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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豹房秘史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豹房秘史

史料屢屢提及,豹房建築很重要的內容,一是狀若迷宮、宜行曖昧之事的密室(「造密室于兩廂,勾連櫛列」),一是寺院。後者乍看起來有些奇怪,難道享樂主義者朱厚照同時竟會是虔誠教徒?某種意義上是的,但他對於宗教的目的,不是清心寡欲,毋寧說恰恰相反。朱厚照對執戒甚嚴的中土佛教毫無興趣,他為之著迷的乃是藏傳佛教,時謂之「番教」。而「番教」的誘惑力在於「有道術」、「能知三生」等濃厚的原始神秘主義色彩,尤其是它將性行為和過程視為修鍊手段之一,頗有秘訣用於研習,這最合朱厚照胃口。
其實,就算馬昂一路謹慎,不去惹惱皇上,馬姬「寵衰」也是遲早的事。以朱厚照那浪蜂盪蝶的性情,不可能對某一個女人維持持久的興趣。從他的戀愛史來看,馬姬居然吸引他達數月之久,已為翹楚。大部分時間,朱厚照走馬燈似的追求著女人。馬姬之後,朱厚照在綏德視察工作期間,「幸總兵官戴欽第,納其女,還。」這位戴將軍之女,更加可憐,史書上留此一筆,然後下落不明。朱厚照在倚江彬為其心腹之後,由後者引導,開始大肆出遊,足跡遍及塞內江南,所到之處,頭等大事便是搜羅女人,弄得各地雞犬不寧,內中故事稍後再敘。
所謂「豹房」,是宮廷豢養觀賞動物的場所,此外如虎房、象房、馬房、蟲蟻房等。至今,不少北京地名猶存遺影,如「虎坊(房)橋」、「報(豹)房衚衕」、昌平區的「象房村」等。珍禽異獸,自古為中國皇帝所好,這愛好兼有幾重意義:一是珍禽異獸往往被視為「祥瑞」,一是它們作為狄夷屬國的「貢物」,象徵「天朝上國」的威勢,當然,更是宮中皇族消遣娛樂的對象。歷代宮庭均有馴獸師,調|教動物,作獸戲以愉君王,更有不甘寂寞之君如正德者,喜歡親自下場與獸角力——好像他的老前輩商紂王也很樂於此道。
故事敘至此,還沒出什麼「彩兒」,假使僅僅如此,確也稀鬆平常。然而且慢,大家有所不知,那個女人——史書上都管她叫「馬姬」——事實上已經嫁人,有老公,並且被送入豹房的時候正懷著身孕!
此時承平久,物力甚盛,邊塞金錢充牣(盈滿、充塞),邸肆饒庶,四方商賈與豪貴少年游國中者雲集。故上頻幸私邸,人第目為軍官游閑輩,概不物色(注目)也。惟姬某侍上久,私竊異之而未敢發,但曲意承順而已。稍稍事聞,外廷言官密疏諫止。上意亦倦,乃明遣中貴具嬪禮迎姬某入內,居今之蕉園。宦寺皆稱為黑娘娘殿雲。自上納妃后,代王大驚,疏謝向不知狀。乃下有司,飾妃故居,朱其扉。邊人至今驕話曰:我代邸樂籍(代王府藝人),故嘗動上眷也,非一日矣。
朱厚照之能修建「豹房公廨」,還是要追溯到那場政變。倘若沒有那場政變,倘若劉健、謝遷、韓文等這些「眼中釘」未被拔除,倘若朝臣方面的力量和權威不曾因此遭受沉重打擊,庶幾可以斷言,「豹房公廨」這種事物永不可能出現。朱厚照救下「八黨」的同時,也得到了自己最渴望的東西——「豹房公廨」。
關鍵是這次江彬並沒有像以前于永那樣,對馬姬的身份瞞天過海。朱厚照清楚她有老公,也完全清楚此時她是孕婦。作為一個可以絕對保障其對處|女「初夜權」的皇帝,朱厚照對馬姬「二鍋頭」的身份毫不在乎,與其說難能可貴,不如說顯示了他性取向的多樣性。他對馬姬並非睡睡、玩玩就扔到一邊(以前的女人都如此),從馬昂兄弟所獲「殊榮」以及「大璫皆呼為舅」這種待遇來看,馬姬在豹房實際已有「國母」之尊。

山西應縣木塔
「天下奇觀」四個大字,乃朱厚照親筆。中間一行小字「武宗毅皇帝御題」,是萬曆四十一年追加的。
每當我想象豹房的時候,腦海里浮出的是這樣的畫面:那應該是一處密室,昏暗、朦朧而幽深,屋子不小,卻約摸只開設著一扇窗欞,天光從那裡穿透進來,成為一道渾濁的光柱投射在地面;而時間,似乎永遠停留在清晨時刻,在那光柱投下的地方,一個衣著華麗、滿臉倦容的少年胡亂地躺在地上,他的頭枕在另一個男人的懷中,此人年約三十,身體強健,卻長著一副貪婪的嘴臉,即便在睡夢之中也仍能看出這一點;隨著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稍稍移動視線,我們很快發現,四周橫七豎八還躺著很多人,都是隨地而卧,毫不顧忌自己的姿式,就好像瞬間被人施了魔法而突然沉入夢鄉,在他們身邊到處散落著酒罐、酒杯,有的傾倒在那裡,有的則摔成了碎片,果品也從案上滾落於地,一直滾到牆角方才止住……鏡頭再往上搖,我們會看到屋內擺放的一些奇特的木雕和懸挂著的絹畫,甚至直接繪在牆上的彩繪,那些雕像帶著明顯的密宗風格,絹畫和彩繪幾乎無一例外是春宮內容,滿目惟見男女赤|裸交纏的肢體。尤其令人吃驚的是有一幅彩繪,上面的女裸體一望而知並非中土人物,畫法亦出自域外,那沉甸甸的乳|房,纖細、堅實而又富於生命力的腰肢,豐碩的臀,粗壯和充滿慾望的大腿,以及似乎瘋狂扭動的軀體,加上立體透視筆觸營造出的極度寫實的效果,足以讓任何生活在十六世紀的中國人魂不守舍!
由朱厚照昏頭昏腦的舉動和素日里待劉氏的態度,看得出他這一回是有些普通人戀愛的意思了。而前此的表現卻都談不上,包括對於馬姬,雖然愛她,但仍未曾卸下皇帝的面具。試看他在劉氏跟前的情形,與一般被愛意燒得忘乎所以的普通人有何兩樣?尤其是,與劉氏相處,他明顯在尋找與要求著「家」的感覺:起居必偕、夫妻相稱;這種吸引,一定大大超乎單純情慾之上的。所以我們實在忍不住要問,這劉氏究竟何等樣人?她是怎麼讓這個多年來對女人只有動物式要求的人,突然之間生出世俗溫情的?答案只能在劉氏身上,因為朱厚照還是那個朱厚照,他自己不可能一夜之間變做另一個人。但史籍卻不給我們答案,劉氏在它們筆下,仍舊是以「技」取勝。值得注意的是,與劉氏的熱戀,發生在朱厚照生命最後時刻;從南方巡幸回來不久,他就死去。難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朱厚照在生命將到終點之際,有浪子回頭、厭倦了過去的肆縱生涯轉而渴望溫暖真摯親情的跡象?這也是懸疑。實際上,朱厚照最後是孤獨死在豹房,身邊沒有親人——至少史籍沒有提到劉氏曾經陪伴於他。劉氏何在?這故事的結局究竟怎樣?不知道。
今人往故宮觀光,由天安門入,行至巍峨的午門,向右看為東華門,由此徑東可達繁華的街市王府井,向左看則是西華門。出西華門一直前行,穿過南長街,便是中南海。
卻說朱厚照聽說于永有此「奇才」,甚喜,即召見之,「與語大悅」,想必確實從對方口中學到了「寶貴知識」。除此之外,于永還「進言回回女晳潤而瑳粲,遠勝中土」。晳潤,就是白|嫩的意思;瑳粲,形容光彩奪目、光彩照人,疑指其金髮碧眼之貌。于永指出,在這兩點上,中國女人差得太遠,根本沒法比。那時朱厚照大約還不曾嘗過白種婦人的滋味,少不得被read.99csw.com于永說得心癢難熬。于永既出此言,當然準備好了下文——他透露說,錦衣衛官員呂佐也是色目人,他家中蓄養了許多西域美女,都擅長跳異國風味的舞蹈。朱厚照一聽,哪裡還坐得住?立命呂佐進獻十二名「回回」舞|女,「歌舞達晝夜」。盡興之餘,朱厚照深感於永所言毫不誇張,「回回女」之白|嫩媚人,確非中國「黃臉婆」可比。醉心之下,對區區十二名舞|女很快生出「猶以為不足」之感,覺得不敷己用,詔令「諸侯伯家中故色目籍家婦人入內」,然後「擇其美者」,「駕言教舞(以教舞為幌子),留之不令出。」這麼一搞,京城較有姿色的「白回回女」全被洗掠到豹房,大家都很憤憤不平,就遷怒於于永,因為是他告密才奪了自己所愛。有人就給於永下套。一日,于永正陪著皇上飲酒觀賞回回舞|女大跳艷舞之際,有人附耳密奏:這些女人都算不了什麼,于永有個女兒,那才是「殊色」。朱厚照聞言,「呼永,使即家召其女來。」于永有個女兒是真的,是否「殊色」不好說,但「殊色」也罷,「乏色」也罷,親生女兒總不能拿來讓朱厚照糟踏。他諾諾退下,回到家中把女兒藏起來,「飾鄰人『白回子』女,充名以入。」朱厚照渾然不知,對冒牌貨還挺滿意,「悅之」。于永情知得罪很多人,不敢再在豹房混,稱病固辭而去。
馬姬之能這麼穩固地據有朱厚照的愛戀,擺在桌面上的原因,一是她作為女人顯然極美、極有魅力,一是她會外語、解胡樂,比較新潮前衛——不要忘記,朱厚照自己就偏愛番教、胡女、豹房等這類邊緣與非正統事物,也是新潮前衛人物。
「豹房公廨」因朱厚照興,又因朱厚照衰;是他一手打造,亦唯有他自己方才使用過。豹房之於朱厚照,朱厚照之於豹房,實可謂互為表裡的一雙絕配。
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明史》語意幽長,讀起來總感到有些弦外之音。其中說,豹房之建,便出自錢寧的創意:「請于禁內建豹房、新寺,恣聲伎為樂,復誘帝微行。」當其提出這建議時,究竟是如何向朱厚照描畫豹房的享樂主義氣息的,其細節很有遐想的餘地。從上述一句,顯然可以讀出錢寧作為朱厚照豹房生涯的縱慾象徵這個形象。隨後又有一句:「帝在豹房,常醉枕寧卧。百官候朝,至晡莫得帝起居,密伺寧,寧來,則知駕將出矣。」說兩人在豹房睡在一起,且非偶爾為之,是經常如此;以至於百官都掌握了這樣一個規律,每天早上只要看見錢寧的身影,就可以知道朱厚照已經起床。兩個男人,行跡如此親昵,一般人不單做不到,恐怕根本就難以忍受。個中隱秘是什麼,史無明言,卻又老在暗示著什麼。當時有個叫王注的錦衣千戶,活活將人鞭撻致死後逃匿,刑部於是發出緊急通緝令;錢寧卻把王注藏在自己家,同時讓東廠借故找刑部的麻煩,刑部尚書張子麟得知王注有此背景,趕緊親自登門找錢寧解釋,並立即將王案一筆勾銷,事情才得平息。那麼,錢寧緣何要如此保全這個王注?史家只說出寥寥四字:「注與寧昵。」昵者,親也,近也。一般友情不足以稱「昵」,哪怕好到兩肋插刀的地步,也不宜以「昵」字形容——特別是兩個男人之間。
真正把劉氏在朱厚照心中分量彰顯出來的,是這樣一個近乎愛情小說般的情節:自有劉氏以來,朱厚照便隨身藏著一件多情的信物——一支劉氏送給他的簪子。這簪子,他永遠帶在身邊,不拘在何處,見之如睹劉氏本人;舍此以外,它還額外具有一種憑據的功能。他倆曾約定,如他欲召喚於她,來人必須同時攜有此簪,如若不然,任憑來人是皇上多麼親近的近臣,任憑來人身賚多麼確鑿的旨意,也都不足為信——此簪勝於一切,是他們私人情意的見證,連聖旨亦不能代!朱厚照啟程南巡時,劉氏並未隨行。也許朱厚照最初低估了他對劉氏的依戀,以為暫別旬月亦無不可。但分離不過數日,剛剛行至臨清(河北山東交界處),朱厚照就意識到自己完全錯了,對劉氏的思念是如此強烈,以致他相信整個南巡不能沒有她的陪伴。龐大的車駕突然在臨清駐蹕不前,地方官根本弄不清發生了什麼。而行在之內,朱厚照早已打發人回豹房迎請劉氏來此聚合,但卻遭到拒絕——原因正在那簪子上。原來,出京之時朱厚照興高采烈,縱馬狂奔,「過盧溝(橋),因馳馬失之。大索數日,猶未得。及至臨清,遣人召劉。劉以非信,辭不至。」當朱厚照從碰了一鼻子灰的「天使」口中得知劉氏的回答,這個二十多歲、以往只有喜劇色彩的浪蕩皇帝,做出了他一生中最有激|情、充滿榮譽感、也最摯誠的一個騎士般舉動:他沒有為劉氏的「忤旨」而惱怒,他承認與劉氏的約定有效並認為她有權拒絕自己;為了彌補自己不慎將信物丟失的過錯,他二話不說,根本未作任何交代,自己輕裝簡從,帶零星數人,由運河「乘舸晨夜疾歸」,親自迎取劉氏。這種狂熱和對盟約的遵守,感動了劉氏,她於是從通州下運河,趕來相會,兩人終於在潞河(天津以北的運河河段,稱潞河)見面,攜手南來。令人噴飯的是,朱厚照不宣而去之後,大隊人馬茫然不知皇帝下落,次日好不容易探得其實,「侍衛官軍紛紛北去」,但地方官始終不明就裡,「詢之」,隨駕人員怎能據實相告?乃打馬虎眼誑之:皇上想念太后她老人家,所以北歸。山東巡按熊相居然一本正經地就此上疏,說:「陛下遠念慈宮,中夜而返,不假名號,故無知者。仰惟陛下以萬乘之尊,只挾三五親倖及一二小舟,宵行野宿,萬一不虞,如太后何?如宗社何?」倘若他們得知,皇帝如此衝動,乃為一風塵紅粉,全無太后什麼事,會不會大呼「狂暈」?
何以至此呢?皆因皇上這次搞了個孕婦。
從公然棄乾清宮出走,並至死也不肯回來這一率性行為論,朱厚照的表現頗像「性情中人」,跟終於在大觀園呆不下去而出走的賈寶玉,有相似處。但我們應該不加耽擱地立即指出,朱厚照所拒絕或急欲擺脫的,乃是做皇帝的義務、責任和規約,絕不是皇帝的地位、權力和享受。他建造豹房,並以此將紫禁城取而代之,歸根結底就出於一個目的:掙脫來自體制的對一個皇帝的種種束縛,然後徹底地絲毫不受約束地享受皇帝所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
這悲劇,說到底是制度的悲劇。只要命中注定,不問什麼貨色,都把他弄到皇帝位子上。既害人民、國家,其實也害他自身。朱厚照這人,我是覺得他對自己的皇帝血統和出身,骨子裡面有一種仇恨——儘管他同任何人一樣,屁股一旦坐在那位子上,也禁不住它的縱容和誘惑,去施各種各樣的淫|威。但他還是有一種恨,潛意識的、無可奈何的恨。
正德七年,豹房工程添上這二百余間房屋后,是竣止了,還是以後仍有續建?不得而知。但從史家的記述可約略窺見,它不單頗具規模、「勾連櫛列」,配製也可稱齊備;有宮殿、有密室、有寺觀,甚至還有船塢和供軍事操演的教場,人員方面完全比照「大內」,各色執事太監輪班值日,而見幸者如伶官、僧侶、邊帥、女人、斗獸士等「皆集於此」。
正德九年正月庚辰。上自即位以來,每歲張燈為樂,所費以致萬計。庫貯黃白蠟不足,復令所司買補之。及是寧王宸濠(即後來那個叛亂者朱宸濠)別為奇巧以獻,遂令所遣人入宮懸挂。傳聞皆附著柱壁,輝煌如晝。上復于宮廷中,依檐設氈幙而貯火藥于中,偶弗戒,遂延境宮殿,自二鼓至明,俱盡。火勢熾盛時,上猶往豹房省視,回顧光焰燭天,戲謂左右曰:「是好一棚大煙火也!」https://read.99csw.com
瞧他替自己選的地方:既出了紫禁城以外,又與它緊緊挨著。咫尺之間。若即若離。似是而非。他大概是歷史上第一個參透「邊緣化」的好處與妙處之人。
這裏單講一個姓劉的女人。北京以北至西北,沿長城一線,是明代抵禦蒙古人的正面防線,稱「塞下」。正德在其統治的中晚期,多次由這條線「北狩」,打的旗號是視邊,實際則是找樂為主。當時說塞下有「三絕」:宣府教場、蔚州城牆、大同婆娘。「三絕」中,令朱厚照最為心儀者,自然是后一絕。正德十三年他由大同然後榆林,然後西安,然後偏頭關,然後太原,一路上「掠良家女數十車,日載以隨」,到了太原,又「大征女樂」——也就是官妓。「偶于眾妓中,遙見色姣而善謳者。援取之,詢其籍,本樂戶劉良之女、晉府樂工楊騰之妻也。賜之與飲,試其技,大悅……遂載以歸。」也有記為此女名叫「劉良女」,《明史》則只簡稱「劉氏」。另外,朱厚照與之相遇的地點,有稗史說是在大同,而非太原。但不管她叫什麼,朱厚照又是在哪裡把她找到,總之,有個妓|女在朱厚照生命的最後一二年間大放碩采,這件事情本身是確實的。
這裏原系諸多皇家豹房中的一座,正德二年,1507年,朱厚照開始對其大加改建、擴建,工程浩大,一直持續七年。我們從《武宗實錄》上得知,正德七年十月,工部就豹房工程提交一份報告,稱從開工以來「五年所費價銀已二十四萬余兩」,而且新近又將「添修房屋二百余間」,「國乏民貧,何從措辦」?有關職官深感無奈,請求立即停止該工程,「或減其半」;然而,朱厚照的表現是「不聽」。
他竟能想出這樣的點子,足見其稟性頑劣自古無匹。
但他絕非真的不要當皇帝了。推開了皇帝的名兒,卻把皇帝的實一點也不放鬆地牢牢抓在手裡。這才是他最最無賴之處。
正德和劉氏的故事,雖然不曾像明皇貴妃故事那樣,引得騷人墨客鋪陳穿鑿,在詩壇曲苑留下諸多名篇(《長恨歌》《長生殿》等),但仍舊刺|激了民間的想象力,捏造出不少傳說來。到了清初,宋起鳳便在其《稗說》里搜記了如下傳說:
將這種恨楬櫫出來的,是正德九年正月的乾清宮大火。這場因朱厚照放燈而起的罕見的大火,徹底燒毀了作為帝權象徵的乾清宮。《武宗實錄》紀其經過如下:
任憑群臣口乾舌燥,朱厚照充耳不聞。
近幸群小了解皇上興趣所在,自然百方覓奇,以便邀寵。
有人就探得消息,錦衣衛有個叫于永的色目人,通曉一種有助性|欲的「陰|道秘術」。所謂「色目人」,是元代出現的對中亞、西亞及歐洲諸多種族的統稱,其中「回回人」即信仰伊斯蘭教的占多數。十三世紀,隨著蒙古大軍西征,蕩平今之土耳其、伊朗在內的中東、東歐一帶,大量色目人被蒙軍裹挾,內中一部分後來輾轉到中國,並與蒙人一道,居於元代統治階層。元敗亡之後,明朝對色目人實行嚴格政策,迫其漢化,所有色目人皆須放棄本名,而改漢名。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即色目人,他的姓名是朱棣親自為其所取。眼下說到的這個「于永」,顯然也是後起的漢名。
朱厚照荒淫度日由來已久,很少見朝臣吱聲,可是這一回卻不同,起勁地進諫。給事中呂經與同僚集體上書,御史徐文華、張淮等遞上本章,就連副都南京的言官們也大老遠地動本剴諫,一時間,馬姬事件彷彿演變成了舉國關切的政治危機。
回過頭再來看正德與群臣的對抗,再來看那場政變,在正邪、善惡這類通常的歷史尺度之外,我們忽然發覺其間還存在著一點正德自己的小秘密,亦即他自個兒性情上的好惡與追求。那是什麼樣的好惡與追求呢?簡單一句話,他實在不堪、也不喜歡扮演皇帝這角色。劉健等反覆敦請於他的,無非就是像一個合乎制度的皇帝那樣行事,但他感到最不可能也最不願意做到的,恰恰即此。做皇帝,實非他自己選擇的結果,而是生下來就命中注定的;他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滿朝官員還有天下黎民不由分說就拿皇帝應該承擔的一大堆責任、義務硬往他身上套,對他提出這樣那樣的冀望、要求和限制。對此,他簡直煩透了。他想要怎樣呢?他想要的是,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由著自個兒的性子去生活,愛好什麼就幹什麼,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想搞什麼女人就搞什麼女人……從種種跡象來看,此人若生於尋常人家,不妨說倒是一位性情中人。可是,偏偏一不留神,他卻做了皇帝。皇帝這角色,講起來頂天立地,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大家只須看看正德的老祖宗朱元璋的一生,就知道要把這角色對付得略像點樣子,真的大不易。
現在游故宮,打從西華門出來,折往中南海,沿途所見已是商廈林立的現代化景象。而在當年,這一帶全屬禁地,雖未必有「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盤盤焉、囷囷焉」之盛,但的確宮闕連綿,氣象森宏。
以下的情節並非出自史書,但我們依邏輯想象應該如此——見了面,馬昂道明來意,江彬故作為難地說:「馬兄,這個忙我可以幫,但總得對皇上有所表示,讓他高興才好。」馬昂便問,皇上最喜歡什麼。江彬淫猥地笑了:「這還用問嗎?馬兄家裡現就藏著皇上最想得到的東西。」原來,馬昂有一妹,天生尤|物,江彬本來就垂涎於她,眼下馬昂找上門來,他心念一動,料定如將此女獻與正德,必寵無疑,自己也會在功勞簿上好好添上一筆。馬昂得知「皇上最想要的東西」,是他妹子,倒也並不躊躇,回家稍做安排,搞通妹妹思想,便將人獻了上去。
說白了,朱厚照全非做皇帝的料。雖然在皇帝位子上混事的,歷來不少。不過,到帝制晚期,皇帝卻是越來越不好混了,因為這種制度愈來愈嚴密,也愈來愈刻板。比照秦漢至明清中國歷代君主的處境,我們明顯看見帝權在走向高度集中的同時,所受到的掣肘也遠為深刻,表面上看帝權益發偉岸,實則做皇帝者的個人空間反倒愈見局促——事情就是這麼奇妙。明代皇帝,除開太祖、成祖、仁宗、宣宗這四位,其餘沒有不受「欺侮」的——要麼深受重臣抑沮,要麼為宦官近倖所挾持。再來看代明掌國的清代,都道有史以來清朝皇帝最累,有的握髮吐哺、宵衣旰食,有的忍辱負重、終生氣鬱難舒……撇開外因不談,儒家倫理對君主的道義壓力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大,乃不爭的事實。總之,在明清兩代,留給像先前的漢成帝、漢元帝、隋煬帝這類艷世風流皇帝或像唐明皇、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這類春花秋月皇帝的空間,是大為萎縮了。皇帝與其自身體制之間的矛盾,反而加強和擴大。隋煬帝盡可以在皇帝位子上鬼混,不必考慮搬出宮去以換取「自由」,但朱厚照則不行;祖制、祖訓和家法這些無形大棒,暗中高懸在乾清宮寶座上方,隨時會被輔臣、言官、太后https://read.99csw.com或別的什麼人祭出,加以利用——就算別人不掄,自己想想亦有心理障礙。
雖然這些場景系出筆者想象,卻句句有來歷。在史家並不完整然而不乏細節的描述中,豹房出入著諸如番僧、阿拉伯舞姬、高麗美女、江湖藝人、皮條客這樣一些極具另類和異國情調的人,豹房的生活不僅是非正統的,尤其當理學完全統治著明代意識形態、一般社會道德趨於有史以來最保守狀態的情形底下,豹房裡的生活方式絕對具有頹廢的、世紀末的、駭人的性質。朱厚照在豹房的所作所為,與當今及時行樂、追求感官刺|激的嬉皮士式人物一般無二,只是彼時尚無搖|頭|丸、大麻、海洛因、可卡因,否則,我絕不懷疑這位年輕的「問題皇帝」,將欣然加入「嗨客」一族行列,成為癮君子。
先皇三位顧命大臣,三個被攆跑二個,剩下那個基本只有唯唯諾諾的份兒。朝廷所養專事挑刺兒的科道官,也在「奸黨榜」打擊之下慘遭重創。至於母后張氏,自弘治駕崩之後似乎就從歷史記載中銷聲匿跡了,朱厚照身世懸案雖然再也不曾沉渣泛起,但顯然這對母子之間只是維持著相安無事的狀態,張氏大約只能在慈寧宮安享晚年,而絕不可能對正德皇帝行使什麼母后的威儀。此外還有何人?那個可憐的年輕的夏皇后和沈、吳二妃?說實話,朱厚照不理她們,她們就該知足。
三十六計,走為上。咱不在乾清宮玩兒了。老祖宗,拜拜;孔夫子老東西,拜拜;那張硌得人屁股疼的硬龍床,拜拜。
為著這朦朧莫名的恨,朱厚照逃往豹房,但其實無處可逃。「皇帝」這個語詞所固有的惡,不因他遷變居所而泯滅。它追逐著他,並且與豹房獨有的病態相結合,更恣肆更徹底地毒害了他。
——「是好一棚大煙火也!」細味當時情景,正德此言,礙難僅得以「沒心沒肺」視之,裏面分明含著一絲怨毒,更透著大歡樂、大欣幸,彷彿這是大快人心之火,彷彿燒毀的不是他自己的寢宮,也不是他世代的祖居,而是一座樊籠。這跟賈寶玉夢遊太虛境,聞歌:「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語意何其相似?
僅僅在政變的第二年,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始營造「豹房公廨」並遷往此處居住,起初,是白天在裏面鬼混,很快發展到夜宿不歸,「朝夕處此,不復入大內矣。」此話怎講?即是說,打正德二年有了「豹房公廨」起,朱厚照便徹底從紫禁城搬出,不在宮中居住,最後連死也死在豹房,不再回去。
當時有一武夫,名叫馬昂。我們最早見到這名字,是在正德二年。那年年底,《武宗實錄》留下一條記載:「升指揮使馬昂為署都指揮僉事,充大同游擊將軍。」這項任命沒有別的背景,但我們要記住「大同」這個地名,以便弄清馬昂後來是怎麼跟朱厚照搞到一起去的。馬昂做了幾年大同游擊將軍,升為延綏總兵官,不多久卻丟官,原因是「驕橫奸貪」。丟官的馬昂,在家好不鬱悶,卻忽地想起一位人來。你道是誰?恰是那個在豹房大紅大紫的江彬。原來,江彬領兵應旨調來京城以前,官職就是接替馬昂而任的大同游擊將軍。此時,江彬正隨駕北巡離宮至宣府,馬昂趕了去,走「老戰友」的後門,在皇帝面前求情復職。
《武宗實錄》描述說:「上頗習番教,后乃造新寺于內,群聚誦經,日與之狎昵。」這樣的宗教場合究竟是什麼氣氛,一目了然。他迷得很深,在豹房「延住番僧,日與親處」,「常被服如番僧,演法內廠」,直到自封「大慶法王」,還指示禮部,往後「大慶法王與聖旨並」。《罪惟錄》的描述是:「時西內創立大善殿,番僧出入其中。金銀鑄像,彝鬼淫|褻之狀,鉅細不下千百余。金函玉匣所藏貯,名為佛骨、佛頭、佛牙之類,枯朽摧裂,奇麗傀儡,亦不下千百片。」想象一下這圖景,既淫|盪又恐怖刺|激,也是古往今來精神空虛者的一致訴求。時下美國社會裡的另類青年,不也熱衷於稀奇古怪的邪教,來表示他們奇異的追求么?所以換個角度看,朱厚照倒很可說是現代頹廢派的先驅,玩的就是心跳。
羊毛出在羊身上,解鈴還須繫鈴人。此事的了斷,最後還是由朱厚照、馬昂自行促成。數月之後,朱厚照駕幸他親自賞賜馬昂的太平倉府邸宴飲。其實他是有備而來。馬昂有一杜姓小妾,姿色不俗,亦不知哪個善嚼舌頭的曾對朱厚照提起——故此之來也,喝酒是虛,要人是實。「飲酣,召昂妾。昂以妾病辭,上怒起。」一怒之下,擺駕回宮了。這絕對是馬昂的不是。親妹子都拱手獻上了,區區一個「二奶」反倒捨不得?而且你現今居住、接駕之處,亦拜人家正德所賜,你竟在這裏駁回人家一點小小的要求,太不給面子了嘛!據說這件事後,馬氏便即「寵衰」。《明史》則多敘了兩筆,道那馬昂一時小器,旋又悟出大事不妙,「復結太監張忠進其妾杜氏」,朱厚照美人兒到手,意氣稍舒,「昂喜過望,又進美女四人謝恩。」才暫時將事情擺平。不過,終究拂逆了聖心,這疙瘩是不可能解開的。慢慢地,對馬姬淡了下去。
知朱厚照者,江彬也。馬昂之妹進入豹房,立即受寵;不是一般受寵,《明史》用詞為「大寵」。此女雖系漢人,卻懂「外國音樂」(「解胡樂」)、掌握外國語(「能道韃語」),還「善騎射」,是個高品位、「外向型」佳麗。在正德如獲至寶,而馬昂所得,則遠不止是官複原職——他一躍而被擢升為右都督;另外兩個兄弟馬炅、馬昶,「並賜蟒袍」,即使最有權勢的「大璫」也都諂媚地稱他們為「國舅」,朱厚照還特地在京城太平倉賜予府邸,安頓這一家子。
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只有把這一切統合起來,才能解釋為什麼朱厚照專註和傾力愛戀的頭一個女人,乃一孕婦。
一個十七歲少年,沒有父兄管束,卻擁有無邊權力和取之不盡的錢財,法律對他不起作用,道德和輿論也悄悄躲到一邊……試想這樣一番情形,休說朱厚照,不拘什麼人,哪有不墮落的?人性本惡;人類的向善意志,起因在社會。由於社會的形成,人類發現如果任憑每個人按其本性自由行事,只能不可收拾,而必須立出一些準則彼此共同遵守,於是始有禁忌,進而發展成宗教、道德、倫常、規約、法律和制度,這就是所謂「文化」。其間雖然也存在公平問題,但出發點則的確在於克服人的惡的本性,尋求社會和諧。可以說,人類之建立自己的文化乃是出於被迫,不如此,人必定形同禽獸;而自有文化以來,人類就沿著理性亦即善的方向一直前行,不斷改進自己的文化,更多地抑制惡,更趨近於理想的善。此即人類及其文明之向善意志的由來。但在文明各階段,社會制度總有疏漏與缺陷,https://read.99csw.com不能將惡杜絕,甚至局部會有對惡的縱容和鼓勵。朱厚照就面臨著這樣的縱容和鼓勵,尤其當原本用以防範的機制和環節出現問題、失效的時候,制度中所保留的惡便藉著這位十七歲的少年兼皇帝的朱厚照,大搖大擺地滿足了自己。
《武宗實錄》記述說,劉氏進入豹房后,朱厚照對她的依賴程度,達「飲食起居,必與偕」的地步。「左右或觸上怒,陰求之,輒一笑而解。」可見這婦人獨具一種罕見之力,不僅令朱厚照在生活中須臾缺她不得,更從一貫的喜怒無常而忽然變得溫馴豁達,甚至有些可愛。劉氏則賴此在豹房建立了很高威信,「江彬諸近幸,皆母呼之,曰『劉娘』雲。」這與先前馬姬得寵,兄弟被「大璫皆呼為舅」似不完全相同,趨炎附勢之外,好像還多一層敬懼。蓋因朱厚照對劉氏,確非徒以玩物視之,實際上倒與她夫妻相待,甚至公開給她這種名分。正德十四年,朱厚照南巡,攜劉氏同往。所到之處,凡遇名剎古寺,好佛的朱厚照必然造訪,訪問時,朱厚照都要「賜幡幢」,就像普通香客一定要燒香許願一樣;而「凡寺觀欽賜幡幢,皆書『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太師、后軍都督府鎮國公朱壽,同夫人劉氏』,並列名于上。」前已提到,「朱壽」及其一串頭銜,乃朱厚照欲避免皇帝身份的煩擾而使「金蟬脫殼」之計,為自己虛擬的名諱與官職。現在,當著眾人,他等於明白無誤地宣布,在「朱壽」名義下,自己的妻子乃是這歌妓出身的劉氏,而非在紫禁城坐守空房的那三位尊貴后妃。
正德搬往豹房,不僅僅是為自己重新選擇了住所。他這麼做的含意在於,逃離或放棄了一種角色,逃離或放棄了禮法所加諸這種角色之上的所有信條、戒律、義務與規約;此外毫無疑問,也藉此徹底擺脫和跳出於祖宗、父母、家庭以及既往整個個人歷史之外。當置身乾清宮時,他是一個君王、一個兒子,也是一個丈夫,是活在這些軀殼之下而又並不如意的壓抑的魂靈,而一俟別宮而去,他就不再是上述角色中的任何一個,他彷彿靈魂出竅、羽化而飛升,一了百了,勝利大逃亡。
上文提到豹房的那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名叫錢寧,后被恩賜國姓而叫朱寧。此人通過巴結劉瑾,引薦給朱厚照,躋身御前紅人之列,且大有後來居上之勢,讓引路人劉瑾都有些黯然失色。他最後做到左都督,執掌著名的錦衣衛和詔獄,成為國家秘密警察頭子,就像納粹黨衛軍首領希姆萊。能武,是他得寵的一個重要原因,因為朱厚照一生都對征伐衝殺之事抱有白日夢一般的理想,錢寧據說射術驕人,會左右開弓。但恐怕這並不是他在豹房大紅大紫的根本原因。
這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筆者對此一直很是好奇。史家只是把她視為朱厚照諸多女嬖中的一個,除了告訴我們她非常受寵,對其本人情況則不屑於多費筆墨。而且,想當然地以為這不過是朱厚照享樂主義色情生涯的又一次簡單重複而已——「試其技,大悅」——無他,唯技熟耳。但細讀故事,從字裡行間卻品得出朱厚照之於此女,態度大迥異乎過往異性,包括那個曾令朱厚照交織著複雜情感的馬姬。
他不待別人輕視他,自己先作踐自己。你士大夫不是老跟我提什麼祖訓、什麼「君君臣臣」么?我不要這「勞什子」、腳底抹油溜出宮去、再給自己封個「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的官職,成不成?不成,我再給自己改個名兒,我不用爹媽起的名字「朱厚照」,我管自己叫「朱壽」,成不成?——既然我不是皇帝、我是「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我都不是朱厚照、我都改名朱壽了,你們還跟我絮絮叨叨什麼呢?
豹房裡的淫|靡,外臣早有耳聞,但他們無可奈何。皇帝有此嗜好,從來是天經地義的,不這麼搞,反倒「不正常」——譬如朱厚照他爸弘治皇帝。不過,正德十一年,外臣們卻有些不安了,起因是一個姓馬的女人。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古來人們對明皇貴妃事,津津樂道。豈知明皇之愛楊氏,遠不好與正德對劉氏的情意比。前者為博楊氏一笑,命人千里兼程將嶺南鮮荔送達長安,固然誇張,但平心而論,李隆基所需做的只不過是動動唇舌而已;怎比得朱厚照駕一小舟,夤夜疾駛,親迎心上人于數百里之外?
不單是這個錢寧,豹房前後幾代紅人,跟朱厚照的「關係」都很可疑。後期豹房佞幸的代表人物、邊帥江彬(也曾被賜國姓而叫「朱彬」),經過權力鬥爭,不單取代了錢寧的地位,也填補後者與朱厚照的那種「特殊關係」。《明史》和《罪惟錄》都明載,江與朱厚照「同卧起」,「帝宿豹房,彬同卧起。」《明史紀事本末》用詞最有趣,寫作:「上御豹房,與江彬等同卧起。」這個「御」字,有多解,其中,用在生活起居方面的時候,與男人的性行為有關。谷應泰是曲筆暗示什麼嗎?中國古代帝王「好男風」是有傳統的,更不必說朱厚照這樣一個喜歡獵奇、毫無禁忌的人。
這麼匪夷所思的損招,沒人想到只有朱厚照想到,不是他多麼高明,無非是誰都不曾像他這般憊賴罷了。
道德上,群臣對正德早不抱期待,一般性胡搞人們已然麻木,但皇上此次所為遠超乎普通「生活作風問題」範圍,而成為可能動搖國本具有嚴重隱患的事件。
馬姬的老公,我們只知道名喚畢春,也是一名軍官,官職「指揮」,級別不高。
最早人們聽到傳聞時,還不大相信,但拔擢馬昂為右都督的旨意發表,則完全坐實了此事。滿朝上下為之嘩然。那些熟讀經史的士大夫,幾乎人人都條件反射式地想起呂不韋以「有身之姬」進秦國公子子楚(即后之秦襄庄王)的典故。《史記·呂不韋列傳》:「呂不韋取邯鄲諸姬絕好善舞者與居,知有身。子楚從不韋飲,見而說之……呂不韋欲以釣奇,乃遂獻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臨盆)時,生子政。子楚遂立姬為夫人。」這個叫「政」的孩子,便是後來的大暴君秦始皇,可嘆秦室就這麼稀里馬虎地把江山轉易他人之子!前車之鑒就擺在那兒,皇上怎麼可以還幹這種事?馬姬一旦生產,究竟是誰的孩子能說得清么?就算說得清,又怎見得皇上千秋之後亂臣賊子不會利用此事製造混亂、圖謀不軌?茲事體大,關係國家存亡,皇上務必聖睿明斷……
自己懷著孕的老婆被獻與皇帝,他作何反應,史書隻字未提,亦不見他有沾光升遷的記錄。此人的遭遇有點類似林沖林教頭,只不過對手遠非高衙內、高太尉那種級別,恐怕他連反抗的可能性都沒有;當然,他老婆看來亦非林娘子,後者誓死不從,馬姬在豹房陪王伴駕卻很稱旨。
去過故宮的人,都知道位居故宮中心有座大殿,叫乾清宮。自明永樂迄清初,這裡是中國所有皇帝的寢宮(雍正後,皇帝移居養心殿,但日常還是在此處理政務),也即泱泱九州NO.1的宅邸。它作為皇帝安放其卧榻之處的意義倒在其次,尤為重要的,乾清宮乃是帝權的象徵,皇帝在此居住不僅是個人意願的問題,更是一種義務和責任。通常來說,一個皇帝只有當被趕下皇位時才會離開那裡,比如辛亥革命后末代皇帝溥儀之被迫離宮。唯有朱厚照,竟敢於置皇統于不顧,主動而https://read.99csw•com決然地辭別乾清宮,至死不回。他此一行為,既是空前之創舉,基本上亦屬絕後之奇例。在他開了先例之後,只有他的繼位者嘉靖皇帝,從中晚年起效仿這一做法,遷居西內。
豹房原本就是一個無所禁忌的空間,所有正統的通常的道德標準,在這裏完全失效、蕩然無存。不管朱厚照有何離奇嗜好,不管他想做怎樣的人生冒險,都可以不受阻攔地去實行,並且絕對不會感到任何精神壓力。從史料來看,朱厚照在豹房所表現和為自己選擇的興趣愛好,確實都帶有某種異常的色彩。
中南海,連同今之北海,在明代原系一體,統稱「太液池」,全是皇家園林西苑的組成部分。歷史興替,慢慢模糊了明代皇城的格局。在當時,今之故宮到中南海整個的廣大區域,同屬「大內」,所以西苑又稱「西內」,其間並無百姓雜居,北長街、南長街也儘是宮殿和皇家各種辦事機構。天啟年間太監劉若愚《酌中志》在「大內規制紀略」中,敘說詳盡。
可惜,「豹房公廨」在朱厚照死後即被取締,不單活躍其間的五花八門人物作鳥獸散,連同那些建築、器物亦很快地廢弛、頹朽以至於消失,最終無跡可尋;否則,保存下來,倒不失為極具魅惑與遐想力的弔古的去處。
實際上,他是用一定程度上的自貶自賤來實現其恣意享樂的目的,用名譽和尊嚴上的一定犧牲來換取在污泥濁水中撒歡打滾的快樂。這就讓人不得不想到他祖上的叫花子出身,並懷疑這種遺傳和血液質地在起作用。儒教中國極講究「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每個人都各有其名分,失去名分或使名分淆亂,都將自取其辱、自敗其身。朱厚照對此則根本不在乎,以為狗屁不如。呆在乾清宮(也只有呆在乾清宮),他是皇帝名分,然他卻寧可帶著他那群下流坯,搬到「豹房公廨」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地方住下;按理,「公廨」本是皇帝臣屬的官署,身為帝王放著皇宮不住,卻呆在一個「公廨」里,這算哪門子事呢?朱厚照可不管這個;後來,他為了更進一步胡來,又運用同樣思路把自己降格為「公爵」「大將軍」,上演一幕又一幕荒唐鬧劇。
除此以外,有沒有未被擺到桌面的原因呢?應該有。比如說,馬姬可能床上功夫十分了得;因為對於朱厚照這樣一個研習過「陰|道秘術」,性經歷極豐富極複雜,歷年所閱春色從宮內到民間、從國產美人到「白回回」舞|女應有盡有的人來說,倘若馬姬在性|事上無過人之處,勢難令他如此歡心。還比如說,是否恰恰是馬姬身為孕婦這一點,讓朱厚照格外感到刺|激?在畸態的性濫者中間,確實有人存在對孕婦尤其是他人孕婦的癖好,這種人通常有強烈的生殖衝動,卻偏偏在現實中受阻與不利,矛盾衝突之下,遂使其發展出喜歡與孕婦交媾的病態情結,在此行為中,他既能感受到與非孕婦交媾所不同的快樂,似乎同時也撫慰了自身心靈兼對致使該孕婦受孕者(即顯示強勁生殖能力者)實施了報復。考慮到武宗皇帝御女無數卻畢生無一子嗣的事實,他理應存在深刻的生殖焦慮。最後一種可能:馬姬之戀折射了朱厚照身世之謎所留下的心靈創傷、人格創傷。生母懸案明顯給朱厚照一生及人格蒙上了陰影,遷居豹房之舉,明白表示他對幼時成長之地缺乏「家」的認同,似乎毫無情感記憶與聯繫,且必欲棄之而後快;他與張后彼此之疏遠和冷漠,全非正常母子間所應有,登極以後除了禮儀性|交往,雙方不問不聞,最後時刻,朱厚照獨自死在豹房,身邊只一二太監而已,其景凄涼。所以,他對一孕婦的狂熱迷戀,很可能是受挫的戀母情結之移情,那突起的腹部內,蜷身於溫暖子宮之胎兒,於他很可能具有重大的情感象徵意義。
於是,它有了一個正式而又怪異的名稱:豹房公廨
他管它叫「新宅」,譯作今語便是「新家」。一個「新」字,盡顯他喜獲重生的欣悅;而以此為「家」,適足反映他對紫禁城的不認同,以及在這裏才找到自在與安全之感的內心。毫無疑問,遷出乾清宮、搬入豹房,對於朱厚照來說,具有一種打碎鎖鏈、翻身解放的「偉大意義」。
朱厚照崩后,太后張氏和內閣旋即解散豹房,「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樂人……還四方所獻婦女」。如果把朱厚照一生分為做儲君與做皇帝的前後兩半,則其後一半,差不多都與豹房緊密相連。十余年來,豹房出演了一幕又一幕的喜劇、鬧劇、荒誕劇,以及形形色|色的三|級|片——當然,偶爾也有言情片。不過,歸根結底,豹房上演的是一出悲劇。為何這麼說?我們只須想想,朱厚照入住豹房時,不過十七歲,春天一般的年齡,死時剛過三十歲。如此美好的年華,正該是勃勃向上、奮發健行的人生。可他卻匿身密室,在陰暗幽晦之中醉生夢死,耽於各種感官皮肉刺|激而無以自拔。他是這樣損耗著自己的身體和生命,讓它早早地衰老、爛去和朽掉。倘若他不是身不由己、糊裡糊塗做了皇帝——他實在不適於做皇帝,哪怕從最無廉恥的善於享樂的角度說,他也不是做皇帝的料——而是像天下大多數普通少年一樣地成長,他的一生想必不至於這麼糟糕。
由於不斷有臣子進獻、屬國朝貢,加上歷朝皇帝自行搜羅,豢養珍禽異獸之費實際已成朝廷一大負擔。成化間,內官梁芳「進白水牛一隻,每歲支費千余金」。《治世余聞》有條記載,說正德之父弘治皇帝繼位后,因見「蓄養四方所貢各色鳥獸甚多」,而首次提出將其放縱,「以減浪費」,但又怕「所司白虎豹之屬,放即害物」,於是下旨:「但絕其食,令自斃可也。」不知是否真正如此實行,總之,皇家養獸玩獸之風之盛可想而知,單單豹房就不止一處二處,筆者所知,現東單的「報(豹)房衚衕」是其中之一,亞運村以北大屯一帶,還有一處地名叫「豹房」——但它們皆非以正德而聞名的那個「豹房」。後者地點在西華門內外,即紫禁城與西苑之間。
因此,就算大逆不道,誰又能拿他朱厚照怎樣?

明代山西行都司地圖局部
「威武大將軍朱壽」即在這一帶與蒙古人大戰,斬虜十六,但自己卻也「乘輿幾陷」。
五百年前——公元1507年——正德皇帝朱厚照又在此大興土木,耗巨資修造宮庭史上獨一無二的怪胎、完全為他個人專用的宮殿群「豹房公廨」。
大意是說,當年朱厚照扮做青年軍官,私游大同,于勾欄間遇劉氏,纏綿多日;後來以皇家禮儀,正式迎劉氏于大內,納之為妃,至此,就藩于大同的代王方知其事,大驚上表謝罪,本地百姓則頗以皇上瞧上此間紅塵女子為榮云云。這傳說的基本情節,後為京戲所用,編成有名的鬚生唱工戲《游龍戲鳳》(又名《梅龍鎮》),馬連良、楊寶森等皆擅此劇,只不過將劉氏易名李鳳姐,將倆人相遇地點改作酒肆而已。上世紀六十年代起,《游龍戲鳳》被當做黃色劇目遭禁,「文革」后始得復演。
公廨者,古時官署通稱也。既然是行政辦公所在,卻又以一個徹頭徹尾的遊樂場所為中心或者說以此為基礎興建起來,這種不倫不類的意味,帶有典型的朱厚照性格特徵。
朱厚照的豹房生涯,充滿曖昧、晦澀的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