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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間地帶

中間地帶

「這台水泵功率小,揚程不夠,而且還缺三十米膠管不能配套。別的人家都用不上。你們隔河近,如果自己想辦法弄到膠管,看是不是可以派點用場?買膠管隊里可以報銷,不過聽說膠管現在缺貨,不好買。」

「兒子……兒子……兒子……」

——薩迦格言
五個男人一字排開,分段挖溝。明久挖蓄水坑。根據測量,溝深二米五以上水才能流過來,蓄水池最少得挖三米五以上。沙土卵石的河灘不算難挖,明久鍬鎬並用,很快挖到三米深。原來計劃用炸崖的石塊砌在蓄水池的周圍和池底,這樣可以使水泵龍頭不致因泥沙而堵塞。現在這些石塊就堆在蓄水池附近。明久考慮如果用石塊鋪砌池底,就要增加挖池坑的深度。明久和鄰人們都想著早一天把水引上去,幹活幹得貪了晚。蓄水池坑差不多夠深度了。這時白瑪從上面下到河灘,喊男人們去吃飯。白瑪先到了蓄水池坑邊。

有時他們就這麼說著說著倚在一起睡了,直到大胆的雀兒叫喳喳地跳到他們身上把他們弄醒。白瑪看他們全家忙得沒有時間做酒,便抽閑跑回家提來一大塑料桶青稞酒。她知道男人們幹活累了都很需要青稞酒,她看到了老次巴珠見到酒桶的那副笑眯眯的饞相;她更喜歡明久噴著酒氣摟著她的醉態。
「打錘就要起泡的。」
白瑪看明久給打得很重,心裏窩了一肚子火,她恨不得去找老次巴珠大吵一通。明久不願說話也掃了她的興。
劉二寶一家穿上新嶄嶄的衣服,到次巴珠家裡告別。莫扎桑照例捧上滾熱的酥油茶。
「這幾天你來幫阿媽放羊吧,三家的牛羊由阿媽和二寶的老婆兩個放,夠她們忙的。男人們要炸石頭安裝水泵,要干十天呢。」
「光等水等了二十幾分鐘,不說水慢……」
一九八四年二月 達孜
「二寶,秋後上不回趟老家嗎?」
送他們走的時候,老次巴珠捧上一條潔白的哈達,又一次真誠祝福劉家三口一路平安。
「怕什麼?我又不是第一次放炮。」
老次巴珠去年就給明久定了親,說好了今年秋後迎娶,姑娘是拉薩河對岸村子里的,是擺渡牛皮筏子的老布窮的小女兒白瑪。白瑪偶爾爬上崖坡,來幫莫扎桑乾一點家務。白瑪十七歲了,長得大手大腳。她從小就跟老布窮一道划槳,生就粗獷隨便的性格。
「我不會出事的,你別胡想。」
「回來過藏曆年吧。三月三日,過了春節還有整整一個月。等你們回來過藏曆年。」
老次巴珠正在商量用水泵的事,上面傳過來的大聲叱罵驚動了他們。老伴莫扎桑是老大嫂,她先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去勸架了。馬清水已經操起鍬來。二寶老婆更是不依不饒,說對方不用鍬劈就是藏巴格勒。次巴珠老兩口站到中間,總算避免了直接衝突。
那是引水開工的第七天。
「這幾天你也夠累的。」
「是啊是啊,給水時間太短了。」
「燃油和機器都是區里撥給隊里的,燃油費先記在賬面上,機器借給個人不收費。」
馬清水十幾年前死了老伴,女兒五年前嫁到拉薩,身邊只剩下一個痴獃侄子。馬清水平時少言少語,幾乎不與僅有的二戶鄰居往來。這時,其他兩戶人家都聚到馬清水家裡。
「一定回來。在老家過了春節就回來。」
「你們已經變成藏族了嘛,抓糌粑,喝酥油茶、青稞酒,說藏話。你們這次回老家去,怕還要覺得不習慣呢。」
「我就嫁過來了。」
這次雷聲顯得短促,是她們離得遠了?
劉二寶在心裏盤算的是燃料費問題,如果國家無償援助,用水泵是可以考慮的。劉二寶家裡有一些舊水泵用管。問題是如果把燃油認到自己名下,因為揚程或其他問題不能收到經濟效https://read.99csw.com益,到秋後又得付油料費,可就得不償失了。二百公升,這可是筆不小的費用呵。況且馬清水這樣的精明人經過仔細盤算都不用,自己要用不是明擺著吃虧嗎?劉二寶考慮問題從來想到要留後路。他不把話說死。

馬清水:「怎麼弄,坡上的地也上不來水。」
劉二寶發現這個稀泥他和不來,弄不好反而費力不討好,就不再吭聲。反正誰先誰后對他來說都一樣,他犯不著討好一個得罪另一個。他要有效利用這五十三分鐘多澆一點。明久回去的路上,碰到二寶老婆拉著九歲的女兒到青稞田裡來。劉二寶全家都出動了。
馬清水平時幾乎不與鄰里往來,這次讓他把牛羊交給鄰居的兩個女人,他頗不放心。他的啞巴侄子很能吃苦,平時為了找一片好一點的草場,啞巴常隨著牲畜翻山越嶺。馬清水家的牲畜是三戶人家中膘情最好的。
「放心吧放心。」
劉二寶:「那先給誰家放水呢?」
明久的咒罵聲突然高了起來。一定在田裡感到水不再流,他越發動氣了。劉二寶申辯著說已經到時間了,這使明久感到歉然。
次巴珠:「從上面炸掉幾米就夠啦。」
「他后灌你阿爸也是同意了的。」
「要是明久哥也在就好了。」
這樣的家常話馬清水難得和人談,今天是他看錯表了。總不能見面一句話不說呵。劉二寶家的青稞比兩家鄰居長勢好些,這許是由於他是個甘南農民的兒子,骨血里繼承了祖輩對土地的親情吧。馬清水灌水時,劉二寶一直在地里忙活,月光下兩人可以看到對方的身廓。
「明久哥,你回去呀?」小姑娘問明久。
「次巴珠,隊長來啦。在馬清水家裡。」
「不疼啦。」
「嘿,二寶叔,你運氣好,水比剛才快多了。到夜裡大概還能好一些。西——馬清水。」
「這個老滑頭,他看自己用不上,就說這套好聽的話給我們討便宜。」

劉二寶:「他們家自己也引不來水呵。」
「老頭子真狠心。」
第三炮帶來的虛驚使白瑪心神不寧。畢竟崖上的工程都搞完了,白瑪從心底感謝菩薩。下面主要是開溝了,她再也用不著擔心了。這一個星期,明久瘦多了,白瑪心疼他,跑回家拿了十幾個雞蛋給明久煮了塞進口袋。
「抱緊我。你手起泡了。」
藏族老兩口勸回了爭執的雙方,這時已經過了半夜。天還沒亮,劉二寶家給敲門聲弄醒了。是老次巴珠的聲音。二寶兩口子穿好衣服開了門,小姑娘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張臉和一雙眸子。外面是次巴珠、明久和馬清水。
平措隊長居然提著兩個雙鈴鬧鐘,次巴珠知道這裏面准有名堂。看得出鬧鐘是新買的,秒針錚錚的聲音聽來很舒服。
「你真傻。我有點冷了……」
「近親沒什麼人了。可還是想回去看看。出來二十多年了,人不親土親吶。今年又回不去了,看明年秋後吧。」
山坡上的人影向下去了,明久卻沒從藏身的地方走出來,白瑪隱隱感到不安。
遠在山樑上的白瑪知道這一天點炮,嘴裏吆喝羊子,心裏和眼裡卻都在陡坎上。她看到幾個人影已往山坡上去了,只留下戴白色長檐遮陽帽的明久一個人留在陡坎附近。後來明久也向後躲到自家房子後面。接著,白瑪看到昔日飛瀑濺起的崖頭冒起一股白煙,大小石塊輕盈地飛起又落下。在這同時她聽到了持續三四秒鐘的雷聲,那聲音沉著而有節奏,像那些飛起又落下的石塊一樣。
劉二寶給弄糊塗了,經明久說了才明白。劉二寶不想介入,只提著燈湊到鬧鐘跟前。
馬清水:「今天這事不算完!鍾在這兒,上好弦,明天咱們照看廣播對時間。」
前幾天,五個男人在劃定的位置上打了幾排炮眼;接著,明久和啞巴腰間拴了繩子,吊到崖下;明久扶釺,啞巴掄錘,硬是在半空中把崖側花崗岩又打出一排炮眼。由明久挨個往炮眼裡裝好炸藥雷管。他們計劃,這九九藏書第一炮最少要掀掉三米厚的頑石。他們用的是電雷管,這給同時爆破造成了便利。明久把上下三十七個炮眼的雷管引線接到一起,吆喝大家躲開,然後在乾電池上接通電源——
這裏一段地勢呈幾個較大的台階狀,土質應該說相當不錯。次巴珠和劉二寶、馬清水這三戶處於最下面這個台階,由於在谷底,土質簡直可以說是肥沃了。他們各自種著二十幾畝青稞、小麥,也各自餵養了一些牲畜。馬清水是回族,這樣他們三戶無疑屬於三個民族。馬清水住在溝口上端,劉二寶居中。
「攢下一點今年還不得貼回去?」
次巴珠從喉嚨里咕嚕了一聲算是答應。劉二寶不在乎次巴珠沒有回頭,管自在他身後站上一分鐘光景。次巴珠聽得出劉二寶的腳步向上去了,卻又掏出紙煙點燃,悠悠然吸起來。
秋糧上場以後,次巴珠承包組三戶人家向國家交售了兩萬余斤青稞,縣裡為了表彰他們在大旱之年取得好收成,獎給他們二噸化肥和一面錦旗。到縣裡參加表彰的,是次巴珠老人委託的代表馬清水。老馬接過錦旗時想到了次巴珠和明久,他禁不住掉淚了。
哭吧哭吧——她太應該哭一下了。難道他自己就不該哭出來嗎?他想他也是該哭的,於是從那兩個混濁的瞳仁上滾下兩行混濁的淚。

「其實都差不多,誰都覺得水往自己地里流得慢,我說都差不多。」
馬清水應該夜裡十一點十六分接班灌水,他的房子走到劉二寶和次巴珠家分界的溝邊需要七分鐘。馬清水十一點零六分準時從家裡動身出來,這樣他可以用七分鐘走到放鍾的劉、次兩家的分界,拿起鍾用三分鐘走到自家與劉家的溝界上,他可以完全不耽擱時間馬上灌水。但是他的時間錯了,他到公用鍾跟前時,離十一點十六分不是差三分而是差十三分。錚錚作響的鬧鐘明亮的夜光碟上,清楚指示著十一點零三分。馬清水知道是自己眼花了,在家裡急著出來,看差了十分鐘。這也沒有什麼。他就便和劉二寶聊了一會。
二寶老婆:「我說,把咱家的舊管拿去吧。」
馬清水:「放在哪都行,到時候我看你還有什麼話說!說不清楚咱們沒完!」
「誰是失里白果!你罵誰你?!說誰撥鍾?!」
「他用什麼打的?」
劉二寶:「次巴珠,你看怎麼好呢?」
次巴珠:「我說不用,就三戶人家,總共才八口人,誰家有活先干誰家的,還不就像一家人一樣。眼下主要是想法把水引上來。」
「波普水庫水位下降二米多,快乾啦!」
馬清水:「青稞快要揚花了。」
「你罵誰?你怎麼罵人呢?」
晚上九點半,明久提著鬧鐘等水,結果憋了一肚子氣。讓馬清水說對了,是不一樣。
「你不是攢了幾年了?」
老布窮擺渡送劉二寶一家過了拉薩河。
兩天以後,老次巴珠和莫扎桑熱情地請來了劉二寶夫婦和馬清水。莫扎桑打了香噴噴的酥油茶,端上新鮮的奶渣。細心的劉二寶問莫扎桑:「明久到哪裡去了?」莫扎桑說明久到縣裡去了,去買膠管。
劉二寶:「明久早跟我說過,這事怪我——我是長輩,我早該跟老馬商量。」
點第三炮的這一天,白瑪在另一條山樑上閉著眼祈禱。也許從這時候起,白瑪真的開始信佛了。如果白瑪要求得親人在心理上的依靠,這時她只要下眺河谷,就可以看到來往于河岸兩側的牛皮筏子;她因此可以想見到喝得臉紅紅的阿爸搖動槳片時怎樣和過客說笑。可是這時候她想不到阿爸,想不到要去看看河谷和牛皮筏子。她甚至想不到明久,想不到應該像第一炮時那樣不眨眼地盯住崖頭。她背向河谷,背向阿爸,背向明久,背向即將飛起石塊和煙塵的崖頭,她一心不二地向冥冥中訴說自己的心愿。羊群在她周圍簇擁,咩咩咩。下面有莫扎桑,旁側有二寶老婆,頭上有飛鷹,但她不管她(它)們。似曾相識的雷聲又響起了,白瑪甚至沒有回頭。
劉二寶:「行啊,怎麼都一樣。」
「你也信佛了,我怎麼不知道。」
明久答應著,沮喪地往回走,缺月在頭上罩著一圈光環,明天又是一個颳風天。
劉二寶:「油九*九*藏*書料費可以三家平攤,可管子不好算錢,要是買的隊里報銷,咱們是白借。」
老布窮年輕時當過藏兵,也曾是個遠近聞名的好獵手。那些年他扛著槍在山裡轉,常到次巴珠家裡喝幾杯熱茶。次巴珠中年生過背疽病,都是布窮給的麝香和熊膽治愈的。現在次巴珠家裡的熊皮褥子就是布窮送的。布窮早張羅讓白瑪嫁過來,次巴珠一拖再拖,他希望家裡更富裕一些再娶白瑪,他不希望老朋友的女兒嫁過來受苦受累。次巴珠沒有女兒,他像疼愛親女兒一樣疼愛白瑪。
「裝酒的塑料桶。」
當晚,明久趕回來,膠管沒買到。劉二寶家裡因此引起一場小小的爭執。
星星還在閃爍,四周天際沒有絲毫要亮的跡象。白瑪和莫扎桑的哀聲已經響起來了,好像是從遼遠的空間傳過來的。次巴珠老人奇怪自己能夠清楚分辨出莫扎桑的低聲嗚咽;她的最後一個兒子也走了,她為他哭了。
「一路平安啦!喝茶吧,請喝茶。」
白瑪看出明久沒心和她親熱,她又不願違拗明久,只好委屈地點點頭。
劉家來道別的時候,白瑪坐在裡間沒有出來說話。白瑪的腰已經開始顯形了。她盯住腳尖前面的土地,一動不動地發獃,她唯恐劉家夫婦提到明久。劉家夫婦沒有提到明久,這使白瑪略感輕鬆。二寶老婆說要走啦,白瑪還在想著自己是否出去送一段。這時,劉二寶的女兒終於說了白瑪一直怕聽到的話:
馬清水:「我算過,水泵揚程不夠。」
除了白瑪,沒有人在明久挨打以後聽他說過話,阿媽莫扎桑也沒有。次巴珠老人在想,明久是否還在記恨他,這時東方天邊已經發白——布窮的低嘯使空谷充滿悲戚,幾段河水在閃爍鱗紋和光斑了。
第一縷曙光終於照過來。天葬台伸出的巨石上筆直升起一股藍煙,曙色使直上天穹的煙縷透明。次巴珠看到,鷹隼從四面八方聚向這透明閃亮的煙柱。
「你阿媽捨得你嗎?」
莫扎桑:「咱們兩個女人放牲畜,男人們去弄水澆青稞。你看呢,馬清水?」
「你抱緊我!」
七月的夜是涼爽的安靜的,當人們都沉睡的時候,兩個年輕人仍然在星空下絮語。
「我是按時從家裡出來的,到這硬是等了十幾分鐘!看不出你劉二寶干出這種缺德事!」
二寶老婆也站出來幫腔對罵,馬清水因此更動了肝火,眼見就要動起手來了。這是土地承包以後三戶人家第一次紅臉吵架。
「幾點啦,明久?你阿爸沒來嗎?」
「討個吉利嘛。老輩人都這樣。」
次巴珠:「你真是糊塗。只要把水引上來,咱們五個男人背水也把這幾十畝青稞澆了。坡上的地離水遠,當然要先澆才行。」
「莫扎桑啦,牲畜和房子就拜託你啦。」
次巴珠:「大家抓緊干,我看時間來得及。」

「臉還疼嗎?」
「還腫著呢……眼眶都是黑的。」
二寶老婆:「你們家勞力最強了。」
說水是滲過來的一點不言過其實,明久急得眼都藍了。七月正是需要雨水的季節,這裏卻從播下種就沒有下過一場足以打濕地皮的雨。往年波普水庫水源充足。可是今年!
次巴珠:「把大家請來,是想商量點事情。去年年景好,收成都不錯。今年不行啦。我有想法,跟你們說說。咱們三戶各自包了二十多畝,地片挨在一起,有困難的時候互相幫一幫是少不了的。我們三戶今年都缺水,隊長撥來這台水泵,要是三戶人家一起想辦法,是可以解決問題的。我的意思是三家成立個承包互助組,三家出錢出力,想辦法把水引上來。不然,眼見著青稞就要不行了。」
將近夜裡十點,水才逐漸形成流勢,緩緩爬進次巴珠家青稞田裡。明久在詛咒了。青稞苗又黃又枯。明久咒罵老天,咒罵馬清水是個滑頭,咒罵自己錯過了去年當兵的機會。劉二寶提著馬燈從上面過來了,燈光一閃一晃照出他時大時小的影子,也照出腳下閃著鱗紋的涓流。明久仍然咒罵著。
「今年這個年成,不喝西北風就算運氣。收成不好,哪有盤纏吶?」
離他們最近的住戶在上面二里多遠的另一個台階上。這條溝谷起伏不大,蜿蜒向上十幾里也不過漸次升高三九-九-藏-書百米左右。溝的最寬處有三百多米,到了狹窄的地方除了水溝只有大塊頑石擁擠著連上山頂的巉岩。上面十幾里遠的小水庫已經接近乾涸了,放出來的不過是條連山石都敲不響的涓流。就算上面九點三十分正點放水,明久在汽燈的白光下看到水流有氣無力地滲過來時,已經是九點四十二分了。

明久:「這還不簡單?一家五十三分鐘。」
就在這段時間里,白瑪為明久懷上孩子。
老次巴珠住在溝口最下端。再下去不遠就是那道陡坎,坐在陡坎上可以下眺拉薩河的暗綠色水流。陡坎完全由大塊的花崗岩結構而成——岩面由於溝水常年衝擊,光滑平展,覆滿黃綠色苔蘚。往年溝水充盈,陡坎走水一段形成天然飛瀑,山水從三十多米高的坎頂跳著砸下拉薩河谷,陽光也不甘寂寞,在水簾的霧狀屏幕湊出七色彩虹。老次巴珠坐在坎上不是為了賞心悅目,拉薩河水毫不激動地在下面流。後來劉二寶也拖著長柄鋤踱到次巴珠身後。
「差不多?!馬清水為什麼不先灌?!」
二寶老婆:「屬咱家勞力弱,咱們多拿點東西出來是應該應分的。再說,管子只是借,又用不壞。別總覺得別人用用你的東西就是佔了你的便宜。你好好想想……」
就在群山呼應著布窮喚鷹的低嘯時,次巴珠想起了明久臉上的傷;想起了明久看著給自己撥過的鬧鐘時那副懊喪相;想起了那個砸在明久前額的塑料桶倒在地上,香噴噴的青稞酒帶著氣聲淌了滿地。他自己低聲嘟囔著,仰起頭,向上看著天葬台。
疏鬆的沙質坑壁給白瑪踩滑坡了,白瑪叫了一聲撲倒,總算沒有隨沙石滑下去。坑邊的石塊滑下去許多。明久沒來得及叫一聲就給沙石窒息了。第一個跑過來的是馬清水,隨後是次巴珠和劉二寶;啞巴在河邊,又聾,根本沒發現這邊出了事。明久沒有搶救過來。
在平措隊長運來水泵的當天夜裡,溝口的三戶人家發生了一點不愉快。
連續七十天沒下過透雨了,整個專區面臨幾十年未遇的大旱。專區向自治區求援。老次巴珠他們隊分到一台揚水泵,一架配套柴油機和二百公升柴油。全隊只有次巴珠、劉二寶和馬清水三戶靠近拉薩河,平措隊長用牛車把水泵、柴油機、燃油運到溝口。
「你看看表!我就覺著不對嘛,水都停了一會兒了,現在剛剛十二點。準是你這個失里白果把鍾撥了!」
劉二寶:「天旱氣溫高,也許要提前揚花。」
十點二十三分整,劉二寶一大鍬泥巴封住了向下流著的溝水,溝水彎向劉家田裡。劉二寶把自己田的溝渠修得十分妥帖,僅有尺把寬的簡易渠道又直又光,原本很細很緩的溝水進了他的水渠變得流暢了,也似乎急切了。
「不疼啦。真不疼啦。」
劉二寶:「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把鍾放在老次巴珠家裡,你拿著鍾我信不著。」
馬清水:「不一樣。」
畢竟莫扎桑和二寶老婆上了年紀,翻山路又趕牲畜,弄得她們跑前跑后地忙。白瑪帶著自家的牧羊犬幫她們,使她們大大輕鬆了。
明久是天亮前被布窮老人背上去的。天葬師早已在石台旁燃起火堆。一路上,老布窮氣喘得很厲害,馬清水幾次要換換,都給布窮拒絕了。白瑪一路哭著,提著酒桶跟在後面。莫扎桑也都去了,只有次巴珠老人站在山下。次巴珠眼裡留著眼屎,瞳仁混濁昏黃。他一個人看著山頂天葬台那塊向前伸出的巨石,看著在火堆旁移動的人影。下面的拉薩河是黝黑的靜默的,河谷顯得幽深而涼爽。遠處一段河水不知從哪裡伸來的光源,迷迷離離地飄來似隱似現的反光。
劉二寶:「還像過去那樣記工分嗎?」
「我求菩薩保佑你,公覺欽。」
「甘南老家還有什麼人呢?」
次巴珠:「從上面來吧。馬清水、你,我們家最後灌。」
馬清水:「二寶,我錯怪你了。」
劉二寶講了九-九-藏-書第一天定時灌水時明久說的那些話,這並沒有能平息老次巴珠的怒氣。老人怒其不爭,自覺臉上無光。當明久的哥哥格桑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犧牲的消息傳回時,莫扎桑在哭,次巴珠卻笑了,他為自己的大兒子自豪。明久簡直就不是格桑的兄弟,不是他次巴珠的兒子。明久當時一聲沒吭,以後的那幾天他變得十分沉鬱。誰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呢。
火舌卻一直向上燃燒。
二寶老婆剛要張嘴,被二寶攔下了。
「我也說不上怕什麼。你在房后,有好一陣沒出來。他們到跟前了你才出來的。」
次巴珠:「二寶啦,我讓明久來給你們賠禮啦,是這個渾小子撥了表,我讓他來賠禮啦。」
「這個鬼東西,他就知道不一樣。來啦,二寶叔?怎麼就該我們家先灌?!這個鬼傢伙就是一點也不吃虧。怪不得他說不一樣,要后灌。」
老次巴珠幾天來常到陡坎去,想的就是這個。拉薩河在下面心平氣和地流,上面畢竟還有波普水庫和一些小山泉,他們這裏地處中間地帶,上下不接,能打主意的只有拉薩河了。因為天旱,河水水位也降了許多。崖下的河灘距河水最近處也有百來米遠。需要挖一條溝把河水引過來。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揚程三十米的水泵最多也不過可以揚高三十四五米,可是明久量過,崖上可以安機抽水的位置距崖下地面高三十七米,加上地面還要挖蓄水坑,水泵要揚高四十米才行。這是不小的工程。

「今天放炮的時候,我真怕了。」
「我們回去吧,明天你還要上山吶。」
第一炮效果跟預計的差不多。由於爆炸位置在崖頭,大部分碎石飛到崖下去了。爆破造成了工作面凹凸不平;為了整平工作面,第二炮是一溜只裝了很少一點葯的淺炮。
馬清水不聲不響,緣著石壁的陡峭的階梯下到河谷,細細打量了地形地勢,目測了石壁的高度,又上來觀察了可能安放水泵柴油機的位置,最後鄭重告訴老次巴珠和劉二寶,說自己願意把使用水泵的便利讓給他們。明久在縣裡初中畢業,明久也在考慮水泵是否可用。
這時二寶兩口子看清了明久帶傷的臉。明久眼眶黑紫腫脹,眼白充血。次巴珠順手拉上房門,怕小姑娘看了害怕。
白瑪笑了,笑得那麼得意。
「我說二寶,你怎麼能幹這種缺德事?」馬清水突然吼起來。
「次巴珠啦,我看還是你先用,我不急。」
白瑪回去跟阿爸說過,就到崖坡上每天和莫扎桑一道放牧,吃住都在莫扎桑家裡。開始兩天啞巴跟三個婦女一道趕羊趕牛上山,啞巴指給婦女們看哪些山坡草好。第三天啞巴也加入男人的行列里去了。
明久是次巴珠的小兒子。
二寶老婆:「你這個小氣鬼。次巴珠家裡比咱們多一個男勞力,人家也跟你計較啦?」
「我沒罵你,二寶叔。連半畝地都沒澆完時間就到了,這水還沒有屙尿來得痛快呢。」
「隊里買了幾個鍾,決定按時間分段供水。你們三戶在最下游,上下不方便,看鍾等水吧,晚上九點半到零點十分是你們的。你們三戶商量一下,看這段時間你們之間怎麼分配。這個鍾留下,你們自己掌握吧。」
波普水庫是這溝水的上游的一個蓄水池,全隊二十一戶都稀稀落落處在它的下游。波普水庫總共只有將近四米深,佔地不到四百平方米。水位下降二米多,快見底啦。
莫扎桑:「都少說幾句吧,少說幾句吧。」
次巴珠詳細講了他和明久商量的結果,如何在上面打眼放炮,如何利用炸掉的石頭在下面修一個永久性蓄水池,如何在上面砌一個小蓄水池,幾個男人利用這個小蓄水池舀水背水澆地等等。
「那燃油呢?」劉二寶問平措。
白天男人打石頭女人放牧,前半夜還要按時放水澆地,溝口的三戶人家在這段時間里都疲勞得快垮下來了。
次巴珠清楚記得,明久是臉上帶傷走的。
孫效唐 姚亮
這天晚上,白瑪認真地告訴明久:
馬清水:「我后灌。」
火把雖然下垂,
莫扎桑的話使兩家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