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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政變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政變

正德雖然年少,但其身邊的蠅營狗苟之輩卻足以幫他透徹理解這方案的含義,所以略有猶豫之後,正德方面做出了強硬的回答:必須全部支給鹽引!
九月十五日這天,正德在文華殿暖閣召見三大輔臣,展開最後交鋒。李東陽《燕對錄》記下了君臣間的全部對話,內中朱厚照時而裝傻,時而耍橫,倒也將其個性表露無遺。如,論及戶部「半與價銀,半與鹽引」,他先問:「既與半價,何不全與鹽引?」劉健等答道,戶部用意在於節約用度。他馬上說:既然是節省用度,戶部為何不把折價之銀留著,而全部給予王瓚、崔杲等鹽引,「豈不兩便」?意思是,鹽引又不是現錢,把鹽引交給太監由他們去折騰,卻留下實實在在的錢,戶部何樂不為啊?這純屬裝瘋賣傻,利用年齡小,假作天真,故作未諳世事的模樣兒;其實只須一句話即可戳穿正德的面目——如果他真覺得現錢比鹽引好,又何必固執地堅持要全部付與鹽引呢?當然,劉健等不便這麼反問,他們唯有耐心解釋說「價銀有限,不若鹽引之費為多」。正德則繼續胡攪,問「何故?」劉健等只得又將鹽引可能夾帶從而引發私鹽壅滯、鹽法不行的弊端解釋一通。正德口稱,如果真有此事,「朝廷自有正法處治也」。劉健等人不能說這些人因有皇帝庇護,根本不會得到「正法處治」;他們只能利用太監的品質做文章,指出「此輩若得明旨,便於船上張揭黃旗,書寫『欽賜皇鹽』字樣,勢焰煊赫,州縣驛遞官吏稍稍答應不到,便行捆打,只得隱忍承受」。哪裡還談得上「正法處治」?「所以不若禁之於始。」與其指望將來「正法處治」,不如從開始就掐斷髮生這種事的渠道。話論至此,雖然正德以小賣小,胡攪蠻纏,三老卻侃侃以對,有條不紊,正德眼見理論不過,終於抹下臉,「正色道:『天下事豈只役幾個內官壞了?譬如十個人也,只有三四個好,便有六七個壞事的人,先生輩亦自知道。』」「正色」二字,說明他確實急了,不再繼續裝傻。而且這幾句言語十分不講理,意思是說:何以見得天下事都壞在內官(太監)身上?如果非說十個人中間,只有三四個好人,另外六七個都是壞事的人,那麼朝臣裏面也一樣(「先生輩亦自知道」)。至此,這場君臣對的實質才昭然若揭:鹽引之爭,爭的不是鹽引,是皇帝集團與朝臣集團誰是誰非。
九月二日,正德頒下旨意,委派太監崔杲前往南方督造龍衣。崔杲趁機奏討一萬二千鹽引,說是作為此番公幹的經費。在古代,受產地和運輸的限制,鹽歷來是緊俏甚至具有戰略意義的物資,並對國家稅收關係重大,故自漢代起即實行國家專賣的制度。鹽既由國家壟斷經營,勢必有人要利用這一點,挖空心思從中牟取黑利。鹽引本身已內含巨大差價,更有甚者,往往還會在官鹽掩護下夾帶私鹽,倒賣后將暴利收入囊中,頗類似現代污吏的洗錢術,同時嚴重擾亂鹽市。太祖時代,是嚴禁宦官出宮的,更不必說承辦公事;永樂篡位,多有賴此曹,故從那時起,太監干政之禁不僅解消,且漸倚為心腹,監軍、鎮守、織造、偵查……凡屬皇家私密之事,無不付諸彼手。而對太監們來說,出宮辦事就https://read.99csw.com意味著可以大撈一把,索賄的索賄,敲詐的敲詐,不放過任何機會。到成化年間,到江南辦理織造的宦官,就打起了鹽的主意。本來,織造經費一律由戶部撥給,有關太監雖然也可從中尅扣,但撥款終究是死的,可供私吞的也就有限,倘若以鹽引取代戶部撥款,暗中夾帶私貨,一趟差事下來,很容易賺個滿盆滿缽。儘管按照祖制,鹽政收入一律作為邊防開支,不得挪作他用,但成化心疼家奴,情知彼之所為是中飽私囊,仍准其以鹽引代撥款,此例既開,直到弘治初年仍在實行。後來,大臣奏明弊害,弘治乃下令禁止。正德的登極詔書,重申了這一禁令。但實際上,登極之初朱厚照政治上一竅不通,那份詔書系由大臣代擬,表達的都是文官的政見;時隔一年,現在他自然是不認賬的。於是,他批准崔杲所請——既作為對內臣的籠絡,又等於發出向朝臣挑戰的信號。戶部尚書韓文按其職責,理所當然對此表示異議,還搬出登極詔書相關條款,請求正德取信於天下。正德主意已決,堅持不改,駁回韓文本章。
雖然自斥無能,但字裡行間分明說,唯有皇帝應對此事負責。
劉瑾一點撥,正德豁然開朗。是啊,一旦在重要位子上都安排自己人,今後哪還會擔驚害怕、受制於人?瞬間,心頭陰雲一掃而空。正德立即頒旨,拘捕王岳、范亨、徐智,由劉瑾取代王岳入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調丘聚提督東廠、谷大用提督西廠,張永等並管京營事務。至此,內廷中樞以及京城主要特務機構和禁衛軍,全落「八黨」掌中,一場徹底的大政變就這樣在夜幕掩護之下悄然發生……
然而,宮掖外,以為穩操勝券的劉健對此木然不覺,他還這樣對身邊因久候無果而有些焦躁的群僚說:很快便有好消息,大家只須再堅持堅持。(「事且濟,公等第堅持。」
正德元年九月發生一件事,此事將皇帝與大臣之間的矛盾首度公開化,併為後來那場大政變埋下導火索。
於是,「健等遂謀去『八黨』,連章請誅之。言官亦交論群閹罪狀。」鹽引事件結束之後的一個月內,鬥爭達到白熱化。以三輔臣為首,群臣奏章雪片似飛來,攻勢甚猛。一時間,朱厚照頗難招架。為緩兵計,他派朝臣並不反感的司禮監太監李榮、陳寬、王岳等,前往內閣說情、討價還價,先說「朕將改過矣,其為朕曲赦若曹」,遭到拒絕。然後,朱厚照索性祭出「鴕鳥大法」,對大臣奏摺「留中不出」。然而,當戶部尚書韓文挑頭遞上由各部大臣簽名的奏疏時,朱厚照再也坐不住了。
想那李夢陽何等人也,由他擔綱草疏,分量力度豈是泛泛可比?在《明史》里我們可以讀到這件直接導致明代一場大政變的著名奏章,其雲:
俗話說「君無戲言」。朱厚照頭天還那麼強硬地甩下「此事務要全行」的話,第二天便在內閣辭職的威脅下改弦易轍,雖然事後朝臣給他戴「從諫如流」的高帽子,來幫他遮羞,但他內心恐怕只會想到「奇恥大辱」四個字。僅隔一個月,當那場大政變爆發的時候,我們尤其感到,正是崔杲奏討鹽引事件把正德君臣矛九_九_藏_書盾推向極致,從而點燃了導火索。
天子的決定,令群臣嘩然。專司諫言監察之職的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的奏疏接踵而至,正德不勝其煩。對科道官而言,諫阻不合法度之事,是他們職責所在,一定會堅持到底。而朱厚照也深知,此場爭執,牽及他權威的確立,必須咬住不松,否則以後這個皇帝當起來實在「窩囊」。彼此這麼僵持不下,數日之後,朱厚照對科道官們下了死命令,稱有關鹽引的聖旨已下達給崔杲等,君無戲言,所以誰再妄行奏擾,必予嚴辦!
正德元年十月十三日清晨,候在左順門外的百官終於看見了內使的身影,然而當宣讀聖旨時,人們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旨意宣布,皇帝赦宥劉瑾等八人,並對他們的職務做出新的任命;旨意還強調指出,這是皇帝的最終決斷。
然而與現場的平靜截然相反,正德元年十月十三日清晨所發生的,實際上是大明國一場猛烈的政治風暴。《明史》在敘述這個時刻時幾次用了「大變」一詞,如:「頃之,事大變,八人皆宥不問,而瑾掌司禮。」「八人各分據要地,瑾掌司禮,時事遂大變。」這場風暴,徹底扭轉了整個正德朝政治航船的方向,它至少直接帶來三個後果:第一、久經敗壞而好不容易在弘治年間恢復起來的文官政府,重回形同虛設之狀態;第二、宦官和近倖勢力再度崛起,為以後貫穿整個正德朝的「豹房政治」奠定基礎,並構成真正的權力中心;第三、對朱厚照來說,則再也不必「戴著鐐銬跳舞」,從此無任何力量能予其約束和制約,從而大可隨心所欲展示「個性」,跡近「完美」地完成他古今第一「浪帝」的生涯。
古往今來,歷史多次因某個小人而中間改道,此刻復如是。
卻說當時在場有一人,姓焦,單諱一個芳字。此人乃一地道小人,《明史》給他如下評語:「粗陋無學識,性陰狠。」正德改元,他靠諛媚做了吏部尚書,猶嫌不足,冀更上爬,加之跟劉健、謝遷不合,久有齟齬,所以雖然迫於時勢而在朝臣倒「八黨」運動中參与其事,內心卻極不願看到此事最終告成,因為顯而易見,事一旦成則劉謝勢力必然益發強大穩固。那日,一旁聽了劉健與王岳們的計議,焦芳不禁暗中轉動著腦筋。他以一個小人的天性以及獨到判斷,認定從本質上說,世上萬事應該是「正不壓邪」——只要「邪惡」一方有所防備,「正義」向來輸得很慘。他覺得眼下就是這樣一個可以押寶的關頭,他選擇把寶押在「邪惡」一方。就像三百年後的晚輩袁世凱一樣,焦芳用來下注的本錢也是告密。他在第一時間把王岳與劉健密謀奏請皇上逮捕「八黨」的消息,捅給「八黨」。王岳還沒來得及去見正德,「八黨」一干人早已把正德團團圍住,痛哭流涕,並將王岳等如何與外臣交結、合謀翦除異己的情狀訴諸正德,其間,少不了添油加醋一番,以使正德形成這樣的意識:除「八黨」是假,這些人真正的矛頭是對著皇上,必欲將其架空,然後任意擺布。
不過,朝臣方面還有一張牌未打。科道官品級較低,皇帝不妨厲旨呵斥,但劉、謝、李三位顧命閣老,卻不可以如此對待。於是,這時內閣出面了,三老明確表示,給予崔杲鹽引的敕書,內閣不打算擬旨。明代內閣無決策權,只有票擬權(即代皇帝擬旨),但read.99csw•com若遇存在疑義之事,內閣倒也有權拒絕擬旨,並請皇帝重新考慮其旨意。三老這一招果然了得,正德無奈其何,一時陷入僵局。
自古帝王以從諫為聖,拒諫為失。國家治亂,常必由之。顧(向來)順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難受(採納)。故治日常少,亂日常多。臣等每以此說進于陛下,誠欲陛下為聖德之君,天下成至治之世也。今文武公卿台諫,合詞伏闕,皆謂鹽法不可壞,而聖意堅執排群議而行之……臣等豈不知順旨者有寵、逆耳者獲罪,若貪位戀祿、殃民誤國,則不獨為陛下之罪人,抑亦為天下之罪人、萬世之罪人矣。區區犬馬之誠,猶望陛下廓天地之量,開日月之明,俯納群言,仍從初議,以光聖德,天下幸甚。若以臣等迂愚不能仰承上意,則乞別選賢能以充任使,將臣等放歸田裡,以免曠職之愆。
人主辨奸為明,人臣犯顏為忠。況群小作朋,逼近君側,安危治亂胥(都;皆)此焉關。
確是大手筆,寫得氣勢很盛,不容辯駁。開篇即以君臣大義立足,正氣凜然;隨之迅即一一點出「八黨」之名,以一連串精鍊有力的「四字句」,述盡他們的胡作非為;進而轉入對朱厚照的「勸諫」,指出無論從自愛還是仰體祖宗創業之艱、先帝顧命之囑的角度,「姑息群小,置之左右」都是有違做皇帝的責任和道德的;最後,則鑒之以史,用歷史事實說明「奄宦誤國,為禍尤烈」,「若縱不治」「必患在社稷」。通觀全文,天理、人倫、歷史全站在作者一邊,正德裡外不是人,簡直一無是處。但更要命的是,奏章擺出了「清君側」的架勢,正德雖不喜讀書,歷史上一些「清君側」的典故還是知道的,而且他的直系祖宗朱棣當年就是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把建文帝趕下台,眼下,掂量掂量韓文本章里的用詞,年少無助的他難免心驚肉跳。而比寫在紙上的言語更令他驚惶的是,滿朝官員這次採取了聯合行動,伏在宮外請願,志在必得,一定要將「八黨」「明正典刑」。
也許,朱厚照唯一未嘗料到的,便是內閣居然全體請辭。他畢竟年齡尚輕,登基方才年余,政治上毫無經驗不說,連在朝臣中物色、培養「自己人」也根本來不及,一旦三老撂挑子,千頭萬緒自己如何應付得了,更何況以三老的影響,此事的後果將絕不僅僅是他們的離去……我們雖無從知道接到辭呈后正德的內心世界,但想必他經受了一場羞怒交加的感情風暴——因為最終在三輔臣辭職的壓力下,他被迫宣布:接受戶部方案,半與價銀,半與鹽引。
所謂「八黨」,指環繞在正德身邊的八位高級宦官劉瑾、馬永成、谷大用、魏彬、張永、邱聚、高鳳和羅祥,此八人自正德登極以來不單誘其墮落,實際上也漸漸控制了他。朝臣普遍認為,新君即位以來「聖學久曠、正人不親、直言不聞、下情不達」以及「朝令夕改」「政出多門」諸狀,根子就在這八人身上。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應該乘鹽引事件之東風,解決「八黨」問題,斬草除根。
自韓文本章呈上后,正德一直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對方來勢洶洶也若此,年僅十五的他自然又驚又怕,傳說被嚇得啼哭起來,連飯都不吃。此刻又聽到發生內廷、外臣相勾結read.99csw.com的事,直有末日臨頭之感。
「八黨」纏了正德一夜,先是哀求,待知性命無憂后,則轉守為攻——告訴正德如何反擊,而這恰恰是正德的燃眉之急。其間,劉瑾表現出他在此曹中識見過人的一面,他的分析直搗要害:朝臣為什麼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嘩鬧?根本原因是「無人」,是皇上沒有在關鍵位置上安排自己的人!「有則惟上所欲為,誰敢言者!」的確,「八黨」雖受寵信,但其職守皆非要害,比如劉瑾,只是鐘鼓司掌印太監——除了掌管每日上朝的鐘鼓,再就是負責調|教樂工、搬演雜戲。
危機雖得暫渡,卻可以想象正德與他的文官系統從此誓不兩立,結了極深的梁子。大臣們的做法固然有例可循,正德卻不免感到被要挾的滋味,畢竟他乃新君,立足未穩,在此之際,竟遭內閣以集體辭職逼己就範,也確有身陷絕境之痛。
畢竟是書生!
毫不讓步,恐怕不行了。朱厚照做出一個小小的變動;他發現這些日子群臣所遞本章中攻擊最烈的乃是那個崔杲,於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此次使命的領銜人選進行微調,改派另一太監王瓚為首,崔杲副之。他認為,這一讓步,朝臣有了面子和台階,理應知足。不料,對方的回應竟然完全針鋒相對:你讓一步,我也退一步,然而對整個事情的原則與是非我們不能退讓。經研究,戶部做出妥協是,同意將原先奏討的一萬二千鹽引,一半支予鹽引(即六千鹽引),另一半則折成價銀。這個方案的意義,一是適當降低太監貪污和國家財政損失數額,而更重要的是它的象徵意義:皇帝接受這一方案就等於承認自己有錯,而大臣們則達到了證明自身行為合法性的目的。
天翻地覆的激變!所有人措手不及,呆若木雞。剛才還信心滿滿的劉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現場一片寂靜,沒有激憤,甚至連一點騷動也看不見,因為事情以人們最不可能設想的局面畫上句號,就像對弈的時候對方弈出匪夷所思的一招,而這一方根本就沒有準備好下一手——棋局戛然而止!剎那間,從劉健到百官,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他們臉上布滿迷茫的神情,就那樣,稀稀落落地各自散去……《武宗實錄》簡短地記述了當時場景:「明早,健及(韓)文等率九卿、科道方伏闕,俄有旨:宥瑾等。遂皆罷散。」
臣等伏睹近歲朝政日非,號令失當。自入秋來,視朝漸晚。仰窺聖容,日漸清削。皆言太監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丘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偽,淫|盪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媟褻,無復禮體。日游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志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氣靡寧。雷異星變,桃李秋華。考厥(突髮狀,指上述「異象」)占候,咸非吉征。
在朝臣一方,也許解讀有誤,以為正德真的「從諫如流」;也許是想趁熱打鐵,抓住有利時機重創皇帝身邊群小;也許兩者兼而有之——總之,在贏得鹽引這一回合的勝利之後,他們「把鬥爭引向深入」,矛頭所向由事到人,從低級別太監轉向正德最倚信的幾個核心太監,即有名的「八黨」——明代「八人幫」。
此輩細人,惟知蠱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赫赫天命、皇皇帝業,在陛下一身。今大婚雖畢,儲嗣未建。萬一游宴損神,起居失節,雖齏粉若輩,何補於事。高皇帝艱難百戰,取有四海。列聖繼承,以至陛下。先帝臨崩顧命之語,陛下所聞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以累聖德?九九藏書
朱厚照再次派王岳等前來談判,這次開出的條件是,且留「八黨」小命,將其發往南京「閑住」。所謂「閑住」,是明宮對獲罪太監的一種處置方式,相當於流放。朝臣方面堅決不同意,正德就反覆派人來磨泡,據說「一日三至」;最後一次,劉健忍無可忍,掀了桌子,慟哭道:「先帝臨崩,執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乾,使若輩敗壞至此,臣死何面目見先帝!」王岳見狀,知群臣此番倒「八黨」決心已定,乃與銜旨同來的另兩個太監范亨、徐智當場表示,他們贊成閣議,將回去密奏皇上明晨逮捕「八黨」。史書上稱王岳等「素忠直」,未必可信,比較可能的是,王岳等作為「八黨」之外的內臣,在權力爭奪上與後者素有隙怨,滿朝上下齊心合力欲除「八黨」,本亦正中下懷,劉健的堅定不移,更讓他們打消疑慮,乃欲與朝臣裡應外合,扳倒「八黨」。劉健等意外得此奧援,信心倍增,以為大局已定。
這個韓文,前面我們已經認識他。在鹽引事件里,他領導的戶部首當其衝,站在與皇帝和太監鬥爭的第一線。可能因為是管錢的,對於那些內倖如何糜費、貪污和侵損國家財政,了解更加深切,感受更加強烈;據說他每每奏完事從朝中退下,對僚屬們談及這些事,「輒泣下」。他手下有一個人叫李夢陽,時任戶部郎中。說起李夢陽,那可不是等閑之輩,雖然居官不高,卻乃當朝有名的大才子,以他為首的「前七子」是明代文學最重要流派之一,所有搞文學的人耳熟能詳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即他所提出的文學主張。此人做官也是一個「刺兒頭」,骨頭相當硬;早在弘治年間,即曾因彈劾張后兄弟、「勢若翼虎」的張鶴齡而坐牢。當日,三閣老並言官等交相上書猛攻「八黨」之際,韓文在戶部與一班下屬亦備加關注,日日談論,說至慷慨激昂處,韓文免不了又是涕泗橫流——這時,李夢陽在旁冷冷開了腔:「公大臣,義共國休戚,徒泣何為?諫官疏劾諸奄,執政持甚力。公誠及此時率大臣固爭,去『八虎』易易耳。」一語甫出,激得韓文氣血上涌,「捋須昂肩,毅然改容」,贊道:說得好!「縱事勿濟,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報國。」
一個重大的行動當即醞釀成形:第一步,由韓文領銜、李夢陽執筆、經眾同僚討論修改,草成一疏,在朝中廣泛徵集簽名之後,上奏皇上;第二步,上疏后的次日早朝,將由韓文領頭,偕九卿、閣員等重臣及百官,伏闕請願,直至皇上下旨拿辦「八黨」為止。
王岳支持朝臣的舉動,犯了大忌。明制,內官不得與外廷交結,違者死。其實王岳等人實在有些冤,因為原本是正德派他們去內閣協調此事,並非私下暗通。但經「八黨」一渲染,好像就變成了王岳背著皇帝夥同劉健另有圖謀。
竊觀前古奄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剛,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以回天地之變,泄神人之憤,潛削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業。
召對不歡而散。朱厚照扔下一句:「此事務要全行。」劉健等叩頭退下,深感絕望。作為正統的儒家官僚,這種局面之下,他們只剩下最後表達自身職責與操守的選擇,就是引咎辭職。達成一致,翌日,三人即遞交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