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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神

游神

契米二世說:「放心,契米二世要做的事你就放心好了。」末了又問,「你還要什麼?」
「契米二世。」我決定不掃他的興。
另一種說法
「不是你說的天黑到這兒嗎?」
「不過隨便問問,沒什麼。」
「契米?哪個契米?」
「有這種東西嗎?我在八角街住了一百多年,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東西呢?」
他說:「它是無價之寶。」
我不好說這酒五塊多錢一瓶,我一瓶酒可以喝半個月。這時我想到也許他是在吹牛,也許那樓房根本不是他賣的。他為什麼要做這種顯而易見的蠢事呢?他並不傻。
——博爾赫斯:《圓形廢墟》
「每間屋子都熟?」
無論大牛再怎麼說,老契米也不吭聲了。
「你怎麼知道?」
我再一次見到她是一星期以後。當時我正站在八角街第三個拐角上和契米二世說話。是我先看到了她。她遠遠地從大昭寺門前拐了過來。她個子高高的非常顯眼。我忘了跟契米說話了,是他覺得我精神溜號冷落了他,於是用手捅了我的肋骨。
大牛還說:
她馬上興奮地用德語回答我:「當然可以。」
「你到羅布林卡達賴新宮去過沒有?你一定得去。新宮正殿的佛像是金的,佛像的座位也是金的,上面鑲了許多寶石,就有這麼大的貓眼兒,也許還沒這個這麼大呢。」
「這回你信了吧?」他不無得意地問我。
我接著說章卡。清朝大將軍福康安在平定了廓爾喀人的侵犯之後,和達賴、班禪的幾位使臣共同議定了《欽定章程·二十九條》,其中第三條專門談到了西藏統一鑄幣的條款。條款規定,今後鑄幣一律由政府統一製造並由駐藏大臣派漢官檢查;鑄幣一律用純粹漢銀制,不得摻假;每一個章卡重一錢五分,以純銀的六枚章卡兌換一兩漢銀(六枚計九錢銀,所差一錢為鑄造費用);章卡正面鑄漢字「乾隆寶藏」,邊緣鑄年號,背面鑄藏文。
我看到大牛還把鋼模攥在手裡,我知道事情遠沒有結束。不,也不遠了。我已經聽到它的低吠,它正以極高的速度向我們躥來,向故事的結尾躥來。
我知道我到得太早啦,契米大約還需要許多時間才能來,大牛也不會來得太早。我和黑狗沿著涼爽的河堤一直向西,我們走得很慢。
「不懂。我不能什麼都懂。」
那條大黑狗是在我伸出手去摸絲制封條時低吠的,聲音喑啞可怖充滿威脅,我及時把手垂落到身體一側,動作極其自然。啞巴在較遠處侍花,專心致志沒有回過一次頭。
我對他親切地笑了笑。
二十七枚小銀幣,一面鐫著藏文一面鐫著漢文,我認得出漢文——乾隆六十一年。
契米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她問你是哪國人?她說英語。她連藏話都忘了。」
我不懂寶石成色,但我還是喜歡看看,喜歡用手摸一摸它冰涼的表面。
大牛仔仔細細察看,一邊自言自語。
原來果真是這樣。
「每間屋子都熟。」
祖宗的遺囑
「那,好吧。說就說。說這房子不準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準賣,除了,燒吧?」
大黑狗向著水響方向的河水望了一陣,然後迴轉身慢吞吞地走上歸路。我和大牛像衛兵一樣跟在後面。大牛低聲說他記住了鋼模落水的方位,說他一定設法打撈上來。
「呵,你,你家,你家行吧?」
沒有月亮。自從大牛來了,黑狗就沒再向我身邊靠近。我也懶得理它,我發現我這段時間完全心不在焉。我知道我只在期待一件事,我在期待老契米的出現。除此而外我不會對任何事感興趣。
他一下變得沮喪不堪。「沒什麼。」
唯一那次月亮露臉照耀著喜滋滋的契米,他走在弔橋上一步三顛,可以想見心情。他和我和大牛一道走向月亮島南端,再向南就是湍急的拉薩河寬闊的河面。月亮重新隱入雲里,從此不再出來。
到了我家他才鄭重地解開下巴下面的上衣扣,我居然看到了一枚中指那麼長的貓眼石。我知道這種寶物的市價,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貓眼兒。我自己沒發現我說話時已經結巴了。「這是真,真的?」
「契米說你讓我來的,也許他弄錯啦?」
「那家的小姐最近從印度回來。那可是個美人,穿著印度莎麗,化了妝的,眼毛又黑又長,真是個漂亮女人。」
據她說她三十歲,她實在不像是三十歲的女人,最起碼的皮膚就不像,皮膚光潤且有彈性。我以為她是故意把年齡說大,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必要,也許她為了讓我心裏平靜些,我的確沒有犯罪的感覺,一點都沒有。我還順便試了她一下,她真的不會藏話。
「男人看她都是一樣的眼神。我在八角街是第六代了,我什麼事沒見九*九*藏*書過什麼事不知道?八角街的事瞞不過我契米二世,就是我瞎了聾了也瞞不過我。是她嗎?」
「好吧,就讓你看看,認識一下我的寶貝銀幣。讓你開開眼,嚇你一大跳,叫你夜裡睡不著覺,叫你做噩夢,叫你不得好死。」
她說對不起了,說看我這樣子不像漢人,說以為我是來旅遊的。我告訴她我的情況。她又說她想請我到她家裡喝茶,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下來。我猶豫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契米解釋。在一個瞬間我突然想到完全不必對他做任何解釋。我奇怪我為什麼心虛,說實在話我當時絕對沒去想她會進了屋子就脫褲子。我根本沒必要心虛,我甚至沒動見不得人的念頭。
「沒辦法,沒任何可想的。全完了。」
我說:「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馬上察覺到這一突變的是老契米。老契米以在他那個年齡絕不可能有的敏捷一把搶下大牛手裡的鋼模,以後是一次甩臂,以後是一次水響。老契米向東一直跑下去,跑進黑暗。
「我不回頭也知道你在看什麼。女人。那個從印度回來的女人,高個子女人對不對?」
問題是他們一見如故,儼然老朋友。他們是偶然在我家裡相遇的,在此之前他們都沒說過認識對方。他們認識而且相熟這一點,他們看來都無意掩蓋。
「你懂個屁了。你是天下頭號大笨蛋。」
他彷彿在思索,在權衡,一分鐘以後他下了決心:「好,就上你們家去。」
「除了有人用二十七枚乾隆六十一年的銀幣來買。不管他是什麼人都得賣給他。」
「三九二十七?」
我的不屑看來傷了他的自尊了,他臉上的菜色一下變得充了血。「你拿他們跟我比?他們這些穿短袍的?」
「一言為定。不過咱們不要站在這兒,這個院子里有一條大狗,像毛驢那麼大的大狗,是條大黑狗。咱們還是另外找個地方。」
借我的朋友北島的詩題。一望便知。
我至此決定寫一篇小說。
「什麼一塊?」契米不懂。
我只好沮喪地說:「是她。」等她快走近時我突然想起問他,「你認識她嗎?」
舊藏幣叫章卡,多是銅的,也有少量是銀的,不過沒有統一規格,就像你看到的現在拉薩市場上賣的金戒指一樣,大小全憑匠人根據來料多少。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在印度專門搞古代藏幣研究。不,是在大學里,我講授的專題是達賴八世時代的經濟生活;是講師。
「你們?」
「糟了。光有下模沒用。」
「是三個三個三。二十七枚,六十一年。」
「不對吧。讓我想想。讓我想想。」他說著拍著自己腦殼做思索狀,「我知道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了。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契米二世。」
原來如此。
「一百枚。中人在場諒你沒法賴掉。」
他從懷裡深處摸索出一個布包,包裹得又嚴又緊,他打開布包時動作里表現出一種少見的虔誠。我想他這是有意製造效果,我得承認他成功了,這個布包里的銀幣已經帶上了幾分神秘色彩。
「說了再燒。」
契米二世把鋼模遞到我手裡。我看過又轉給大牛。「就是它!是它!沒錯!」
「哎,哎。」
「你是說鋼模?搞到了?」
她告訴我她就要回印度去了,她走時說她還要回來,為了我。我告訴她,我要為她寫一篇小說,她嫵媚的笑臉浮現出一絲遲疑,她儘管還是高興地說希望看到這篇小說,我的心裏仍然打了個死結。
「我還是不明白。」
「那我就說不清楚啦。我搬到這裏才十幾年,以前的事情我不太知道。老契米倒是經常到這個巷子里轉悠,我不知道。」
我已經轉身走了,這時他又低聲喚我。
我說拉薩河太涼太急,沒辦法的,除非專業潛水運動員。他說那就雇一個潛水運動員,花多少錢都沒問題。
「你認識契米嗎?」
我並非無意地注意到啞仆房間旁邊的一扇小門。啞仆住樓下,樓上只有一間住人,也有兩間成了狗屋。只有這扇小門閉鎖得嚴嚴的,密不透風。門低矮到只能直腰走過侏儒,且有一把生滿綠銹的大銅鎖,是外國貨,這門鎖了很久了,時間留下了痕迹。
為了多數讀者,我願意做一點結尾以外的補充。那個小院子我沒再去過,我知道她回來了也沒再去,我再沒看到過那個已近垂暮之年的老啞仆和他豢養的大黑狗。
她就要走到跟前了,她那對豐碩的乳|房要使所有的男人心旌搖蕩,她為什麼盯著我呢?
「女人?」我不懂。她不是這家的小姐嗎——女兒?怎麼成了女人——老婆?
他祖上是大貴族,是達賴八世和清朝官員冊封的造幣監督。造幣懂嗎?就是鑄錢。鑄銅錢,後來鑄銀錢。
「肯定弄錯啦。」
「我就是拉薩人。就是那家印度回來的商人批發給我這些貨物的,還有幾家鋪子也都從他那裡批發。他是個大商人,」主人舉起右手小指指著自己,「我是這個,小小九-九-藏-書的。」
「有白酒嗎?白酒也行。」
契米不甘寂寞,告訴我說他告訴她我是漢人,中國人。說她說我不像漢人。說她請他為我和她翻譯一下。說他問她為什麼不說藏話。說她說在國外時間太久了說不好藏話了。說她竟完全認不出他了。說她這個小婊子當年在他手裡掙了不少錢,說她十來歲就開始賣淫,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婊子。
大牛說:「乾隆六十一年就拜託你了,錢好商量,請一定幫忙。」
「來了就不要走啦。今天中秋,晚一點在河邊賞月吧。」
他又一次從懷裡深處掏出個物件。這次是一張發黃的紙片。「遺囑你懂嗎?」
我不想讓啞仆知道我對小門的關注,我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繼續喝茶。當我又一次漫不經心地轉到小門前面,我極意外地發現門扇與門框接合處是貼了封條的,是一種奇怪的加了印章的圓形絲帛織品,已經半霉爛了,可是仍然完整。它和黑黝黝的小門已經渾然一色,不細看完全看不出來。
「你為什麼給我銀幣?我找到了跟你有什麼關係?契米二世不受不義之財。」
八月十五雲遮月,年年如是。
那個晚上餘下來的時間很難直線敘述,我想還是老老實實講一下發生了什麼,好嗎?
他知道當前的任務是做夢。半夜裡,一隻鳥的悲啼把他驚醒。
「幹什麼用?」契米還是不懂。
「那現在呢?」我問。
不過有些問題我還需要進一步弄清楚。我有現成的諮詢對象。我的一個朋友是這方面的行家。大牛。不是名諱,是綽號。吹大牛的意思。吹牛撒謊只是他做人的一個次要方面,另外一個次要方面,他是目前國內也是世界最大的古藏幣收藏家,這一點絕不含糊。我已經另文專門為他作傳;他做人的主要方面其中已經重墨提及,這裏就從略了。
他接著說下去時完全不動聲色,全不顧她已經走得很近了,如果她懂漢話並且留意的話她一定可以聽到他下面這些話。
他仍然不回頭。「她是那個人的女人。」
「什麼用也沒有。你這個笨蛋!」
講故事的故事
我和這個女人一道走,心裏飄飄忽忽的,我知道我們吸引了眾多的注視,特別是我。許多男人會露出十二分眼饞的目光。我為我的高身材感到特殊的優越。
「燒了再說。」
「不,不要。」回答非常肯定。
它被圈得太久,見了人群自然不習慣,它的巨大體魄和駭人的低吠使行人遠遠就躲開。我知道我做了蠢事,這條惡犬使我引起了轉晚經人們的關注。
我說:「這個要值多少錢?」
契米不是那種知難而退的角色,他進一步追問:「無論什麼都不要嗎?」
在她家裡坐的時間不長。這是一次毫無桃色意味的交談,喝咖啡,吃些精緻的小點心。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條大狗。我也特別留意到下面的一樓只有一個房間住人,看來是那個啞巴僕人住的。這個啞仆大約五十歲,在院子里種了許多花。拉薩人愛花是出了名的,但是像這個院子里這麼爛漫的鮮花是不多見的。這個院子很大,且很乾凈。這一點使我對這個啞巴男人有了初步的好印象。
這時她對我說了句什麼話,我搖搖頭。
臨走的時候她邀我再來。
那以後我經常去到她的小院子里,聊天喝茶,三個多月里我的德語口語能力有了長足進步。我不知道她用什麼辦法,她一直沒懷上孩子。真是奇迹。而且我已經和啞仆交上朋友,還有他養的那條巨大的黑毛犬。
「你問這幹嗎?」
「一百枚銀幣。」
你問這個幹什麼?你也收藏古藏幣嗎?你如果有興趣,我下次回來可以把我收藏的那一枚帶給你看。不過說心裡話我不太情願,據說這個品種只有四十幾枚傳世,它貴重極了。這以後,造這種銀幣就沒出過這類差錯。
白天人來人往的牛皮筏子渡口休息了,只留下擺渡人搭岸的石階,很有點想象的空白。所謂詩意吧。
「不懂。沒辦法,不懂。」
「您還是漢族。你不知道乾隆?不知道乾隆皇帝在位多少年?可惜了你這位漢族。讓契米二世給你講講漢族的歷史吧。乾隆是滿清的第四個皇帝,前面的三個是順治、康熙和雍正。乾隆是公曆一七三六年登基的,這一年在中國歷史上也叫乾隆元年。乾隆是個長壽的皇帝,在位歷時六十年整,公曆一七九五年他死了。所以中國歷史上就沒有這個乾隆六十一年——這一年公曆是一七九六年,中國歷史上也叫嘉慶元年。嘉慶皇帝上台啦。這下懂了?」
「八角街哪個不認識他?」
他領我到七角的第二個小巷裡,向前走了四十幾步來到一扇很高的院門口,他說這個院子是他五代祖宗用二十七枚小藏銀幣買下的,有一幢石砌的兩層樓房,十年前他把它以二十七枚藏銀幣賣掉了。
他會說漢https://read.99csw.com話,這本不足為奇,叫人驚訝的是他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他是八角街形形色|色的乞食者中的一員,他不誦經好像也不拜佛,他是老八角街,據他講已經在八角街至少住了一百九十年。他講他知道他的五代祖宗就是八角街的住戶了。
我站到院子里,對著陽光細細地查看這件寶貝,我覺得它很有些重量,好像它的價值跟它的重量之間有什麼聯繫似的。
假如不是最後發生的那樁事變,這個故事大概只能這樣平平淡淡地結束了。
「我肯定有。你就找吧,找到了我給你一百枚銀幣。」
與這個事變有聯繫的第一件事使我非常吃驚。我不知道大牛怎麼和老契米搭上了鉤,我馬上想到的是這樁陰謀已背著我進行了很久。我得說我冤枉了大牛。大牛儘管坑摸拐騙偷什麼缺德事都干,對我總還留著一份良知。應該說他凡事不瞞我。這已經超出了這個故事的範圍了。
就這麼定了。
於是我們很快就達到了默契。三天後是中秋滿月,我應該在天黑前帶著毛驢般高大的黑狗出去,到拉薩河邊去,穿越弔橋,去到強盜出沒的咕嗎林卡,屆時也將在那裡晤見大牛。
「說了再燒。」我毫不通融。
制定《欽定章程》的這一年是一七九二年(乾隆五十七年)冬季。鑄造新銀幣是從第二年春天開始的,所以現在傳世的藏銀幣只有乾隆五十八年以後的。我男人的祖上就是這一階段的造幣監督,他是達賴的親信侍從。
「沒錯。可惜銹了,銹得還不算太厲害。就是它。」大牛突然抬起頭,「那一塊呢?」
我男人是在這幢房子里生的,他明年四十歲了。他說這房子是他家裡傳下來的,說是建了一百多年了,說是快有二百年了。
「這是祖宗的遺訓。這個祖宗也叫契米,按照英國人的習慣,你應該叫我嘻嘻……」契米笑時非常可愛,連五官都似乎擺平了,「叫我契米二世。」
我知道他根本沒錢僱人。
「沒有。我說你就別兜圈子了。你的這個五代祖宗在這張紙上給你留下的是什麼話?」
「那麼樓下有小門的那間呢?」
「那你還有上次那種甜酒嗎?」
他抹著嘴巴說:「好喝。可惜太少了。」
契米感慨萬端地搖著歪臉:「真快!」
我故意以滿不在乎的姿態與契米告了別。
「不遠。那麼就到我家裡去。不過我沒有青稞酒。」
「他說那個房子原來是他家的,是他賣給那個商人的,是嗎?」
大牛也知趣,不吭一聲。我們垂著肩膀走上弔橋,黑狗不知怎麼沒有跟過來。
我前面說過,認識契米二世是另一個曲曲折折的故事,我是在虛構杜撰和創造中認識他的,結局也是開始。
當然干這個貪錢很容易,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貪了錢。我知道他家很有錢,非常有錢。說是這房子就是那時候建的。
我說:「不,不知道。」
「當然熟悉。」
這以後我時而到那個小院子里去和啞巴坐上一陣,喝茶,啞巴的奶茶有種奇異的香味,據估計是調放了椰蓉,很有點海南島椰奶的味道。啞巴很少能坐下來,他總是為那些花卉忙碌。他經常在忙中抽閑過來呷一口涼茶。
這次大牛猶豫了。「那要看是什麼。」
因為陰天,天黑得比以往要早。我帶出大黑狗之前與啞仆一道坐了半小時,喝茶。大黑狗平時極少出院子,外面的世界對於它是過分陌生了。它是滿懷敵視穿過八角街的。我拽緊它,不讓它在人還很多的八角街鬧出事來。
他詛咒里透出十二分的無可奈何。不過叫我納罕的是他說銀幣,銀幣有什麼稀罕?八角街地攤上到處可見,幾塊錢一枚,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結局或開始
大牛不認識契米二世。他們本來有許多機會可以認識,他們都跟我熟。是我不希望他們認識。沒什麼道理。正當防衛。
「那間鎖著,是祖宗鎖的,達賴八世還加了封的,什麼人都不許動的。你問這幹嗎?」
我問他:「這就是賣那幢房子的錢了?」
「誰讓你起誓發願啦?我想問問,你家祖先的那幢房子你熟悉嗎?」
我去過,也見過那個嵌滿寶石的佛像的黃金基座。那是財富和權力的集中體現,我說不出別的。
「你家怎麼樣?你家?你住得遠嗎?」
這以後,我逛八角街時著意留心契米指給我看的那個院子。我問鄰近的一家鋪子,這個院子住的是什麼人?他們說是從印度回來的商人,說這家很有錢,也是藏族,聽說在印度還有房子並且有小汽車。我還打聽到這家平時只有一個用人看家,主人經常回到印度去住;說這家用人養一條大狗,大得不得了,非常凶,外人從來不敢邁進這個院門一步。
「試試看吧。咱們就說定了,一百枚。」
口頭合同
(我把她的話的意思譯成漢語,組https://read•99csw.com成了這一小段文字。大意如此,不十分精確。讀者原諒吧。)
我給他搞糊塗了。「信什麼?」
「你呢?你們在印度也有親戚吧?我看你鋪子里的化妝品服裝什麼的也都是進口的。」
對我來說,乾隆六十一年和乾隆一十六年沒有本質不同,一枚古藏幣,如此而已。一幢有院子的樓房只賣這麼二十幾枚小銀幣,看來契米是暈了頭了。他喝葡萄酒像喝青稞酒那樣滿杯一飲而盡,他一連幹了三杯,我的多半瓶青島白葡萄酒只剩瓶子了。
她真是漂亮。她一定就是那個商人家的小姐,那個剛從印度來的女人。看來她早就習慣了陌生人的注意,我、店主人和其他一些過往行人都在看她,她卻毫不在意,頭微昂,眼微抬,步態矜持得體。這種女人天生就是女皇,目空一切,世間萬物都是為她而存在的。
「那我就回去啦。這個老契米,搞的什麼名堂?」
「有白葡萄酒。」
大牛先來了。五短身材一望便知。
「當然是真的。貴族也不是家家都有這麼好的寶貝。你看看成色,絕對是最好的。」
我做出半身不遂的殘廢狀,他笑了。
我早就該想到他,雖然他對這個乾隆六十一年銀幣也提不出更多的新解釋,但他畢竟知道這種小幣的意義和價值,他特地為我翻了國外及台灣香港出版的貨幣手冊,他讓我看它在日本、美國和港台的售價每枚都在一千美元以上。貨真價實白紙黑字,我這一次信了他。關於這種銀幣我和大牛和另外的朋友之間還有故事,也記錄在大牛傳記《風流倜儻》裏面,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翻翻一九八六年第四期的《春風》文學叢刊,記住我叫馬原,我的大作。
他說:「什麼時候來的?」
「我有十幾天沒見到你啦。」
「契米二世是個絕對誠實的人,這一點你可以到八角街去問,如果有一個人說他撒謊,佛爺叫他不得好死。」
「鋼模什麼樣?我沒見過鋼模。」
大牛為了表示不會食言,特別請我做中間人,我慨然允諾。口頭合同擊掌成交。
我不能給他泡清茶喝,我用咖啡壺特意為他現熬了一壺奶茶。奶粉煮紅茶,非常簡單。我自己忙著洗漱,順手收拾一下房間。我坐下來時他已經唏噓著喝了半壺。
你問的那種乾隆六十一年銀幣我知道。你大概不知道,一個政府每年需要鑄印多少貨幣是有計劃有限額的,這是金融學家的工作,這個限額一經確定,造幣工場就提前準備鋼模,提前鑄壓小批貨幣準備投放金融市場。乾隆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西藏時耽擱了一段時間,直到一七九六年春天。這樣就有小部分六十一年的錢幣流通到市民中間了,後來達賴政權也設法回收了一部分銷毀掉,剩下不多的銀幣就成了以後歷代貨幣收藏家爭相搶手的珍品。
契米二世
我可以經常見到老契米在八角街轉經,他衣衫襤褸心神專註。他好像不認得我了,好像從來不認識我。只有大牛仍然常到我住處來,混一頓飯,再炫耀一下新搞到的銀幣品種。我倆對那個中秋夜的故事隻字不提。
為了多數讀者朋友,我想把這個故事的時間略加調整,把藏曆換成公曆。這個故事雖然很短,可它涉及的時間跨度很大。他是個在拉薩在八角街經常可以見到的角色,他沒有職業也不想找任何一種固定職業,他是這個故事的中心人物,他是我的朋友,他叫契米。我不知道他的準確年齡,估計在二十七歲到七十二歲之間。
我正在睡覺的時候契米找到我家裡。這時是上午陽光還柔和的那段時間。
大牛提供的數字更精確,四十三枚。我由此聯想到老契米的收藏——二十七枚。是個叫人吃驚的數字。老契米看來真非等閑之輩。即使他說的是誆話,那幢房子不是他的不是他以二十七枚藏銀幣的標價賣掉的,光這些銀幣也是個佐證——證明他即使不是貴族也肯定不是等閑人物。
「那麼就兩樣。」我說。
「沒什麼?」我靈機一動,「沒什麼就算了。我也不必信你的鬼話,街上那麼多做生意的康巴人都帶著貓眼兒,難道你要我相信他們都是貴族?」
「鋼的,鐵的,這麼大,」他比畫著,「裏面是空的,裏面的圖案跟乾隆六十一年銀幣一樣。你過去沒見過?」
我這時想到試探著問一下契米。
我知道貴族的長袍過膝,卑賤的人才穿短袍。我暗自笑了,他中了我的計謀了。
「你這奶茶還可以。告訴你吧,這上面寫的是……」他非常鄭重地用藏話讀那黃紙片上的文字,我仍然聽不出那上面寫的什麼。
大牛說:「你再想辦法,再想一次。」
我以為我懂了。「你是說這乾隆六十一年的銀幣是假的?偽造的?」
「我忘了你不懂藏話。再燒一壺奶茶,你這壺太小啦。怎麼樣再燒一壺?」
「我們換,我用一百枚銀幣換鋼模。」
乾隆六十一年九*九*藏*書
我一下想起來了。「你不是說有兩樣東西給我看嗎?那樣是什麼?」
「我是貴族哇。只有大貴族才有這麼貴重的寶石。」
「就另找個地方。」
「鋼模。乾隆六十一年銀幣的鋼模。」
「就是這個。我的五代祖宗就留下這個。這房子是他買的,賣不賣怎麼賣當然由他說了算。這上面說的是,你懂藏文嗎?」
「你放心,少不了你的。」
「你要什麼?你想要什麼?」
這以後我大概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們倆,大概他們都忘了這回事,念念不忘的反而是我。我為什麼介入到這樁事變里來呢?莫非真有鬼使神差?這就是所謂安排了。天意。
我就此更不想讓他知道契米了。我像所有男人一樣對女人是不設防的,這個故事我一無保留地講給了她。她說「他也喜歡你呢」,他就是那個啞仆。
「我於是想到也許它還在,流散到了八角街,我為它轉街轉了不下幾百趟,我鑽到小鋪子里問,到各種雜品地攤上打聽,沒有結果。你知道要是找到這個鋼模我就發了。」
「是藏文。可惜你不懂藏文。真是可惜。你知道藏文是這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文字,說是了不起的大吐蕃贊普松贊干布創造的,松贊干布娶了個漢人老婆,還娶了尼泊爾老婆。真可惜你居然連藏文都不懂。」
印度莎麗
「上模,印藏文的上模?」
「這下知道了吧?」他問我。
大黑狗倒常常成了我的伴侶,它不聲不響地走過來卧在我腿邊,用只有相熟的人才有的安閑目光看著我。我可以一連坐上幾個小時。
我承認我笨,可不是頭號的。
這就是店主人說的印度莎麗了,香艷而淡雅的嫩粉色,嵌著銀絲勾線的花卉。而且她個子極高,幾乎和我一般高。我特別注意到她的皮靴是半高跟的,她比一般男人要高出半個腦袋。她是個極其妖嬈的女人,走過時一陣香氣襲人。我像許多男人一樣,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追隨著她鼓溜溜的微微擺動的臀部。
「拿來!一百枚銀幣。」
我回過頭看他。他沒有看我,扭著臉朝著小巷方向。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到了她。
狗在卵石灘上撒歡,奔跑中突然剎車,重新起動狂奔。月已經升起,在雲里半遮半露絕不爽快。積雲太厚,天空只留出少量空隙。
滿月的陰謀
「你沒說過呀。我怎麼知道還有上模?」
「他把她弄出去的時候,她還是個髒兮兮的小姑娘,那時候她就是高個子,又高又瘦,瘦得像春天的羊。他把她弄到印度喂胖了,胖得叫我都認不出來了。你看看那兩個大奶|子,多肥!還不到二十年,真快呀!」
還有,這種銀幣是模壓的,很薄,用的又是漢紋銀,極軟的那種。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知道,所有這些銀幣的原始鋼模都還保存在布達拉宮的一個偏殿里,我一個朋友是宗教界的,他帶我去看過那些鋼模。都是登記註冊的,國家重點文物。看著真叫人眼饞。不過其中沒有這種乾隆六十一年的,我當時心裏動了一下。我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個朋友,所有的鋼模都在這兒嗎?他非常肯定地說都在。他參与了清點布達拉宮藏品的全部工作,歷時七年多,布達拉宮所有藏品都在他心裏。
老契米沮喪不堪:「那麼全完了。完了。」
在這個晚上,在餘下的全部時間里,我記得月亮只露過一次圓臉。我在這裏做證,月亮沒有參与這次陰謀。這個月夜是清白的。
「燒什麼燒!說完了再燒。除了什麼?」
結果是契米回頭,跟她用英語嘰里咕嚕地說了好一陣。我想國外藏胞多與中北歐國家有文化往來,也許她會德語。我用很蹩腳的德語插上話問了一句:「您會講德語嗎?」
有趣的是他們當著我的面談起了偉大的乾隆六十一年銀幣。所謂賊膽包天也許說的就是他們。我特別注意到老契米對自己收藏的二十七枚寶貝聲色不露,完全局外人一樣。看得出蒙在鼓裡的是大牛。他們似乎在交換貨幣市場的信息。
「我家是貴族,貴族你懂嗎?貴族。你不信?我可以給你看一樣東西。兩樣,咱們說不說定了?」
我當然知道遺囑,不過我不知道藏族也有這種遺產繼承程序。「懂。我想我懂。」
「一百枚,一枚不少。」
再到她家裡去,我沒忘了問一下關於乾隆六十一年銀幣的事。她說的跟他說的可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道該相信誰。這天我沒走,就留在她家裡。她是個叫人銷魂的女人。
我和契米相識是另外一個故事,在這裏就不細說了,總之很偶然,他很窮,屬那種可以用一無所有來描繪的人。沒有老婆沒有家自不待說,他甚至沒有勞動能力。他是殘廢人,半邊身子偏癱,嘴歪眼斜又跛腳,同跛腳一側的左手像雞爪一樣端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