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9

9

羅緯芝邊走邊玩弄著樹葉說:「我想知道,你指的退居其次的東西是什麼?」
于增風說:「是啊。我已經死了。我就是來告訴你,答案就在我留下的遺物中。我不會加害於你們。記住,記住記住……」高個子的于增風,像一縷煙塵飄然而去。
「你來了,歡迎。正好,我要打電話找你。」袁再春指指桌上的內線電話。
郝轍說:「就是扶著旗幟的那一撥。」
郝轍說:「基本上是這樣。你知道離開家很多天了,生死相交的時候,人的情慾反倒更加劇烈,欲幟高揚啊,有點像硫磺島上的士兵。」他伸了個懶腰,公貓一樣拱拱脊樑,頭髮也抖動起來。
羅緯芝說:「從C區到A區?」
因為睡不著,她思前想後。恍惚覺得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走過來,臉色青黑,但帶著溫和的微笑。「你是誰?」羅緯芝問道。她覺得自己應該害怕,但是沒有,一點都不怕,只是好奇。
郝轍說:「我今天晚上可以到你的房間去坐坐嗎?」說這話的時候,恰好有一顆流星滑過。他的眼珠反射出一晃而過的流星星芒,好像寶石般燦爛。
羅緯芝說:「真卑鄙。看在你就要下A區的份上,我就不罵更骯髒的話了。勸君養精蓄銳,留著精氣神等著對付花冠吧。」
說實話,郝轍是個捉摸不透的人,羅緯芝可不想在這病毒麇集之地搞出什麼桃色新聞來,空氣中的花冠病毒分子,可能刺|激男性的荷爾蒙,但對女性來講,絕對是情慾的抑製劑。
燈光亮著。羅緯芝敲了敲門。
現在,事情是搞清楚了,但也更絕望了。
羅緯芝說:「就是死,我也願意死在一個乾淨的地方。」
「姐!奶奶可想您啦!啥時家來啊?」百草的聲音透出渴望。
羅緯芝思忖著說:「是復讎。消滅花冠病毒。」
袁再春此刻沒有穿那身錫紙般閃亮的白工作服,著一件灰色襯衣,藍色褲子,讓他同普通的退休老工人沒多少區別。
「你這麼高呀?」羅緯芝發問。她說的是實話,雖然多次閱讀于增風的字體,算半個熟人了,但並沒見過他的照片,沒來由地覺得他應該沒有這樣高。
「那你不應該死啊。」羅緯芝無法判斷自己是不是在夢中,不過她很清楚于增風應該不在人間了。
郝轍說:「我也凡夫俗子肉身一個,焉能不怕?但國家危亡匹夫有責。我要到真正的前線去,不能九-九-藏-書龜縮在這裏。」
袁再春很開心羅緯芝的誤解,說:「我是指自己種的,保證沒有肥料和農藥。」
媽媽說:「頂……我使勁頂……萬一頂不住了,芝兒,你不要怨媽媽啊……」
羅緯芝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好啊,願聽其詳。」
羅緯芝說:「您的意思是打開于增風醫生的遺物,也許要冒生命危險?」
羅緯芝不願讓母親聽出自己的哽咽,清了清嗓子說:「您叫百草聽電話。」
羅緯芝拍手道:「那我嘗嘗您的新鮮薄荷,最好加上朗姆酒。」
羅緯芝琢磨不透這話,遲疑著坐下來,袁再春說:「你喝點什麼?」
生死相交時刻,人的情慾會格外強烈
她咬了咬嘴唇,沿著小徑回207去。家才是哭泣的地方。
香草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和朗姆酒相遇
「真不自覺。」羅緯芝譴責。
羅緯芝說:「我來向您道歉。因為我說您是膽小鬼。」
羅緯芝想想說:「就是自己不但沒有把花冠病毒擊退,反倒被它剝奪了性命。」
黎明的園林,分外靜謐。天空如同遭遇了不負責任的炊事員,用刮魚的利刀,將雲打成了滿天的鱗,並朝東面一通亂甩,掩蓋著魚血一般鮮紅的霞。樹影稠密,看不到日出,羅緯芝百無聊賴,打量王府。終於明白,園林這東西,並不在於年代新舊,而在於是否精心保養。王府是古老而生機盎然的,清雅豐美的樹,不因人間的災難而顯出絲毫萎靡,它們沒心沒肺地展現著翠綠、油亮、肥潤的葉脈,讓人覺得民間的死訊,對自然界來說,微不足道。
羅緯芝骨子裡的執拗和勇敢大發作,說:「如果我自願打開呢?」
郝轍揮揮手說:「這就要看你希望什麼了。死亡就要臨頭的當兒,別的都退居其次。現在瘟疫是群體生命的集合狀態,大家都登上了火車站的垂直扶梯,直抵最後的黑色月台。」
羅緯芝說:「你的意思是一個人或是一伙人就要死了,就可以不必堅守平日的價值觀,放任胡來。對吧?」
袁再春沒理會羅緯芝的笑聲,說:「什麼都有。從今年的明前龍井,到陳年的普洱。當然一定會有咖啡。」
袁再春說:「不錯。那麼設想他在這種情況下最迫切的願望是什麼?」
郝轍把煙頭熄滅,丟在地上,用腳把它碾https://read•99csw.com碎,看著它微弱的紅火星一點點沉入青磚鋪路石的細小縫隙。然後又俯下身去,把那一撮煙灰帶塵土捏起來,放入了垃圾箱。說:「我只是不希望打掃衛生的工人,明天看到這個煙頭,大驚小怪。別誤會,並不是痛改前非。」
王府是世外桃源,沒有禁煙警察監管,成了逍遙法外的地方。誰這麼不講道德啊?羅緯芝走近一看,竟是郝轍,穿一套咔嘰布迷彩服,好像是野戰軍。
羅緯芝垂下眼帘說:「你常常這樣做嗎?」
郝轍說:「單純的坐坐,當然是經常的了。」
羅緯芝看著被剪取了的最長枝蔓的薄荷叢說:「就這樣泡了水,有點可惜。留著看綠多好。」有一些綠,嬌嫩細弱,但薄荷的綠,既使是初生的葉子,也辛辣和不可一世。
多麼想做一株生機勃勃的樹啊!就在羅緯芝暗發感慨之時,晨練的袁再春走了過來。看到羅緯芝,他並不吃驚,好像早料到她會等在這裏。羅緯芝一言不發,把簡訊遞給了袁再春。袁再春看了好久,翻過來瞧過去,好像那是一枚定時炸彈。最後說:「估計我再不批准你,你會弄個血書來送我。好吧。我給你于增風的遺物。千萬做好防護。如有任何不相宜之事,立即報告我。」說完,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保險柜,拿出一個白色布包,以醫院里常用的紗布包裹著。原來大概是雪白的吧?因為被消毒熏蒸,已經變成了蒼涼的棕色。「記住,姑娘,這是你咎由自取。」袁再春面無表情地說。
羅緯芝抽出手,她想到了重病在床的媽媽。父母在,不遠遊。說:「我不能去。我媽媽病重,從C區這裏回家,還相對容易一點。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還能見到我媽。要是到了A區,一進侯門深似海。你要去,千萬保重!」
袁再春說:「哦,你說得沒錯,我是膽小鬼。不過,膽小也有分類。有些人是為了自己膽小,有些人是為了別人膽小。」
袁再春說:「好啊。瞧,這是我自己種的。」說著拿了一把鋒利的醫用剪刀,從落地窗前的花盆裡,剪了一株薄荷草,用凈水沖了沖,放到透明的玻璃杯里,又打開一個酒瓶,倒了兩滴酒進去。屋裡頓時瀰漫起鮮薄荷與朗姆酒的混合之香。他把滾燙的開水傾倒入杯,濃烈警醒的味道陡地竄起,如同吹響了一把衝鋒號。
「很快。九*九*藏*書奶奶最近身體不好,你一定要找景醫生到咱家來看病。多給景醫生診費,千萬不要送奶奶到醫院去。醫院太危險了。」羅緯芝再三叮囑,景醫生是位老中醫。
「花冠病毒有促進人長個兒的作用。」于增風一本正經地說。
媽媽的病情惡化了。晚上聯絡的時候,老人家虛弱的聲音通過電話線,將抖動傳達到羅緯芝的鼓膜:「芝兒,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由於這一段記憶,羅緯芝無法判定自己到底睡著了還是處於清醒狀態。想來想去,還是解釋為睡著了比較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若是沒睡著,那真是鬧鬼了。難道花冠病毒會讓人靈魂顯現嗎?不管怎麼說,這個夢境堅定了羅緯芝要打開于增風遺物的信念。她爬起身來,寫了一封短箋,表明決心和責任自負的態度。天亮之後,她等在小徑上。
羅緯芝說:「一過了中午,我就不敢喝茶和咖啡,睡不著覺。」
羅緯芝忍住淚水,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柔中帶剛,她說:「抗疫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馬上就會全面勝利。這樣我就可以結束隔離,回家去了。媽媽,您可一定要頂住啊!」
郝轍說:「很簡單。傳統啊,道德啊,名聲啊……諸如此類等等。」
「連清茶都不能喝,倒能接受這種刺|激性的飲料。」袁再春一邊調製這種特製飲品,一邊嘀咕著。這時他一點也不像叱詫風雲的總指揮,簡直就是絮絮叨叨的老爹。
袁再春斟酌道:「這份遺言,我都沒有看過。我不敢打開它,因為我太了解于增風了。他是一個淘氣鬼。」
郝轍顧自走了,羅緯芝隨意漫步,不想走到了袁再春的房間附近。周遭寂靜平穩,頭頂上整盤的月華清爽無比,風快樂地戲弄著樹葉。她覺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種牽引她的力量,代她決策。你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出現,一定蘊涵著要發生什麼的契機。
羅緯芝站下說:「說得好,一針見血。那你否認你剛才的企圖了?」
袁再春說:「世界上有一些香草,命運就是破碎后揮發出香氣,完成自己的使命。你讓它善終老死,從來不曾經受沸水沖泡,沒有和烈酒相合,那才是香草的悲哀。請吧,嫩綠薄荷和稠美酒漿相激,此乃絕配。」
羅緯芝說:「硫磺島上哪一撥的士兵?」
羅緯芝說:「下去容易上來難。你就不怕感染花冠病毒?」
羅緯芝驚詫九*九*藏*書,說:「薄荷還有紅色的嗎?」
郝轍停下腳步:「你連這麼感情細膩模糊的事情,都要把它升上到理論高度,多沒意思的一個女人。沒有人願意和你同床共枕。」
路旁有煙火在一明一暗地閃動。公共場所明令禁煙已經多年,一般人都已改了這習慣。抽煙者如果違規,除了高額罰款之外,還要接受強制處罰——到街道上去揀煙蒂。要足足撿夠100支,才能解除處罰。也許有人會說,揀100個煙屁股還不容易啊,實在不行,我自個兒找地方猛吸上一通,也就湊夠了數。不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執法機關早就算到了這個歪招,見招拆招,規定每個煙頭撿到之地,必須要拍下來,立此存照。剛開始公布這種處罰條款的時候,眾說紛紜。中國人口眾多,一件事情只要從前沒做過,就有人說三道四。這個政策一直堅持下來,公共場合亂抽煙的人,不得不蹲在大馬路上揀煙屁股。罰錢不怕,丟不起這個人。再加上公共場合抽煙的人得知這樣的罰則后,都自覺收斂。能在大馬路湊到100個煙蒂,變成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羅緯芝說:「大概我常常嚼薄荷味的口香糖,用薄荷味的牙膏,反倒不會影響睡眠。」
袁再春說:「那也不可。因為如果你被感染,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而會波及到很多人,包括整個指揮機構都有可能要從C區變成B區,甚至A區。你不能輕舉妄動。」
郝轍沒有正面回答,走著走著,突然露齒輕笑道:「我知道你為什麼嫁不出去了。」
羅緯芝說:「咱們也不能老圈在王府中,是不是可以到其他地方去採訪?」
袁再春拖長聲音說:「對嘍。不過,一個明知自己生死大限已到的人,一動都不能動,肉體正在一分一秒一塊塊潰爛下去的人,他要復讎,有何方法?你試想一下。」
袁再春說:「那說明你的神經系統對咖啡因和茶鹼特別敏感,那就只能喝白開水。對了,我有自己種的新鮮薄荷。」
袁再春顯擺說:「我的薄荷是綠色的。」
郝轍說:「對。一步到位。」
放下電話,羅緯芝走到屋外,想找個地方放聲大哭一場。抬眼看到一枝孤櫻,艷而凄地怒放著,等待風的搖落。她扶著櫻樹,站了許久。櫻花是很脆弱的花朵,被人一撞,花朵紛紛墜落。她一直站到這一束粉紅的光影,被夜浸泡的暗如灰燼。
郝轍一把九九藏書抓住羅緯芝的手,嚮往地說:「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這一夜,羅緯芝長久沒有入睡,失眠強烈地複發了。這不僅僅是因為袁再春的話驚濤拍岸,而且也因為李元給她的1號粉末吃完了。她這才確信,這些天的安眠,與王府的安靜和空氣質量並無顯著相關,一切皆拜李元的白色粉末之功。
羅緯芝說:「不要假裝天真。咱們都已不是豆蔻年華。彼此都知道——這坐坐之後,會可能發生什麼或者真的發生什麼。」
羅緯芝說:「佩服你。」
郝轍說:「很可能下個周就橫死,抽枝煙算什麼罪過?抽煙讓人少活10年,可有誰能保證我們還能再活10年?」
羅緯芝輕呷一口,果然味道獨特,連著喝了幾口,頭上就冒汗了。兩人扯了一會子閑篇,碧綠的薄荷飲對提升人的勇氣肯定大有裨益,羅緯芝點明此行目的:「我想得到于增風醫生的最後遺物。」
羅緯芝思忖片刻,搖搖頭說:「我想像不來。」
「我就是于增風啊。」來人詼諧地說:「這些天,你不是老念叨我嗎,怎麼見了面反倒不認識了呢?」
羅緯芝說:「淘氣和他的遺物有什麼關聯呢?難道說他臨死之前還開了個玩笑?」
袁再春沉吟著說:「我怕比那更危險。你想啊,于增風臨死前最痛苦的是什麼?」
袁再春說:「正是這樣。所以,他的遺物被我封存,沒有任何人會拿到手。」
袁再春老謀深算地看著她說:「我猜你想到了,但是不願意說。我也想到了,我可以告訴你。這就是于增風的遺物,必然和病毒有關。在這種情況下,他說出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打開遺物的話,證明遺物是有危險的。我剛才說過,要是我乃單獨的個人,我不怕死。但我現在是抗疫總指揮,如果我萬一感染了花冠病毒,就無法繼續坐鎮指揮這場戰役,無法向上級報告疫情,無法把我所積累的抗病毒知識傳傳播開去,拯救他人。所以,我的生命已經不屬於我自己。為了大局,我只能選擇膽小。膽小比膽大,需要更多的堅忍和毅力。」袁再春說著,端著薄荷飲的手微微顫抖,幾滴碧綠的液體滴落在沙發上,與豆沙色的絨布相混,成了淡紫色的痕迹。
羅緯芝說:「請問這裡有什麼?」說完之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覺得像和咖啡店的老服務員交流。
郝轍說:「嗨!正中下懷。我這兩天就會提出要求到第一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