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

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

想說說三天里發生的事。昨天,今天,明天。想顛倒一下順序,也就是說,從明天說起。三天即三種。

我知道已經完了,又一次低頭:「謝大師指點,我們告辭了。」
先是槍聲,接著是那塊面積大約四分之一平方米的纖維板翻了個兒,接著是嘴裏銜著血淋淋死老鼠的黑貝貝掛到了我向上舉起的槍口,接著是午黃木的驚呼,接著是我老婆持續了十幾天的哀慟。
「沒有木百葉窗嗎?」「有,可是那很容易撬開。」「撬開了嗎?」
我提出疑問,他是怎麼鑽進去的呢?難道這幢房子的住戶會有誰允許外人鑽天花板嗎?
我知道我非買它不可,但是我不知道這是否超出了我的購買能力。結果出乎我(肯定也出乎讀者朋友)的意料,他把它白送我了。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哪個朋友有興趣,就請在看了這篇故事之後來找我,我想那時我可以向你炫耀一下這件寶貝了。
出了八角街,三人盡作鳥獸散。
在不過後面加刪節號是常用的賣關子手法,我也用一次。不過——這是他說的,午黃木說的。我估計他是想暗示上去有那麼點恐怖,他看來確實被他的幻想嚇住了。
「哎,是不是黑貓,尾巴上有一撮白毛尖尖的?」
我有點猶豫,我身上沒帶錢。另外,我還是第一次一個人面對這麼多剽悍的康巴男人,康巴男人可是世界上最神秘的男人。他們曾被希特勒列為最佳人種,據說這個姓希的曾經計劃將康巴男人弄到德意志帝國去與雅利安女人交媾生娃娃,以造就最優良的新種族。當然姓希的沒有得逞;他運氣不好,太短命了。就是這些個男人,在拉薩也有些駭人的傳聞。說是他們只要拔出刀子就一定得見血,不然那個男人的家什就白長了。前不久我還講了個康巴漢子被激怒殺人的故事,叫《康巴人營地》。
可是閉了燈眼前一片漆黑,那聲音就不一樣了,吱吱嘎嘎,叫你覺得上面的那個人簡直肆無忌憚。
所以我們的黑貓又胖又懶,它毛色極佳,黑油油的時時都在輕顫,華貴得像頭豹子。它不是個老實角色,到了農曆二八月就四下出動去撩騷,誘|奸附近的家母貓野母貓,弄得我們整夜睡不著,聽左一聲右一聲像小孩兒哭似的貓叫秧子。
這時賣銀器的康巴漢子忽然扭過臉對我笑了一下。他這個舉動把圍觀人群的目光一下引到我這來了。我給眾人看得尷尬,轉身就往外擠。
「那是對外國人,對中國人要三百。再說他可以漫天要價,別人可以就地還錢嘛。」
我注意到沒有佛像佛龕,並且沒有食炊用具和睡覺的地方。難道他們真的不吃不睡,像那個漢族大和尚海燈一樣?我的熟人說他會漢話。
有兩隻小藏狗不知從什麼地方同時竄了出來,對著我們死命吠叫。我一時不知怎樣才好,還要護住老婆(這時她已經躲到我身後了,同時尖叫著「媽呀!」)。好在小狗膽子不大,光是狂叫並不上前撲咬。我只好低聲叫她先往回去,我不能等把住在院子里的居民吵醒后再對他們解釋我們的動機,我們已經落進了十足的尷尬。
可是他又一次對我笑了,並且喊住我:「嗨,你有貓嗎?大貓?」
老喇嘛立起右手掌在胸前,誦了一段經文,之後說:「六合之內,陰差陽錯。」然後將右手放回到膝上。
他們許多人有各種首飾。他們的首飾不是鎦金鍍銀仿寶石的,他們不喜歡那樣的現代首飾。他們佩戴著真金真銀真寶石,真正的珠光寶氣。

出了寺院,午黃木急不可待地問他的話什麼意思?我笑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還是回答他。

我寫小說經常在夜間,經常通宵達旦。所以我寫了一陣必然要休息一陣,休息的時候我一般習慣到戶外;拉薩的夜實在很美,用我的習慣用語——美得一塌糊塗。美得不可收拾。如此而已。
這種時候大昭寺門前並不安靜,當然人不算多。有個老太婆常年睡在九_九_藏_書大昭寺門前,現在她肯定還在,想必已經深入夢境。
我為了不致把這篇東西弄得太亂套,索性冒畫蛇添足的危險,先介紹一下那個朋友的基本情況。

我找齣子彈,熟練地把三顆子彈壓進槍膛。槍不舊,我喜歡子彈上膛的鏗鏘聲響。
就前幾天你下鄉,電工到家裡修整照明電線路,我才知道我們這些天花板都是活動的,沒釘上。那個電工索窮蹲在上面往下看,還冷不防扔下一段電線頭兒,嚇了我一大跳。我抬頭看天花板開了一個大黑洞,心裏就不穩當了。我夜裡不敢睡,生怕上面下來什麼人。你想,別人都知道你不在家,家裡就我一個女人,你說有人起壞心了可怎麼辦?
我以為此話有道理。
我說:「閑磨牙么,哪有那麼多真的。是個做買賣的吧。」
子文走說:「快收拾一下走吧,我去找車,找外貿車隊的小狗子,他昨天剛從格爾木跑回來。」
我指著他頭頂問他:「那個,賣不賣?」這時猛不防圍上來一大群男人,個個都是康巴人裝扮。
「你看到哪兒了?」
(一定有讀者認為我東拉西扯得過了頭;沒關係,現在我再拉回來。)
就這樣我已經連著三天失眠,我實在受不了啦。事不過三,三天了!媽媽的,我受不了就跑到你這兒來,咱倆再一道去找子文走,咱們三個爬到天花板上看個究竟。
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結果,這種結果是誰都不曾料到的。我,我老婆。還有子文走和午黃木。
這下好了,這些躲在暗處打瞌睡的傢伙一下來了精神。他們紛紛伸出手指(亮戒指的相),低下頭(亮頭飾的相),要麼用手托起頸下的寶石珠串。白天可沒有這麼好的機會,白天人多,不會有這麼多人站成排供我一個人挑選。
午黃木說:「沒有。絕對沒有!我前天收拾屋子,牆上還是白白凈凈的。我住的屋子我不知道?」
那幾塊熊掌印從天花板一直下到地面,也像是有點名堂。可天花板是用膠合板釘起的,即使有人(或熊)出入也不會揭開釘緊的膠合板吧?子文走說:「你搬進這房子那天我就看到這幾塊熊掌印了。」
「他怎麼知道你有黑貓?」
他最後說他叫阿旺,他說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拉薩長大的,他父母來朝佛時生下他。他雖然是個地道的康巴漢子,可他是拉薩人,而且二十年來從未離開過拉薩,他二十歲。
我於是先探頭進裡屋,看看老婆睡了沒有。沒有,這也沒關係。其實睡沒睡都沒關係。然後我就輕推門,來到外面再輕掩上門。
「對了。關鍵它值那麼多錢。」
我說:「就一桿槍三個人誰用?」
「我沒說,我們沒那麼闊氣。如果錢不成問題,我花一千也捨得。」
我可以對天起誓我什麼也沒瞞我老婆。事情是極偶然發生的,如果沒有這個偶然事件她就不會這麼疑神疑鬼了。別人想交朋友送件禮物,這種事本來沒有什麼不可理解。
你們中有人復返於一生中最惡劣的階段,以致他在有知識以後又變得一無所知。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牆上還有腳印,不像人,像熊掌。
我搖搖頭。我怎麼知道?
這件事似乎越加不可思議了,我和我老婆在明天凌晨里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她在講一個小說構思。
在這一切發生之後,我老婆想到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那麼他把銀飾物送給你,就是為了換那隻可憐的黑貓貝貝?」
講一講我家的大黑貓。
所以我們的黑貓神態矜持體魄巨大,它簡直比得上一隻狗那麼大。平時它睡在藏墊上,吃飯時它可以爬到飯桌邊沿。
我不說你們也猜得到,這麼早當然不會睡覺。幹什麼呢?
「我不知道他怎麼想。再說你也清楚,黑貝貝根本不值那麼多錢。他當時要價是五百元。」
她很有些想象力。昨天我朋友講的事情比較離奇,大概也或多或少地刺|激了她的想象。看來我又得打亂原來計劃,要先行講述昨天朋友講的事件,然後再講完明天的故事。
它真是件寶貝!
時間整個亂套了。我不https://read.99csw.com說你們也看得出來,我有把條理搞得一團糟的天分。比如我先說去年十月結婚,又說三年半以前我和我老婆剛到拉薩;再比如我說明天早晨看到那個賣銀器的康巴漢子,又說今天從小蚌殼寺回來就已經見過這個人;一言以蔽之:時間全亂了。
我問她:「就是那個?」
就六點多鍾吧,天還沒亮。真不好意思,這麼早把你攪和起來。我也不是有意攪你,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你知道我一般很少求人,更不要說這種時間來求人。
午黃木問我看到了什麼,我說巫師在作法,說不定他可以告訴我們羊肋之謎。子文走聽得出用藏話討價還價,說:「五百?什麼狗屁東西。糊弄洋鬼子?」我告訴他是件銀器,好像有巴掌那麼大,鑲三顆大珊瑚,還有些稀奇古怪的圖案。
午黃木天花板里的故事不能胡編亂造。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沒有人。不會有人。可是事出蹊蹺,就在那一串熊掌印的上面有一堆白骨,骨棒比較細,像是羊肋條。一共十八根。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肯定有人,這是前提。問題是什麼人會鑽到天花板里來。小偷,這種可能性很大,要偷東西鑽天花板順理成章。流氓,想偷看人家夫妻或情人在住室里調情做|愛。還可能有什麼人呢?她說一定是朝佛的沒地方睡覺,鑽到天花板里又暖和又隱蔽。
這樣,以往北京在每一年的這一天——公曆五月二十四日——的零點時間上,今天的拉薩人過的只相當於以往北京人概念中的二十一點多一點兒。天剛黑不久,如此而已。
「就是這種聲音。跟我房裡的一樣,也有點不一樣。不,不太一樣。」
我知道,在描寫這件藝術品時我應該像巴爾扎克那樣筆墨鋪張,如果我有這個能耐的話。非常可惜。
午黃木;男;漢族;一九八四年畢業於遼寧大學歷史系;同年進藏。現在某學校任黨史課教師。未婚。信仰辯證唯物主義及歷史唯物主義。農民家庭出身。愛好集書讀書。愛好辯論。身體健康,無慢性病史。

那個大個子康巴男人被三四個黃頭髮洋人和另外許多藏族漢族圍著,我們純粹是湊熱鬧也圍上去。他比洋人還高,我碰巧個子高所以看到他正拿著我明天凌晨看到並得到的銀器向洋主顧兜售。他先是用藏語,其間偶爾夾一兩句漢語,後來索性說起了洋話(是英語)。他講那些圖案,講生死輪迴,講十二生肖,講雙肚葫蘆形狀的地獄與女人的子宮相似的道理。
大馬,我來叫你是幾點?

我以為此話有道理。
我常常被當作外國佬,鬍子太多了,另外眼窩也深。
大門虛掩著,我上去輕輕推開,門後有什麼東西擋著。我用手電筒照出那是個人,他蜷縮在門后睡覺。我們從半開的門縫擠了進去。老婆一隻手下力地抓緊我,把她的緊張傳導給我。我們穿過門洞往院子里走,這時我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我們三個一起跪下,我低著頭叫了聲:「大師,我們有事來請教。」我事先囑咐他倆不要隨便講話,他倆跪在我身旁一聲不吭。
我們單位院子大門朝西,我們出了大門之後向南到十字路口再轉向東面,緣著院牆到了拐角處又向北,走了大約二十幾步來到一個居民住的藏式院子門前。我們住的房子恰好與這個院子里的一幢房子毗鄰。
它是功臣,所以盡吃好的。魚天生是貓的美食,拉薩魚賤,我還喂得起。都說把貓喂饞了就不抓老鼠了,我老婆說根本不要它抓老鼠吃,老鼠太臟,把老鼠嚇跑就行了。她說天下老鼠那麼多,一隻貓怎麼也抓不盡。
老午進門就叫:「大馬,你不是有一盒小口徑槍子彈嗎?我借了支槍,說好的今天晚上還回去。我們是不是找台北京吉普到曲水去打獵?」
天花板上的聲音又響起來,正在我們的頭頂上方。我這時輕輕操起荷槍實彈的小口徑,眼睛盯住發出聲響的位置。午黃木像我九-九-藏-書一樣看出了一小片纖維板在重壓下彎曲抖動,他不說話,只用手指定那塊天花板方格。
我講了剛剛發生的故事,講過掰手腕時我不無得意,她聽得很專註。後來她問:「他為什麼要白送你呢?」
我得說我現在住得離大昭寺離八角街很近,而我過去有兩年多時間就在布達拉宮山腳西面的林子里。過去夜間散步,我習慣繞布達拉山,一圈大約一千三百米,大約二十五分鐘。
子文走說是羊肋在走,午黃木臉都白了。他十二分鄭重地問我(因為我年齡最大):羊肋骨真的會走嗎?我說我說不好,如果他能肯定天花板上的聲音是腳步聲,看來只能是羊肋在走了。不過也許他神經過敏……

我們都沒有睡意。她是因為剛才一個人害怕,我還沉浸在刺|激后的激動中。她說天花板裏面仍然有響動,就像人在上面躡手躡腳。
看來問題有些複雜。我們說走就走,這時天還沒亮。
現在我轉八角街成了習慣,我只要七分鐘就可以慢踱到大昭寺門前。大昭寺是八角街開始也是八角街結束的地方,如果你是外人,你要轉八角街的話。當然你不一定是外人,那麼你就可以從任何小巷子拐進八角街。

也許那個康巴漢子是例外?
我拿定主意不與任何人成交,只看看,看看而已,絕對不表示過分的興趣。我自想可以不激怒他們。惹不起還躲得起,這是老祖宗的訓誡。
這種日子過了一星期,我們隨時提心弔膽地等著失足者從紙天棚的破洞闖下來。隔壁的小扎西大慈大悲為我們搞來一隻小黑貓崽子,鼠害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真不可思議。剛來的貓崽比大老鼠還小,一物降一物的法則。物競天擇,大道理就是管用。
她搖搖頭。就這麼回事。
我看到那個騎車的大個子頭上的銀物就站下了。他發覺我在看他,騎車繞了個圈子轉回到我身邊。
既然我已經動筆,又已經寫到這裏了,我不妨先寫下去。寫一寫總不能就算作是抄襲,要發出去以後才有是否抄襲的問題。
又錯了,這個故事里的某些事尚未發生,怎麼可以說「在這一切發生之後」呢?反正已經亂了,羅鍋騎蝦米——隨彎就彎——隨亂就亂吧。
我下意識地點一下頭。我家裡的大黑貓有三歲多了。
他說:「哈羅。」我問他:「什麼哈羅?」他說:「你是漢族。」
「百葉窗。嫂子說,可是那很容易撬開。你問撬開了嗎?」
午黃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子文走可是撲哧一聲笑了。
「過敏?絕不可能!我神經絕對健全,睡覺從來不做夢!」
我永遠沒法理解,為什麼無論什麼時間都有幾個高大健美的康巴漢子騎著自行車在大昭寺前面的廣場上興緻勃勃地兜風?不是一個兩個,不是三十五十;他們彼此有些相似,同樣頭戴紅黑兩色纓穗,同樣漂亮的紫紅色臉龐。也許他們把時間分配好了,一撥騎車兜風,其餘的休息睡覺?到了規定時間,他們的另一撥像換崗一樣接替前一撥?
我簡直煩死了,幾次提出要把它送出去,扔掉也行。可是女人不讓,她說貓發|情期不過一年兩次,一次一個月而已,畢竟有十個月時間它老實安靜地守在家裡震懾老鼠。況且扔了它,別人家的貓照樣發|情鬧春,我們到了二八月照樣不得安寧。鄰居家家有貓,有的還不止一個。
就是。像熊掌,不過說像雨漬也行,模模糊糊的幾大塊污跡。子文走說午黃木疑心生暗鬼,說他該找老婆了,說他正在青春期得了性煩悶症,說有個女人做伴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說:「就是。」
我疊完被掛好窗帘又掃過房間,子文走沒回來,午黃木沒看完,我於是又擺弄起小口徑槍。
——《古蘭經》第16章·第70節
子文走說:「巫師嘛。」
我決定在這一章里結束故事。
子文走不在乎,我也不太在乎。前面說過我是運動員出身,子文走也是,而且是業餘拳擊家。午黃木沒有手電筒九九藏書,於是我們用蠟燭。兩根粗蠟燭就夠了,主人不上。不敢吧?
她借用的是我的一個朋友昨天講的一件事,她把那件事與眼下自己家天花板里的聲音聯繫起來。
我努力不理會它,我每天睡得很晚這你都知道,我困了才閉燈,我想我可以很快入睡。我為了快睡開始數數。可我睡不著,我總想著上面那個人。我甚至聽到他從牆壁走下來,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
我說:「沒見過。」
還有,你大概不知道,我們這幢房子東面大山牆上房檐下有通風口,從那兒可以進到天花板里去。通風口大得能隨便鑽一個人,不信你過去看看。真的,我去過了,騙你是小狗。
我同樣沒法理解的是為什麼要發生這些事。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些事非發生不可,只不過不理解為什麼要發生。如此而已。
我把那件寶貝拿給她看,讓她猜我花了多少錢。她說三百元。她說,她轉八角街時看到過它,而且問過價錢,三百元;是個很高的康巴男人。
原因之一是我不能長時間拿我老婆的痛苦當兒戲。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午黃木在明天上午——公曆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五日十點三十三分——借到一支小口徑運動步槍,十分鐘后他已經騎自行車來到子文走的住處,又過了大約七分鐘多一點他們就到了我家。
我說還是找個梯子吧,找梯子上去看看,是神是鬼就都清楚了。午黃木說天花板出口在廚房裡,不用梯子就能上去,踩水龍頭。
到了八角街,也到了這個故事的關節部位了。
這時屋頂上一陣嘰里咕嚕的響動,我和午黃木同時仰起臉。我看到他臉又白了。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事先計劃什麼註定要失敗,搞得一團糟。
我可能要坐下來繼續寫小說,我老婆估計要織一陣毛衣——順便說一句,我去年十月正式和她扯了大紅光紙印製的結婚證,內文是用藏漢兩種文字完成的——她眼下正在為我的秋天操心。織毛衣,如此而已。
可以因此斷定,明天的故事也是關於拉薩的。該怎麼開始呢?夜裡零點以後就是明天了。
「不過……」
午黃木問:「你認識他?」
它很大,嵌在頭上使頭也顯得小了。它上面鑲嵌著三顆質地極好的紅珊瑚,底面鏤出古怪拼合的圖案。圖案上有幾個動物,最小的一個是象,象大家熟悉,比較容易辨認。最大的一個猴頭馬身,看來是一方神祇。兩個不大不小的像是兔子和大鵬鳥。周圍另有些植物,也有相當抽象的古怪圖形;不知是匠人隨意隨興之作還是佛門太深,不易窺其堂奧。它外形與雙肚葫蘆相似,有大小不同的兩個類圓形相連接,小圓上有個葫蘆嘴,也像奶頭狀。它是全銀的,掂在手上很有些分量。它完全使我著迷了。
我看時間沒那麼緊,就讓子文走先到大門口去掛個電話。我自己想簡單收拾一下房間,包括把被子疊起把窗帘掛起。老婆上班了,我是被他們兩個人從被窩裡哄起來的。我看午黃木坐著沒事幹,就把已經寫出的這篇故事前一部分遞給他。

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講講她的構思。我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把另一個朋友劉雨的小說構思寫進我的小說,我的那篇小說有一個與這篇小說很相近的題目——疊紙鷂的三種方法——我也說不好是否這就是所謂「巧合」?不過我長時間以來心裏總覺得這是個事兒,好像有點不那麼光彩,好像多少沾一點抄襲的光?
明天還沒有到,還有大約十三個小時,不過沒關係。我沒有買機票,也就是說沒有出門的計劃。朋友們都知道拉薩不通火車,要離開拉薩必得坐飛機。
她的構思就此開始,起因是我們的天花板也響,那聲音也像上面有人在走動。她是女人,女人膽小,膽小可以派生出許多想象力。
我想簡單地說一下發生的事。
「關鍵是他為什麼要送給你?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她又哭起來了,「要不就是你有事瞞了我……」
我這個位置離大昭寺最近,我不必繞路鑽小巷子。我從正面進入。
我舉起槍做仰射姿勢,槍口幾乎捅到了那塊纖維板。在經歷了幾秒鐘的寂read.99csw.com靜之後我扣動了扳機。
讀者朋友們中有細心的,一定會翻翻日曆,之後一定會發現這一天是星期日——我說的是明天,五月二十五日。
在拉薩講時間的故事有點障礙,因為時差。拉薩經度比北京西移大約三十度,時間大約晚兩小時,其一。另外,生活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中國人都知道時間變了,夏時制,全中國的鍾錶同時向前撥了一小時。
就這些。我以為這樣介紹一下可以便利讀者。對了,忘了說年齡,他今年十一月滿二十七歲。
在這之後我突然有個想法,我提議和他掰手腕,比比力氣。這是男人喜歡的項目,我想他也喜歡。我是運動員出身,結果我贏了,我還贏了周圍另外幾個不服氣的漢子。他們待我比開始和氣多了,像多年老朋友一樣拍我肩膀,還有個年紀小些的好奇地過來捏摸我胳膊(我故意用力綳起肌肉以顯示實力)。我們和和氣氣地分手了。我回到家裡,老婆神情緊張地守候著,像發生了恐怖事件。
「我住的地方老鼠多多有了,昨晚咬破了我腳趾頭。你明天帶來,怎麼樣?」
小院狹窄,我們三個大男人一下就充塞滿了。屋子更小,沒有床鋪,只有兩個坐禪的蒲團上面坐著兩個喇嘛,一個就是他,另一個像要年輕一些,像是他的弟子,還有一個年幼的是役僧,站在一邊。
我又一次痛快地點頭。
真正叫我心動的還是第一個和我交談的大個子,他足有一公尺九十高矮,也就是說比我還高出一截。補充一點,我一米八四,九十公斤。我說動心的是他的銀頭飾。
他眼瞳里烏光閃爍,頭大如斗,額頭與後腦尤其突出。他的長壽白眉有中指長,從眼外側垂下,非常美妙且悅目。他兩手手心向上攤開在膝上。
去年冬天它失蹤了十幾天,我以為這下可算擺脫掉它了。我又錯了,首先老鼠們重新鬧翻了天;其次它竟像先知一樣,在我和我老婆祈禱它回來時就回來了。它進門時大模大樣,儼然是位受歡迎的貴賓。
我咳嗽了一聲,說:「就是。」說完轉身走出人群。
(這是我們單位的職工宿舍,全部住戶都是我的同事;而且我們單位不大,彼此十分熟悉;我們的全部五幢房子都被一道石牆連接起來,我們單位完全與外界隔絕開了。一個藏族老阿爸做門衛,外人不可能進到院子里來。)
現在我要講今天發生的事了。我們一行三個吃過早飯去了小蚌殼寺,我們去找一個老喇嘛。小蚌殼寺小得名副其實,只是三個喇嘛居住的一幢小房子,是密宗的一個鮮為人知的寺院。我聽宗教界的一位熟人講過住持喇嘛道行極深,是密宗得道傳人,聽說他得道后自斃雙眼退出塵世。我希望通過他來解開羊肋之謎。
我老婆到這以後就迷上首飾,我全力以赴討好老婆,竟也成了這方面的行家。我轉八角街只在可意的首飾面前駐腳。明天凌晨當然不會例外。
午黃木問:「真是巫師?真有巫師這種怪物?他不是個做買賣的嗎?」

「你說它不值五百也不值三百?」
我拿出十二分的認真,仔細看了好幾個人的首飾。有的我搖頭表示不可心;有的我則豎起拇指稱讚,然後告訴他:真好,可惜太貴了,我買不起。真的,有顆大貓眼兒石,市場時價至少要五千元以上,我怎敢問津?
是三年半以前我和我老婆剛到拉薩時的事。我們住的房子原來是間倉庫,除了牆角旮旯的七個老鼠洞以外,紙糊的天棚里嘰里咕嚕地至少有一個排的老鼠每天二十四小時地捉迷藏。
連著好幾天了,我晚上總覺得天花板裏面有人走動,只要一閉燈就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音。開燈的時候沒問題,我不怕,你知道我不信鬼神。
我是在我們走回到自己單位大門時來了靈感的,我想如果有通風口應該房子兩面大山牆上都有,也就是說西面山牆也有。是的,我們不必走動只要一抬頭就看見了我們這房子西山牆房檐下的通風口,每幢房子都是一樣的,可以鑽進一個人那麼大的通風窗,只不過都上了木百葉窗。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