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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古歌

喜馬拉雅古歌

小諾布不用到跟前就知道阿爸完了。阿爸向前撲倒在雪地里,臉歪向一邊。他的神情至死都是驕傲的。嘴下的白雪給殷紅的血沫浸染了,像一朵花。
我說:「你沒有講真話。」
我說:「雪豹吧?」
我走過去,蹲在剛才打雪雞回來的老人身邊。他坐在地上,自顧自地把漂亮的雪雞用泥巴糊糊包起來。他看來過分聚精會神,自始至終沒有抬頭看我們一眼。他塌鼻子窪臉,五官緊湊地縮皺到一起,頭髮幾乎全白了。我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齊根傷殘,但剩下的四個手指卻出人意料地靈活。
我說:「我想不出你阿爸為什麼扔下你,最終到珞巴人中間定居?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再愛你的阿爸,你在恨他。所以你說他死了,他死了也許你心裏還好過一點。我還想,也許他家裡那個女人就是你阿媽,她也沒有死。也許正是因為她,才使你恨你的阿爸。是你阿媽做了對不起你阿爸的事?你阿媽被人用刀子把嘴剮開,是被你阿爸還是被另一個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沒有講真話。」

第六章

我說:「養雞為了吃雞蛋。」
我說:「這樣吧,我們一道下去。這次你得聽我的,由我來安排。」
阿爸沒回頭,像是根本沒聽見兒子撕裂聲帶般的叫喊。弓滿了馬上又虧了。諾布沒看阿爸,瘋狗一樣撲上去咬住珞巴獵人的手。珞巴獵人用力揮動胳膊揮掉小諾布,轉身下山了。
獵槍什麼時候搞掉的,諾布已經完全沒有印象。獵刀還在,這就夠了。他只要獵刀。他跪在冰面上,雙手倒握刀子,像刨地一樣刨開冰面。他隱約記得,那個珞巴獵人一直站在下面不遠處。他無暇顧及這個殺了他父親的人。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刨動堅冰,胳膊機械般地揮動了整整一夜。他想那人也站了一夜。
我說:「他,就是你阿爸。」
「有人從山上下來了。」
曙色初上的時候,他結束了刨冰。他已經站不起來了。膝下的永久性冰層已經被他的體溫融進了半尺深。他刨了一個冰的墓穴,剛好容得下高大粗壯的阿爸睡在裏面。他仍然跪著,用雙手一捧又一捧地把碎冰碴撒到阿爸臉上、身上,直到完全覆蓋了阿爸的軀體。
「阿爸是條硬漢子,色季拉山以南的獵人都知道他。他比我大十七歲。」
這以後許多年裡,你一直想再到這個山上來一次,你不止一次地夢見你回到這裏。生生白骨跟冰雪一個顏色,骷髏與不化的冰川黏合在一起成了這山的最高點。
我終於說:「他就是那個珞巴獵人。」
他仍然微笑。
「他們會說藏話。他們的話阿爸……大概也會一點。我想他會一點。」
「就是。他們的村子後面都要燒出一片空地,這樣熊不會鬧到村子里。大傢伙都不從燒過的林子里過往,只有獐子和狐狸這些小東西不在乎這些。」
四十多年前的故事他記得這麼真切清楚。我想他即使沒對別人講過,肯定對自己不止十遍甚至百遍地重複講述。我深信如此。
七天後,你帶著同族的叔叔帶著槍來到林達。你來到他的木屋。他不在,那高個子女人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的嘴被撕開;傷口還沒有愈合,她捂著嘴巴向你們指點方向。她指的正是山上,是埋你阿爸的方向。你到底沒弄清,她的嘴被誰、為什麼被完全撕開?
我說:「諾布,這是天火燒的吧?」
這個冰雪的墳塋已經空了,只留下潔凈的冰槽。是你叔叔先發現了山頂上的鷹群。你眼睛更尖,看到跪在山巔的珞巴獵人垂著頭乾著什麼。
這時我們與他的距離不超過三十米。
諾布苦笑了一下,輕輕搖頭。
這時諾布才有閑暇注意別的。既然阿爸已經看到它,對付它也就不再是諾布的事了。周圍都是豹子的爪印,有的離他們睡覺的地方不到一尺近。看來它曾經最大限度地接近他們。昨晚分割成塊的鹿肉完好無缺,這真奇怪。

第四章

阿爸說:「什麼事?有我在你怕什麼?」
諾布不解地轉過臉看我。
九*九*藏*書我說:「諾布啦。」
諾布說:「誰?我阿爸?」
不知什麼時候諾布出去的,我估計我蹲在老人身邊起碼有半個多小時。老人終於把三隻雪雞包糊完,站起身把它們拎到牆角黑處。這時我才看到牆角里還坐著一個人。這是個老女人,身材枯瘦;衣服很舊,和滿是皺紋的臉都是黑黝黝的。當老頭把雪雞放到她面前時,她的眼白撲閃一下,我的心也隨之重重地跳了一下。老頭不說一句話,自己轉身走到外面。
你說那手指是你咬掉的。當他揮動手臂揮開你時,他右手的食指已經留在你嘴裏了。
我奇怪自己竟忘了渴,忘了討茶喝。更奇怪的是我現在想起來我是來討茶,我竟然不渴了,不想喝什麼東西。

第一章

小諾布對阿爸滿心不願意。
我也看到她用來吃飯的木碗里盛的辣椒,多半碗,紫紅色的,上面是一隻木勺。看來他們干吃這個。當然也有糌粑、干肉。我還注意到另一個屋角放著一個破舊的酥油茶桶。
他們互不理睬。
他的眼睛繼續溜動。他看到樹后張開弓待射的矮個子男人時毫不覺得意外。這時,他們和他、它的位置很特別,幾乎是等距。不同的是它只看他們。阿爸只看它,他只看它。而小諾布只看他。它沒有發現他,更沒有料到他手裡的弓箭即刻就可射穿它的身體。
四十多年你從沒回來過一次,因為你在他抬頭的一瞬間沒有叫出——阿爸。
我找出地圖,向他指點:「看,這裏才是印度。有幾百里路呢。」
過了一會他又說:「印度人家裡養孔雀,一家養很多孔雀,就像漢人家裡養雞。」
諾布站著沒動。矮個子獵人旁若無人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諾布又坐下來。獵人拐上我們的來路,一會就不見了。他穿戴奇特。有毛的大帽子;一塊黑氆氌呢中間剜了個洞套在頭上,腰裡用白貝殼鑲嵌的寬皮帶束緊;斜挎著兩柄獵刀,一長一短;刀鞘是木製的,有幾道摩擦得鋥亮的銅箍。
阿爸也不動一下,目不轉睛地與它對視。諾布看到槍掛在三步外的樹上,獵刀深深嵌進樹榦正好做掛槍的枝杈。阿爸怎麼才能拿到槍呢?諾布想不出所以然來。他不能說話,不能站起身來,任何聲音或動作都可能招致雪豹突如其來的攻擊。
你此行報仇還在其次,你要把阿爸弄回到江邊水葬,讓阿爸的靈魂由神魚帶進大海。你阿爸是喝雅魯藏布的水長大的,你要把他還給雅魯藏布。雅魯藏布是你們所有人的阿媽。
因為上坡,馬走得很慢。諾布在前面,像有心事,低著頭一聲不吭。我吹起口哨,老調子,《走西口》。我們進了林子,清一色的紅松林。路竟比原來寬了。我催馬向前,與諾布的白馬并行。諾布又說話了。
半小時后阿爸鑽出那個矮門,那女人跟在他後面也來到門外。她很美也很高。阿爸回過身。她一下抱住阿爸的脖子,蹺起腳跟,仰臉咬住阿爸的下巴。阿爸用兩條手臂兜住她的屁股,把她緊緊拉向自己。這時諾布聽到有人走過來。是個矮小的男人,獵人裝束。諾布還看到掛在阿爸脖子上的女人臉色陡變,迅速撒開抱住阿爸的手。阿爸回過頭,可是兩手仍然抱住女人的屁股。他鬆開手,毫不在乎地與那獵手交臂而過,神情驕傲,甚或有一點挑戰的意味。阿爸昂著頭一直往山上去。諾布牽馬跟在後面,一邊回頭張望。那獵人也不回望,不理睬門前發獃的女人,徑直鑽進木屋。女人完全失了神,呆看著漸漸遠去的諾布阿爸。
老人仍然在做農活。下面那個畫面幾乎是凝滯的。我的大腦開始快速運轉。我得想辦法做一點事。對,就這樣。
我說:「你阿爸沒有死。」
諾布說:「四十多年啦。那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我和阿爸到這道谷里打獵。」
我們看著這人逐漸走近。他穿戴與路上見到的獵人完全相同,不一樣的只是他沒有槍,斜挎在肩上的是一柄弓和已經半空的箭囊,箭桿尾部是鷹羽。他年齡似已很大,個子矮小但腳力還健。我九-九-藏-書們坐在路邊,他視而不見。他過去時我看到他背後搭著三隻肥大的雪雞。
在我提議下,我們拉著馬重又回到村裡。村裡清一色的木屋,橫排紮起的原木作牆的木屋。一樣低矮的小門只能算作原木牆上挖出的方洞。每幢木房子前面都有一個院落,細木杆長長的一條象徵性地圍了一下,算是柵欄。
我說:「現在都沒有了。」
我說:「你什麼時候去過林達?」
諾布回憶說,當時自己腦子裡是空的,什麼也不能想。他太小,一個人無法將阿爸弄回去。於是他抱住阿爸一條腿,倒退著往山頂上拖拽。這裡是森林邊緣,向上不遠是些灌木,再向上就是雪線了。他要把阿爸弄到雪線以上區域。阿爸的另一條腿叉在地上,經常掛在灌木叢里,兩條手臂的情況也差不多。這使十二歲的小諾布多費了許多氣力。如果他抱住阿爸的頭向上拖,情況會好得多,胳膊和腿都會順順噹噹,可是他不敢。他忘不了那朵紅色的小花是從阿爸嘴裏吐出來的。
諾布說:「就是他們。你看到他的臉了,他們都是這種樣子。」
「是他們自己燒的?」
諾布說:「要走四天。我阿爸去過印度。」
諾布知道自己該跟上,但他心裏有事。他知道事情沒有結束。在阿爸收拾東西的過程中,珞巴獵人垂手垂肩站在一邊,這時他不慌不忙從箭囊拿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小諾布突然大叫起來。
我說:「還沒問您叫什麼?」
我問諾布:「你阿媽呢?」
諾布說:「這件事我從來沒對人講過。」
馬兒拴在林子里,你和叔叔徒步往上走。你們一氣爬到葬你阿爸的地方,你驚呆了。
我們穿過村子。他們的房子舉架低矮,四壁完全是用整根原木橫排串起構築的,令人聯想起戰爭中的坑道建築。只不過這裏的原木更加粗大,更少斧鑿罷了。我們來到村后。
諾布說:「它們很聽話,不會跑的。」
情勢很微妙。阿爸沒有看到他,他顯然是跟他們上來的。這時諾布才真正知道了自己一直擔心的是什麼。該死的預感。
我把眼睛從她臉上移開。我再也不想看到這張臉。她不理睬我,我正好自己隨便看看。我看到她原來坐的牆角放著一個石臼,石臼中的石杵有手腕粗細。她原來在搗干辣椒,而且已經搗出很多,我估計起碼有十多斤!有一點可以肯定,我進來后她沒搗一下,不然我早該意識到她的存在。
他一直垂著頭,垂得不能再低。
他發獃地站在一面籬笆牆跟前。我馬上猜出那就是打雪雞老人的院子。就是。老人在裏面蒔弄辣椒苗,看起來專心致志。諾布看到了我,向我走過來,我猜不出我是否打擾了他。
諾布說:「前面是條河。」
我們都不說話,沿著籬笆院之間的空隙往東面山上走。我們走得很遠了,可以看到下面籬笆院里幹活的老人。諾布坐下來,又繼續講關於他阿爸的故事。
一九八五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
這是一片面積很大的空地。我估計起碼有五六個足球場那麼大。下面的村子依傍著河水。這片空地一派陰森,雖然當時陽光燦爛,從遺留的殘樁可以知道這裏曾經燒過大火。有的殘樁高達四五米,有的則貼近地面,清一色的焦黑。樹樁空隙間是人踩出的小路,看得出這是村裡人上山的必經之地。我們找地方坐下來。
房子里一聲歡快的驚叫,小諾布聽出是個女人的聲音。她的話諾布不懂,可是諾布知道她非常快活。她先是說個沒完沒了,後來就嘎嘎地笑起來,不知為什麼她的笑使小諾布有種異樣的感覺。再後來她竟呻|吟起來,聲音很特別,斷斷續續的,而且聽不出有任何痛苦。諾布覺到了心跳,他不想知道她為什麼呻|吟,轉身拉馬離開木房子。這時他聽到她啊啊地大叫起來,叫聲里透出無限的快意。他快步離開去,心裏簡直慌亂得不行。
諾布突然緘口。我們重新上路。
我說:「印度還遠得很呢。」
阿爸興緻勃勃,驅馬走在前面。九_九_藏_書小諾布沒精打采跟著阿爸進了林達村。阿爸翻身下馬,把馬韁遞給諾布,要他在外面等著,然後自己彎身鑽進一個低矮的木門。阿爸個子非常高。
林達是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珞巴族小村。林達村居喜馬拉雅山北麓,植被繁茂風光秀麗。林達的準確位置在北緯94°與東經29°交匯點上。
他更驚訝了。
他說:「諾布。」
剛才我們每人嚼了兩塊壓縮乾糧,口乾舌燥,我們很想到住戶里要一點酥油茶或甜茶。我看得出來,拴狗的牛筋繩很短,使狗不能衝到房子門前。我和諾布把馬拴在院子外,兩人走進院子。聰明的黑狗沒有試圖恐嚇我們,沒有惡吠也沒有齜牙,它站在原地不動,看著我們走進屋子。
我當時猶豫了一下。我沒有跟他出去。
「男人都上山了,打獵,種地。」

第七章

刀子靈活地來去,鷹群很快把你阿爸啄得只剩了白骨。珞巴獵人沒有把骨骸砸碎,也許因為他沒有帶來可以砸碎骨骸的重物,也許這樣就是他的願望。
我們走到一個院子前站下腳。這院子里拴著三頭犏牛,其中一個是滿身絨毛的犢兒。院子給牛踏得泥濘不堪。房子門前一側有隻黑色的大狗,看到我們就站起身,不叫,不跳,可是目光陰沉而兇狠。我感到吃驚。它極其高大壯健,有著小毛驢一樣的體魄。毛色黑亮,使它顯得結實,顯得格外敏捷。要不是被一條多股牛筋繩拴住,恐怕它早就撲過來了。
諾布的故事講到這兒就停下了。我沒接他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期待著什麼。可是我看到他的視點一直在下面老人的籬笆院里。
假如我判斷得不錯,他倆應該在同一個地方。我沿著來路向南,穿過村子來到一片圍著密實籬笆的坡地上。這裏林木多已砍伐,只留少數幾個高高的樹樁兀立在原地。樹樁至少都有四五米高,上面是平齊的鋸口。開始我想不出為什麼要留這麼高的樁。這裏幾乎全被圍上粗樹枝籬笆,籬笆牆把這塊空地分割成許多塊。走近時我看到原來裏面是耕地,種著青稞和辣椒。這時我也看見了諾布。
在以後的兩天里,阿爸的火槍射殺了一隻有著巨大枝狀角的公馬鹿。臨死前,馬鹿的前胸噗噗向外噴血沫,它發狂地把巨角在周圍的樹榦上撞斷,然後心滿意足地卧下來,優雅地閉上它美麗的眼睛,儼然貴族氣十足。諾布看得心驚肉跳,他和阿爸跟了它整整多半天,它終於沒有逃出阿爸的槍口。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阿爸。他忘不了馬鹿死前的眼神,那個充滿柔情和滿足的一瞬啊!
早晨是晴天,天格外藍。他睜眼時阿爸還在打鼾。他不想驚動阿爸,輕輕坐起,這時他知道他的預感沒有錯,他看見了它。
我們拐上通向峽谷的岔路,走不遠就開始爬坡了。湍急的河水在我們右側,河道里水很淺,且清澈,看得見水下的各色卵石。
有阿爸在,他確實用不著怕什麼。
諾布不知道他怕什麼。阿爸一句話把他想說的全堵回去了。第二天夜裡他們仍然住在林子里。夜裡下了雪。積了厚厚的一層。
當時你忘了來報仇的叔叔就在身邊。你來到珞巴獵人跟前,和他對面,你雙膝跪下。
諾布:「我把故事講完好嗎?」
諾布指著眼前這條路說:「他常來的就是這個峽谷。我們上一次走的也是這條路。」
他說:「他們修這麼結實的籬笆,是怕熊和野豬。這地方野豬很多,也有狗熊。」
諾布不敢說話,只用眼睛示意。阿爸也懂了。阿爸輕輕翻身,就此看到了那頭雪豹。
諾布不再張望,小跑著追上阿爸,穿過村后空地,進入密林。
他抬頭的一瞬,你將叫他——阿爸。
「生我的時候死了。阿爸經常一個人到山裡去,把我丟在家裡,留些干肉和奶渣。」
你們瘋了似的向山尖尖上狂奔,走到跟前時胸膛像風箱一樣起伏作響。你們不再向前。鷹群騷亂著,擁來擠去。
我說:「聽說珞巴男人個個都是好獵手。」
諾布的口氣顯得猶豫,不很肯定。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為什麼猶豫。我還注意到他從不叫珞巴人。他只叫他們https://read.99csw.com
你阿爸的衣服已經脫去。結實的軀體精赤條條仰卧在白色的冰面。你毫無羞怯地發現,他即使死了,男根仍然強壯地向天勃起。珞巴獵手用刀子切下你阿爸的一綹烏髮,用一塊冰壓住,然後,把他的男根一刀割下,左手高舉著喚鷹,立刻有三隻大雕爭銜著一舉衝上天穹。你的眼裡給淚水盈滿,你其實不是在哭。阿爸死的那一天一夜你都沒有掉淚。
到林達是中午了。林達是個小村子,村裡的人居住得稀稀落落。這是片林間空地。房子附近有許多粗大的樹樁,使得村裡的土路不時要繞開樹樁,因而變得彎彎曲曲。
冰川上陡起了一個小小的白色墳塋。
諾布看得清楚,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時輕輕一彈,箭鏃帶著輕微的呼嘯飄出弓的半圓形弧線。幾乎就在同時響起了震天動地的怒嚎——雪豹被射中眉心,頓時向空中躥起,也箭一樣射向開弓的獵人。
我說:「就要到了嗎?」
我說:「我光顧著看他的刀了。」
他張了張嘴,又合上了。我看出他被我擊中了,他說不出話來為自己辯解。
我沒有問他的年齡。這條路不很寬,剛好容得下兩匹馬并行。左手方向是迤邐向上的山崗,崗坡上有少許喬木,也有大鷹在喬木上空盤桓。
也許是它的神態過分叫人迷惑了,小諾布竟完全沒覺到害怕。他異乎尋常地冷靜,用腳尖悄悄撞了下阿爸。鼾聲停了,阿爸喃喃地嘟囔了一句夢話。諾布繼續碰他,他終於醒了。
阿爸迅速躥過去。就在雪豹前爪搭上獵人肩頭的同時,阿爸一拳擊中豹子的左眼,眼珠兒立刻迸濺出來,連同血漿一道。豹子向右側摔倒,竟再沒抽|動一下就死了。
我說:「這裏面有什麼可打的?」
「種青稞和辣椒。他們離不了辣椒。」
到了河邊我提議休息一下。這條河是從南面峽谷里流出來的,向下流進雅魯藏布。這道峽谷里植被茂盛,兩面山坡覆蓋著森綠的針葉林木。再向上是白色的峰頂,在陽光下炫人眼目。河上是一座木便橋,粗大的原木並排串起作橋面,看上去很結實。小路到河邊有一條岔路,岔入幽深的峽谷。
諾布沒說話,他默認了。
我說:「我注意到了,他,右手的食指掉了。你說過的,是你阿媽把它咬掉的。那以後你阿爸打槍用中指扣扳機。」
一路上坡,阿爸塊頭又大,途中諾布歇了無數次。他要不時停下來,把掛住灌木的肢體重新順好,他一直不敢再看阿爸的臉。
他說:「我五十四歲啦。」

第二章

「阿爸!!」
不是你改變了主意。不是你顧慮站在一邊的叔叔,其實你的同族叔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
強烈的陽光使我不能睜眼。
我們坐在路邊的草地上,我開啟了兩聽黃桃罐頭。兩匹馬在附近吃草,韁繩拖在蹄下。
老女人顫顫地站起來,同樣顫抖著走向火塘。又高又瘦又抖顫,使人感到搖搖欲墜。她收起幾根柴棒,放到木炭灰上,俯下身子去吹火。我站到對面。隨著她吹的每口氣,紅光一明一滅,照出她的駭人的臉。駭人的是她兩邊嘴角的傷疤,疤痕一直延伸到耳根。我看到她似哭似笑,漠然的眼裡完全沒有生的氣息。我沒有走開。我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塘邊的干松枝送到柴棒下面。火焰噼噼啪啪地燃起來了。
諾布說:「都有。這道谷一直往前,走四天,翻過雪山就是印度。」
「他們也種地?」
阿爸說這次進山回來要送他一桿槍。這當然是樁高興的事。可是既然要送,為什麼現在不送呢?他們這次進山難道不是去打獵?他不敢對阿爸當面抱怨。
雪地白得潔凈,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顯得臟,灰里巴嘰的,黑色的錢斑分外醒目,就是醒目的黑斑才使諾布一下子看見了它。它像只大貓,平靜安詳又帶點狡黠,它離他們不過三十多步遠。它不帶一點惡意地看著諾布父子。
你跪著不起,等著他抬起頭來。
諾布說:「什麼都有。有虎、豹子。」
read.99csw.com難道你沒發現,他早已經瞎了?」
我想他在裝憨。
我心裏算了一下。上一次進山時,諾布的阿爸也不過三十歲上下。也許比我還小几歲。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進到珞巴人的房子里去,村子里看不到一個人。
馬兒在安閑地吃草,我們聊天,天南海北地神聊。這時近處響了一槍。我看到大青馬驚恐地抽|動一下渾身的毛皮。諾布迅速站起身,隨手操起撂在身邊的單筒火槍。岔路上閃出一個矮個子獵人。他自顧低頭看槍,對著槍口吹了一口氣,一小股硝煙從槍筒後部湧出來。他根本沒朝我們看一眼,彷彿沒發現近處有人。
我點點頭。
從米林到林達這段路,我們騎馬走了多半天。太陽出來的時候,我騎的青馬渾身浸出了汗珠,給陽光一照晶亮晶亮的。我們先是沿著雅魯藏布江南岸的淺堤,後來就連淺淺的堤坡也不見了,化成一派青翠的麥田。六月里的夏陽染綠了這裏的山坡和谷地。早晨空氣仍然很涼,當然也舒適。微風是清爽的。我的馬走在前面。這時我輕勒韁繩,青馬由碎步小跑轉為慢步。我回過頭。嚮導的白馬跟了上來。

第三章

他不抬頭,他就一直跪著。
他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竟微笑了。
諾布說:「他們都這樣。見了面不說話,就像沒看見你。熟人見面也不打招呼。」
不是因為別的。他抬起頭的一瞬你受了驚嚇,你看到他的眼裡在滴血。
過了一會他又說:「聽阿爸說,阿媽是個美人。阿媽是阿爸從牧區搶來的,當時阿媽又哭又叫,還咬下了阿爸的右手食指。後來阿爸打槍,只好用中指扣扳機。」
他右眼上眼皮不時地跳動,這使他心緒不寧。而且他變得疑神疑鬼,總是覺得近處有什麼威脅。沒有聲音,這一點他也不再懷疑了。可是他為什麼緊張呢?
諾布說:「有雪豹,有金錢豹。還有熊。」

第五章

阿爸利落地剝下馬鹿皮,用樹枝撐開曬到一棵松樹上。諾布自己站在樹下,撿起阿爸的獵刀揩凈血跡,在樹榦上刻下一個女人頭像。阿爸從樹上下來,看到他剝下的樹皮,也看到樹榦上的女人,竟對小諾布古怪地笑了一下。
諾布說:「前面不遠了。」
阿爸和他互相沒說一句話,甚至沒看對方一眼。這件事從始至終都很微妙,開始他跟諾布父子上了山,目的可想而知。豹子盯上諾布父子時,又是他捨命相救引禍上身。之後,結果出乎意料居然是諾布的阿爸救了他。
豹子死了。
我想了又想,最後下決心了。
這是一條看了就叫人膽寒的狗。
她在火上燒烤雪雞,泥巴在噝噝作響,騰起白色水汽,和藍煙攪到一起飄向空中。我感到口水湧出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匆匆地走到外面。諾布和老人果然都不見了。
諾布的阿爸收拾起馬鹿肉放到馬背上,摘下槍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諾布,自己牽著自己的馬走出這塊是非之地。顯然他把豹子算作珞巴獵人的獵物了。
我說:「他會說他們的話嗎?」
從外面刺眼的陽光下突然走進黑房間,我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房間實在太暗,好像一下走進了絕對的黑暗。這種狀態持續了大約半分鐘。之後我才藉助身後的光線勉強分辨出室內的輪廓。這時我發現室內另有一處光源,是屋頂上方的一個氣窗。氣窗的正下方是四塊石頭構成的火塘,顯然氣窗就是煙囪。石頭中間正有幾塊木炭發著暗紅的火光,一縷藍煙直上氣窗。煙縷被門前地面折射的光映得透明,使整個房間里充滿莫名的迷茫氣氛。
父子兩個撿了一些干樹枝。等他們坐下來點燃松枝烤馬鹿肉的時候,諾布猶猶豫豫地告訴阿爸,說他感到好像要出什麼事。
諾布:「天火要燒絕不止這麼一點,這個山坡全要燒光的。」
幾百米高度,諾布拖拽著阿爸的屍體走了一整天。他記得他是天傍黑時停住的。這裏距山的最高處還遠,但這裏已經是終年積雪區域了。從下面看到的雪頂其實都是永久性冰川,他和阿爸已經到了冰川上。
諾布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