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6

26

這一年從春到夏,花冠病毒如影行隨,眾生斂息。城市的草木,由於很少有人把玩和踐踏,反倒出奇地蓬勃興旺。加之多雨水,連葉子的顏色也比往年綠了許多。若植物有知,一定感激花冠病毒,讓它們從人類的摧殘和騷擾中解脫,過上了清涼原始的辰光。
陳天果四處跑跑跳跳,快樂一場。既然是一不留神讓孩子私自跑出來,蘇雅也不好馬上現身。不然日後萬一被陳宇雄發現了,難以自圓其說。裝傻是個系統工程,既然開了頭,就要裝倒底,乾脆隱身。好在花園裡為了兒童安全,處處設計的十分穩妥。就算沒有人寸步不離地相跟,孩子也不會發生危險。蘇雅隔著窗戶,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兒子,任他享受自由時光。
蘇雅說:「並不是到花園裡去,就是勇敢的人。那樣,修剪花園的園丁,不就是天下最勇敢的人了嗎?」蘇亞自覺這個說法很有力量。
「可是我給小朋友打了電話,他們每天也能到外面玩一小會兒啊。花冠病毒是哪兒都有的,別人不怕,天果為什麼怕呢?」陳天果想不通。
陳宇雄的宿舍本位於市中心,這當然對工作十分有利,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到達市區的各個角落。歷屆的市長都住在這一帶,現任市長陳宇雄卻不以為然。市長並不是救火隊員,第一時間到達現場,並不是好市長的唯一要素。拿出上乘的治理之策,才是最重要的。於是從陳宇雄7年前到任,就在本市郊區,開始修建市領導專屬別墅區。陳宇雄認為領導幹部在任上的時候,出於工作的需要,應該休息好。休息不好的領導很可能會出昏招。要住在空氣新鮮的地方,空氣惡劣缺氧,也會出昏招。領導幹部居所周遭一定要有好的環境,住嘈雜骯髒紊亂的地方,是裝樣子給別人看,很虛偽。陳宇雄的別墅很大,有設備精良的游泳池,九九藏書有考究的廚房,讀書的陽光房,舒適的卧室……。最重要的是他有一個美麗的花園,柳綠花紅,冬有梅花,夏有荷花,秋有菊和紅葉。為什麼沒提春天,主要是春天花就多的數不過來了,故略去。這裏私下被人稱為「陳園」,其實並不是陳家私宅。陳宇雄說,我卸任之後,會把這座園子留給下任市長。外國的公僕們有官邸,我們為什麼不能有?
陳天果說:「如果再這樣活下去,我雖然小,也不想活了。」
陳天果說:「爺爺說過我要做一個勇敢的人。天天躲在家裡,比別的小朋友更膽小,這是個勇敢的人嗎?」
「媽媽,我要到外面玩。」他眨巴著大眼睛,第1000次對蘇雅說。
陳天果呆坐了一會兒,說:「我的身體是不是比別人差?」
陳天果說:「電視上天天說咱們這裏死了多少人,怎麼這不是我該想的事兒呢?我因為這個病毒,已經不能上幼兒園,也不能到花園裡去玩了,這怎麼不是我該想的事兒呢?如果沒有這個事兒,我就會和松鼠、喜鵲、蘑菇、小魚在一起,現在我只能和桌子椅子地板和窗戶在一起。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的話,我真是不想活了……」他並不是一個在地上撒潑打滾要挾人的孩子,但這些話的力量,可比普通孩子的耍小性厲害多了。
蘇雅說:「當然不是。你很健康。」她可不願讓孩子覺得自己是個病秧子,況且,陳天果體質真沒問題。
陳天果說:「那人人都能到外面去,為什麼我必須呆在屋子裡?」
陳園乃市政府公產。陳宇雄暫時借住在這裏,離任之後,一定離開。陳園中的辦公區域,維護開支都由政府列支,陳市長只為自己居住的區域,交納租金。
陳天果抬頭看了看天空。他覺得好多天沒有到外面來了,天空應該有很大的變化才對。很可惜,天空九九藏書一如既往,看不出有何不同。唔,仔細說起來,還是有的。有一個小黑點,一動也不動地釘在那裡,好像是白天的黑色星星。
下午,陳宇雄到北京彙報工作。老公公前腳剛走,蘇雅就把通往花園的門打開了。她什麼也沒有對陳天果說,這個孩子太聰明了,如果說了,哪一天陳宇雄怪罪下來,蘇雅難逃干係。現在,是陳天果自己跑到園子里去的,和誰都沒有關係。骨子裡,蘇亞也覺得陳宇雄小題大做。花冠病毒離這裏遠得很,哪那麼巧就染到陳天果頭上了呢?
陳天果被關了禁閉,懨懨地圈在房間內,可憐巴巴地看著窗外的景色。
陳天果的爸爸陳智因,留學回來的考古學博士,大學教授,現正在國外做訪問學者,瘟疫爆發,不得回國。如果單單是這個背景,也許陳天果的自由度還大一些,但是,爺爺陳宇雄,是燕市市長。陳宇雄自然知道花冠病毒爆發以來的每一個細節,所以他指示兒媳蘇雅絕不能放陳天果出門,呆在家裡相對安全。要知道民眾所獲知的情報是不完全的,空氣中到處瀰漫著花冠病毒的顆粒,連抗疫總指揮都病殉了,病毒的殺傷力實在太可怕。陳市長當然知道袁再春並不是死於花冠病毒的直接感染,但他每天都要聽取袁再春的彙報,他知道是誰殺死了總指揮。在內心深處,他相信這是一次傑出的自殺。當然了,通過屍體解剖,證實袁再春的確死於心臟破裂,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一種,回天無力。陳宇雄當然知道一個人,無法人為地讓自己心臟爆裂,但他早從袁再春那裡感受到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絕望。當功勛卓著的老醫生面對泛濫的瘟疫無能為力的時候,人們又對他寄予無限的期望,你說他除了自戕,還有什麼法子?
陳天果馬上發現房門沒鎖。他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到了花園裡。read.99csw•com
不能和松鼠、喜鵲、蘑菇、小魚在一起,孩子也不想活了
「因為花冠病毒。」媽媽說。
陳天果看著那星星,心想可能是一個老鷹。當然,現在老鷹很少了,但也不是一隻都沒有。也許,老鷹可以制服花冠病毒,它趕來幫助大家了。陳天果這樣想著,就一動不動地盯著老鷹看,直到那隻鷹筆直地墜落下來,跌進花園,粘在盛開的夾竹桃叢中。
陳智因有自己的住宅,因為工作很忙,既使他在國內的時候,到陳園的時間也不多。但他的兒子陳天果,自降生以來,就在陳園生活。寬敞安全不說,最吸引陳天果的是花園。現代社會裡,什麼人能享有這麼美麗的私家綠地呢?不用擔心孩子被拐騙,不用擔心有突然竄出來的貓狗驚嚇撕咬了孩子,不用擔心蓄滿了泥水的坑窪滋生蚊子,不用擔心貿然闖入的外人……正確地說,陳天果從還沒出生就生活在這裏了。兒媳蘇雅一懷孕,就搬到這裏住,人都說這裏的空氣更適宜胎兒生長。陳天果在陳園的土地上學會了走路,健康活潑。雖是地地道道的城裡孩子,是含著銀湯匙出生的貴裔,但外表看起來,陳天果像個鄉下娃娃。麥色皮膚,沒有贅肉,爬高下低十分靈活,認識很多花草樹木,這都要拜託陳園的花園。
5歲的陳天果要到花園裡玩,被媽媽蘇雅拒絕了很多次。他只能隔著落地窗,看著屋外的花朵和蜜蜂。自打花冠病毒一開始流行,媽媽就再也不讓他出去玩了,也不讓小朋友到自己家來,實際上他已經類似小犯人。媽媽總說這是叫花冠病毒害的,但陳天果只把怨恨集中在媽媽身上。他沒見過花冠病毒,既使病毒出沒,別的小朋友依然可以到外面去玩。但是,為什麼陳天果就不可以呢?
天堂中的不利之處,是沒有玩伴。陳天九九藏書果是諾大陳園中唯一的孩子,沒鬧花冠病毒之前,陳天果白天上幼兒園,和小夥伴們在一起,晚上回來就和媽媽在園子里玩,尚不覺得太寂寞。花冠病毒一來,幼兒園就停止入園了。現在家家戶戶多是一個孩子,出了差池,擔待不起。陳天果白天晚上呆在園子里,如同小囚徒。他一個勁兒地吵著要找小朋友玩,蘇雅也曾建議說請一兩個孩子到園中和孩子作個伴,都被陳市長斷然拒絕。為什麼呢?他沒說,只是要求對陳天果的照看更加周密。概因陳市長知道,花冠病毒最初的感染者,正是一個孩子,且不治身亡。小孩子對花冠病毒屬特殊敏感體質,一旦發病,生還的可能性極低。陳市長當然不能把實情相告,只能是顯得很不近人情地拒絕寶貝孫子的玩耍要求。不僅如此,最近因為死亡人數攀升,加之袁再春的離世,對疫情的判斷更不樂觀。於是,陳宇雄連陳天果原來每日可以到花園中玩耍2小時的自由,也剝奪了。他對兒媳婦的指示是:只能在屋裡玩,不準到外面去。一分鐘也不行!
「為什麼呀?」陳天果問。他知道答案,但他希望媽媽的回答會有變化。
不知是誰在放風箏,可惜斷了線。陳天果把風箏放在眼前,仔細地觀察了一下。他爸爸是考古學家,眼睛非常厲害,能夠發現微小的變化。陳天果現在距離考古學家還很遠,但是他遺傳了父親敏銳的眼光,於是他發現這個風箏是自己做的。別處都很好,只是線不夠結實,所以才掉進了花園。陳天果深入到夾竹桃花叢中,為了捉住鷹,手指都被低矮的月季刺扎出了血。陳天果很堅強,一聲也沒吭。他很喜歡自己的這個戰利品,用指頭摸了半天鷹的眼睛,他甚至感到鷹眼是凸起來的,好像會活動。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應該回屋了,不然被大人們發現,就會更加嚴格看管。read.99csw.com陳天果把老鷹風箏仔細地藏進了一個樹洞,打算下次再有機會溜出來玩的時候,把它掏出來。
陳天果跑過去,那真的是一隻鷹,不過是畫在紙上的,一個老鷹風箏。曾經迎風而起的輪廓看起來還算完整,扎身子骨的橫豎竹條質量很好,深焦黃色的尼龍綢蒙面,上面以墨筆畫著鷹翅圖案。一雙鷹眼尤其傳神,又大又亮,目光炯炯。
休息不好住在空氣惡劣缺氧環境的領導,很可能會出昏招
蘇雅說:「天果,要聽爺爺的話。」
陳天果說:「可是爺爺並不會整天看著我啊。他工作特別忙。剛才我聽周秘書說,他今天要到北京去開會。」
可惜,陳天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陳宇雄到北京開會,不像往常那樣要好幾天,而是速去速回。在向中央領導面陳了燕山抗疫情況,請求全國支援之後,第二天就返回了。之後的幾天,都在燕市主持工作,蘇雅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再放陳天果進花園。
蘇雅無言。想了想,為了不破壞自己和孩子的關係,她索性說:「是爺爺不讓媽媽放你出去。」
人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豈不知富人的孩子,在同樣的年齡段上,不是當不當家的問題,他們已經涉獵這個年齡段的其它孩子們根本不可能了解的事務。
我的石頭我的花,你們可好?我的小鳥我的螞蟻,你們可還好?我的松鼠我的蝸牛,你們在哪裡?
蘇雅說:「你還太小啊。」
「不成。不成。」蘇雅第1002次拒絕。這一回,她連說了兩遍。
蘇雅五雷轟頂。她只有這一個孩子,她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尤其這是一個極端聰明而且肩負著爺爺無限期望的孩子,她不知道當這個小小的孩子提出生死問題的時候,她該如何應對。她第一個反應是:「別瞎說!什麼死不死的,你是個小孩子,這不是小孩子該想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