,都不會拋棄我老婆的。」
李克大叫:「你為什麼不早說!!!」
她在日記里告訴我們她滿意這個新角色。
去年聖誕日在拉薩發生的命案是這個故事的結尾。有著驚人美麗的林杏花在一場小規模火災中被燒死了。拉薩地方不大,林杏花活著的時候又過分招搖,因而她的死直到藏曆年以前那兩個月里都是最受咀嚼的話題,差不多全拉薩的漢族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件事。
這個故事的另外一部分情節該展開了。
先是李克自己說認識了十天之後他才和林杏花上了床,read.99csw.com我對此投完全不信任票。以李剋日常自我吹噓的獵艷手段,如果他想,把一個女孩弄到床上絕對用不著等第二次見面。這次是肉感性感到極點的林杏花,他反而老實了?
可是熟悉李克的人都知道李克的妻子是個少見的賢惠女人,她待李克之好可以說在拉薩漢族年輕人中絕無僅有,朋友們都說她是八十年代僅存的古典式老婆,溫存體貼而且能幹,全部心思都在丈夫一個人身上,脾氣又好,朋友們都知道李克把妻子肖君當成了自己的驕傲。所以李克是絕對不肯和妻子離婚的。如果林杏花以懷孕要挾李克離婚,可能出現什麼樣的後果呢?多麼強有力的假設啊。
她半睡半醒,嘟噥著:「我不想動。」
一起開伙吃了兩天,上海客臨走前的那一頓也是李克在林杏花房裡做的,電爐瓦數小不能烹炒炸,李克總是做出味道極佳的湯菜叫吃者讚歎。上海客自然看出了這兩個少男少女的心情,臨上飛機前他囑咐來送他的李克說:「這個小娘們兒陰氣太重,你怕吃不消她;我學過一點相面術,覺得她晦氣滿臉,你當心才是。我是過來人啦,吃的鹽比你多幾缽子,好吧再見,再回上海來找我就是了。」

李克本來還有兩個月的存休可以利用,他沒告訴肖君是因為另外一些他不打算讓肖君知道的原因。是生意上的事,一般生意方面的交往他都盡量避開肖君,出於什麼心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把賺來的錢給肖君很大一部分,讓她去花掉,隨便買什麼她喜歡的東西——金銀首飾和各種時裝,化妝品,各種各樣女人喜歡的小擺設小玩物。在這一點上,作為女人和妻子,肖君百分之百地感到滿足。
李克說:「可是你收下了訂婚戒指,這等於說你接受了求婚。」
當然建設是長時期的,後來我見到的那間極其別緻的愛情小屋是她(也包括李克)兩個月的心血和汗水。當時只是把它收拾出來了,乾淨了,可以住在裏面了,如此而已。這已經非常不容易了。

十六

李克說:「這就叫魅力。好好學學吧。」
就幹了。
如果說緣分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子,抵達拉薩的當天晚上他拿到了一張群藝館舞廳的入場券。群藝館舞廳去年是拉薩最豪華的一家,有樂隊奏電聲,更有歌星伴唱,每逢節假日票價高達十元一張(黑市價格)。他儘管多少有點高山反應還是去了舞場,也沒太多的道理,總之那天林杏花碰巧也去了,雖然彼此還沒有機會認識,畢竟算是見過面有了初步印象。
李:「他說馬上就要回拉薩了,他是我大哥,我們關係特好。」
她值班的時候穿統一服裝,下了班馬上換健美體形褲,那褲子白得耀眼,質地極佳,甚至使著迷於欣賞她下身線條的李克不能集中精神。她上身總是穿一件不斷變換色彩的毛織外套,有時是猩紅色的,有時又是純黑純白的,她另外有一件藍色一件黃色的,都是細絨線精梳的那種,跟時下最流行的粗羊毛蝙蝠袖的寬鬆衫絕不相似,她的所有外裝都是緊身式的。
他把頭探得更低,他看著她的眼睛並把嘴唇壓到她額上,慢慢朝下滑動,在吻了鼻尖之後找到了她的嘴唇。
鄒穎就這麼到了拉薩。
這時燈又亮了,電爐絲也慢慢變紅。
林:「大馬叫馬什麼?我也許看過他寫的詩。」
酒醒之後小旺堆來賠禮了,買了兩條李克最喜歡的萬寶路香煙。李克自知也有莫名其妙的地方,雖然對鄒穎被小旺堆弄去當了情婦耿耿於懷,也沒有再因此賭氣或責怨對方。如果是鄒穎自己樂意的話,他李克管得著嗎?有錢難買我樂意。一句現代人的箴言。
李克過來這一夜睡得不好。不管怎麼說林杏花都是個可愛的女人,他不能在傷害了她之後心安理得。他像所有男人一樣,在需要承擔責任的時候大丈夫氣十足,雖然林杏花不該拿他妻子隨便開玩笑,畢竟說一句「乾杯」也絕不能斷定有什麼惡意。他覺得自己太躁了,他罵自己無能,無端對女孩子發起脾氣。
以李克的話說:「牛牛是死了,不死肯定要跟林杏花成朋友。那天林杏花簡直像吃錯了葯,從中午開始就不停地談論牛牛。談到後來我煩透了,索性不理她,讓她一個人發神經,那天一整個晚上我覺得彆扭透了,是不是那就是所說的預感?」
她先是得體地點一下頭。可以把這看作是熟人朋友在不便說話的場合打招呼,當然也可以做慣常理解——公共關係人員的職業訓練使然。總之這個動作頗具效果,讓李克感到說不出的舒服。他說他下意識地點頭作答,雖然他根本沒搞清對方點頭的準確含義。
鄒穎在那幾個人當中年齡最小,模樣也最孩子氣。李克請她看過幾次電影去過幾次音樂茶座,覺得這個女孩子太純情了,完全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隨便哪個男孩都可能欺侮她。她願意聽李克雲山霧罩地吹西藏,也願意跟李克到那些需要花錢的娛樂場所去奢侈一下。她不懂,她只是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去崇拜他這個來自西藏的漂亮小夥子。她對李克毫無戒備,這一點反而在李克的良知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哭得李克非常不耐煩,李克在那幾天里整天揣一把磨得鋒快的藏刀來迴轉。他後來因為要回拉薩就打消了殺人的念頭。過了一段時間他聽說鄒穎被學校開除了,很快跟一個三十多歲的生意人結了婚,很快生了一個男孩。那以後他再沒有她的消息。

十五

——薄伽丘《十日談》
到天亮時他竟全無睡意。這一次的全部結果都跟他以往的經驗相悖,他把頭埋在她豐腴堅挺的雙乳間沒命地吸吮,兩手不停地揉搓她的臀和大腿,他知道他再也離不開這個女孩子了。他同時發現以往他得到的那些關於女人的經驗都是不確定的,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天外有天這個成語的實在含義。
他等她坐好,讓她扶住他的腰,這才蹬動鏈輪,八分鐘以後他們到李克住處。林杏花什麼也沒問,是李克主動解釋了這六天里他幹了些什麼,為什麼沒在家沒見到她。他巧妙地撒了個小謊,說是當天早上趕夜車從仁布縣回來的,到這裏已經是十點多了。
鄒穎對肖君講了自己的遭遇,肖君一直陪著她掉淚。最後也是肖君出主意叫她到拉薩來找李克,說讓李克想辦法幫鄒穎找個臨時的工作安頓下來,干一段時間再說。肖君告訴她:「有你李哥在那,總不會讓你受委屈,去吧。」肖君給了她三百元錢,讓她乘直達拉薩的飛機——說是女孩子途中轉車買票什麼的太不容易了。鄒穎當時不知怎麼腿一軟,就給肖君跪下了。「肖姐姐,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恩情。」
秋天正在過去,天氣狀況逐漸變壞了。
在以後的時間里他和小旺堆像往常一樣,在一起做生意吃喝玩樂,這過程里他逐漸由不習慣到完全習慣了鄒穎做他人情婦的事實。他變得無所謂,至少表面上做出無所謂的樣子。
李克說:「我不知道你認識肖君,肖君從來沒談到過你。」
他說他當時心情很好,他說他做一個送報員經常為人報喜報憂,報喜的時候他心情好得無法說,他這麼說的時候我馬上體會到他的特別的心情。他不說我也知道他不喜歡報憂。
林杏花:「如果你一定叫她走,我就叫她住到我那去。就說是我表妹。睡吧。」
回到家裡以後李克越想越氣,吼著對林杏花說:「你去給賓館打電話,叫鄒穎馬上到這來一下!」
鄒穎聽話地叫了一聲:「林姐姐。」
心裏不踏實,他早早就醒了。想什麼了不好說,但他睜著眼躺了好一陣。八點半左右他開始穿衣,洗漱,吃了一點餅乾而後沏了滿杯濃茶慢慢斟酌。
他想表明是林杏花追他,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看得非常之清楚。
他不願意承認他對女人厭倦了。那樣太丟人,他丟得別的丟不起人,那樣會讓人以為他不再是個男人。趁兩個女人說悄悄話的時候,小旺堆附在他耳邊說了沒頭沒尾的四個字。
據李克說,她正等著他邀請她,於是他便邀她了。「到我家坐一會兒吧。」
她吃驚了:「你是說去年?」
差七分零點我到了他單位工作區的門口,門警先驗了我的身份證,之後給他的工區掛通了電話。他馬上下來了。他說他剛才試著請假沒有請准,現在坐十分鐘問題不大。經過門警同意,我倆進了門警休息室。這是個大約八平方米的小房子,有一張桌子和兩條長椅。
李克沒懂:「什麼意思?」
肖君二十一,林杏花二十四,他自己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老頭子了。這個發現讓他大吃一驚,他幾乎在一瞬間突然就老了。
李克說:「你們女人更喜歡被愛。如果讓女人在愛別人和被別人愛當中只選一項,我看女人多半都要選擇被愛。這一點男人和女人截然相反。男人對被別人愛的事實沒太大興趣,男人都是進攻型的,攻佔了以後熱情就沒了,除非又有了新的進攻對象。」
李克來不及多想,脫口而出:「你怎麼來啦?」他這話或多或少含了一點責怪,這大概是一種本能的保護性反應吧。畢竟他的新情人就在他身邊,舊戀人的不期而至使他有點措手不及。他沒注意自己連名字都沒叫她一下。
先是機關里的人當飯後茶餘的調節,後來司機們說說也無傷大雅,再後來經理老婆找上門來了,穿金戴銀馬上顯出刁鑽毒辣,林杏花招架不住只好提前毀了合同一走了事。不敢高聲的經理偷偷為她墊付了賠償金,他真夠晦氣的,連女詩人的手他都沒機會握一下。
他喊她的時候,她竟愣了好一陣,站在原地獃獃看著喊她的那個人,她沒有露出絲毫驚喜,眼淚悄悄湧出又悄悄墜下去,李克馬上就知道她受傷了。他已經下了車,已經來到她身邊,他聲音極其溫柔:「上車吧。」
我沒吃過更沒見過製作漢堡牛排,這裏關於工藝過程及品嘗感受只好從略不談。說是像雀巢咖啡廣告上那句台詞一樣:「味道好極了!」
林杏花越是說鄒穎住這裏沒關係,李克越是覺得這事情不妥。可他又想不出別的主意,也只好暫時將就兩天再說。
小旺堆也指定李克的臉:「你,嘴巴放老實一點!我幹什麼不准你亂開口!聽見沒有?」
她說:「今天我們闊氣一回,吃西餐去,我剛發了工資,我請你,下班了就去。」
李克:「人和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我看太不一樣了。大馬寫過一首詩,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寫小說的大馬,他在詩里說,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就像一個小甲蟲和一個同樣顏色的小石頭一樣,看上去差不多,其實沒一點相似的地方。」
他說那個晚上他第一次發現了林杏花柔嫩的臉上泛起紅潮。她說她身上熱,這以後就把那絨線外套脫了,她的真絲襯衫也是純白的,領邊胸前也都用白色綉線綉出凸起的簡單的圖案。襯衫下擺束在褲子里,顯出極誘人的細腰身。李克說沒人能抗拒那種誘惑。她不單雙乳堅挺鼓脹,別的該凸起的部分都異乎尋常地突出,特別是她正面看去窄窄的臀,與大幅度凹下去的后腰形成性感的大起伏。也許這一切如李克所說,都是由於酒精作用而變形,我想別的男人也一定願意讓洋酒麻醉幾次以期達到相類似的結果。性|愛都是從陷入幻覺開始的。我一直認定太清醒了不行,太理智了不行。
是關於另外一個叫鄒穎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由於特殊的婚變,她本來沒有機會走進我的這個故事。她曾經是李克的小戀人,後來成了另外一個人的妻子,她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已經走出了李克的生活,現在她回來了。
李克站在旁邊,開心地看著小旺堆緊摟著林杏花快速旋轉。裙裾開始隨著身體的轉動向上飄浮,像一把半開的白綢傘。於是看到了像裙子一樣白的膝蓋,看到了膝蓋上面短短一截多肉的大腿。李克後來說他第一次就記住了那段結實的大腿,他說他沒想別的,因為他覺得有些疲憊他早早就退場了。
他先告訴我小旺堆被公安局收進去了。我問什麼時間。「昨天一大早。」「為什麼?」他便給我講了他倆的交易。十八日晚小旺堆找李克專門談的就是這個。李克拿到了金窟的地址,作為交換把自己的門鑰匙交給小旺堆。這鑰匙的另一套在林杏花手裡。這幾天林杏花都沒住在這裏,唯有二十三號這天她來了沒走。小旺堆每天都來看一下,二十三號他來時已經是下半夜,他發現林杏花回來了已經睡熟,他按原來說好的,把鑰匙塞在門外的青石下面,之後便動手了。據林杏花說她原就不喜歡小旺堆,執意不從,終因體力不支被強|奸了。小旺堆幹完就溜了,留下林杏花一個人收拾殘局。她在天亮以前果斷地報了案,小旺堆馬上就被抓獲。她整個昨天都在公安局裡提供證詞,講述案件的前因後果。
「一言為定?」
李克說:「我沒研究。等大馬回來問他。我光知道我不是,我最受不了別的男人碰我。如果兩個男人只有一張床,我寧可不睡;困死了我也不跟別的男人在一個床上睡覺。」

這一次他們坐在長沙發上,先前播放的電視節目已經結束,牛排也收拾乾淨了,剩的只是少半瓶酒和說不完的閑話。
上海客住進來的時候交了一筆押金,他走前告訴李克在餐廳記賬吃飯就是,他從日喀則回來后一併結算。這幾天他們一直在吃三十六元一天的定餐,李克就以此為標準繼續,兩天以後記賬伙食中斷。
辦好了預訂手續,他說:「再見!」
在光線充足的七樓客房裡,雪白的緊身褲使她下https://read.99csw.com身曲線畢露,任何微小的起伏都被陽光和白色質地相應地突出了,尤其她坐在沙發椅上,坐在李克對面,腿又叉得很開,那種時候李克連她浮凸的乳|頭乳峰連同平滑圓潤的下腹部都看得真真切切,不免心猿意馬,胡思亂想是萬萬免不去的。
李克說:「我不知道。也許一個人誰都不愛,連一個人都不愛。你說呢?」
李克說:「什麼『五一』?」
那就是千里迢迢從上海專程趕來的鄒穎。
李克笑著打趣他:「嫌你太黑。要不就是你把她摟得太緊了。」「她說她轉迷糊了,她說我轉得太快。我轉得快嗎?」
所有的貼身用品都是林杏花帶來的,床單被罩枕套枕巾等等。她在這方面顯示出極高的天分,這在以後還要談到。總之很短時間里她把原本簡陋破舊的木屋變成了獨特的新房,她忌諱新房這類容易使人聯想到婚姻的稱謂,她一直叫它「我的愛情小屋」。
李克與她相愛時她還只有十六歲,現在她十九,飽經憂患,心靈已經至少有兩倍的年齡了。她是李克最純潔的一段生活的鏡子,她也曾是李克唯一的幻覺。
我準確記得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她說:「這裏坐挺好的,我喜歡坐在黑黑的小房子里。我一個人坐一會兒,你進去吧。」
她下午四點下班,她說她已經跟西餐廳經理打過招呼,可以在收費上打一點折扣。西餐廳經理跟她關係不錯,這是個廣東人,在香港和新加坡都干過。
林杏花說:「南邊七樓吧。」她這時把目光迎向一直在看她的李克。「從窗子里可以看到羅布林卡的全景……」
她把這個夢寫進日記。可以斷定這個本子她是絕不打算讓李克看見的。李克到現在也沒緣分看到它,它眼下就擺放在我書案上。
他剛剛添了人,他肯定不會想到大自然還有另外一個對立的法則。所以這個中午碰到她以前他絕對不相信如此仁慈的上帝會如此殘酷地開他的玩笑。他忘了他該給她打電話。而那個早晨是上帝的兒子的生日,於是機遇把她很恰當地投到他面前。他先被告知當晚他值夜,二十二點到凌晨六點。他先跑到工業有色金屬實驗室去問了有關他手裡掌握的這批礦石的熔煉工藝問題,而後蹬著自行車經過人民醫院大門往回去。
李克可算鬆了一口氣。他一邊聽鄒穎講,一邊為她做一點熱麵湯。他住下屋,上屋成了臨時廚房,炊具餐具都在這裏。
李克說:「看我都忘了介紹一下。杏花,這是鄒穎,是上海來的;小穎,這是林杏花,你就叫她林姐姐吧。」
李克沒有說別的,隨她一個坐在廚房裡,他回到居室開了大燈,他為自己點燃了一支香煙,他坐在沙發里一連吸了四支煙之後發現牆上的石英鍾已經指出十一點三十七分,他知道她到時間了。他關了大燈鎖了屋門,喊她出來以後又鎖了院門。他推著自行車跟她出了單位大門,他告訴門衛他馬上回來請留門,之後他上了車,她麻利地跑兩步跳上後座,他在七分鐘里把她送回賓館。
他把嘴湊近她耳朵。「上床睡吧。」
李克這裏每天開伙做飯,配菜佐料齊全,他給鄒穎燒了一大碗金鉤熱湯麵,地道的上海風味,可口可意。鄒穎知道他還是三年前的那個李克哥,那以後再沒有過的安全感重新回來了,她覺得有了倚靠。
他認為她的告別語中有另外的意味,我聽不出來。據他說林杏花也矢口否認。林杏花說她以為包房子的是他本人,她說他用的就是李克這名字,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代別人包房間。我傾向同意林杏花的說法。
林杏花說:「你不該這樣猜疑我。我下了班覺得精神挺好就出來了,誰知道大門關了?要是知道關大門我也就不回來了。」
她告訴李克,說有個做買賣的男人總是找她,她不想跟他出去,可是他送了她一串金項鏈,她不知道該把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辦。李克明確地告訴她:「還給他!」
他的思維繫統突然被通上電,重新開始運轉。她的聲音太刺耳了,他甚至想得出鄰居正把耳朵貼到相鄰的牆那邊凝神諦聽的樣子。而且他一心二用,知道最後的噴射在即,他居然及時地想到她可能懷上孩子。他來不及問她是否採取了什麼措施突然就泄氣了。這種時候發生陽痿太那個了,他長時間不能原諒自己。
李克也問她:「那麼那個人呢?」
小旺堆說:「我可真是看中她那兩個大奶|子啦,又白又鼓。我就喜歡奶|子大的女孩。」
這以後是藏曆年,是剛剛恢復三年的傳召盛會,是以大騷亂聞名於世的三月五日沖淡了林杏花的殞歿。過了三月五日,全拉薩能記得林杏花的人已經屈指可數,其中肯定包括曾經處於那場命案中心的小夥子李克。
李克只有一間屋,大約二十平方米面積,裏面塞得很滿。雙人床佔去三點五平方米,電視櫃佔一平方米,雙人沙發佔二平方米,一個兩部分的小組合櫃佔去二平方米,一個圓桌佔一點五平方米。其餘大約十平方米空地上至少有兩把摺疊椅,因而顯得空間很狹窄。大概也是這個原因吧,李克結婚之初就在院子里蓋了廚房。李克的院子面積幾乎跟居室面積一樣大,所以他可以很闊氣地在院子里建起約六平方米的寬敞木屋。
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一想起那個夜晚就不寒而慄。他認為先是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佔了上風,反正扒女廁所那傢伙已經知道這邊的好事了,索性讓他過足了耳癮吧。

他一眼瞥見林杏花的目光正注視著電報,馬上話鋒一轉:「剛進大門收發室就喊住我,說大喜,讓我請客,原來是家裡來電報,說昨天晚上我女兒出生了。」

那時候李克正在內地休假,跟他有來往的女孩不止鄒穎一個。李克有錢(因為在高工薪的西藏工作),跟女孩在一起出手也大方,因而總是有幾個女孩經常跟他來往。
李克告訴她,鄒穎住這裏不行。「怎麼不行?」「這樣不好。」「有什麼不好?」「叫別人知道這成什麼了?說我家裡住了倆女孩,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跟別的女孩全沒有這些鬼名堂。女孩要什麼他給,他要的東西女孩也都心裏清楚。這種女孩今天來了,明天也就去了,像陌生人一樣馬上淡忘了。
他像跳傘員一樣離開了飛行艙,在降落傘沒有抖開以前他經歷了美妙無比的時間,他的身體正在失去控制,那是一種真正意義的自由自在,他飄泛著向下面墜落,然而大地還遠,大地彷彿躲到了世界盡頭,墜落過程被無限拉長了,下面沒有底。
小旺堆說:「這女孩看上你啦,她肯定嫌我長得黑,我好悲哀呀,我好吃醋哇!」
這是他所說的十天的第一天。他自己說第二天他本來可以不到賓館來,他後來陪朋友來到賓館完全是因為林杏花頭一天說的明天見。他們從機場搭賓館的接機空調車直接到賓館,這次他和林杏花已經儼然是老熟人了,像老熟人一樣招呼。林:「來啦,李先生?」李:「林經理,給你添麻煩啦。」
一來二去李克也熟悉了林杏花的房間,房裡又只有她一個人,本來可以生出許多浪漫細節,偏偏李克自持太過竟把時間虛度了。後來發生的偏偏又去到李克住處,那是上海客離開拉薩的第二天夜裡,慾望的河水泛濫了。
鄒穎還是那副小樣兒,怯生生喊他:「李哥,認不出我啦?」
沒有床,也沒有理由再去弄床,同時林杏花又不喜歡床,李克聽從女孩子的建議,索性把睡鋪安在地上。建房時屋裡打了水泥地面,這時只需要一些牛皮紙鋪墊就可以了,在拉薩不必擔心水門汀返潮問題。李克把家裡能找的全部棉絮和褥子都鋪到小屋地上,加上後來買的兩床新棉絮一共七層,上面還有那兩床嶄新的厚羊毛毯,疊在一起有半尺多厚,別提多舒適了。
李克無名火高三千丈,他把酒杯用力摔碎在桌上的盤子中間,拉起林杏花:「我們走!就算我沒認識這傢伙!」
長沙發只有那麼長,她的頭歪在他懷裡很快就睡著了。她的體溫和她微弱的鼻息開始孕育他的激|情。直到他渾身酸疼實在需要換個姿勢時他才小心地把她的頭她的身體從自己身上移開。已經過了午夜,快兩點鐘了,他終於過去把燈關了。
鄒穎十六日住進賓館林杏花的房間。她也看出了林杏花與李克產生了隔膜,她又聰慧地看出這一切與她有關,她於是努力跟她的林姐姐搞好關係,她同時發現做到這一點並不難,林杏花其實是個極容易相處的女伴。
李克來到她身後,用雙手攬住她的下頦:「想我了嗎?」她不說話,卻把兩臂向後高揚起,等著他的頭向前低探過來。這樣她便也攬住了他的脖子。「我真為你高興。我知道你一直盼著要個女兒,可是我不能給你生孩子。」
李:「他寫詩的名字叫陸高。」
——格·格林
至少那個早上他不曾想起就在這房間前面三步遠處還有一間藏匿私情的小木屋裡面全是用白色裝飾的,而跟那木屋有關的那個人跟剛收到的消息中提到的這個剛來到世界上的小生命不但全沒有關聯,而且對新來的小生命是個狠命的褻瀆。他暫時忘了那間過去做廚房用的簡易木房子,忘了跟那木房子有關的人。
還有叫人同樣恐怖的白顏色。為什麼不是別的而偏偏喜歡白色呢?我私下忖度,這也許跟她雪白的膚色有關係,她太白了,皮膚細嫩光潔,沒有一點點色素積沉,同樣沒有一點點血色,這是否就是上海客說的陰氣太重?
她悄沒聲息地過了好一陣才又開口了,聲音又低又弱:「你太太真是個幸運的女人。」
李克完全傻了。保衛人員正守在他身邊等候公安局的警車。這以後的一百多天他是在收審隔離所度過的。這期間肖君來看過他幾次,他只有垂首說不出一句話。後來經過司法部門多方調查審理,加上驗屍結果表明死者林杏花是窒息燒灼而亡,他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但是法院結論排除了他蓄意犯罪的可能。
後來跟她同居的那個人是她在舞場上認識的,她也知道這種地方結交的人多半不可靠,但是她喜歡這個人的大塊頭和那一臉憨態,她接受了他最初的邀請,他對她沒有一點非禮,也是他通過他父親的老朋友把她介紹給她後來工作的那家國際旅行社當上合同制導遊。
「換換行嗎?」
激|情過後兩個人都變得相當理智。首先,兩個人都意識到離不開對方,而如果希冀長遠就必須顧及眼前,那種刺|激鄰居神經的呻|吟哼叫是再也不能容許了。可林杏花說到時候她無論如何控制不了自己,這是導致後來那幕慘劇的第一步,也就是決定搬到木屋去。屋裡的間壁牆太薄,另外畢竟木屋與居室拉開一段距離。
這時外面喊聲大作,我倆奪門而出,是他和林杏花的愛情小屋失火了!許多人聞訊趕去其時已經太晚了。小屋給燒得只剩下一些焦黑的殘骸,只穿了三角褲的林杏花焦縮在門內,皮肉黑黃像烙糊的鍋巴,裏面什麼都燒毀了,只因為李克的院子在最後排,恰好鄰居又出去了,被發現時已經太晚太晚。
那方面的事態發展終於波及這方面了,鄒穎和小旺堆再出面時儼然是一對情人,李克心裏感激小旺堆也只能感於心底,當著林杏花的面他要裝出吃驚和意外。
這中間我有事找他沒找到,便蹬車去到林杏花所在的賓館,林杏花把我讓到她的房間坐了好一陣。我說我對她和李克的這段緣分有興趣,說可能以後要寫一下。我還答應送她兩本我自己的小說。她有點局促,猶豫著說:「我自己平日記了些不像樣的東西,如果您要了解我和李克,這個本子也許會對您有點幫助。我寫得不像樣子,您不要笑話……」
十二月十五日。失蹤半個月的小旺堆帶著被他打扮得妖嬈嫵媚的小情人來了。李克也是剛剛發現小穎一舉一動都帶著萬種風情,而且她有年齡優勢有青春,她才只有十九歲啊。
她沒有再做導遊,她被聘為前廳經理,總服務台包括門衛和兩個清掃員是她的全部管轄範圍,相當於一個領班或工長。
「八角街有三大秘密都在一個磕長頭的人心裏藏著。我要第二個。」
鄒穎露出一分狡黠:「想知道總有辦法知道,就看你想不想吧?」
據送報人說,李克當時光著上身披了一件醬紅色的羽絨大衣,三角褲下面是兩條長滿黑毛的細光腿,李克當時睡眼惺忪,還是馬上明白出了件好事情。他接過電報看了又看,直到送報員不耐煩了轉身走開他才如夢初醒,他馬上在玻璃酒柜上抓起一包良友香煙追出門,那時摩托車已經點火,送報人熟練接過飛來的金裝良友煙的同時車輪就動了。他說李克大叫:「謝謝!祝你好運氣!」
當他第一次漂亮地進入時她突然沒命地大叫一聲,他嚇壞了以為弄疼了她,他更怕的是她的叫聲在靜如秋水的深夜驚動一牆之隔的鄰居。鄰居是個專門喜歡窺探熟人隱私的傢伙,四十歲了還沒找到老婆,曾經因為扒女廁所后牆被警察機構拘留十五天。畢竟這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雖然李克平日活得算瀟洒了,也還是不想引來過多是非。
我說:「你這麼干太不像話了,她要得毛病了怎麼辦?」「沒辦法。我臨上班時把小屋門鎖了,我是想讓她好好睡一覺……」
那時拉薩正是落葉時節,曾經枝繁葉茂的綠色拉薩正給秋葉染得一派金黃。到了晚上,滿街的野狗在路上談戀愛妨礙交通。養貓的家庭更是苦不堪言,屋外院外總有情種野貓徹夜呼喚,那聲音跟嬰孩啼哭全沒兩樣,瘮死人。陰曆八月萬物成熟,正是世界的發|情時節。
「兄弟,幫個忙。鄒穎一來弄得我焦頭爛額,杏花一天到晚盯住我不放,生怕我跟鄒穎干點什麼事,我簡直惱火透了!鄒穎在拉薩要是有個相好的就沒事了,哪怕是假的,做個樣子給杏花看看就行。怎麼樣,幫個忙?你照顧一下鄒穎,讓杏花認為你們倆好,讓杏花別一天到晚醋勁兒十足,李克絕對虧待不了你。」
她說:「幾月?『read.99csw.com五一』?」
林杏花仍然每天住到李克那裡去,並且每天把她對鄒穎的新認識講給李克,林杏花對鄒穎全是誇讚,沒有一句帶貶義的話。
這本來是樁不值得提的小事,我想到關於她懷孕的流言,便把這個反證回憶起來了。
她很快給家裡寫了信,報告自己的情況,這是她發回成都的第一封家信,她在信里沒有一點商量的口吻,可以據此推斷她在家裡的地位是很特別的,她自己的事自己完全可以做主決定,不必對父母親請示更不需要批准。
活人如果哪一天突然大談某個死人,旁觀的人肯定覺得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當然如果是我,我也不會聯想到這是一種追隨的跡象。事後這麼想一下,也足以讓心臟突突跳著抖上一陣。這太恐怖了。
據他說是林杏花主動,他的話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他說到拉薩的第三天機會來了。他先是給上海的朋友發了電報說有買主要見車主,上海方面的電報是第三天中午到的,說他隔日飛抵拉薩,讓李克馬上為他到拉薩最好的飯店訂一間房,要包下來。李克就到了林杏花任職的賓館,這家賓館是拉薩唯一的四星級飯店。接待員與他交涉,這時林杏花從內間走出來,林杏花一下認出了他(李克的一面之詞),接著他感到了有目光在注視他,他抬起頭也認出了她,這一天是十月十一日。
李克說:「你怎麼知道得這麼詳細?」
李克當然第一眼就認出她了。
她說:「不知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認定你是個可以使女人滿足的男人。」
至少有些人認定李克在生女兒的當口把林杏花弄到自己住處是作孽。他們要李克負的是道義上的責任。
她說:「你在說你自己吧?」
李克重新回到他的座位,天正黑下來。林杏花過去把電爐閘合上,過了一陣,魚湯重新沸騰了。屋子裡光線很暗,李克看不到林杏花滿臉淚水,他只看著她大口喝酒,覺得這樣下去不合適,他說不出別的:「不要喝了吧?」
她馬上回答他:「好的。」那以後她再沒喝過一口。李克說:「進去坐吧?」

十三

李克說:「西藏不成文的規矩,結婚了喜字要貼一年。你看是新的,其實我剛用吸塵器把房子整個吸了一遍。」
李克認為林杏花屬於那種最懂得裝扮的女孩,她對自己的身段有著少見的自信,她尤其喜歡白色。李克說她至少有三件白顏色毛織外套,式樣小有不同,另外她的褲子清一色是白的,李克說不會少於五條。
他回到下屋。林杏花是睡是醒他不知道。他不想驚動她。她臉朝牆裡,一動不動。
李克有些慌亂,竟忘了給兩個女孩相互介紹一下,這麼一來事情就變得複雜了。
李克說她似乎在用目光徵詢他的意見。他能有什麼意見?「那太好啦!」
這一天是去年十月十九日,這是林杏花第一次到李克的住處去,當然她絕對想不到兩個月零一周后的夜裡,這地方會變成她的葬身之地。下面簡略畫出房屋鳥瞰示意圖:
她笑得更開心了,他也忽然明白過來。
首先他結婚以後很少出去找女孩,他不是要對妻子忠實,他真是從心底里對她好,他知道找肖君這樣的妻子是他的幸運。他不想跟自己的好運氣失之交臂。說他愛肖君不如說他更愛自己來得準確。他結婚了便開始滋生出一種柔軟的自我約束意識。
這時候他看到一隻灰色泛白的小老鼠悄悄從柜子溜出來,賊頭賊腦地張望了一陣,以為天下太平就大搖大擺沿著牆根開始踱步。他說那時很奇怪忽然想起他休假前寄養到一個朋友家的小狗巴頓。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想起狗而不是貓,老鼠是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貓的。
我要寫它的時候,我無法不正視這個事實的嚴酷,我於是只有下氣力認真考察餘下的部分,看看還剩下了什麼,值不值得我花上半個月時間去重複它。在進行了深入的考察之後,我不得不沮喪地說我收穫不大,但是我已經決定寫它,我對寫好它充滿絕望,我乾脆以這種省力的方式開始。我儘可能準確地還原已經發生過的一切,我寄希望于明敏的讀者朋友,請他們一道在以後講述的事件過程當中發現一點這個故事表象以外的東西,於是果就先因而呈現了。
李克大笑,告訴她:「大馬寫的小說里總有同性戀,有時候是女的,好像多半都是女的,我覺得大馬不怎麼喜歡搞同性戀的,哪怕那是個漂亮的女孩他也不喜歡。」
「剛才她一定要我跟她性|交,說是把髒東西吸出去了,正好該來點新鮮的乾淨的。我怕她剛做了手術有擦傷,她說沒關係,一定非讓我來。沒辦法。這個女人叫我沒法違抗。」
「可是我想要。說個價吧。」
我驚嘆小屋裡那些精美的床上用品,李克告訴我都是林杏花的。林杏花毫不慚愧地說:「哪有一件是我的?都是從賓館里搞來的,賓館管理很亂,服務員都往家裡帶東西。我這隻是藉著用一段時間,等我走時都給還回去。」
走到跟前李克才認出是她,嚇了一跳。他完全沒有精神準備,鄒穎來得太突然了。
李克顯得極其惱火,他問她為什麼深更半夜還往這跑鬧出這麼多麻煩?她卻只顧注意她的小木屋門是鎖著的,這說明李克一直在上屋跟那個鄒穎在一起。

一陣沒命的吸吮,接著開始了身體的痙攣般抖動。他知道是時候了,他說:「上床吧。」可是她挺直身子站起來:「還是到木房子里去吧。」
男人和女人都知道自己有罪。他們知道自己造成的苦痛,他們的過錯,他們的謊言,他們的背叛。
李克說:「你怎麼知道?」
她告訴李克許多關於林杏花的故事,作為相應的回報李克也講了自己的故事。這一切都是在誰也不明白正在發生什麼的背景下發生和發展的,李克相當誠實地講了自己幸福的家庭生活,這一點給了林杏花相當深刻的印象。因為恰好同時有一個比較,那位經理部經理的講述事實上描摹出另一幅家庭生活圖景。
她自然不會講第一次失身的情形,她沒有貞操觀念這一點李克從開始就感到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只要喜歡,只要喜歡就足夠了,要是沒命地喜歡上一個人,她說不定會嫁給他。
他從來不碰她敏感部位,他說不出他在護衛著的是什麼東西。他情願鄒穎帶著這份稚拙和純情長大,至少到十八歲,那時候他再去愛她,把她當一個純粹的女人去愛。
林杏花做的恰好相反。她抽出兩床棉絮,用李克原來的被面被罩做好被褥,親自到上屋給鄒穎鋪擺。
他的有鬍子的下巴在她頭頂摩挲:「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沒怪你,這也是咱們的命數,你怪我嗎?」
李克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他從來不把哪個女人長時間放在心上。小旺堆這時又說:「她他媽的不跟我跳就不說了,最氣人的是她問跟我一起來的那個小伙是誰,他媽的就是你嘛,我跟她跳了好幾圈她沒問問我姓什麼叫什麼,怎麼問起你來了?」
那時候她是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她和李克相識又是另外一段故事。她被李克迷住了。
李克完全沒反應過來:「哪個肖姐姐?」
她這個團住在拉薩一家龐大的外資賓館,她在八天時間里突如其來地愛上了拉薩,她在跟賓館經理部經理(華人)熟識了以後馬上提出要留在這家賓館工作的請求。她英語口語能力相當強,加上幾年導遊實踐和美麗的姿容,她輕而易舉地被錄用了。她毀了在成都的合同要付一筆賠償金,大約一千元人民幣,可是這裏的新合同使她每個月可以拿到七百元外匯券,這個合同為期六個月,賓館提供她的住處以及有高額補貼的膳食。她不但美麗而且豐|滿,她舉止得體談吐適度,這樣的人才在拉薩是很難招聘到的。她和她的僱主各得其所。
徵詢司法部門的同意,死者手指上那枚赤金戒輾轉回到它的主人手裡。而李克專門跑后藏帶回來的金燦燦的礦石標本,經工業有色金屬實驗室鑒定,是一種比較罕見的金雲母礦。到此為止,需要講述和交代的事件及其後果就都完成了。我要多說的一句話是——借真實事件來編撰我的人物,虛構我的故事,這第一次經驗帶給了我永遠的激動。
「你不來我早就該睡了。」
李克設法搞來一些毛氈條,用小釘把所有接合部分的縫隙都堵得嚴絲合縫。又用一條破舊的棉毯做門帘,小房開始有了起碼的隔音牆壁,儘管效果不能盡如人意。
我之所以從結尾開始講述這個故事,部分是因為這個故事早已經發生過,它與那些邊講述邊發生的故事有大不同,它自身能夠提供的可能性都已經完成了或接近完成,或者可以說這個故事的彈性已經被它的過去時態銷蝕得一乾二淨了。
還有她告訴他一個讓人心裏踏實的消息,剛剛到來的那天下午老朋友來了,例假。至少眼下他可以不必為懷孕與否提心弔膽了。
他在上午工作時間給寄養巴頓那個朋友打了電話。那個朋友說明天(十月二十一日)中午把狗帶來,這就又給了這個性|愛故事的開始以時間上的契機。因為他今天馬上要到機場送一位貴賓,要明天上午才回來。
所有熟悉李克的人幾乎全數認定他在這場事變中負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不是指他鎖了那間小木屋的門,那部分責任是極其明確的,估計連他本人也不會起任何逃避的念頭。人們認定他要負的是另外一些很難界定範圍的責任,比如死者林杏花過分地鮮艷了,以至於有人說她的美絕不在《岡底斯的誘惑》中記述的美麗姑娘央金之下。再比如李克的妻子正在上海李克父母的家裡休產假,她剛剛為李克分娩出一個相貌神態與李克一般無二的女兒,李克女兒的生日是失火的前一天十二月二十四日,女兒落地的準確時間是晚上二十點十七分,幾乎在十小時以後幾分鐘里李克就收到了報喜的加急電報。這時是聖誕節早上六點半不到,時差關係拉薩城還在拂曉前的大黑暗包裹之中。李克先是被送報人的摩托引擎驚醒,接著聽到了急促的敲門聲。
「怎麼兩天不見他倆就勾搭上啦?」他看見林杏花心安理得的神態不禁心裏小有得意。
她說:「結婚吶。」
回到市裡先進了一家出租汽車公司,在業務科做翻譯工作,她的一些小詩在這期間陸續發表了,引起年輕的公司經理的注意。經理在搞企業管理之前也是文學愛好者,年輕的女詩人很快成了他的摯友。大概也是物理學法則的導引,經理有事無事總要湊到女詩人所在的業務科,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有了閑話。
自然林杏花對李克一直不那麼滿意,李克不說愛,李克只說喜歡,女孩子對這個字眼都絕對敏感。她們認準這兩個詞表達的意思大不一樣。李克說他說不來,也許他這不是假話。我甚至以為他從來不曾對肖君這麼說,愛你。曾經滄海難為水。
上海客在前三天里集中會見了三方買主,其中有一個是家正做大買賣的舊貴族,結果居然談成了兩宗。兩輛上海桑塔納轎車一個半月之後(十一月二十九日)運抵拉薩。
這一餐兩份大菜兩份鄉下濃湯兩罐太陽啤酒,打了三成折扣后收了她四十五塊錢,她非常得意。回到房間喝了一點清茶之後,他們一道去李克家。
林杏花生前喜歡詩,她經常談起北島舒婷梁小斌這些名字。她有時下女孩子們少有的良好習慣,她記日記,也寫些類似散文的紀實性文字,這些文字給我們留下了極寶貴的了解她的第一手資料,雖然可以想見她文學修養不是很高,而且她的文字與她的內心肯定有相當的距離,我還是很看重這些死者的文字。
二十五日李克回來后打電話給我,問我這幾天看到了小旺堆了沒有。沒有。他讓我明天去他那,他正有件要緊事想找我拿主意。我告訴他今天是聖誕節,我們幾個朋友要按西式方法聚一次,我誠心誠意地邀請他也來。我說了在零點時我去找他。他說他要值夜班,十點到明早六點,我說可以請幾小時假,到零點時我去他單位找他,讓他有個合適的請假借口。最後他說:「祝賀我吧,我昨天生了個女兒。」
我倆關了門,守著通紅的電爐聊起天。
「看他塊頭那麼大,到了床上其實不怎麼行,男人光看外表不行。他太拘謹,這以前從沒碰過女人,全靠我教他。不過他的體重叫人舒服極了。你說逗不逗,他居然鄭重其事向我求婚,」她揚起左手無名指,「這個戒指就是他給我的,他媽媽的東西,聽說還是他奶奶送給他媽媽的呢,整整三錢重,是赤金的。」
席間李克漸漸地覺出不對了。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發現小旺堆居然當著眾人的面摟抱鄒穎,還在鄒穎腿上放肆地摸來摸去。開始他還以為這是小旺堆故意做給林杏花看的,後來他發現小旺堆已經醉得一塌糊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李克的血湧上兩眼,指著小旺堆的臉叫道:「你,我說你呢,手放老實一點!」
鄒穎的丈夫最近又弄了個女人,並且找個借口把這女人弄到家裡來住。先是說她是外地的表妹,後來索性當著小穎的面跟那女人調情並且住到那女人住的房間里。
李克說:「把這個娘們兒弄到床上肯定別有一番滋味。怎麼樣?」
「……我喜歡有自己的房子。他的房子是他和他太太的,我自己沒有房子,所以我把那個做廚房的木屋當成我的。我不急,一點一點地改造它,建設它,這間小木屋才是我和他的房子。雖然我也知道時間不會太長,他太太生完孩子總要回來,我的合同也不可能無限期地延長,但是我還要不停地建設它……」
鄒穎哭得更凶了,嗚嗚咽咽地說:「等你五個小時了……阿拉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這邊林杏花愣了好一陣才流出淚來,她一動不動坐在原地看著漸漸平息了的魚湯發獃。
她的上司的故事使她產生戒備,她幾乎一眼就看到了他緊束在那套英國西裝裏面的花花腸子,她甚至猜出他下一步要對她說什麼,提什麼要求,想出他將如何哀求她憐憫他的那副醜樣子。而李克使她產生了莫名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