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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身世之謎與窩囊爸爸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身世之謎與窩囊爸爸

有趣的是,正德生在明代宮廷史上一個看上去最幸福的家庭里。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至少在公開的意義上,他父親弘治皇帝生活中沒有其他女人,「上平生別無幸與,后張氏相得甚歡。」這在古來動輒三宮六院、三千寵愛的皇帝中間,近乎奇聞。好幾次,臣子們做出憂國狀,以傳宗接代為由,上書要求弘治選妃,弘治居然概不領情。弘治元年,一個太監就跪求皇帝,「選女子于宮中」「以待上服闕」。二年七月,有禮科右給事韓鼎者呈上奏章,搬出典故說,古代天子一娶就是十二個女人,「以廣儲嗣」,這可是國家大事啊,皇上您千萬別耽誤了自己!三年,又有人出言相勸,敦請弘治「博選良家女」,這回是宗室荊王。四年,人們仍然喋喋不休,一個叫丁讞的無足輕重的傢伙(吏部聽選監生)懇切上疏,熱盼皇上選妃設嬪……年年如此,活現了「皇帝不急太監急」那句話。大抵,他們清楚這拍的是最萬無一失的馬屁,好色之心人皆有之,更不必說皇帝了——歷史上有幾個皇帝是不好色的呢?然而這回情形偏偏例外,弘治不為所動,每年有人為此動本,他總是溫旨推辭。古人也講「從一而終」,那是給女人講的。一個男人,而且是有法定權利擁有眾多女人的皇帝,居然做到了從一而終,難怪有人要驚呼:「上自青宮婚後,未幾登大位。無論魚貫承恩,即尋常三宮亦不曾備,以至於上仙。真千古所無之事!」其他當皇帝的,所御女子有魚貫而入之勢,弘治倒好,一直到死為止連最起碼的三宮也不搞,可以風流而堅決不風流,讓任何男人看,確乎是千古所無之事。這究竟怎麼一回事?照今人的觀念,想必弘治特別特別愛張后,否則絕難至此。所以,有位弘治傳記作者就說:「他倆的愛情很專一,與民間夫妻相似。」提到了「愛情」這樣的高度,且評為「專一」——再說下去,不會引出一個舉案齊眉式的佳話吧?問題是,如果弘治夫婦果真兩情融洽、恩愛無比,如此幸福家庭,卻造就出朱厚照那樣一個有畸態人格的後代,兒童心理學的原理豈不只能改寫?
此類情景,太子朱厚照豈能不看在眼裡?外人為假象所蔽,朱厚照當不至於——畢竟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懦弱的父親和霸道而又冷漠的母親,會給一個孩子心靈帶來什麼?他將憑此理解人生,深宮高牆之內,人與人之間本已只有奴役、欺壓、爭奪和傾軋,豈料雙親之間竟也少愛寡恩。尤其身為母親的張后,沒有予人一絲溫柔感覺,處事從不見其宅心的半點愛意,心胸狹隘,唯知利己,周身充滿了市井氣(她出身於一個小文人家庭,看看她那母親金夫人和兩個兄弟,就可知道這家人鄙俗之至)。不論朱厚照生母懸案真相如何,張后既然在公開場合充當著母親角色,她至少應該有模有樣地履行這身份。但是,我們在史書中找不到哪怕是很簡單的一筆她關愛朱厚照的描述,倒是有不少她如何偏向、庇護其娘家人的細節,這雖然也是中國民間根深蒂固的一種倫理意識,卻仍然給人這樣的印象:張氏對於成為弘治妻子,潛意識裡有一種吃虧的感受,她是在用胳膊肘向娘家拐的方式對弘治實行報復,或為自己尋找某種補償。那麼,究竟什麼地方令她感到這樣吃虧,而必欲借別的方面狠狠往回撈呢?對一個女人來說,尤其以弘治的特定情況論,很可能就是性生活太不如意!自然,這純系猜測,聊備一解。無論如何,這個家庭沒有喚起張后的柔情蜜意。我們在史料中看到弘治與太子間尚不乏天倫之樂,朝罷之後,他會陪朱厚照玩耍,有時甚至領著兒子干一點稍微出格的事情,比如夜晚在宮中潛游;然而,未有跡象表明這種富於情趣的舉動亦曾發生在張后與朱厚照之間,不僅如此,朱厚照與張后明顯只是徒具母子名分,他後來決絕地搬離皇宮、住進豹房的行為,顯示了他對象徵著他的家庭和成長之地的極端厭惡。而最值得深思的是,多年後他獨自死在豹房,情景凄涼;從病重不起到咽下最後一口氣,史家沒有讓我們看到作為母后的張氏守在兒子的身旁。https://read.99csw•com
明朝制度:一入軍籍,「世世不改」;「兵之子弟為余丁,既為出缺時充補,又為正兵及官調發時或勤操時執耕稼之事。」鄭旺正是這麼一個「軍余」,用今天話說,相當於預備役士兵。
所以在與張氏的生活之中,弘治非但不可能「相得甚歡」,至少是憋著一肚子氣。這股鳥氣擱在別的皇帝身上,早就發作了,但弘治性情太弱,從小習慣逆來順受。他採取的辦法是很沒有陽剛之氣的,有幾件事的處理可見一斑。
但朱厚照身世之疑卻不因鄭旺的無稽而消融。

明孝宗朱祐樘
朱厚照之父,明代諸帝中性格比較溫和的一位,據說他只愛皇后這一個女人,但不知為何,有關皇太子的生母卻傳出那麼大的流言。
該案疑點突出。皇家檔案藏頭露尾,稗史間則出入極大,故其真相無可明。據我推斷,鄭旺其人實不值一哂,無非是一個明代市井「碰瓷」者,就像今日衚衕里專門製造事端、訛人錢財的無賴,窮極無聊而冒險,不計後果以求一逞。
又一次,在皇家別墅,也是家族內部的聚會,弘治、張后、太子朱厚照、金夫人以及張家兄弟聚飲。這時,二張在外面已經鬧得極其不像話,屢屢引起朝臣彈劾。酒及半,張后、金夫人與朱厚照入內更衣,趁這工夫,弘治裝作出外游賞,招呼二張同行,走得稍遠,弘治把張鶴齡單獨叫到一邊,不知說了什麼,「左右莫得聞,遙見鶴齡免冠首觸地,自是稍斂跡。」應該是講了一些很重的話。
朱厚照出生后不久,便發生一樁在整個明代都數得著的驚天大案,時稱「鄭旺妖言案」。
由於錦衣衛是皇家鷹犬,跟內廷多有往來,所以鄭旺就托妥氏兄弟走走太監的路子。妥氏兄弟果然替他聯繫上了乾清宮太監劉山,過了一段時間,劉山傳遞消息,竟然說鄭旺女兒找到了,確在宮中:「其女今名鄭金蓮,現在聖慈仁壽太皇太後周氏宮中,實東宮生母也。」據說劉山不光說了這些話,同時還交給鄭旺不少諸如衣物、布絹之類的東西,稱系鄭金蓮對其父的賞賜。這鄭旺本意恐怕也並非尋女,他沒有提出見女兒的要求,而是拿了這些東西回去就四處顯擺,張揚自己是「皇親」。這下可不得了,鄭村鎮出了一個「鄭皇親」的消息不脛而走,轟動京城,遠近攀附者蜂擁而至,搶著送禮、巴結。而另一個後果,則自然而然引起有關朱厚照並非皇后所出的議論,這種懷疑民間原本一直就有,現在因了鄭旺事件便好像坐實了似的。
疑二:《治世余聞》記述,編修王瓚當時奉命在大內司禮監教書,一日教完書出來,經過左順門時看見有人被嚴實地裹在「紅氈衫」(厚毛所織大氅之類)里,由兩名太監押出。不見其面,但從露出的兩隻小腳可辨出此系一婦人。有人尾隨而去,見婦人被送往浣衣局(明朝發落宮人之處,「凡宮人年老及罷退廢者,發此局居住」),浣衣局官員一見此女來到,「俱起立迎入,待之異常」,似乎她身份非同一般。王瓚事後對幾個同僚描述了上述情景,結果沒幾天,就傳來「鄭旺妖言案」開審的消息。這宮女是誰?跟朱厚照生母傳聞有何關係?被如此詭秘地送往浣衣局的宮女,有記載說名叫「黃女兒」,也有記載說名叫「王女兒」,可能因口口相傳之故,黃王音近,所以記有不同。總之不姓鄭。是否可以假設,鄭旺所謂太子系其女鄭金蓮所生固然是胡說八道,但太子非張后所生、其生母另有其人卻是一個真實而被掩蓋起來的秘密?總之,明代作者普遍認為這個裹得嚴嚴實實悄悄送往浣衣局的宮女,與幾天後開審的「妖言案」之間,一定是有干係的。九-九-藏-書
疑一:弘治十七年「妖言案」結案,《罪惟錄》載,這年秋天,「奸人劉山伏誅。」只殺了劉山,沒有鄭旺。據說弘治皇帝對此案有如下批示:「劉林(即劉山)使依律決了……鄭旺且監著。」「且監著」就是關在牢里,既不殺也不放。為什麼?當時,有人就提出「若果妖言,旺乃罪魁,不即加刑」,從犯劉山反而被處死,個中情節「尤為可疑」。弘治不欲鄭旺死,此實可玩味。殺劉山,理由很充分;家奴逆主,何時何地皆當殺之,所以把劉山殺掉,總是不會錯的。鄭旺呢?可以殺,也可不殺;關鍵繫於弘治未來打算怎樣做。殺掉鄭旺,就意味著封死了有關朱厚照生母的議論,讓事情到此為止;不殺鄭旺,弘治皇帝顯然給自己留了後門——一扇通往為朱厚照生母正名的後門。不過,這扇後門弘治並未來得及用。他料不到,翌年,年僅三十六歲的自己竟會撒手西去。老天爺給他的時間不足以去打開這扇從現實到情感都頗為沉重的後門。弘治這番苦心,聰明人是不難體會的。他死後,朱厚照繼位,照例大赦天下,主辦「妖言案」的刑部尚書閔珪乘機便將鄭旺釋放,有人提出此等大案主犯之赦免是否當請示今上,閔珪則打馬虎眼,說凡大赦令沒有明確列出不準釋放者,可以不請示(「詔書不載者,即宜釋放」)。閔珪的處置很聰明;一來他明顯對先帝當初的心跡深有穎悟,二來如今先帝已逝,把鄭旺殺掉吧,有違先帝本意,繼續關下去則既無了斷的可能,也許還徒增今上煩惱,所以只能放,不聲不響地放!然而,那鄭旺卻是一塊「潑皮牛二」式滾刀肉,撿了條命非但不叫聲「慚愧」,反倒再次攪事。可能他也不傻,也從弘治的蹊蹺處置上猜出朱厚照非皇后所親生的傳言絕非空穴來風,因此「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窮到他那份兒上,賭就賭了,賭贏鬧個國丈噹噹,賭輸就「砍頭不過碗大的疤」。正德二年十月,他除了再次散布自己女兒是皇上生母的說法,還衝擊紫禁城,道是前來上訪,面奏皇上「國母見幽之狀」——自然被拿下,二度投入刑部大獄。這次他就沒那麼幸運了,已是正德皇帝的朱厚照二話不說,結果了他的小命。正德殺鄭旺跟弘治不殺鄭旺一樣有道理。首先,正德剛接班做皇帝,穩定壓倒一切;其次,新帝踐祚,正要借重太后,用沈德符的說法:「時孝康(張后謚號)與武宗母子恩深,豈有更改之理?」這鄭旺不是瞎搗亂嗎?再次,子不言父過,弘治倘若親自正本清源是一回事,由朱厚照來翻這個案子就是另一回事,就是往先帝臉上抹黑,就是不孝。再再次,這有關朱厚照的出身、血統,他不是明朝開國以來唯一的「皇嫡長子」么,如果生母從張后換成別人,就不僅失去這身份,且勢必淪為毫無名分的「宮人之子」。所以這個鄭旺弘治雖不曾殺,但落到正德手裡,後者一定要對他說:「你死定了,而且會死得很難看。」
以上幾件事過程中,弘治如出一轍,表達真實看法,全部偷偷摸摸背著張后,虧他還是皇帝,連男人九_九_藏_書都不像!但這也怪不得他,偃潛偷生的童年記憶令他生來就以弱者自居,凡事隱忍、隱忍、再隱忍,窩囊慣了。我們所要明白的只是,在他與張氏表面上相安無事的背後,埋伏著激烈的內心衝突,這衝突關係到利益、權力直至個人尊嚴,最終,自然關係到彼此感情。故而所謂的他們「相得甚歡」,要麼是假象,要麼只是某一階段的特定情形。總體上來說,這個1487年至1505年之間中國的第一家庭絕不是幸福的。
誰都知道北京人長於結交,再沒能耐的人保不準也認識幾個場面上「說得上話」的朋友。顯然,五百年前北京便已是這種情形,連鄭旺這號人,居然也有兩個錦衣衛「舍余」的鐵哥兒們——所謂「舍余」,亦即錦衣衛人員的家屬子弟——一個叫妥剛,一個叫妥洪,是兄弟倆。
帝大喜,即日幸西內,遣使往迎皇子。使至,妃抱皇子泣曰:「兒去,吾不得生。兒見黃袍有須者,即兒父也。」衣以小緋袍,乘小輿,擁至階下,發披地,走投帝懷。帝置之膝,撫視久之,悲喜泣下曰:「我子也,類我。」
這謎團,單在旁人心頭揮之不去便罷,設若朱厚照自己心頭也是如此,事情就嚴重了。這正是這樁表面看來只是「皇家花邊故事」值得細說之處。正德一生,荒唐至極,性情舉止乖戾不常,每令人匪夷所思。史家論此,多以君道衡之,加以批判。這固然是對的,然在我眼裡,正德除去腦袋上戴著頂皇冠,也是一個由生到死、長著嘴來吃飯長著鼻孔來出氣的人;他的一生不要說做皇帝完全做砸了,單講做人也做得極其失敗,我們看得很分明,這個人內心有很多變態的地方,從人格上看基本不能算一個正常人。因此,比他為君失道更根本的,是他為人是否病態的問題。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當意識到我們是在討論一個病人而非一個皇帝,那麼,他的成長史,他的隱私,他的內心秘密,就是一些最重要的方面。同時,普通用來衡量人是否幸福的那些參照物,對他也完全適用。比如說,由父母身份的疑問而造成人自我肯定上的障礙以及對其社會角色確認的困難,這在私生子身上普遍表現很強烈,如果正德對真正的生母存有疑問,他實際上就處於一種相似的心理狀態。比如說,親生母親不明或者曾經明了卻突然間失去這指歸,一般會置人于對世界的冷漠,令他們性格發生玩世甚至反社會的傾向。又比如說,缺乏母愛或自感沒有母愛,有時讓一個人的成年過程縮短,少年老成世故;有時剛好相反,變得特別漫長而艱難。在正德身上,體現出的是後者,神經質、自控性差、責任感缺失、沉溺於遊戲意識、行為幼稚而不自知。還有一點,一個心理嚴重受挫的人,其行事往往會以某種偏執方式尋求自我補償,愈是鬱鬱寡歡愈追求無度的歡愉,愈是脆弱怯懦愈急於營造及表現一種剛強勇敢的表象,如此等等,一俟條件具備,此等心理能量便會如汪洋潰堤般轟然湧出,一發不可收——在繼位當了皇帝的正德身上,這很典型。
我們應該不會忘記,前面述及弘治父親成化皇帝時,出現過的那個超級妒婦萬貴妃。這女人為了補償自己的失子之痛,一躍而為成化骨血的連環殺手,而弘治則是第一個從其手中奇迹般逃生的嬰兒。
至於其與張后的關係,似應從兩方面來看。首先不必排除起初他在感情上對張氏確實比較依賴,蓋因自幼遭際太苦,六歲甫離苦海又遽喪生母,忠僕自盡,過幾年老祖母也棄之而去,凡是他以為愛著他的人,皆不在人世,當是時也,足可想見弘治與張氏成婚意味著什麼。極度的孤獨令他一度視張氏為最大慰藉,而不濟的身體客觀上又使他對廣納嬪妃毫無興趣,事情無非如此。
再一次,張家兄弟麾其家奴在外侵奪民田,之後又操縱司法,受害者有冤難伸。事情傳到弘治耳中,他派太監蕭敬調查后得知事情屬實,依律辦了張氏家奴。蕭敬回宮復命時,正趕上帝后二人用膳。張氏當即柳眉倒豎,罵蕭敬道:外庭那些官員跟我們為難也就罷了,你這狗奴也學他們的樣兒!張氏一罵,弘治居然也跟著把蕭敬臭罵一通;過了一會兒,張后離去,弘治忙把蕭敬叫到近旁,道歉說:「適所言,非我本意。」還拿出白金五十兩賞賜蕭敬,說什麼:剛才自己與皇后偶然拌了幾句嘴,所以遷怒於你,你不要當真,這些錢是給你壓驚的。(「偶與後有怒,言特戲耳。恐爾等驚怖,以此壓驚。」九_九_藏_書
其實,對史料加以分析,我們卻發現弘治與張后「相得甚歡」的背後有著諸多難言之隱,或者說,弘治的「專一」乃是一種無奈的現實。
問題出在弘治自己身上。
一次,張后突然提出做珍珠袍,並指名讓弘治差太監王禮去廣東採辦珍珠。弘治大約早有經驗,一聽就知有貓膩。他審得實在,果然是王禮用幾千兩銀子賄賂張母金夫人討這差事,藉機到地方上大撈一把。弘治先讓人到內府找來足夠的珍珠應付了張后,然後背地裡把王禮叫來痛責一頓:「這遭且將就罷,今後再敢來說,必剝皮示眾!」
最初是被賣到貴族焦禮的伯爵府,后聽說又被轉賣給一姓沈的通政當婢女。這鄭旺,自把女兒賣掉以後,就再未將她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年,約摸弘治十六年前後的時候,鄰村發生的一樁事卻忽然讓他想起了已被賣掉多年的女兒——他聽說附近駝子庄有戶人家的女兒入了宮,眾鄉鄰就說,這家人如今算是皇親了。此事令鄭旺忽發奇想,不知怎的覺得自己女兒也進了皇宮;倘若果真如此,他鄭旺不也同樣做了皇親么?窮瘋了的鄭旺於是展開他的「皇宮尋女行動」;他有沒有循序先到伯爵和通政府邸打聽金蓮下落,史無記載,我們所了解的是他徑直奔皇宮而去,彷彿認準了人就在那兒。

京劇《法門寺》劉瑾造型
京劇中太監人物, 一般以丑角充之。在《法門寺》中,劉瑾卻以花臉應工,實際上,太監的喉嚨是發不出那般雄壯的聲音的。同樣,頭上也不可能頂著王冠。這都是合理的誇張。因為劉瑾雖非王爵,卻人稱「九千歲」,閹人的嗓音無從表現他的權勢。
下面的情節,《明史》寫來甚是凄慘:
這柔弱,加上不幸的童年,意外地帶來一個不太壞的皇帝。政治上,弘治是明代諸帝中作惡較少的一位。由於身體不行,此人慾望不強,甚至偏於寡淡,他在女人和性的問題上表現比較超脫或曰「高尚」,實由此來。他父親成化皇帝時代,有個大臣叫萬安,以進房中術和拍萬貴妃馬屁,爬到了大學士高位上。弘治登基,萬安相信以房中術邀寵必當屢試不爽,於是照樣給弘治來了這麼一手,將他多年對房中術的心得寫成奏疏,封在小盒子密呈弘治,弘治見后即命太監懷恩拿著小盒子到內閣辦公處,當眾斥問萬安:「這像一個大臣做的事嗎?」搞得萬安無地自容。這故事歷來都被當成弘治銳意澄清吏治的例子,不過,倘允許我們以「小人之心」另做揣度,恐怕萬安也搞錯了對象。綜合各種史料來看,弘治實在沒法兒熱衷於實踐什麼房中術;以他的身子骨,不要說搞女人,壽命的維持已很吃力,最終只活了區區三十六歲。
我們不了解朱厚照何時得知自己生母另有其人這種說法;是從鄭旺在正德二年第二次發難時知道的,還是之前即曾耳聞?不論何時知道,也不論朱厚照何種程度上相信這種說法,他內心就此所受到的衝擊應該都是劇烈的。一直目睹著父母貌合神離的狀態,又突然發現自己身世置於撲朔迷離的疑團之中,加上對自己真實生母悲慘遭際的揮之不去的種種幻想,這一定會令他對世界產生相當的厭惡感,對周邊貌似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們形成本能的不信任甚至排斥情緒。這一切反應,擱在任何人身上均為必然,正德雖為皇帝,亦同樣不會被放過。當人們以後震驚于明代居然有這麼一位千奇百怪的變態皇帝時,不要忘記他首先從最本質的人的意義上,經受了情感和心理的非人折磨——也就是說,不要忘記正德其人九*九*藏*書的病理學基礎。
「發披地」,是因弘治出生以來,為防泄露行跡頭髮都不敢剪,那樣子完全是個小野人,如今長到六歲,終見天日,並且隨即被立為皇太子。據說萬貴妃聞知成化父子相見的消息后,「日夜怨泣」。皇太子她總算不敢加害了,紀氏和太監張敏則難逃厄運;當年六月,紀氏突然「暴薨」,張敏出於恐懼也吞金自盡,一場真實的「狸貓換太子」式宮庭傳奇以此收場。
不久,「鄭皇親傳奇」終於傳到弘治帝耳中,龍顏大怒,當即開動專政機器,將鄭旺、劉山一干人等下獄,定為「妖」案——轉換成現代語,案件性質約摸相當於「現行反革命」。
這使他在肉體和性格兩方面都成為一個非常柔弱的人。
案子主人公鄭旺,是北京最底層社會的一員,住在京城東北角的鄭村鎮,家裡世世代代當兵。
這鄭旺雖然討了老婆,還生了一個女兒,可他實在太窮了,所以像這種人家通常有的情形一樣,女兒養到十二歲就被賣到富貴人家,一來換點錢,二來也是給女兒找條活路。
弘治生母姓紀,普通宮女。成化在宮中偶然遇見,寵幸了一把,於是懷上弘治。萬貴妃耳目甚眾,消息自然首先傳到她耳內。好幾年了,凡有這種事情,萬氏總是一視同仁的。她隨即派某婢前去下藥,或者弘治命大,或者中藥不像西藥十拿九穩,結果葯到根未除,而那位婢女終於也覺不忍,就沒有將實情回稟萬氏,只說紀氏本人病得一塌糊塗快要死了,萬氏輕信未疑。等到弘治生下來,消息再次傳到萬氏那裡,萬氏大怒,改派太監張敏去把嬰兒淹死。弘治再次命大,張敏尋思:「上未有子,奈何棄之?」也背叛萬氏,密為安排,將弘治母子隱匿在宮中某不為人知處所,暗中給予食物,令其母子得以活命。這故事發生在成化六年,張敏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不錯,上下一直被瞞著,直到成化十一年某日,張敏為成化梳頭時,成化對鏡嘆曰:「老之將至而無子!」聽到這話,張敏突然伏地奏道:「死罪,萬歲已有子也!」成化目瞪口呆,忙問子在何處。張敏再奏道:這事說出來奴才就死定了,只是懇請皇上千萬為皇子做主!
其次就是他懦弱的性格在起作用了。弘治與張后感情究竟怎樣?我研究的結論,是早先不錯,後來很差。因為張氏實在不是一個可愛的女子,即便不提正德身世這樁懸案裏面的種種糾葛,單看張氏的為人,弘治也不可能從她那裡感覺到多麼幸福。張氏兩個親弟弟鶴齡和延齡,在她的縱容下無惡不作,是明史外戚里數一數二的流氓;他們的母親金夫人也是醜類,利用女兒的地位,吃賄吞賂。張家兄弟素日里欺壓良善的不法之事就不提了,單看他們在宮中所為便可知他們囂張到何等地步。某年大約是元宵節吧,二張入宮與弘治、張后等共飲觀燈,中間弘治起身如廁,將皇冠除下交給一旁伺候的內侍;弘治剛走,二張便上前把皇冠奪過來,當眾頂在自己腦袋上,以為戲耍,簡直是狗膽包天。據說那個張延齡甚至曾經借酒姦汙過宮女。諸如此類根本屬於太歲頭上動土、羞辱和挑戰帝權的行徑,二張都做得出來,沒有張后的縱容是無法想象的,由此亦可窺出張后對老公實在很不尊重,民間夫妻尚知彼此維護,而張后對弘治卻只有蔑視。弘治雖弱,卻不傻,以上情節他事後均有所聞,他難道不覺得奇辱?難道不知二張所為癥結是在張后的縱容?難道看不出自己在張后內心佔據著何等可憐的地位?
說起來,弘治真夠可憐的,經歷著如此可怕的童年。在母親腹中,即因萬氏下藥致其生下以後頭頂有寸許處根本不生毛髮;本已先天不足,以後又藏匿暗室,苟且偷生,營養嚴重不足。身體孱弱可想而知,而擔驚受怕投在心理上的陰影,更非可以消除者。雖賴張敏保全住了性命並終見天日,恐懼卻未隨之遠去;數月以後,生母不明不白地死去,明明忠心耿耿、立有大功的張敏也畏而自盡,說明環境依舊險惡。母親死後,弘治被祖母周太後置其宮中所養,幸如此才得保全,但餘悸實際上一直纏繞著他。一次,萬貴妃召弘治去,說請他吃飯;臨行,老太后特意叮囑:「兒去,無食。」到了那裡,萬氏先賜飯,弘治答道:「已飽。」再送上湯羹,弘治不知如何回絕,竟把真話說出來了:「疑有毒。」一個不過幾歲的小孩子,心裏面始終裝著被人下毒的疑懼,該是怎樣陰暗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