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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電話的最大功效,不是羅緯芝喝斥了郝轍,宣洩了怒氣,乃是讓她振作了起來。是的,死者不能復活,她長久沉浸在哀傷中,是所有親人都不願看到的。她知道哀傷也是一種興奮,雖然這個話說起來有一點拗口,但任何強烈而持久的刺|激,都是大腦皮層的高度興奮。哀傷太強烈了,這種負面的興奮籠罩一切,就引起了神經其它部位的廣泛抑制狀態,沒有食慾,沒有動力,沒有感知力,沒有理想和抱負……這樣下去,是要滑落深淵的。好在憤怒是比哀傷更強有力的刺|激,她被深刻的憤怒激醒。她在暗夜中對自己說,羅緯芝啊,你知道把悲傷再往前走一步,就是升華。而你卻久久地停留在這泥潭裡,等待著沉淪。這是錯把悲傷當成事業了,通過煎熬受苦而讓自己同心愛的人長久地連接,這可是個極大的誘惑,它是海妖的歌聲,你再一路追隨下去,會觸礁而死。
「喔,對不起。我忘了咱們現在晝夜顛倒的時差。我剛剛起床,陽光燦爛。窗外的池塘里,有黑天鵝在游弋。動作優美之極,簡直是一塊墨玉在推剪一匹藍緞子。嗨!你好嗎?有日不見,很是惦念!」郝轍不計較羅緯芝的咒罵,依然興緻勃勃。
這一次,羅緯芝大笑了:「我不會做貪官,不會行賄受賄,但我一定會久久不得升遷。被人誣陷開除公職也不是沒有可能。」
羅緯芝第二天早上起來,把自己收拾乾淨。情緒的整理常常是從身體開始的,很想到哪裡理個發,可惜街上的理髮師父都還鄉了,就用一塊手絹把長了的頭髮紮起來。現在的人們很少用手絹了,但羅緯芝喜歡手絹,覺得它比紙巾環保。拿過來隨手客串髮帶,別有特色。沒有任何胃口,勉力吃了一個茶雞蛋,一碗牛奶。雖然麵包片嚼在嘴裏像石灰碴,還是奮勇下咽。老母親吁了一口氣,熬這這麼多天,姑娘總算活過來了。老人家是溫飽社會的忠實擁躉者——能吃才能做嗎!
羅緯芝說:「豈止我懂,連老版《南征北戰》電影里的鄉下老大娘,聽到高連長變高營長了之後,說的話也是『又進步了』。你不必這麼含蓄。」說到這裏,羅緯芝伸出了手。
突然,電話鈴響了。羅緯芝一下子彈跳起來,捂住了電話。她怕鈴聲驚醒了媽媽。這個世界上,李元不在了,有誰會在半夜三更打她的電話呢?
辛稻不解道:「此話怎講?」
辛稻說:「我馬上就要從現在位置到另外的崗位上。具體是什麼,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總之,是進步的。」
辛稻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是在記恨我和那位女主編的關係。」
羅緯芝點點頭說:「謝謝信任。這我知道。」
「是嗎?我對你情有獨鍾,你還記得嗎?」郝轍輕佻地說。
不管怎麼說,憂鬱的羅緯芝第四read.99csw.com次笑了,這就好。辛稻說:「我有一個很大的缺陷。」
羅緯芝說:「祝賀你。我會為你保密。」
對方趕快說:「恕我孤陋寡聞。出國日久,不諳你們中國的國情了。我是郝轍。」
「賣國賊,你也不看看這是幾點了!」羅緯芝咬牙切齒。
這一天已是夜裡子時,羅緯芝還沒有睡,坐在藤椅上,向虛空暗夜凝望,她甚至想推開窗戶,縱身而下。痛徹心肺的苦楚就會消失,她就可以和愛人永恆相伴。她知道這種淡漠和尋死的傾向,是抑鬱症的核心癥狀之一,卻無力自拔。如今這世上唯一羈絆她的,就是媽媽。那麼,等等吧,等到媽媽先走,自己就徹底解脫了。只是,自己能等到那一天嗎?如果真是等不到了,媽媽您不要怨我啊……
淡漠和尋死傾向,是抑鬱症的核心癥狀之一
「你這自以為是的描述,讓我不齒。心黑云云,不敢恭維,因為沒見過真正的天然漆是什麼樣子,不好妄說,估計像瀝青吧!膽硬成了那個樣子,大噩兆!往最好里說,也是裝滿了石頭子樣的膽結石。輕者,你膽絞痛在地上打滾。重者,你膽囊炎膽壞死敗血症!最大的可能就是膽囊癌,讓你死在異國他鄉,化為厲鬼!」
「你乾的所有一切,天理不容!」羅緯芝在暗夜裡攥緊了拳頭。不過以她現在的體力,就是郝轍站在面前,猛抽他一個嘴巴,也只有蜻蜓點水的力道。
羅緯芝辯解道:「那種看和你現在所說的看,是不一樣的。」
羅緯芝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民族敗類,還有臉打來電話。憤怒可以給人以力量,她嗖地在藤椅上挺直了身子,藤椅發出了滋滋紐紐不堪重負的碎響,好像羅緯芝片刻間長了百十斤的份量。
辛稻何等聰明,抓住時機,擴大戰果:「有的女人把苗條體型當成性感,有的女人把姣好面容當作性感,這些都太表面化了。凡一眼能看透的東西,都和真正的性感有距離。最好的性感,就是女人和男人不同的思維方式,不同的視角。這就是有些女人白髮蒼蒼依然充滿性感的原因。那是另外一個世界,是男人們不懂又充滿了好奇的世界。」
「猜猜我是誰?」對方似乎完全不察覺羅緯芝的倦怠,自作多情地出謎語。
做一個知識女性的最大弊端,是你在吵架的時候不能破口大罵,不能口吐髒字。因為你沒這樣操練過,真正需要用到的時候,也不知如何張口。
辛稻一看羅緯芝笑了,信心大增。人會笑,這可是個好東西,人一笑就喪失警惕,心生好感。所以唐伯虎逗得秋香三笑之後,就抱得美人歸了。每笑一次,人就放鬆一層警惕,多次笑容之後,人就忘了自己先前想拒絕的是什麼東西了。無意之中丟盔卸甲九九藏書,就能接受你想滲透的理念。
對方吃一驚,說:「你怎麼這樣說?」
多次笑容之後,人就忘了自己先前想拒絕的是什麼
遠方的郝轍說:「你不必咒我,我不怕。人至賤,而無敵。雖然我的手段卑鄙了點,比如偷毒株偷你的血,但我的初衷是好的。只要目的偉大,我不在乎手段的下三濫。成者王侯敗者賊,這是東方的光榮傳統。要知道,病毒是沒有國界的,抗病毒的藥物也是沒有國界的。不管哪國的科學家,研製出了抗病毒的藥物,都是人類的福音。你不是也到屍體窖里偷病毒嗎?咱們倆彼此彼此,並沒有高下之分。只不過是你賣出貨物的那家主子不靈,所以你才沒有收益。」
辛稻變的嚴肅起來:「你跟我是不一樣的人,但我被你所吸引。我知道你直到現在為止,沒有看得上我。」
「你好。」羅緯芝機械應答。她連問「你是誰」的好奇心,都散失殆盡。愛誰誰。
不料,這是一個告別的握手。
羅緯芝毫無迴旋餘地說:「沒可能。」
辛稻說:「一個人只有從自己的角度來看,這個婚姻是有利的,這個女子是值得他擁有的,這樣的婚姻才是最穩固的。我知道你是研究心理學的,你能看得透人心。那你能懂得如果我們倆結合起來,該有怎樣富麗堂皇的結果。」
百草說:「一個男的,年輕。說他要見你。」
羅緯芝恍然大悟:「哦,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兒了。不過,這與我何干?」長時間沒有一針見血地與人對談了,她遲鈍了,反應速度有所下降。
辛稻以為這是一個祝賀,趕緊握住了羅緯芝的手,心想你已經笑了四次,又知道我的前程似錦,現在,矜持的女孩改變主意了。
有人敲門,百草開了門,和對方輕聲對談了幾句,今天一大早,她就敏銳地感知家裡的空氣變輕鬆了,於是不再躡手躡腳,興沖沖地說:「有客人!」
羅緯芝不想再這樣信馬由韁說下去了,徒然浪費時間。她說:「我要的是心裏的青山綠水,您沒有。」說完之後,她第五次笑了,補充說:「感謝您的開誠布公。對於我這樣一個老姑娘來說,能有您這樣光明在前的青年官員示好,實在應感激涕零。您也不要覺得我曾經窺破了您的私情,所以才對您有成見。不是的,我本身並非冰清玉潔,對人的感情世界之複雜,也有充分的諒解。我拒絕您,和這一切都沒有關係。您出身高貴,天賦異稟,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除了個兒矮一點,剛才我已經說過了,這在現代社會,也算不上缺點。因為矮,您變的更加傲然,是個控制型的人,而我恰好是個不受人控制的人。您青睞於我,不過是想給自己多兩條臂膀,更上一層樓。我能理解您,卻不能和您同道。https://read.99csw•com我的心,已經交給了另外一個人。我再也沒有餘力愛別人和接受別人的愛了。請您原諒!順便說一句,您今天穿的這件中式衣服非常好,它遮蔽了一點您的傲氣,讓您顯的不那麼鋒芒畢露。祝您一路恆通!」
羅緯芝有氣無力地回答:「你是騙子。」
羅緯芝款款而去。辛稻輕輕躍起,抓住路旁一棵垂柳的柳條,好像薅住一縷翠色頭髮。他整個身軀猛地搖晃,讓那棵不算太細弱的柳樹如遇暴風。
羅緯芝走過去,於是她看到了意氣風發的辛稻。辛稻永遠是與眾不同的打扮,這一次穿的是灰色中裝。真佩服他在這風聲鶴唳的時辰,還有精氣神打扮。商家難得營業,也沒人推出新款式流行色什麼的,辛稻的服飾就是存貨了。真是時尚中人,不知何時備下的行頭,依然能領風騷。
羅緯芝說:「那就到外面走走吧。家裡人怕打擾。」
羅緯芝第二次微笑了,她想起了老母親。真的,她常常覺得母親雖已風燭殘年,仍然充滿了性感。她一直沒能找到原因,這個精明強幹的小個子男人,給出了極好的解釋。不可否認,辛稻是非常有特點的人,他的好學敏感和知識,還有那種永不言輸的勁頭,包括他的野心,都是有吸引力的。也許,這也是一種性感?
辛稻說:「一般男子求愛,會拿出鮮花、鑽戒、房子等等,這些對我來說,非常簡單,我都有。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不是這些,是不斷地進步。進步,你懂。」
兩人沿著公園的綠地散步。瘟疫一來也有好處,所有的公園都不收門票了。不知道這是一種服務民生的措施,還是售票的人不願上班,估計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上公園的人,都是好樣的,索性順勢免費了。
羅緯芝,你錯了。必須撥轉航向。陽光才和他相連,奮鬥才和他相連。
辛稻趕緊說:「這很簡單。只要我們攜手,哪裡的青山綠水,都可以擁有。我還想告訴你,我是有一點背景的。通常我不願意說這個話,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對你,無妨。」
主子?這個詞深深地刺痛了羅緯芝,如果說那是她的主子,那這個主子,已經為了拯救眾人,含笑九泉。羅緯芝向遠方的郝轍說:「聽著!科學家是有國界的。用自己同胞的生命和鮮血,去換外國人的犒賞,你就是漢奸賣國賊!你根本就不是為科學服務,你是為金錢服務,是極端自私自利的渣滓!」說完她狠狠放下了電話。
羅緯芝說:「就是咱們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工作以外的關係。」
羅緯芝譏諷道:「沒正規學過醫吧?」
那裡曾經有過一個黃昏,停過一輛汽車,車邊有一個青年,在向上張望……
辛稻說:「我向你示好,是因為你能幫助我實現自己的價值觀。你看穿了我,你修正了我。我知道你所具備的https://read.99csw.com知識和品格,正是我所缺乏的。為了我的理想和抱負,我選擇你。你知道,對於一個人來講,他的價值觀是最穩定的體系。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的忠誠。我不是忠誠於你,這不牢靠。我是忠誠於我的信仰。這下你可以徹底放心了吧。你會是我的最好的政治伴侶。」
羅緯芝木然說:「各種通信工具早已告知全國人民群眾,凡是問——『猜猜我是誰?』的,一律都是騙子。」
羅緯芝說:「燕市書記的個子是1米70,他不可能用一個身高1米80的助理。所以,你的身高幫助了你。官場並不是籃球場,看重男子的身高,是遊牧社會甚至可以說是遠古時代的風俗了。時過境遷,你不必拘泥於此。」
羅緯芝說:「有背景的人,有一種氣味,看不出來,聞得出來。你對音樂太精熟了,沒有極好的家教,到不了這個地步。你對於官場出神入化的把握,除了天賦,還要有家傳。再者,你講話口無遮攔,這除了坦誠聰明直率以外,還要有後台。你沒有受過官場荼毒,沒有升遷履歷上的創傷。這些,都不是一般平民子弟所能擁有的。」
辛稻不屈不饒道:「以前的確是這樣,謝謝你對我工作的指點和幫助。但以後,有可能建立起新的關係。」
窗外迷離的世界,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誘惑。
辛稻語重心長地說:「與她沒有了關係,就有可能和您有關係啊。」說完,假裝看一旁的紫色木槿花,一邊用餘光打量羅緯芝的反應。
羅緯芝辯駁:「沒有。我如果記恨你,就說明我對你有所求,有所期待。我沒有任何希求,當時不過是信口開河,職業病罷了。」
辛稻說:「咱們倆能談談嗎?」
郝轍說:「告訴你吧,豈止是臉皮,我已練的心黑如漆,膽硬如鋼。」
羅緯芝儘管尚在萎靡中,還是被這句話所吸引。她微微一笑說:「稀奇。我還是第一次聽人說職業病會讓人性感。」
辛稻說:「你有沒有想過進入官場?你可能會有非同一般的發展。」
羅緯芝多少恢復了一點銳氣,說:「你跟她有沒有關係,是你們的事。和我有沒有關係,根本就不是個事兒。」
「羅美女,我可真得謝謝你。我能有今天的這一切,豪宅豪車奢華生活,無盡的錢財,被人尊為座上賓,都和你的血大大有關係。要是沒有你的鮮血,這一切都是空中樓閣。所以,無論我知道要挨多少罵,我還是要打電話給你,表達我真誠的謝意。我這就在遠方給你鞠個躬了,等我想想啊,中國在哪個方向啊……」郝轍不歇氣說著,生怕羅緯芝打斷了自己。然後聽筒里發出悉悉嗦嗦的聲音,好像對方真的在那裡尋找方位整理衣襟並彎了彎腰。
辛稻說:「我太矮了。只有1米65。」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自卑,反倒加大了聲音。草叢中一隻麻九_九_藏_書雀飛了起來。燕市已經多年看不到麻雀了,瘟疫給了它們休養生息的機會,居然從郊外飛到了市區內。
辛稻訝然:「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你是如何知道的?」
羅緯芝嘆為觀止:「世界上像你這樣的示好宣言,一定少之又少。不知是不是孤本?從頭到尾,都是我怎麼樣怎麼樣的,你哪裡考慮過別人呢!」
羅緯芝第三次笑了起來,說:「這個詞用得好,富麗堂皇。可是,我不喜歡富麗堂皇,我喜歡山青水秀。」
辛稻說:「你怎麼知道?」
辛稻淡然一笑,說:「這有些不符合事實。第一次見面,你就看到了我領帶上的明黃色小龍。再說,就算以前沒有認真看,現在看也來得及。」
辛稻說:「我和您說過的那位女主編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緯芝被李元死訊重創,茶飯不思,夜無一時安眠。李元到臨死,也沒告訴他那個具有催眠作用的1號白色粉末是什麼。就算他告訴了她,就算這粉末化作雪花鋪天蓋地落下,羅緯芝也夜不能寐。心若荒草,應時而生。老母親看在眼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整天圍著羅緯芝轉悠,也不敢問。羅緯芝嫌煩,跟母親也沒好臉色。使過小性之後又後悔,強打起精神,吃點東西,讓母親心安。靠落地窗有一把深棕色的藤製躺椅,本來是母親坐在上面,遙望樓下的。後來母親身體越來越差,瘦骨嶙峋,無論藤椅上墊幾多海綿墊子,老人家還是覺得硌的慌,只好挪到角落裡成了樣子貨。現在,母親見羅緯芝終日痴痴望著樓下,就讓百果把藤椅搬出來,悄悄放在窗邊。羅緯芝果然坐了上去,整天不吃不喝,裹在一堆爛棉絮里,披頭散髮地凝視著窗外。連影子都皺縮起來了,被悲傷鹽漬。
羅緯芝打起精神說:「什麼人?」
羅緯芝費力琢磨:「我好像想不通咱們之間,存在著什麼知會與被知會的關係。」
「沒有。怎麼啦?」郝轍大大咧咧地說。
辛稻說:「我就是喜歡你這種職業病,你的職業病,讓你充滿了性感。」
羅緯芝冷笑了一聲,說:「用別人的血,到外國資本家那裡邀功,你還有臉打電話過來。臉皮真夠厚的!」
辛稻一本正經地說:「我要知會您一個信息。」
羅緯芝打斷了他的話,說:「別傷心。不是看得上看不上你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就沒看過你。」
「好極了!」羅緯芝力求鏗鏘地回答。
一個非常歡愉的男聲傳了過來。「羅緯芝你好!」
羅緯芝略微露出感興趣的神色,說:「講講看。我想知道你自知之明的程度。」
如果說,李元真的曾是她的主子的話,她現在明白了,自己這樣頹廢,是主子萬萬不願看到的。為了那個年青而昂揚的青年,更為自己,她必須抖擻精神,重振人生。
羅緯芝說:「這其實不是缺點,它助你得到了現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