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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滿古怪圖案的牆壁

塗滿古怪圖案的牆壁

「呃。」
這是一部叫人費解的手稿。漢文。沒有生澀難懂的詞彙,可是你看了卻絕對不明白這些漢字湊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拉薩四周有很多草地,北面,東面,西面也有。」
有一天他坐著做了許多夢,夢見的好像是在那個幽深的石頭房子里的談話片段,夢一直持續到天亮,其間倒斷斷續續的。
「他說陸高憑著呃呃呃……一味裝傻可以幸免於難,他說陸高也不是好東西。他說他高興這個結局,高興就此退出馬原的小說,他說他再也用不著受這份洋罪了,這使他高興。」
「他說沒有宇宙,沒有人,只有心。他說只有精神,別的都沒有,他還說他可以用推理的方法來證明靈魂不死,他凈說些聽了要害怕要做噩夢的話,他說他聽了自己的話夜裡就做噩夢,可是他為什麼還要說這些話呢?」
「呃。」

姚亮平時與女人無涉,從未傳出過帶桃色背景的閑話新聞。看來他很愛女兒,他的桌上床頭都擺有那個看來並不討人喜歡的女孩子的照片。我的一部小說曾對他提出通姦指控,他斷然否決了,用異體字以示鄭重,那部小說叫《西海的無帆船》。我叫馬原。
「呃。」
他們還就是否開追悼會的問題反覆商量。這其實是個小問題,本來用不著這樣費神。陸高大概在想人死了就死了,活人願意操心就操心,怎麼著都沒有關係。姚夫人大概想的是該有點表示,她和他們大家。
「這裏不像草原,一點都不像。」
陸高馬上就發現他的擔心沒有意義。四十九隻黑山羊像有誰在組織一樣,在河邊水裡排成方隊,七橫七豎方方正正,青羅布像帝王一樣氣度雍容地走上去,山羊船起航了。激流不能衝動它們,它們一點也沒有向下流移動,正南切向對岸。陸高想起一個傳說,說是一個健將級游泳運動員想做第一個征服拉薩河的人,沒游到一半就給激流衝下去了。人或為魚鱉。
這是箇舊莊園,院子不大,二層樓房顯得古老幽深,是幢結結實實的石砌建築。這幢大房子里好像沒有別人,院子里有大群長毛狗嬉鬧追逐。窗子是又高又窄的那種,牆壁厚得令人吃驚,走廊里很暗,房間里也差不多。陸高注意到,除了他跟著她走進的房間門是開著的,其餘的門都關閉得密不透風,像是從來不曾打開過。這是一幢奇怪的房子,可以想象其中有的是隱秘,有的是哥特式的恐怖故事,有的是老處|女失意的愛情。
說來也許沒人相信陸高不認識姚亮夫人。事實如此,不由人信或不信。姚亮夫人的意見是火化,只能火化。進烈士陵園需要資格。這些都是陸高張羅,姚夫人的主要任務是哭。再加上初到高原反應很厲害。
她就坐在距岸邊二百多步遠的草坡上。陸高以為青羅布來時看見她的,陸高自己當時沒留意。她在陸高走到近處時站起身。陸高發現她個子非常高,可以齊到陸高眼睛。陸高比多數男人高半頭還多呢。
「呃。」
「呃。」

「呃。」
陸高進到這幢房子就消失了,消失了整整半天加一夜,他是第二天早上走出這幢大房子的,他看來毫無倦怠。
「他說他知道一些事,這些事是寫小說的絕好素料,他說這些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姚亮死得蹊蹺,沒人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可是將有人發現他的書房裡有不屬於他老婆的女人的東西,這件事給死去的姚亮的名譽留下暗影,包括他的老婆要懷疑他的死與某個女人有關,許多人參與調查,調查沒有結果,他老婆不久就把這事忘掉,她又結婚了,生下不屬於姚亮的第二個她的女兒,這個女兒十六歲……
陸高作為一個拉薩市民平靜地生活著。他保管著姚亮的遺產。這個事實勾不起任何人的興趣。自從有了電視,書就成了古董。
她拿出九_九_藏_書姚亮為她畫的許多幅速寫,陸高看不到一張畫裸體的,她不是那個小情人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了。陸高驚訝地發現姚亮速寫水平相當高,用線的準確和表意很有點馬蒂斯的味道,尤其是那種出人意料的簡潔,那種透出靈性的變形和古怪的拼合。陸高有兩年時間沒有看到姚亮作畫了,他責備姚亮疏懶,他想不到姚亮的長足進步。他們談話時吃的是精美的藏式小點心,喝著酥油茶,茶杯相當華貴。
——《佛陀法乘外經》
「呃。」
「他說馬原表面上傻兮兮的其實是最奸最狡猾不過。說馬原整天在八角街轉來轉去,心裏打著別人的主意,他把別人的生活稍稍編排一下就變成了錢,他說他恨馬原。他說那個做泥佛的老太太那麼可憐,那個殺人的老太太那麼可惡,那個放風箏的小姑娘那麼可愛,馬原全不管,馬原只顧寫他的小說騙錢。」
他有七七四十九隻毛色黑純的小山羊,山羊像有靈性,在他的下首排列整齊地卧成一列,在色彩紛繁的八角街里這支隊伍可以說蔚為壯觀。青羅布叫陸高陸叔叔。
「呃。」
它叫《佛陀法乘外經》。它又實在不像是經文,說白話,說現在的一些事,說得磕磕絆絆的缺乏連貫性,說到許多陸高和姚夫人熟悉的人和事,還說到很久以前的事和學過藏史的人們都熟知的人物,比如朗達瑪。這都不算什麼,叫陸高和姚亮老婆吃驚的是這裏面還記述了尚未發生的事,就先講講這個。
夏天的一個下午,陸高送青羅布和他的黑山羊離開拉薩。他們穿過喧沸的八角街一直向南,來到湍急的拉薩河邊。他們一路無話。
姚亮的書房在拉薩沿河大路北面的一個套在大院子里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有兩棵到了夏天綠秋天就變黃的楊樹,還有一叢很像柳樹的灌木,有一條自來水管一個水池一整套下水裝置。有一個門,進去是那個書房,書房另外兩個門一個通廚房一個通卧室。書房廚房卧室各有一個窗子。
陸高什麼也不能再說。
「他說他連著三天做相同的夢,他說他就不知道哪一天是先做的夢了。他說也許第三天的夢是最先做的,問我,我就同意了。」
「他說他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終於沒辦法改變這個結局,他明知道馬原謀殺他可他對此無計可施,他想過要指控馬原也知道結果還是一樣。所以他決定在最後的時間里不再斤斤計較,他說他最終寬恕了馬原。」
「呃。」
「他說他老婆是個好女人,他說他死了他老婆哭他是做給別人看的,他說他老婆心眼兒實在,有時玩一點小花招也不是不可以。」
青羅布的隊伍到拉薩來,一路上歷盡千辛萬苦,這是一段有趣的故事。他講他過雪山時困得不行,就睡在山羊用身體排成的床墊上,到了早晨山羊的腹毛都凍貼在冰川上了。他講他撒尿時邊撒邊凍,他只好邊撒邊用羊鞭來回撥拉冰棍。他還講了他和一個漢族小姑娘的遙遠而神秘的愛情故事,陸高把這個故事記下來掙了五十二元錢稿費。
「他說他不解釋,沒有人能參悟到他書房牆壁上那些圖案的奧秘,他說他不解釋,他把這些奧秘一直帶進墳墓。」
……陸高無聊的時候會想起這部手稿同時翻開它看到他所不知道的姚亮的一部分隱秘的生活像拼貼畫一樣難於理解比如姚亮有自淫癖姚亮經常一個人在深夜到彎曲晦暗的八角街轉……
「呃。」
姚亮自己告訴過陸高,說他有一次艷遇,那個女人現在還只有十四歲。
迄今為止,陸高還從來沒走進任何一個愛情故事,他以後也沒有這個幸運。但是牧神青羅布預言他要和眼前這個女人生一個娃娃。不是一個,青羅布只說生娃娃,沒說幾個。

她以為她就此走出了這個故事。她走不出去,即https://read.99csw.com使坐飛機以後馬上又坐火車她還是走不出去。不信你看著。她犯了個錯誤,她忘了她作為直系親屬可以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繼承這部手稿,那樣的話這個故事就算到此為止了。沒有這種安排。這部手稿上已經寫明她無意爭取它的繼承權。

十二

「呃。」
是姚亮的書房牆壁。原來是白的,后畫上去的古怪圖案是黑的,毛筆塗上去的墨跡。不過還想做一點畫蛇添足式的補充性說明,這個故事跟姚亮書房的牆壁沒有關係、任何關係。
姚亮是漢族。男性。三十三歲。無原發性疾病,無先天性疾病,無器質性疾病,無病。已婚。大學學歷。無刑事處分記錄。身高體重血壓臀圍以及視力各項從略。
「他被一種夢的狂想糾纏住了,他說他每天都做一些相似的夢,說像是一本書,說他要記下頁碼之後再記下夢裡的事,他說夢裡的時間亂七八糟,說他經常做夢是由於神經衰弱,說他經常夢見你。」
「呃。」

十一

手稿上還說她不讓姚亮為她照相。這事姚亮沒講過。陸高要是喜歡推理,他也許會認為她不想讓自己的照片成為春宮圖流散到市民中間。姚亮說她在八角街是出名的規矩女孩兒。事實上,在陸高諸多的先天性缺陷中最叫他遺憾的就是完全沒有推理能力,因此而來的缺陷就是缺乏推理的熱情。
有些人出於自尊意識,喜歡用似乎充滿象徵的神兮兮的語言,寫可以從後面從中間任何地方起讀的小說,再為小說命名一個諸如——《塗滿古怪圖案的牆壁》——這樣莫測高深的標題。他們說為了尋求理解,這話同樣令人難於理解。
不是暴病突然亡故。
「他給我畫我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眼睛可以透過我的衣服。我衣服都是外國的,我喜歡漂亮的衣服,我衣服很多。」
「他說眼睛和耳朵和鼻子和嘴和身體的其他部分串通一氣來捉弄心,他說宇宙是圓的,說地球是圓的,說人是圓的,說什麼什麼都是圓的都是原子,我不知道什麼是原子。」
「他說的最多的是便宜了馬原,說馬原只是記錄他的生活就成了作家。他說這樣也好,白紙黑字,不朽的是姚亮而不是他姓馬的,他說傻瓜蛋馬原自覺自愿地當了他的書記官。他說沒有人記得《拿破崙一世》的作者叫什麼名字,人們記住了波拿巴·拿破崙。」
「可是青羅布,你怎麼過河呢?」
沒有橋,橋在上游很遠的地方,也沒有牛皮筏子,牛皮筏子渡口在下游很遠的地方。

「他說《佛陀法乘外經》不是他寫的,他說他希望是他寫的,他說他的希望和他實際能力之間的距離使他生自己的氣,他說他知道生氣不生氣都沒有什麼意思,他說他說什麼想什麼知道什麼也都沒有什麼意思。」
「呃。」
「這是拉薩,拉薩不是草原。」
「他知道野人羊角龍掌紋地帶的奧秘。」
「呃。」
「他說他認識八角街黑社會的一個核心人物,這個人是印度血統,又有中國國籍,他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戶口上標的是藏族。他參与了倒賣夜明珠的國際性走私活動,他有手槍,在他手裡可以買到包括活人腦子在內的任何東西,只要你出得起錢。他說這個人的情況他知道得最詳細,但他不告訴任何人,絕不。」
遺產這個詞的含義好像與財富或者錢一類的有價有形物有關。二十世紀後半葉的中國人對這個詞比較陌生主要是因為許多不太好闡述的歷史事件有所限制,這個詞在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比較頻繁地出現了。某人到某外國去繼承一筆遺產,某資本家(財閥)的後裔因為落實政策繼承了一幢洋房(遺產),某活佛(統戰人士)死後留read.99csw•com給家屬一座莊園(西藏)。
青羅布沒來過拉薩,到拉薩以後他發現自己不喜歡這個叫聖城的地方,他尤其不能想象阿爸和草原上的男人們冒生命危險到拉薩來。
姚亮不在寺廟侍奉佛主,但他在西藏。他沒留錢、莊園、地產、珍寶,他的遺產說來慚愧,是一隻紙糊的信封。信封很大,裏面裝著厚厚一疊寫滿小字且已經發黃的稿紙。簡單地說是一部手稿。如果稍微複雜一點,把這部手稿走馬觀花地溜一遍,可能你要說這是一部手抄稿。也就是說不是姚亮的著作(姚亮有過著作,是與孫效唐先生合作完成的一個短篇小說,叫《中間地帶》,發表在1984年5月號《西藏文學》雜誌上),是姚亮抄錄或姚亮保存的一部別人抄錄的手稿。這個問題可以很快查清,姚夫人和陸高都熟悉姚亮的筆跡,況且如果有必要可以請警察機構幫忙。
「呃。」陸高隱約記得夢是這麼結束的。
「他問我是不是信佛,我信佛。他又問我為什麼信佛我就回答不上來了。他說藏族全民信仰佛教,說多數佛教徒都沒讀過經文沒學過佛教教義,他說得對。他說沒有人能解釋這個現象,他說他能,這是他想帶到墳墓里去的另一個奧秘。」
姚亮死了。是背景。

……陸高終於發現這部手稿與他正在讀的另一本阿根廷人博爾赫斯所著的叫《沙之書》的書非常相似同樣沒有接續的頁碼沒有邏輯序列的敘述有的只是一節一段的跟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必然要發生的事件的敘述陸高在這部手稿中曾經讀到的部分他要重新讀時就找不到了他後來知道了所有記述的只能出現一次,就像標出的頁數一樣,可能前一頁是十三位數的數字而接下來的那一頁只有一個零,有阿拉伯數字,羅馬數字和另外一些鮮為人知的只有極少數人的民族所使用的記數方法。陸高希望從中找到一種新的歷史學方法結果他失敗了他從而發現這部手稿通篇胡說八道它其實是不存在的或者也可以說它的存在與不存在毫無不同。不同的是他改變了對老朋友姚亮的一貫看法以及對朗達瑪是否被貝吉多傑殺了這一歷史結論的懷疑。陸高相信貝吉多傑是烏鴉轉世卻不相信只會流淚的黃牛會變成朗達瑪。陸高不能忍受他以前和以後的行為被記錄下來,他和姚亮在這一點上完全相反。當他知道了姚亮老婆自己事先把唇膏扔到姚亮的書房角落,他原諒了這部手稿……
於是他每天入夜時攤開稿紙,經常一直坐到天邊泛白也不寫下一個字。他的思路總是從那些賣淫的女人滑到牧神青羅布又滑到故友姚亮最後滑到被馬原打死的黑貓貝貝,他絕對找不出這些人這些事之間的聯繫。他於是不寫,像是跟什麼賭氣一樣。
應該先說明的是,在這段時間里陸高和這個年輕女人沒幹牧神青羅布預言的男女之事。他們徹夜交談——準確地說是談話,陸高說得很少,所以說交談是不夠準確的——話題範圍不大,集中在那本經書上。讀者知道在此之前我一直稱它為——一部手稿。她知道這本《佛陀法乘外經》這個事實已經使陸高驚詫不已。她認識姚亮,知道關於姚亮的許多連陸高也不清楚的情況。
比較重要,確實該拿出時間討論的問題他們反而像是完全忽略了。就是遺產。
「他知道扎巴老人玉美姑娘牧羊人頓珠以及所有說唱格薩爾藝人們的奧秘。」

「呃。」
陸高不能理解的是青羅布不信佛,但他照樣把辛辛苦苦弄來的錢換成酥油去敬菩薩。你為什麼不信佛呢?我不知道佛。那你為什麼又要拜佛?我是藏族,藏族拜的我就要拜。

姚亮說她最大的樂事是讓他畫她,其實是讓他看她,欣賞她的肉體,欣賞她魔https://read.99csw.com鬼一樣的靈魂。她總是迫不及待地關上屋門,馬上脫|光衣服,赤條條地在床上擺出各種姿勢。她最喜歡的姿勢是兩臂高揚起,兩腿最大限度叉開,她對性|交缺乏熱忱,她要姚亮畫她,姚亮為她畫了不下幾百張速寫。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姚亮在欣賞她時精神溜號。她為此狠狠抽過姚亮一個耳光,後來她抱住姚亮大哭。

這段時間里,陸高認識了一個從牧區來的少年男子漢青羅布。青羅布八歲,也叫牧神青羅布。青羅布是拉薩眾多苦行僧中的一個,他也坐在熱鬧的八角街路邊誦經,等著有行善的佛教徒往他的藏式氈帽里扔錢。
這裏,我不是角色,我是個背景,叫道具什麼的也行。姚亮自己才是角色,陸高也是。
扣題了。胡說八道的扣題,太容易了吧?也不那麼容易,不那麼簡單。畫那面牆壁需要時間,很多時間。很多時間的訓練,速寫、漫畫,不用學色彩。很多時間寫毛筆字,大王二王,懷素張旭顏真卿,蘇軾米芾蔡襄黃山谷許多人,一定要摹林散之。很多時間讀書,要不你就分辨不出孰高孰低孰優孰劣孰好孰不好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大批漢語的成對的相反相承的評介的結論性的形容詞之間的同異。
不是他殺。
姚亮知道陸高對猥褻的事沒興趣,所以他絕口不談她的乳|房大腿脖頸和屁股,他只告訴陸高,說她發育得很成熟了,說她個子很高。這些故事如果不是手稿提醒,陸高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手稿說了,陸高也隱約記起了有這麼回事。手稿和姚亮都沒說她長得是不是美。
每年姚亮的忌日,陸高就記著寫一封信給姚亮的女兒,就像那些年姚亮一直想著留在農村的陸高一樣。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她對陸高說:「這個院子就是我的家,到我家裡坐坐吧。」陸高知道不能不去。路上,她補充說:「你不知道我叫什麼,住在什麼地方。你沒來找我。」
不是自殺。
「呃。」
而且院子有很高的石牆,有兩人高,還有一個漆成黑顏色的看上去沉重推起來又很輕盈的鐵門,鐵門幾乎跟牆壁一樣高。
「他說他發現了一個小寺廟,只有三個喇嘛,其中住持喇嘛是僅存的密宗傳人,他得道后自斃雙眼退出塵世,他說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小蚌殼寺的位置和密宗高僧的身世。」
手稿和姚亮本人都沒說她家的準確位置和她的名字一類線索性材料,即使陸高有興趣去找一找這個女孩子,八角街總共有三百三十三家尼泊爾商店,至少有幾百個尼泊爾少女,陸高是很難找到的。陸高大概不會想到去找這個女孩。手稿又被擱置了一段時間。
有一段時間(是開始的一段)陸高猜測這個女人是否就是姚亮那個十四歲的尼泊爾小情人。她高大豐|滿發育成熟這一點跟他講的是一致的,但是陸高不相信她只有十四歲。她沒有皺紋,女人的年齡是人類最難解的謎。她不像姚亮說的那種暴露狂患者,她有點憂鬱,矜持而莊重,陸高由此估計她的年齡在二十八歲上下。還有她是藏族,陸高到西藏的幾年時間已經成了專門研究藏民族的民族學家。她的臉的輪廓、表情、動態以及感情方式都是純粹藏族的,這一點陸高絕對有把握。她沒有母親,父親三年前到瑞典探親還沒有回國,她和一個比她年輕且矮小的女孩同住,是她在牧區的一個遠親,她們養了許多純種拉薩狗,種了許多花卉,她們過著與世隔絕的安靜生活。
「我喜歡草原,不喜歡拉薩,我很快就回去了,我的羊在拉薩沒有玩的地方。」
他叫姚亮,叫陸高也行。看來這又是陸高和姚亮兩個人的故事了。也不一定。為什麼不能再有別的人?甚或別的——什麼東西——比如一條狗(陸二?陸三?陸九十九?)?比如一面畫滿古怪圖案的牆壁?
不是無病呻|吟。無病不呻|吟。絕不。
接續不斷地轉八角街的結果,使陸高暫時https://read•99csw•com逃出了《佛陀法乘外經》,這段生活在那部手稿中沒有記載。陸高原來只是為了另外一個微不足道的想法,他與別人生孩子與否不是這個故事津津樂道的部分,現在他卻意外地逃出了令他煩惱不已的經外經,他在高興之餘決定為一本叫《通俗故事大觀》的雜誌撰寫一篇描述拉薩妓|女和流浪漢生活的傳奇小說。那個雜誌曾三次向他鄭重其事地約稿,說稿費從優每千字五十元人民幣(相當於其他雜誌的三倍),陸高每次都把約稿信輕蔑地扔進紙簍。現在他主動寫信向《通俗故事大觀》表示了寫小說的願望,很難說其中有多少想法是為了錢。
而且要再添一次註腳,要說的牆壁不是任何意義的象徵。不再添了。
「陸叔叔,你現在不要回頭。我們身後二百步遠的地方坐著一位姑娘。她愛你,你和她生娃娃就叫青羅布吧。」
一個女兒。女兒和妻子在內地。姚亮的妻子曾攜女兒到拉薩探親,妻子也是三十三歲。
「呃。」
以上的部分不是履歷表,不是公安局的某種記錄,不是新小說的所謂物化描寫。
她甚至不要姚亮的藏書,那些書可以辦一個包括文學歷史哲學和美術書法在內的不大不小的圖書室。姚亮把以往十幾年的余錢全都花在這些書上了,大約總有幾千冊吧。他有一個女兒,也是她的,她完全可以把書留給女兒,女兒已經到了讀書年齡。

十四

「他還說到他的房間,說他在書房裡堆了幾千本書,說他買了一張有小洞的老虎皮,說虎皮的斑紋像時時都在抖動,說掛在門上的氂牛角可以給他帶來靈感,說他有一幅大得不能再大的地圖,說他的另一面牆壁畫滿了古怪的圖案,說他和高更和馬蒂斯是好朋友,說高更說馬蒂斯是外國人,說外國人死了許多年了,說他爸爸只有一個兒子,說他有一個女兒。」

我下決心在這個故事里不出現我。也許我只是其中的某個令讀者可憐的角色,但那個角色必定也有幾分可愛。那個角色不會是我。
他老婆無論如何搞不清是誰把這支進口唇膏最終交到自己手裡的,事實是這支唇膏已經被所有在場的人傳看過了。她是最後一個。
「呃。」
他說她是尼泊爾人,她爸爸是個商人。她把他帶到家裡過夜,她說爸爸經常不在家,家裡只有一個啞巴女僕。女僕有六十歲以上,蒼老麻木,從來沒正眼看過姚亮。
她不能就此有任何表示,慍怒的或者超然的都不能。她只能馬上離開現場,不然所有的想象力都會蛻變為閑話一股腦鑽進她的耳朵,她肯定不敢做任何聯想任何假設。她匆匆離開了,飛機一下把她帶到北京,她把唇膏扔進了飛機廁所的專扔婦女衛生巾的方孔,之後在北京站前買了一餐雞腿快餐飯,匆匆吃完就上了火車回到東北家鄉。她絕對不會把唇膏的故事講給剛上小學的女兒,女兒還小,還不到塗唇膏抹口紅的年齡。

陸高是個極富克制力的男人,他終於沒有第二次走進那個院子。每次他像戒煙的人又犯煙癮心裏沒有著落時就猶猶豫豫走上八角街,強迫自己對每個做生意的店鋪發生興趣,強迫自己用色情的觀察去排解心中的魔鬼。不用別人指點他就可以認出賣淫者。他的一個警察朋友告訴他,說沒有戶口的浙江佬已經佔領了拉薩的修鞋市場,正在佔領賣淫市場。這個警察還提供另外一組數字,拉薩現在的流動人口是十一萬,幾乎相當於全部有戶籍的拉薩居民的總和。其中朝佛來的藏族佔百分之十七,四川人佔百分之四十四,浙江人佔百分之三十三,其餘比數為其他省份的自由職業者和國內外的旅遊者。

十三

「南面是拉薩河。草地不是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