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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之雄 文字獄背後的心態

草莽之雄

文字獄背後的心態

一初(守仁的表字)題翡翠(這裡是鳥名)雲:「見說炎州進翠衣,網羅一日遍東西。羽毛亦足為身累,那得秋林好處棲。」止庵(德祥的表字)有夏日西園詩:「新筑西園小草堂,熱時無處可乘涼。池塘六月由來淺,林木三年未得長。欲凈身心頻掃地,愛開窗戶不燒香。晚風只有溪南柳,又畏蟬聲鬧夕陽。」皆為太祖見之,謂守仁曰:「汝不欲仕我,謂我法網密耶?」謂德祥曰:「汝詩熱時無處乘涼,以我刑法太嚴耶?又謂六月由淺,三年未長,謂我立國規模淺而不能興禮樂耶?頻掃地,不燒香,是言我恐人議而肆殺,卻不肯為善耶?」皆罪之而不善終。
杭州教授徐一夔撰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帝覽之大怒曰:「『生』者,僧也,以我嘗為僧也,『光』則薙髮也,『則』字音近賊也。」遂斬之。
七年冬至,詞臣撰南郊祝文用「予」、「我」字。帝以為不敬。彥良曰:「成湯祭上帝曰『予小子履』;武王祀文王之詩曰『我將我享』。古有此言。」帝色霽曰:「正字(桂彥良的官職是太子正字)言是也。」
儘管朱元璋是大老粗,但對於收拾文化人卻有獨到之處,他揮舞著「雌雄雙劍」,一手「文字獄」,一手「八股取士」,把知識分子馴得服服帖帖。尤其是「八股文」,摳住了讀書人的命門。因為命題只限於「四書五經」(當然都經過《孟子節文》式的處理),舍此以外讀書再多都沒用,所以知識分子的思想就被死死地限制在這個令人放心的黑屋子裡面。他的這些創造,讓取代明朝的清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後者以「外夷」入主中原,更需要思想的禁錮和麻木,所以對朱元璋的兩大法寶照單全收,一手「文字獄」,一手「八股取士」,以致到所謂「康乾盛世」,活潑、自由的思想杳無蹤跡,書生學人一頭扎在考據、章句、版本、目錄之學中。
應該說,朱元璋在教育子孫時,並不諱言自己出身窮苦、早年生活窘迫這些事實,某種程度上甚至流露出一種自豪。但以上文人所犯之忌,恰恰又全是由於朱元璋認為他們在影射他的過去。這似乎是很矛盾的現象。換言之,那些往事,他自己說得,別人說不得;由他自己道來是一種滋味,而經文化人道來就是另一種滋味。看來,最終還要歸結到他在文化上的自卑心理,這心理轉而導致他對知識分子懷有根深蒂固的猜忌,覺得這類人總是居心叵測,話裡有話,專門借語言佔便宜、使絆子。抽象地說,朱元璋實際上患了語言恐懼症。
「你不是操心宮女的性生活么?我就閹了你!」這,就是朱元璋給一位宮怨詩作者的答覆。舊文人賦詩為文,無非是要麼談談政治,要麼談談風月,談不成政治就談風月——這宮怨詩,其實就是風月的一種,之所以代代不絕地延傳著寫下來,對於士子們來說並不是抱有「婦女解放」的宏大志向,甚至連給皇帝「添堵」的想法也沒有,實在只是藉此玩一點小感傷,扮一扮「憐香惜玉」態。這酸溜溜的小風雅、小情調、小賣弄,大家從來心知肚明,也從來沒被看得太重。唯獨到朱元璋這兒,作宮怨詩就會換來腰斬、割生殖器的惡果,搞得劍拔弩張,一點沒有趣味和幽默感。
《閑中古今錄》亦載:
《國初事迹》載:
最奇的,是高僧來複的遭遇。這位江西和尚,應|召入京建法會。其間朱元璋賜宴,來複也是多事,席間呈詩一首作為謝恩。詩云:「金盤蘇合來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迭濫承上天賜,自慚無德頌陶唐。」這詩不獻還罷,一獻,小命丟掉了:
曠夫怨婦,歷來的傳統主題,不知被詩人吟詠了多少年,這個陳養浩無非蹈故襲常,居然被扔到水裡淹死。
張信並非唯一死於腰斬這酷刑之下的文人,還有一個受害者,名氣遠比他大,此人就是明初文壇「四傑」之一高啟。《明史》記其事曰:
這可真是冤哉冤哉!來複和尚明明拍馬屁,說朱元璋賜以異國上天的美食玉液,款待自己這麼一個「無德之人」,他只有傾心獻上對聖明君上的歌頌之辭……這些意思,倘他不用詩的形式來說,斷不會招禍,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酸溜溜地寫成詩,那朱元璋已經習慣成自然,一見你來「雅」的,他就犯嘀咕——這狗娘養的大概又繞著彎兒罵我哩,「遂斬之」。
僅就這一層而論,某種意義上,朱元璋再血腥、再不擇手段,也都是權力這玩意的題中之旨。固然有人願意打抱不平,說忠臣見戮如何有失公道,但換個角度想又大可不必;說到底在權力場混,就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你要朱元璋講「仁義道德」他怎麼講得了?歷史上許多謀篡的事例擺在那裡,許多由於「心慈手軟」而敗亡的事例也擺在那裡,權力之爭、權力之防的本質就是《紅樓夢》那句read.99csw.com話,「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怎麼講「仁義道德」呢?
國初,郊祝文有「予」、「我」字,上怒,將罪作者。桂彥良進曰:「湯祀天曰:『予小子履武』;祭天曰:『我將我饗』。儒生泥古不通,煩上譴呵。」眾得釋。
布袋佛,即那位笑口常開、大肚能容天下事的彌勒佛,幾乎每座中國佛廟都能見著他那令人忘憂舒朗的形象,深合中國人對於達觀哲學的追求,但到朱元璋這裏,也變成時政的譏刺。
龔自珍有《病梅館記》,內雲:「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堪稱專制主義下病態人文精神的絕肖寫照,那所謂「文人畫士孤癖之隱」,就是朱元璋一類極權君主的「孤癖之隱」,他們用這樣的「孤癖之隱」斫修雕琢知識分子,使他們喪失生氣、成為病梅,且以此為「美」。
不過,有一件事情,朱元璋卻真正是在不折不扣地搞文化專制主義。這件事情的進攻目標和打擊對象,不是別人,正是「孔孟之道」的另一半、高居儒家「亞聖」的孟子。

被腰斬的詩人高啟
高啟,明初詩人,「吳中四傑」之一。毛澤東曾手書其詩《梅花》,並稱之「明朝最偉大的詩人」。
那麼,為什麼還說文字獄是有朱元璋特色的暴政?第一,明初文字獄之慘烈,之集中,前所未見。過去雖然也有文字獄,但從來沒有哪個皇帝像朱元璋這樣頻頻興起,三天兩頭就搞一次,簡直像是著了迷似的。第二,以往文字獄雖然同屬以言獲罪,但都有重大思想、政見分歧為由頭為背景,而借專政壓平之;到了朱元璋這兒,相當多的文字獄,竟然談不上任何思想、政見的分歧,純粹變成了一種捕風捉影的文字遊戲,只因秉政者對某句話乃至某個字眼生出異想天開的想象與猜忌,就喪心病狂地施以殺戮。
這段情節雖只見於稗史筆記,但我倒覺得和人物、歷史都特別絲絲入扣。首先,那件事出在別人身上也就罷了,出在張士誠身上,尤易使朱元璋有「物傷其類」之感,他們雖是對頭,可一旦擺到文化人面前,卻一樣是苦出身,一樣會因肚皮里沒墨水兒而隨便受人戲耍——這一定是他最強烈的感受。其次,這件事絕就絕在它的方式上,文化人靠什麼暗算了張士誠呢?語言和文字。透過此事,朱元璋明明白白認識到,千百年來由一代代文化人共同打造的話語體系,是一座隱喻和象徵的迷宮。你看,孟子那句話,可以句讀為「士,誠小人也」,但稍改變一下,卻被句讀成「士誠,小人也」,來達到他們損人牙眼的目的。可見語言和文字,確是一柄殺人而不見血的刀!
此詩寫了後宮某妃嬪的剪影,敘其被君王召去侍宴,宴畢由女僕扶醉而歸,候至深夜、唯聞犬聲的孤寂情懷。這類詩是所謂「宮怨詩」,唐以來不計其數,若論寫得哀傷、凄絕的,較之為甚者比比皆是,如白居易、元稹、顧況等,卻從不曾聽說誰掉過一根汗毛。高啟只能怪自己不幸生在朱元璋時代,竟因一首「老生常談」式的宮怨詩,「觸高帝(朱元璋)之怒,假手于魏守(魏觀)之獄。」清人朱彝尊《靜志居詩話》甚至考證說,《題宮女圖》是譏諷元順帝的,與明初宮掖毫不相干——倘如此,高啟就簡直「冤大發」了。
朱元璋話意甚明:倘這孟老兒活在當今,一條老命就算交待了!也許,腰斬都不足以釋恨,非將其凌遲抽腸不可!惱恨之下,又無人可殺,只好以將孟子牌位從孔廟撤掉作為懲罰。但那些儒生馬上使了個壞,第二天就上報說文星黯淡、天象異常;他們知道,當皇帝的都迷信天命,敢得罪孟子,卻不敢得罪上天——這是當年董仲舒成功灌輸給他們的一種思想,天道合一,「天不變,道亦不變」,天有變就說明道失常,皇帝最為害怕了。朱元璋一聽天象異常,自己也就疑神疑鬼:「莫非因為孟老兒的緣故?」只好重新恢復了孟子牌位。
這就又說到他作為皇帝的那個特殊性:泥腿子皇帝。由赤貧一躍登上大寶,貴之已極,但社會身份和地位的這種天翻地覆,並未將先前低微的文化身份和地位同時抹去。他雖一直很努力,惡補文化,從目不識丁到能寫能讀,已相當不易,不過與幼讀詩書的知識分子比,他對文化的掌握僅屬皮毛,「門外漢」的感覺大約是難免的。他對打仗很在行,對權力鬥爭也很在行,這兩方面他有充分自信,且不懼任何read.99csw.com人;可一旦遇到文化、語言一類事,他就發怵,覺得裏面道道太多,曲里拐彎,稍不留神就會中招兒。事實上,在這一點上朱元璋曾吃過不少虧,有的還近乎恥辱——其中自有故事。
這些都毫無道理,就像當今市俗之輩以「四」意會「死」、以「八」意會「發」一樣,其實正好暴露了朱元璋無知少文的素質。不巧的是,這樣一個人恰好是皇帝,就活該當時的讀書人倒霉。讀書人墨水兒喝得多,就喜歡「轉詞兒」;平常「轉詞兒」是雅事,這個節骨眼兒上偏偏就轉出大禍來。而且什麼時候得罪,預先根本無法料知,因為那位特定的讀者,完全非理性,天曉得他腦子裡對一個語詞會生出何種聯想!
有時,引用古詩,竟然也丟性命。洪武二十六年的狀元張信,被朱元璋任命為皇家教師。教學內容自然包括習字。這天,張信從杜甫詩集中取四句,書成字帖,命學生臨摹。老杜史稱「詩聖」,他的句式歷來認為最講究、最精鍊,也最工整,這四句是:
顯然化用了金昌緒的《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只是情境更為露骨,尤其不能忽視的是,如此春情難捺的並非民間少婦,而是宮中某個寂寞的女人。據說,朱元璋讀此詩后,深感這位作者「能摹圖宮閫心事」,也就是說,寫得實在太逼真了,就像鑽到宮女心腹里去一般——對這種人,朱元璋做出的安排是:「下蠶室死。」所謂「蠶室」,宮刑、腐刑之別稱;蓋受宮刑者,創口極易感染中風,若要苟全一命,須在蠶室似的密處,百日不遇風,方能愈合。顯然,張尚禮下了「蠶室」后,沒能挺過去,傷口感染而死。
劉三吾奉旨刪孟,編成《孟子節文》;同時,又奉旨作《〈孟子節文〉題辭》一文,其中,除了「批孟」,尤其值得注意宣布了這樣一條決定:
朱元璋是什麼人呢?我們對他,雖不簡單地稱為暴君,但他卻是把君權推到無以復加的極致的人,本來就獨尊獨大的中國式君主霸權(試比較一下歐洲古代君權,就能看出中國古代君權是多麼徹底;在歐洲,且不說還有教權與君權分庭抗禮,即便貴族騎士階層也能在君權之下保持某種榮譽上的獨立性),在他手中發展到壟斷一切的最高階段。這樣一個人,與孟子的政治學說可以說是天生對立的。反過來看,孟子力倡反對「獨夫」,不也正戳在朱元璋的痛處么?
太祖大怒曰:「堂堂天朝,何譏誚如此?」腰斬以徇經生(儒生)。
黃溥《閑中今古錄》載,洪武初年,朱元璋決定以後政策向知識分子傾斜,並說「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這自是高明之見,但卻引起那些跟他打天下的武人的不滿:
帝曰:「汝用『殊』字,是謂我『歹朱』也。又言『無德頌陶唐』,是謂我無德,雖欲以陶唐頌我而不能也。」遂斬之。
諸勛臣不平,上語以故曰:「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諸勛進曰:「此固然,但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且如張九四原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誠小人也』句,彼安知之?」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這大抵是另一種酷刑——思想的腰斬。斬不了孟子其人,就斬他的言論著述。腰斬對象,包括:不得說君主不仁義、不得說統治者奢欲貪享、不得說批評窮征暴斂、不得反戰、不得說暴君可誅、不得說民貴君輕、不得說人民有權溫飽「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
這回,他當著別人面,結結實實地出了一個大洋相。內中,「張九四」即張士誠,當年朱元璋的死對頭。此人出身我們前面說過,也是起於底層的鄙夫,原來連個大名兒都沒有,發跡后專門請文化人替他新起的,而改叫「張士誠」。眼下,那位進讒者吃准了朱皇帝文化素養有限,料定他不知道《孟子》里有「士,誠小人也」這麼一句,故意下了一個套。朱元璋果然冒冒失失脫口贊道「此名甚美」,結果對方早等著呢,將這名字出處和盤托出,還加上一句「彼安知之」。這個「彼」明裡指張士誠,暗中諷刺的豈不正是朱元璋?朱元璋這個跟頭栽得可不輕,他原來在文化上就自卑,此刻本來以為簡簡單單的「士誠」兩字,無甚費解處,不料卻寄寓了這樣一個典故,而且裡面包含了那樣「險惡」的用心。自己一頭撞上去,熱臉貼了個冷屁股。這番羞辱非同小可,足令他記一輩子——看來,讀書人肚裏彎彎繞九-九-藏-書確實多,一字一句都可能包藏蛇蝎心腸——所以黃溥敘罷此事,歸納道:「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什麼意思呢?翻譯成今天的話,就是自即日起,所刪《孟子》八十五條,從國家教科書中驅除,不得作為教學內容,亦不得作為考試內容;這二項的取捨,一律以所自封為「聖賢中正之學」的版本——亦即《孟子節文》為本。
以孟子「民貴君輕」的觀點論,他千百年來居然被專制君主們尊為聖人,裡頭實有大虛偽。在專制君主那裡,他理該是不受歡迎的人,他的思想理該是不受歡迎的思想。李兆忠先生在《曖昧的日本人》里說,日本雖然學習中國文化和儒家思想,對孟子卻堅決排斥,因為孟子對君主輕視與不敬。其實,這才是正常的。而中國的君主們,雖然一定很討厭孟子,卻還是假惺惺地讚美他的思想。至少在這一點上,朱元璋比較坦誠,不那麼虛偽。他是唯一不加掩飾、大大方方將對孟子的嫌惡表達出來的皇帝。全祖望《鮚埼亭集》載:
當時以嫌疑見法者,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以表內有「作則垂憲」句誅。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長壽表》,以表內有「垂子孫而作則」句誅。福州府學訓導林伯璟為按察使作《賀冬表》,以表內有「儀則天下」句誅。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建中作則」句誅。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睿性生知」句誅。澧州學正孟清為本府作《賀冬表》,以表內有「聖德作則」句誅。陳州府學訓導周冕為本州作《萬壽表》,以表內有「壽域千秋」句誅。懷慶府學訓導呂睿為本府作《謝賜馬錶》,以表內有「遙瞻帝扉」句誅。祥符縣教諭賈翥為本縣作《正旦賀表》,以表內有「取法象魏」句誅。台州訓導林云為本府作《謝東官賜宴箋》,以箋內有「體乾法坤,藻飾太平」句誅。德安府學訓導吳憲為本府作《賀立太孫表》,以表內有「永紹億年,天下有道,望拜青門」句誅。蓋以「則」音嫌于「賊」也,「生知」嫌于「僧智」也,「帝扉」嫌于「帝非」也,「法坤」嫌于「發髡」也,「有道」嫌于「有盜」也,「式君父」嫌于「弒君父」也,「藻飾太平」嫌于「早失太平」也。
其實稍解詩趣的人都看得出,守仁詩是要說一種禪意,德祥詩表達的卻是對自己心性修行未純的省思;經朱元璋一讀,則全部讀成政治。
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另一件事則更令他蒙羞。
僉事陳養浩作詩云:「城南有嫠婦(寡婦),夜夜哭征夫。」太祖知之,以其傷時。取到湖廣,投之於水。
雖然專制乃極權與生俱來和普遍之稟賦,而透過朱元璋,我們卻進一步發現,如果這制度的意志由一個文化身份低微者來掌握,那麼,它反理性的特質甚至可以越過政治、思想、倫理這些顯性的一般社會內容,而直抵隱喻的世界;亦即,不光人們明確表達出來的思想將被限制,即便抽象的精神趣味,比如對語言的修辭、使用和選擇怎樣的字眼這類最低限度的個體精神自由,亦在干涉之列——它們必須適合獨裁者的知識水平和理解能力,一旦跨出這限度,後者就毫不猶豫地用暴力加以制止。
這場面很生動,完全是趙匡胤一流的行事做派,朱元璋學不來。朱元璋擅長的是狠刻毒辣。然而,風格不同,手法各異,目的與動機卻沒有分別——都在於制權。
某寺廟壁間不知何人一時興起,題詩其上,被朱元璋看到,竟將全寺僧人殺光:
有兩個和尚,一個叫守仁,一個叫德祥,喜歡作詩,也惹禍上身:
人就是如此被生活不可抗拒地書寫。儘管他現在君臨天下、廣有四海、統馭萬民,但生活經歷還是把他某一方面的自我感受定格在從前,使他到死在這個方面都高大不起來,而永遠卑微。他的每一次文字獄,他每一次疑神疑鬼,都在訴說著這可憐而弱小的自我。
「觀以改修府治,獲譴」,指蘇州知府魏觀以原張士誠王宮舊址重建「市府大廈」,這行為本身就有引火燒身之意,很愚蠢,偏偏高啟湊熱鬧寫了一篇《上樑文》(蓋房子上屋樑的祝文),內有「龍蟠虎踞」之語。這還了得?除了真命天子,什麼人可稱「龍蟠虎踞」?朱元璋大怒,斷定魏觀和高啟「有異圖」,置於「極典」——據說,高啟所受腰斬還不是一斬了之,而是「被截為八段」。高啟被殺的直接原因,好像是政治問題,其實不然。《明史》說得甚明:「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之未發也。」換言之,對這個大詩人,朱皇帝早已心懷不滿,但不知何故暫時隱忍未發。史家多認為,「有所諷刺」而令朱元璋「嗛之未發」的詩作,是高啟的一首《題宮女圖》。詩云:
因此朱元璋絞滅元宿勛臣,手法兇狠了些,但對專制統治而言,又算不上什麼新東西。他的暴政,真正富九_九_藏_書有「個人特色」的,其實在文字獄方面。
這故事的可靠,在於朱元璋一生屢興文字獄,一多半建立在咬文嚼字、胡亂猜謎的基礎上,都是摳字眼摳出來的文禍。他變得對文字高度警覺,疑神疑鬼,以致到神經質的地步。《朝野異聞錄》載:
前面說到朱元璋的成功處,是較諸元末亂世諸豪強他能禮賢下士,吸納和信用讀書人,比較好地解決了知識分子問題。這是他英明處,到底他是一個識大體的人,知道知識分子不用不行,不用不能成大事。然而,這僅是他同知識分子關係的一個側面,而完整地看,他對知識分子的態度是:一方面為我所用,另一方面深為防範,甚至懷有天生的疑懼。
順此邏輯,朱元璋的猜忌對象「合理」地從表箋一類公文擴散到文學創作,從個別字詞的「不敬語」擴散到一篇詩文的主題與立意,從修辭的技巧層面擴散到作者的思想傾向和意識形態。
上讀《孟子》,怪其對君不遜,怒曰:「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時將丁祭(每年的仲春和仲秋上旬之丁日,各有一次祭孔,稱為「丁祭」),遂命罷配享(舊以孔子門徒及其他儒家先哲附屬於孔子者一併受祭,稱「配享」)。明日,司天奏:「文星暗。」上曰:「殆孟子故耶?」命復之。
高啟之外,又有名叫張尚禮的監察御史,同樣因宮怨詩得罪。跟《題宮女圖》比,張尚禮這首詩寫得頗有些「直奔主題」:
自家卧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君主專忌,滿腦子「權力鬥爭」,原是正常的心態和思維方式,不獨朱元璋如此。雖然也許風格不同,不一定採取「殘酷鬥爭,無情打擊」的方式。比如宋太祖趙匡胤,就比較偏愛耍心眼兒、旁敲側擊的辦法,眾所周知他所上演的令手下大將石守信等「杯酒釋兵權」的好戲,我還從邵雍之子邵伯溫所撰《邵氏聞見錄》讀到如下故事:
對仗極工,意象獨絕,兼得瘦勁與空靈之妙,詩家評為「語不接而意接」。張信對此詩的喜歡,一定是唯美的,但杜甫詩中往往有些「憂患」的滋味,這也是他所以被稱「詩聖」(試體會與李白稱「詩仙」的區別),此時,張信雖然疏忽了,朱元璋卻足夠敏感,一下嗅出杜詩中的苦難氣息:
太祖即位,諸藩鎮皆罷歸,多居京師,待遇甚厚。一日從幸金明池,置酒舟中,道舊甚歡。帝指其坐曰:「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為人推戴至此,汝輩欲為者,朕當避席。」諸節度皆伏地汗下,不敢起。帝命近臣掖之,歡飲如初。
這是厲害的一招,「挖根」的一招,遠勝於將某某書禁毀了事的一般做法。身為六百年前的皇帝,這樣透徹理解了教育的意義,用控制教科書的辦法來達到禁止某種思想的傳播的目的,見識真的很高明。一旦把教科書管起來,讓讀書求學的人打小了解的孟子就是經過教科書規範過的孟子,而且代復一代皆如此,則「天下人盡入吾彀中矣」。再者,讀書是為什麼?做官。怎樣才能做官?通過科舉考試。那好,我就規定考試內容和範圍,必須以《孟子節文》為準,解題、說理也必須循《孟子節文》所暗含的有關孟子言論的認識導向;無形之中,久而久之,本來的孟子、完整的孟子、真實的孟子,自然被人淡忘……這就叫思想的愚弄、精神的壅閉,它豈不比簡單禁絕一本書來得深刻?
庭院深深晝漏清,閉門春草共愁生。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
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絲冉冉,江白草纖纖。
一直說到這兒,我發現大興文字獄的朱元璋與歷史上其他鉗制言論、燒書罪文的專制暴君,有一個本質不同: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他的所作所為不是為著推行自己的思想權威,讓讀書人都遵循「朱元璋主義」來思考和說話。在思想和意識形態方面,他毫無建樹,完全仰仗儒家政治倫理。他之所以殺那麼多人,跟許多推行文化專制的統治者意在搞他自己的「一言堂」,還是有所不同。
文字獄當然亦屬古已有之,孔子做魯國司寇時誅少正卯,漢武帝為李陵事腐司馬遷,嵇康以「每非湯武,而薄周孔」罪名被司馬氏集團所殺,都是有名的例子,歷代朝臣因言獲罪、被貶被謫更屢見不鮮。
朱元璋恨孟子,大有道理——但這倒不是當年孟子那句「士,誠小人也」,曾讓他出過大洋相。
這裏,姑且不談專制不專制,朱元璋的反應和處置方式,確實表明他是歷來帝王中少有的一個對文人文化、文人傳統一無所知的粗鄙之輩。像宮怨詩這種歷史悠久的創作題材,早已失去任何現實意義,而只是文人的一種習慣性寫作,一種自我陶醉而已。朱元璋對這種心態全然陌生,竟對本來近乎無病呻|吟的東西認了真,動用國家機器,大刑伺候。雙方文化心理上的錯位,讓人哭笑不得。估計明初的文人雅士們驚愕之餘,還不免一頭霧水:政治固然可以不談,但怎麼風月也談不得了呢?
焦竑《玉堂https://read.99csw.com叢語》載:
孟子是為暴君發明「獨夫民賊」這種稱呼的人,他也第一個將人民視為國家主體——民貴君輕,君主被放到次要位置。他這樣評論人民推翻大暴君商紂王這件事:「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說,我只聽說過人民起來誅滅了一個名叫紂的獨夫,從來不知道有什麼弒君的事情。謀逆殺死君主曰「弒」,「弒君」一詞本身就明確包括道德犯罪的指責,但孟子在紂王滅亡這件事上,根本不承認這個詞。他認為湯放桀、武王伐紂這類事都是誅獨夫不是弒君,可以作為正義而永遠加以效仿。他還講到,正直的政治家事君無非兩點:「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如果君主有重大的劣跡,一定要加以批評糾正,反覆多次他不接受,就讓他下台;如果君主只有一般的劣跡,也一定要加以批評糾正,反覆多次他不接受,大臣就應該辭職離開他。
啟嘗賦詩,有所諷刺,帝嗛之未發也。及歸,居青丘,授書自給。知府魏觀為移其家郡中,旦夕延見,甚歡。觀以改修府治,獲譴。帝見啟所作《上樑文》,因發怒,腰斬於市,年三十有九。

儒家亞聖孟子
孟子的民本思想,含有強烈的君主批判意識。朱元璋刪其輕君言論,規定經過刪節的《孟子》即《孟子節文》,才是科舉考試的依據。
那時,每歲都要專門日子里在圜丘舉行祭天地大典,其間有祝文,而這種文字是由文臣負責起草,因為祭典的主角是皇帝,祝文自然要依皇帝的口吻來寫。結果朱元璋發現,祝文裏面居然有「予」、「我」這樣的稱呼,而不用皇帝自稱時專用的「朕」,這豈非大不敬?於是大怒,就要降罪祝文起草人。這時,他的文字秘書桂彥良趕緊過來悄悄解釋:作者這麼寫,系用古典……原來,朱元璋這個大老粗,絲毫不知皇帝稱「朕」,遲至秦始皇時代才發明,而最早在湯武時代,古王也是以「予」「我」自稱的。他白白鬧了笑話,卻又發作不得,一定很窩囊,好在貼身秘書及時提醒、遮掩,總算沒有當眾露怯。
同一事,《明史》亦有記載:
朱的濫殺,主要出於自卑。表面上,他殺人,他是強者;潛入深層看,倒是他處於弱勢。這弱勢的實質是,由於特殊出身他儘管做了皇帝,卻完全不掌握話語權——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他所做的那個「皇帝」,是由儒家意識形態來定義的,可對這套話語他恰恰全然陌生,解釋權握在士大夫手中。他們有一整套的語彙、語法、暗語、轉義、借典、反諷、潛喻、異趣……不一而足;他們運用自如,如魚得水。而朱元璋倒很可憐,稍不留意即碰一鼻子灰,時常對不上話、接不上碴兒。他惱怒、羞憤、著急,怎麼辦?殺人。這是他唯一可以保持強者姿態、擺平自己的方式,就像一條狗,叫得越凶、情態越躁,越表明它陷於恐懼之中。我們不妨比較一下朱元璋和曹操,這兩個人都以多疑濫殺著稱,但顯然地,曹操的多疑來自於自負才高、「寧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強悍,朱元璋的多疑卻來自於自己的文化弱勢地位,隨時在擔心被文化人戲耍和瞞辱;所以,為曹操所殺者,俱為性情狷介、恃才傲物之名士,而朱元璋所殺文人,死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士吏,例如那些撰寫表箋的地方府學教官們。
幾個未作解釋的,我們依朱元璋的心理去揣測:「壽域」是否有嫌于「獸|欲」?「取法」是否有嫌于「去發」?總之,不出此類意思。
想殺人,人早死了,沒得殺;撤牌位,上天又不樂意,給你來個星光慘淡。朱元璋的這個文字獄,搞得最不爽。但他自不肯善罷甘休。怎麼辦?還有個辦法,說起來是老套子了:刪書!對他實行書報檢查!洪武二十七年,朱元璋正式把這任務交給翰林學士劉三吾。經檢查認定,《孟子》存在「謬論」的凡八十五段,這些統統刪去,幾佔全書三分之一。
自今八十五條之內,課士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壹以聖賢中正之學為本。
太祖私游一寺,見壁間有題布袋佛詩曰:「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也何妨!」因盡誅寺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