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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如果天子是少年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如果天子是少年

然而,他是怎樣自己「當家做主」的呢?

蹴鞠
一種中國遊戲,歷史據說早至先秦,國際足聯將它認作足球始祖。對許多中國人來說,它主要跟一個叫高俅的小說人物聯繫在一起。眼下我們又知道,明代一位皇帝也喜歡並擅長於此。
不知道朱厚照對於父皇的辭世有無傷慟之感,從史料來看,父親的死和自己登上皇位,在他全然是一次徹底的解放,猶如驟然之間烈馬鬆掉了嚼子、小鳥衝出了籠兒。
父子間又說了什麼,無考。
第二天,弘治單獨召見太子本人。
這三條,弘治說得都比較客觀,縱然他不說,別人也都看在眼裡。當然他還抱著一絲幻想,以為這都是兒子「年少」所致,而非稟性使然,因此他懇求深為倚信的劉謝李三大臣:幫兒子一把,使他最終變成個「好人」。
同樣的問題,如果換一位有作為的君主,將有截然不同的思考。但只想墮落,且唯恐墮落得不盡興的朱厚照腦中,唯存一個邏輯:順我者親,逆我者仇。眾鼠輩吃准了這一點,皇上喜歡什麼,他們便給他什麼,而且只要給就一定給得很足!朱厚照想要的,無非聲色犬馬,於是,他們就獻雞犬、戲文、樂舞,導引他出宮遊冶花花世界,讓他醉生夢死。大臣們覺得這些人明明是在害皇帝,正德自己可不贊成。他覺得他們才愛惜他,體貼他,真正對他好。大臣越是咒罵這些人,他就越發認這些人是知己是依靠。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正德朝路線鬥爭的主旋律,便這樣定型了。
有部小說叫《少年天子》,單那名稱就能滿足我們民族對「皇帝」的埋藏極深、說不清道不明的將敬畏與期待混合在一起的心態。但實際上,「少年」與「天子」的搭配,在九成九情形下,意味著災難。試想,一個權由天授、人民唯有默默承受的「天子」已經夠糟糕了,還趕上心智未熟、半大不小、本身在成長之中,慾望騷然而理性闇弱的「少年」,豈非災難?尋常人生,少年時代有如花朵,可這花朵一旦被捧到龍床之上,十有八九不是美和香的,而會變得醜陋,散發出一種少見怪異的惡臭。
公元1505年即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乾清宮東暖閣。一大早,司禮監太監戴義奉旨宣召內閣重臣劉健、謝遷、李東陽覲見皇帝陛下。弘治已經病了一周,自知不久於人世,此刻他身著便服,強打精神,端坐御榻正中。首輔劉健等來到御榻前叩頭,「上令前者再。既近榻,又曰:『上來。』於是直叩榻下。」弘治這才開口說道:「朕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荒。凡天下事,先生每(們)多費心。我知道。」話語懇切、溫和,充滿感激慰問之意;一邊說,一邊握住了劉健的手,「若將永訣者」,令人動容。他當眾口授遺詔,由太監做了記錄。然後,弘治對三大臣講了最後一番話:「東宮聰明,但年少好逸樂。先生每(們)勤請他出來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多年後,李東陽把當日君臣對話的全過程,盡量回憶起來,記在他的一篇從政筆記中。

《南都繁會圖》局部
煙雲繚繞的宮闕,豹房的氣息也許就是這樣。
十五歲,最是不尷不尬的年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身體已經發育,開始有成人的慾望和部分自我意識,但同時自制力差,又仍如孩童一般貪玩;有強烈的自主願望,卻又因理智和情緒不平衡,往往使得這種自主願望變成對自己的放縱;而且,幾乎每個十五歲的人都莫名其妙地陷在反叛意識之中,與社會、家庭、師長以及一切試圖束縛他們的人為敵。
起初,他整日領著一群年齡一般大小的小太監在宮中「為角觝蹋麹之戲」。角觝,與今之摔跤、相撲相仿。蹋麹又稱「蹴鞠」(麹與鞠通),古代球類遊戲,源於且流行於軍中,「蹋鞠,兵執也,所以講武知有材也。」大約用於訓練士兵身體柔韌性,後來成為有閑階層的一種嗜好,民間乃有專挾此技邀寵于達官貴人者,《水滸》中高俅即賴之得端王(後來的宋徽宗)賞識而發跡;此外,據說國際奧委會已將其認定為足球之起源。正德此人,如果生在當代,送到體校練練摔跤、相撲或者足球,大概是塊料子,將來在奧運會上摘金奪銀、為國爭光抑或成為一代國腳亦未可知,可他偏偏是皇帝!一國元首,丟下偌大國家不聞不問,整天臭汗淋漓地跟人抱來摔去,或沒完沒了在綠茵場上大呼小叫、帶球過人、拔腳怒射……這情形,怎麼想象都教人哭笑不得。九九藏書
有一個人最清楚這一切意味著什麼。

西班牙動畫片《堂吉訶德》海報
堂吉訶德是塞萬提斯筆下的不朽形象,他好像可以屬於不同的時代。在朱厚照身上,我們也能發現堂吉訶德式的風度與浪漫。

一群明代武夫
朱厚照尚武,故而廟號「武宗」。他對身披鎧甲、騎馬打仗,很是醉心。他利用皇帝權力,給自己弄到「大將軍」軍銜。他將別人已捉到的俘虜縱還,由自己親手再捉一遍。他的許多做法,是每個七八歲男童身上所常見的。
儒家倫理這套系統仍在運轉,試圖發生作用,然而在「少年天子」急欲釋放對「無父狀態」歡欣鼓舞的心態面前,它簡直就是一個笑柄。先帝遺言「東宮聰明,但年少好逸樂。先生每(們)勤請他出來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幾位老臣安敢忘懷?根據祖制,明代的天子終生實行制度性學習,學習的內容為儒家經典、「祖宗」的訓誡與箴言以及國家地理等,形式主要有「日講」和「經筵」兩種,前者為日常功課,後者為專題性的較深入的經典講座。弘治所謂「勤請他出來讀些書」,指的就是輔臣應該幫助新君把「日講」和「經筵」堅持下去。我們從《武宗實錄》看到,從朱厚照即位的弘治十八年,到改元后的正德元年、正德二年,圍繞著「聖學」之事,朱厚照與大學士劉健、李東陽等人反覆拉鋸周旋,彼此扯了近二年的皮。一方以先帝囑託為由,鍥而不捨,反覆勸學、奏請復講,一方則想方設法加以拖延推辭。
朱厚照卻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五月,借口天氣「炎熱」,將「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式的學習,也索性中止,下旨「至八月以聞」。等到八月,卻趕上大婚,只好再次推后,遲至九月三日才重開日講。可是十月間,我們又從李東陽所上奏摺里得知:「近日奉旨停免日講,至明年二月以聞。」屈指算來,從五月借口天熱停講,到九月復講,總共講了不過「十一二日」,現在又傳旨停講,而且一直要到明年二月再提此事;也就是說,幾乎整整一年當中,朱厚照的學業都是荒廢的。李東陽在奏章中苦勸:「冬至節尚遠,天未甚寒,停止講讀似乎太早……伏乞收回成命仍舊日講。」但結果是「不納」。翌年即正德二年的二月,三起三落的講學恢復未數日,旋又罷停;三月李東陽上疏,稱:「比奉旨罷日講,伏望特降綸音,仍舊日講。」未見答覆。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輔臣就學習、讀書一事進本督促和懇求朱厚照,雙方持續二年的勸學與反勸學的拉鋸戰,最後以朱厚照的勝利而告終。
明制,「宮中六局,官有『尚寢』者,司上寢處事。而文書房內官,每記上幸宿所在,及所幸宮嬪年月,以俟稽考。」也就是說,皇帝理論上可以隨意享用後宮每個嬪娥,實際上卻並不能為所欲為;一是要事先通知「尚寢」官,由後者做準備,二是召幸了誰、何時何地,須記錄在案。這種制度,並非出於道德考慮,而是因為皇帝的性行為關係到皇家骨血的確定問題,來龍去脈含糊不得。不過,客觀上這的確是一種限制,令皇帝的私生活毫無秘密可言,同時也給別人——比如太后、皇后之類——的干預留下餘地。正德深感不爽。他要的是,想什麼時候搞一次就什麼時候搞,想搞哪個就搞哪個。堂堂天子,搞個女人居然還要事先申請、事後登記,豈非笑話?於是,他斷然地「悉令除卻省記注,掣去『尚寢』諸所司事」,「遂遍游宮中」,首先在宮中替自己實現了「性解放」——當然,這隻不過是他畢生「性解放革命」的第一步,以後我們會在他漫長的宮外生涯中看見許許多多更大胆的舉動。https://read.99csw.com
就在召見朱厚照的時候,弘治「龍馭上賓」。
權力「毀」人不倦,尤其不受約束的權力。現代民主政治以前,沒有一種能對君主權力有效制衡的法律制度,但並不等於毫無約束。就中國而言,採取的是道德的辦法,即儒家政治倫理。第一個中央集權式的君主專制政權秦帝國出現之後,因為毫無制約,君主自我膨脹、為所欲為,結果短時間嗚呼哀哉。這一點後來的統治者都看在眼裡,所以繼秦而起的漢王朝,一方面接過了秦人中央集權式的君主專制政體,另一方面也為了它自身的利益,而在統治趨於穩固的武帝時代「獨尊儒術」,正式承認儒家倫理為君主專制的政治基礎。概約地講,此一政治基礎有兩個要點,一是君權神授、至高無尚、不容侵犯,一是君主應自覺接受以抽象名義出現的「天」、「道」實即儒家倫理的約束,做「有道明君」。漢武時代所奠定的中國君權的這一政治基礎,為以後歷朝歷代所傳承,幾無例外,機構之建、職官之設、禮儀之訂乃至教育考試的目的與制度,都由此而來。不過,這政治基礎雖然不再是一條腿,而是兩條腿,但它只是一種「共識」而非契約,非常脆弱,不具強制性,尤其對於君主來說。責任感強的君主,或願意學習儒家倫理並虛心接納其約束,倘若碰上稟性陋劣的君主,儒家倫理簡直形如廢紙;因為享受無邊權力的誘惑,確實沒幾個人可以抵擋,權力之「毀」人,能量無可比擬;所以歷來的君主中間,七成以上都是胡作非為、禍國殃民之輩。
想必是被朱厚照折磨得太苦,老首輔這篇奏章忍不住把話說得比較重一些了;他引用孟子一句話「一日暴之,十日寒之」,作為對朱厚照品行的批評;然後又著重反駁了朱厚照用以逃避讀書的幾個借口,比如「兩宮朝謁」和「擇日乘馬」——劉健指出「乘馬等事似與講學兩不相妨」,為何乘馬就不能學習了呢?至於「慈宮問安」,「往來不過頃刻」,益發談不上會影響學習,而且「以頃刻之問安而廢一日之學業,恐非所以慰慈顏承尊意也」。這番話,不光是批駁了,隱約也在揭露正德說謊,並責備他有負父母期望,相當不留情面。
弘治皇帝雙腿一蹬「賓天」而去,他給億萬人民留下了什麼呢?留下一個十五歲的「君父」——古時候,事君如事父,皇帝就是普天百姓的父親;從此,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黃口小兒,中華舉國之民的福祉就全交與這位乳臭未乾的「父親」了。
不錯,士大夫確有「忠君思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並非虛言。但如把士大夫的「忠君」看作忠於某帝本人,卻完全沒有搞對。士大夫所忠之「君」,乃是合乎其理念之君,並非某位坐在龍床上睡眼惺忪、打著哈欠的人。當一位人君是這副德行的時候,真正的士大夫是絕不馴服的,相反,會拼著性命去糾正他。只要君主的所作所為不合聖人之道,士大夫寧可不要腦袋也要盡其批評之責。明代士風尤其如此,抗爭極其慘烈,因為不屈而死於廷杖之下者綿綿不絕。這就是所謂「文死諫」;但士大夫為諫而死的時候,與其說為昏君盡忠而死,不如說是為自己心目中有關君主的那種理想而死,這才死而無憾,死得心甘情願。士大夫里當然也有小人、懦夫直至巨奸大惡之徒,但若論士大夫的純正之義,則他們之所以在中國古代政治中出現和存在的理由,便是充當維繫國家與百姓之間關係的紐帶。對於老百姓,他們是國家意志的體現者、行使人和君權的九-九-藏-書捍衛者;而對於君主,他們卻站在國家整體利益——亦即儒家倫理所主張的體現出辯證關係的君、民相互依存的共同利益——立場上,效忠君主的同時,不棄批評、糾謬直至抗爭之責。簡而言之,士大夫就是中國古代社會的一隻平衡器,二千多年的帝制中國能夠基本保持大一統、超穩定的生態,這個人群的作用至關重要。
——如果天子是少年。問題就出在這兒。倘只視其為普通孩子,朱厚照上述行為,大多並不如何乖常,雖然年屆十五還喜歡玩騎馬打仗、過家家一類遊戲,或許有點缺心眼兒,但出格與古怪卻談不上。甚至就連他放浪形骸、醉卧花叢的行徑,也不過是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問題少年」都可能誤入的歧途,是好是壞,終究屬於他個人的問題。

番僧
類似人物常常是朱厚照的座上客。《武宗實錄》說:「上頗習番教,后乃造新寺于內,群聚誦經,日與之狎昵。」
任何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失去父親都非常糟糕,更不必說一個十五歲的皇帝!假如早幾年遇到這種事,母后張氏尚能以天子年幼而對其行使監護權,朝中重臣也可因顧命之名切實約束新君——就像後來萬曆初期李太后與張居正聯手監管十歲的萬曆皇帝一樣。然而,對於正德而言,他剛好在十五歲這一年繼承了皇位;明代宮廷制度,皇帝十五歲即視為成年,標誌是舉行大婚。正德元年八月,正德與中軍都督府同知夏儒之女夏氏行大婚禮,隨即又冊沈氏為賢妃、冊吳氏為德妃。一后兩妃,至此,十五歲男孩兒朱厚照辦完了向「已婚——成熟男人」過渡的象徵性手續,他有資格自己「當家做主」了——無論是作為男人,還是作為皇帝。
搞清楚士大夫階層的這種性質,方能對朱厚照同朝臣間衝突不斷、愈演愈烈的現象看得比較透徹,進而弄懂他為什麼明明知道太監、近倖之流像蛀蟲一樣幾乎把國家整垮,卻仍然那樣倚信這一類人。
毫無疑問,他是在難釋憂慮之中合上雙眼的。
朱厚照不僅面臨著這樣的局面,更糟糕的是,他同時還被賦予巨大無邊的權力,成為「天下老子第一」的皇帝;這對於他原本極富破壞性的人格,不啻是如虎添翼,令所有人束手無策。

關良繪京劇《游龍戲鳳》
《游龍戲鳳》( 又名《梅龍鎮》),老生、花旦應工戲,建國后一度被視為黃色劇目,所演即為朱厚照與劉氏故事。
很簡單:對朱厚照來說,士大夫是一股異己勢力,是處處為難他、制約他,不讓他從心所欲、快活度日的搗蛋分子。而宦官親隨等輩,才是可任意驅策的地地道道的家奴。這些人從不會對他說半個「不」字。非但如此,凡自己想做之事、想滿足之慾望,這些人無不百般奉承,竭盡全力幫他實現;此外還有一條,或許更重要,那即是,他必須集結和培植屬於自己的力量,張大此輩權勢,來與朝臣抗衡。至於這些人品質有多壞,在外面又是怎樣為非作歹,朱厚照毫不關心——他就關心一點:誰是我的人?
弘治十八年十月,劉健在奏章中說:先帝去世以來,進講一直沒有恢復;原來考慮到「梓宮在殯,聖孝方殷」,便將此事擱置下來;眼下,喪事全部料理完畢,天氣即要轉寒,再拖下去,進講就要等到明年才能恢復(按規定,嚴寒季節或盛暑之時,皇帝學習可以暫停),因此,無論如何請求於十一月初三重開日講。朱厚照勉強同意。但復講之後,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維持不過月餘光景,至十二月十四日,即「以天寒暫免」。這一免,就免到了翌年二月。正德元年二月,舉行了朱厚照當皇帝后的第一次經筵,由李東陽、謝遷分別講授《大學》首章和《尚書·九九藏書堯典》首章。但是到三月份,我們卻又看到劉健的這樣一個奏章,說今年二月二日肇開經筵,「然自開講以來,不時傳旨暫免」,統計下來,一個多月里「進講之數才得九日而已」。
弘治兩眼一閉,做了「大行皇帝」。太子朱厚照即位,「以明年為正德元年,大赦天下,除弘治十六年以前逋賦。」權力的交接很平靜,很順利,也很老套;自古以來,中國這方面制度穩定而成熟,一切按部就班,極少出亂子——不論繼承皇位的是何等樣人。朱厚照——從此以後我們得叫他正德皇帝——就這樣平靜而又順利、看上去毫無新意地登上了皇位;當時,大明子民誰也不知道,他們迎來的將是有史以來最古怪最搞笑的一位皇帝。
雖然歷來威嚴肅穆的皇宮已被糟踏得不成樣子,但這跟後面的事情相比,也還算不了什麼。漸漸地,正德覺得光在宮中折騰已不過癮,他開始四處微服遊盪,「隨所駐輒飲宿不返」,據說回到宮中呆的天數,一個月也不過四五日。他在外面到底幹啥?說起來那可就絕了。除去普通荒淫帝王都可想象到的「彈射釣獵」一類內容,正德確實玩出了個性。他曾讓人把一條商業街封鎖起來,命內侍從宮中搬來成堆的衣物,攤在每家店鋪前面,自己則扮成小販,「身衣估人衣」,頭戴商人的「瓜拉帽」,手裡拿著賬簿和算盤,「自寶和至寶延凡六店,歷與貿易」,跟太監扮成的店家討價還價,彼此還一定要假戲真做,你來我往,「喧詢不相下」,然後讓一個事先安排好的人,以市場管理員(「市正」)的身份出面調解。過罷購物和討價還價的癮,他會在一群人的簇擁下,闖至由太監掌管的皇家酒鋪,那裡「箏築琵琶嘈嘈然,坐當壚婦于其中」,典型的「娛樂場所」格局,一干人等旋風般地在其間周遊,「雜出牽衣,蠭簇而入」,「濩茶之頃,周曆數家」。發展下去,「凡市戲、跳猿、騗馬、鬥雞、逐犬」一類遊樂場,正德無所不至;他還把宮女從宮中弄出來,置之於這些場所,充當「小姐」(「扮演侑酒」),「醉即宿其處,如是累日」。
整個過程當中,朱厚照把他對讀書、對聖賢之道的反感,表達得淋漓盡致;為了躲避讀書、躲避責任、躲避聖賢之道,他說謊、搪塞、耍賴、裝聾作啞、出爾反爾,使出渾身解數與朝臣們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人雖有弘治遺命在身,名義上又是朱厚照的老師,但這些身份的「合法性」,在一個無知然而身為天子的少年面前,被證明沒有任何意義。這場勸學與反勸學鬥爭的實質,實際上是承認或者拒絕「為君之道」,絕不止是讀不讀書的問題。從一開始,朱厚照就借這件事,明白表明他斷然不肯就範于儒家倫理所規定的「君主」理念。反過來說,劉健等人漸漸也覺察到危機遠比日講、經筵不能恢復或屢被中斷嚴重得多,正德元年六月,劉、謝、李三老聯名上疏,用二句話來概括朱厚照登基后的表現:「視朝太遲,免朝太多;奏事漸晚,遊戲漸廣。」透露出他們的不滿已從讀書方面發展到對朱厚照的君德產生質疑。
他預感到什麼了嗎?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正德迫不及待廢止起居注、罷停「尚寢」的職能,此舉雖公然違反祖制,卻也不難理解。與此相比,他登基當了皇帝——或者說終於「獲得自由」——之後,所縱容自己盡興去做的另外一些事,卻委實令人稱奇。
這就是所謂「託孤」吧?到了這種節骨眼兒上,素來的隱諱都不必了。弘治於是亮齣兒子在他心目中的真實形象:他無疑是愛他的,一語「聰明」,將這喜愛表露無遺;然而,除去父之於子的天然親愛,從對祖宗江山的責任感,弘治不能不說出他對朱厚照的憂慮:一、好逸樂;二、厭于讀書;三、恐怕不是一個做好人的坯子。
但是,以往在粗疏和大而化之的階級批判的誤導下,中國人對自己歷史上的專制統治機器有許多概念化的錯誤認識,尤其不知道、不了解帝權與文官系統之間的真實關係,以為後者對於帝王一味效忠服從,沆瀣一氣。其實,嚴格地講,文官系統或曰士大夫集團並非唯皇帝馬首是瞻,它有自己的理念、準則和職業操守,那便是儒家倫理。儒家倫理裏面的「道」是高於一切的,包括作為具體個人的君王。創始人孔子已經注意區分「國家」與「君主」的概念,將國家置於君主之上,認為君主的正義性(合法性)來自於「國有道」,來自於國民的擁護,所以說:「國有道則民昌,此國家之所以大遂也。」「君以民存,亦以民亡。」「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亞聖孟子進一步發揮孔子的思想,毫不含糊地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亦即,在百姓、國家、君主三大要素里,君主是最次要的。不寧唯是,孟子還徹底認定一旦君權失道,其被推翻是合理合法的:「順天者存,逆天者亡。」「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君主制時代,這樣的思想不可謂不激進。據說在同是儒教國家的古代日本,正因為如此強烈質疑君權,孟子其人其說一直是被打壓的。九_九_藏_書
他把平生之中最後兩天都用來做同一件事:安排兒子的未來。
秦始皇之後,中國大部分時間都維持著大一統格局,其基本緣由之一,在於漢代以來國家治理一直建立在皇權+文官統治這樣一個基礎之上。反觀中世紀至現代民主政體之前的歐洲,以教會、世俗君主和貴族武士的三足鼎立為基本權力結構,不能實行真正的中央集權,所以時常處於四分五裂之中。中國的大一統,至關重要的是文官系統的環節,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士大夫階層。它的基本功能在於作為一個中介,承擔君權與民間社會之間的通訊,范仲淹之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再好不過地演繹了這個階層的特性。
倘僅如此,算不了什麼。從大臣們的進諫中我們得知,登基以來,正德「奢靡玩戲,濫賞妄費」,喜好「彈射釣獵,殺生害物」。將「鷹犬狐兔」等形形色|色動物圈養于宮內,紫禁城幾乎變成一座動物園;又將太監組織成軍隊,披甲戴胄,執弓挾矢,以宮禁為操演場,真刀真槍地玩「騎馬打仗」。
然而,他不僅僅是一個普通孩子,他是皇帝、天子,是一身系天下、系萬民的九五之尊。事情荒唐就荒唐在制度把這樣一個孩子放到這樣一個位置上。從正面講,為君者必須恪守君道,儒家倫理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說做君王的要守君王的本分與義務,做臣子的要守臣子的本分與義務,做父親的要守父親的本分與義務,做兒子的要守兒子的本分與義務,大家都不失名分,社會才有君臣之義,家庭才有父子之倫,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那樣,天下必然大亂,家國只能不保。從負面講,既然君主極權體制賦與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其個人品質就完全成為國家安危、百姓禍福的唯一決定性因素。趕上有進取心的君主,則國家幸甚;哪怕次一等,只要為君者不太犯渾,雖然庸庸碌碌、無所作為——比如弘治皇帝——黎民也算有造化;一旦這麼巨大的權力與某個下流坯捆綁在一起,結果只能是災難性的。
縱觀朱厚照一生,不得不說這個人生來有些病態的性情,人格發育明顯有偏差,但他恰恰在最需要引導的年紀失去父親,自己卻當了皇帝。從心理學可知,對孩子特別是男孩來說,「無父狀態」極為致命,那意味著準則、模範、禁忌、秩序乃至理想的一系列缺失。生而不知有父或未成年而遭遇「父親」符號的空缺,要麼會使人的成長失去方向,要麼會置人于權威瞬間瓦解、底線突然潰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