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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光榮與夢想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光榮與夢想

朱厚照死後,繼任者費盡思量,總算給他擇定廟號「武宗」,史稱明武宗。
朱厚照究竟長什麼樣兒,史家未描繪過其具體相貌。只見過他身著龍袍在寶座上的一幅坐像,看起來五短身材,還算精悍,但絕非孔武有力的樣子。不知道出於對自己身體不滿意,還是非常自信,他特別愛在孔武有力方面表現自己、證明自己。他所以建豹房,遷居該處,固然主要出於躲避宮中限制的目的,但與愛和猛獸嬉戲也不無關係,就像一個拳擊家不願意離開拳房一樣。在豹房,他經常親自「手搏虎豹」,雖然豹房裡的猛獸想必都事先經過調|教,並不真正生猛野性,但正德九年朱厚照還是在搏虎中為虎所傷。又一次,也是赤手搏虎,老虎把朱厚照壓在地上,「召(錢)寧,寧縮不前……(江)彬趨撲乃解。帝戲曰:『吾自足辦,安用爾。』」據說,這件事直接影響了錢寧、江彬兩大近幸此後在豹房的地位。從朱厚照熱衷於跟大型動物角斗,特別是他所說那句話看,此人非常在意自己在肉體這一層面是否足夠有力,以及這一方面的能力是否被人尊重;亦即,他在這方面對虛榮有強烈需求。明明被老虎打敗、壓在地上,虧得別人解救,爬起來卻說:我自己足以對付,哪用得著你幫忙?
這是怎樣一場「勝利」啊!朱厚照居然有臉「以捷聞于朝廷」。莫非他終於不曾成為朱祁鎮第二,就算值得自豪的勝利?旁人看,也許阿Q得可以,但朱厚照仍然很自豪。這個自封的「威武大將軍」,懷揣「大丈夫志在沙場」的抱負,出外闖蕩,如今創下斬虜十六(且不論是否傷敵三千,損我一萬)的偉業,可以衣錦榮歸了。為著功歸「威武大將軍朱壽」,而非皇帝——朱厚照堅持區分這一點——特命出城迎接凱旋者的大臣們,趕製並身著一種由他設計的臨時禮服,稱為「曳撒大帽鸞帶服色」,那究竟是何奇怪款式,現在無從知曉,總之,換上這種服裝,就意味著迎接者不是前來為皇帝歌功頌德,而是拜倒在「威武大將軍朱壽」的赫赫武功之下。
此一伎倆終於在正德十二年升級為實質性行動。他著手做正式的準備,「大造刀銃甲箭,將游幸焉」。八月初一清晨,朱厚照「微服,從德勝門出,幸昌平」。這次行動是如此秘密,瞞過了朝中所有人。大臣早朝不見皇帝蹤影,苦苦守候到下午,才輾轉聽說聖駕一大早就去了教場,然後轉而前往天壽山(在十三陵附近)游幸。第二天,內閣三相梁儲、蔣冕和毛紀追至沙河(今回龍觀以北十公里),失去線索,徒勞而返。而據專門司職看管京畿北大門的巡關御史張欽所得情報,所謂皇上巡幸天壽山,其實是個幌子,真實意圖是「欲出居庸關巡宣(府)」。張欽立命守關人員嚴加戒備和稽查,勿將可疑者放出關去,同時上疏朱厚照,稱:「天子舉動,所系不小。或欲親征虜寇,宜先下詔大廷共議。必不得已而出,亦宜戒期(擇定吉日)、清道、百官扈從。今者皆不聞,而輕騎潛行,萬一奸人假竊陛下名號欲過關,誘引胡人以危社稷者,何以防之?臣職守關,陛下即欲出,臣萬死不敢奉詔。」
江彬立即接手朱厚照那支「太監部隊」的訓練,用正規手法將其從「銀樣鑞槍頭」打造成大戰數百回合不倒的鋼槍。「帝戎服臨之,與彬聯騎出,鎧甲相錯,幾不可辨。」也許,與這員「虎將」並騎而立的一瞬間,朱厚照才感覺到自己像一個真正的武士?他彷彿有一種新生之感,從他隆重地為這支「新軍」更換的服飾即可看出這一點:「諸營悉衣黃罩甲,(許)泰、(李)琮、(神)周等冠遮陽帽,帽植天鵝翎,貴者三翎,次二翎。」何謂「衣黃罩甲」?指的是「雖金緋錦綺,亦必加罩甲于上」,也就是說,穿得再好,也非要在外面套上一件甲衣,才神氣,才美。因為這是皇上所欣賞的服飾美,一時間,「市井細民,莫不效其制,號曰『時世裝』。」換成今之用語,「衣黃罩甲」便是十六世紀一十年代中國的頭號時裝。這種以軍飾為美的時尚,大抵很像筆者小時候「文革」中間人們對於軍帽、軍裝、軍挎包、軍用皮帶(俗稱「武裝帶」)的推崇。那時,武鬥遺風猶存,加之又掀起「全國人民學解放軍」熱潮,一切具武裝色彩之用具,無不走俏,極難獲致,幸而得之者則飽受他人羡慕,而搶劫犯首選的目標,竟然也不是手錶和錢包,恰恰就是軍帽等物——此為題外話也,但兩者之間確極為相像。《明史》提到,當時兵部尚書王瓊「得賜一翎,自喜甚」,前面說「貴者三翎,次二翎」,堂堂國防部長僅被賜一翎,卻把自己高興壞了,足見這由朱厚照而起的「軍事拜物教」是怎樣地風靡!
今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統率六軍,隨帶人馬,或攻或守。即寫各地方制敕(允許調動和指揮軍隊的命令書)與之,使其必掃清腥膻,靖安民物。至於河南、山東、山西、南北直隸,倘有小寇,亦各給予敕書,使率各路人馬剪削。
計劃未能得逞,朱厚照悻悻之餘,並不急於迴鑾。他索性在昌平御馬房住下,然後轉通州、南海子,足足玩了十三天才回到豹房,以迷惑群臣。此行雖然失敗,不過基本目的卻已達到,那便是偵察火力。借這次的試探,朱厚照搞清楚了偷渡出關的主要障礙在哪裡,也總結了失敗的原因。
經歷了這一時刻,朱厚照的光榮與夢想就走到了盡頭。彷彿上天安排好了似的,「威武大將軍」朱厚照用這樣的場面做他的人生謝幕。重返皇城和獻俘儀式后的第三天,朱厚照一病不起,病情延宕了兩個月,終在豹房一命嗚呼。對於這樣一個人來說,能夠這樣地死去,也就不能算太窩囊。
此人自幼喜動不喜靜。讀書思索非其所好,專愛舞槍弄棍。民間說:三歲看大。一個人的性情,往往有其先天性;是粗是細,是智是魯,長大后是咬文嚼字還是吃體力飯,從很小的時候便見端倪。如果稟性太強,則無論後天家庭、社會如何影響與努力,也不能見效,擋都擋不住。
這道聖旨好玩至極。它的好玩處,並不是自己委任自己這套舊把戲,那對我們已無新鮮九九藏書感;而是其中透露出的「氣吞山河」的壯麗想象。此種想象全非任何具正常理智之人所能有,越出現實界限之外,成為十足的妄想狂表現,兼有自我強迫綜合症。在這想象中,朱厚照指認朱壽——也就是他本人——將統率六軍、或攻或守,靖平從遼東到甘肅這樣一個廣大區域內的全部「虜寇」;不惟如是,連中原腹地,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一直到兩江一帶,「倘有小寇」,他也將不憚其煩,親自領兵一一盪除。
人格存在缺陷,這種情形極普通。倘擱在平常人身上,可任由他在社會的磨練、砥礪中,在成長中,自行彌補和改善;抑或求助於醫師,慢慢地加以糾正,不是多麼可怕的事情。但當它們發生於一個皇帝身上,就變得有些可怕。因為做皇帝者,只要他不樂意,是可以拒絕任何糾正的,無論來自社會還是來自醫師,誰都不能給他一點教訓,或讓他明白與承認自己的缺陷。其次,皇帝一經做了便是終身制,不會像別人那樣,做得不好或不合適,就被換掉——他會一直做下去,不論他給國家和人民帶來多大不便,後者卻只能註定去忍受。專制與獨裁的害處就在這裏,國家和人民的福祉,只能仰仗皇帝這個人本身沒有太大毛病,一旦不能這樣,卻並沒有任何制度可以化解他個人對國家和人民的傷害。於是帝王的性格、性情、愛好以至癖好,就不再僅僅是他個人的私事,卻成為國家政治基本面。如果不是皇帝,朱厚照盡可以耽於他各種不切實際的夢想,他心理和人格上遲遲不能擺脫「斷乳期」也只是他個人的不幸;然而這一切與皇帝權力捆綁在一起時,整個國家卻都在為其支付高昂費用。當意識到朱厚照耗去國家大量物力的所謂「西征」,只不過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所玩的一次「超級騎馬打仗」遊戲,我們心裏當是何種滋味?
作為小說人物,堂吉訶德誕生只比朱厚照略晚;如果塞萬提斯1605年出版他的《堂吉訶德》第一部之前,能來中國一游,說不定會對這人物的塑造另有一番欣喜的發現。雖然朱厚照身上,「嫉惡如仇、總是正面向他的『敵人』發起不屈不撓的衝鋒」的騎士精神是一點也沒有的,不過,就一生生活在夢幻里、不切實際、自以為是和用想象代替自身現實的理想家這些方面論,他們實在可以說是一對難兄難弟。堂吉訶德先生五十歲以後在家呆不住,立志出門冒險、打遍天下;朱厚照二十來歲起也嚮往于傳奇的生涯,屢屢一身戎裝,僅以數騎隨,摸出宮去,「巡視三邊,督理兵政,冀除虜患」,甚至頂風冒雪、備歷艱險,騎行千余里,「親征」胡虜。堂吉訶德先生把風車當做傳說中的巨人與之搏鬥來表示勇敢,朱厚照則跟馴化過的虎豹搏鬥來表示勇敢。堂吉訶德先生路遇阿爾及利亞總督進獻給皇上、載於籠車的獅子,堅持要將獅子放出,讓他親手降服;朱厚照則當叛王朱宸濠明明已被南贛巡撫王守仁俘獲后,非要將朱宸濠重新縱放于鄱陽湖,然後由他親自捉拿。就連他們虛構自己的思路也如出一轍:堂吉訶德開始遊俠生涯之前,想了八天,決定自稱「堂吉訶德」(「堂」字,為貴族專用),自授騎士封號;朱厚照四處東征西討之前,也重新取名「朱壽」,自封公爵(鎮國公)、五星上將(威武大將軍)、軍區司令員(總兵官)一連串頭銜。評論家把堂吉訶德一生濃縮成這樣一段話:「他終於完全失去了理性。他要去做個遊俠騎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騎馬漫遊世界,到各處去獵奇冒險。書里那些遊俠騎士的行事他一一照辦,要消滅一切暴行,承當種種艱險。將來功成業就,他就可以名傳千古。」對朱厚照來說,他基本上可把這段話照單全收。
將正德的事按到嘉靖頭上,只是小說家避實就虛的小滑頭,而這一幕確確實實發生在正德十四年十二月的揚州府。近代諸多戲曲劇種如粵劇、潮州戲、黃梅戲等,都將此情節搬演成戲,名《拉郎配》,香港亦曾出品根據粵劇改編的故事片,近年又有央視製作的電視劇《拉郎配》。如今,「拉郎配」作為荒唐的同義詞,在生活中廣為運用,但很少人知道它的始作俑者便是這位正德皇帝朱厚照。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古時候,「楚王好細腰,宮中有餓人。」眼下,在朱厚照身邊,在豹房,匯聚的也都是和皇上本人一樣的赳赳武夫。所用太監,俱雄健強壯,能武,或至少身體條件適合習武者。朱厚照死後,在遣散人員中我們發現專門提及了「少林寺和尚」。連搞女人,朱厚照似乎都偏愛物色「武人家眷」——馬姬是前總兵官馬昂的妹妹,戴氏則是另一個總兵官戴欽的女兒。前期豹房和後期豹房兩大巨頭錢寧和江彬,都是「武功超群」的人。錢臂力驚人,射術精良。江更不必說了,職業軍人出身,邊塞驍將,朱厚照第一次見到他,親自檢視其箭傷傷痕,竟然大呼小叫:「彬健能爾耶!」(江彬這麼強健和能幹啊!)前面所述朱厚照為虎所迫,錢寧畏縮不前而江彬解之一事,讓朱厚照「心德彬而嗛寧」,暗中偏向江彬而瞧不起錢寧,因為江彬更像勇士。此外,江彬人高馬大,「貌魁碩有力」,對五短身材的朱厚照來說,大概也更代表理想。遍覓豹房,我們看不到一個知識分子,看不到一個腦力勞動者,全是靠「身體」吃飯之流(女人以「色」,男人以「力」或兼以「色」),這真是一個亘古少有的「團隊組合」。江彬掌事以後,豹房更進一步演變成徹頭徹尾的「軍閥俱樂部」,他次第引來萬全都指揮李琮、陝西都指揮神周,加上原在豹房的都督同知許泰,這四鎮邊將號稱「外四家」,共同把持了後期豹房。
在南方朱厚照盡興玩樂,流連忘返。直到第二年十月下旬,才攜著他的「戰利品」回到北京。一路之上,「每令宸濠舟與御舟銜尾而行……及至通州,謂左右曰:『吾必決此獄!』」對他來說,這些現已寫入自己功勞簿的「戰利品」,是一生榮耀的頂峰,他必會大張旗鼓加以張揚,以讓世人盡皆拜倒在他的豐功偉績之下。八月,離開南京之前,就曾專門搞了一個獻俘儀式,但他不厭其多,註定會搞第二次——在北京,這個他誕生的地方。他命禮部、鴻臚寺的負責官員,足足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來研究和準備北京的獻俘儀式。待得一切停當,十二月十日,朱厚照以親自押送俘虜的形式,正式回歸皇城(此前一直駐蹕通州)。遙想當日,頗有威爾第歌劇《阿伊達》第二幕終了前奏響《凱旋進行曲》、高歌《光榮啊,埃及》大合唱時的壯觀;《武宗實錄》描述了當時的場面,為使讀者更真切感受其情景起見,今將原文轉為現代語如下:
正德十三年正月初六,還是新春佳節期間,北京德勝門外搭起數十座彩篷,到處彩旗招展、標語飛舞:「上意(指示)具彩帳數十,彩聯(旗幟和標語)數千,皆金織字。序詞惟稱『威武大將軍』,不敢及尊號(皇帝名號)。」標語上寫著什麼呢?以我們今天所能想象的,詞意大抵不外乎「威武大將軍萬壽無疆!」「戰無不勝的威武大將軍萬歲!」之類。群臣特意準備呈見的「紅梵夾子」(名帖),也都不敢稱「臣」。大家牽著羊,捧著酒、白金、彩幣,穿著「曳撒大帽鸞帶服色」的奇裝異服,排于道左(不敢居右)恭候。整個現場看起來既喜慶又滑稽。當日甚冷,陰沉沉的天空,雖無凌厲之風,但寒意透骨,一些老邁龍鍾的大臣,瑟瑟發抖,被凍得喘而又咳,白鬍子一翹一翹,煞是好玩。守候到暮色降臨,朱厚照還是不見人影。也不知等到什麼時辰,天完全黑了,忽見前方「火毬起,戈矛前煙氣直上,乃知駕至」,群臣趕緊趴下磕頭。但見「上戎裝、乘赤馬、佩劍而來,邊騎簇擁」。來到歡迎儀式的主帳篷前,朱厚照下馬坐定,大學士楊廷和等獻上美酒、果品、金花等,以示祝賀。朱厚照飲畢,說了一句話:「朕在榆河親斬虜首一級,亦知之乎?」楊廷和等只好對以:「皇上聖武,臣民不勝慶幸。」扔下這句豪言壯語,朱厚照「遂馳馬,由東華門入,宿于豹房」。這時已是深夜,外面早紛紛揚揚下起漫天的大雪來,浩大的迎駕隊伍散開,拖拖拉拉各自往城裡走,因路途難行,加之身著那種令行動極不便的奇怪服裝,以致「仆馬相失,曳走泥淖中,衣盡沾濕。夜半后,僅得入城。有幾殆(垮掉)者」。九九藏書
明朝雖為滿清所滅,但其二百來年歷史中的外患,大部分時間仍來自舊敵蒙古人。自從朱元璋把元順帝攆回大漠之後,這個曾經創建橫跨歐亞大陸、有史以來最大國家的民族,似乎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重新變作「馬背上的民族」,東遊西竄,除了放牧,便以騷擾、劫掠為生,不復有穩定的政權和疆域。他們似乎變得很古怪:一方面,其富於傳統的騎兵戰鬥力依然很強,完全可以勝任攻城拔寨的使命,另一方面,卻又顯得對此毫無興趣,每次行動打了就跑,搶了就知足,從來不曾顯示對明朝有「收復失地」的壯志。有時,蒙古人明明可以輕鬆拿下北京,卻讓人很費解地收手不為,自行遁去。特別是正統年間的「土木之變」(1449年),英宗朱祁鎮竟然被蒙古瓦剌部落所生擒,隨即兵臨北京城下,此時北京被圍,完全是孤城,哪怕圍而不打,也勢難堅持;結果,瓦剌軍隊卻只是提出索取金帛財物的要求,被拒絕後,攻城只五天,便失去耐心、興味索然,于城外大肆擄掠一番即行撤退,一年後,更將英宗白白放歸,並不以為奇貨可居——其無「大志」,一至如斯!
眼下朱厚照就是一個明證。童年時父親弘治皇帝強迫他讀書,無奈只好讀,而且他並非長著一顆不宜讀書的腦瓜,據說小時候讀書的成績還挺不錯,被誇「天性聰明」。可是他註定與書本、文化有仇,一捧書本,內心就毫無快樂可言,直如受刑一般。那麼,在什麼事情上他才由衷地愉悅呢?就是當摔摔打打、砍砍殺殺的時候。「騎馬打仗」,是他最愛扮玩的遊戲,還有射箭、摔跤、踢球(蹴鞠)……這麼說吧,舉凡可令身體臭汗淋漓的事,他無不歡欣受用,而需要用心用腦子的事,卻統統不勝其煩。這一點上,他跟明朝第二任皇帝、謚號「惠文」的朱允炆,剛好顛倒過來。
在此,朱厚照之堂吉訶德化,已登峰造極。且不說他要將先前百余年從未止歇的邊患獨自消弭,且不說他發誓連一切「小寇」都不放過、讓他們統統在他手下掃平——單說從遼東到甘肅、從北京到南京這樣一個幅員遼闊的範圍,全部跑下來,已很夠他嗆。
……經遍入其家,捽諸婦以出,有匿者破垣毀屋,必得乃已,無一脫者,哭聲振遠。
由這件事可見朱厚照內心的虛榮。這顆心,他是放不下了的。太皇太后喪事終於完全打發畢,那個曾被擱置的雄偉計劃可以擺上日程——經過一番準備,這年七月初,朱厚照發布了遠徵令:
牛刀小試之下,僅隔十天,八月二十三日,朱厚照再次行動。路線完全相同,出德勝門,赴居庸關;不過,行動細節卻做出若干重要的調整。首先,動身時間提前,趁張欽等尚未察覺,「夜出德勝門,潛越居庸」。其次,一旦得手,當即派太監谷大用接管居庸關,令「無縱出者」,務必在此阻止任何試圖追還聖駕的大臣。這二招棋果然奏效,朱厚照就此衝出北京,揚長而去,開始其「東方堂吉訶德」的榮耀之旅,直至三年後走到人生盡頭。
朱厚照向「東方堂吉訶德」的轉化,大約始於正德七年。以前,他「耀武揚威」的範圍,以宮苑之內為限,只是在「內教場」組織一群太監搞軍事演習,其性質跟他指揮的「士兵」獨特的生理情形一樣,有一種閹割過的意味,聊勝於無,充其量做做遊戲而已。皇帝的「遠征」,也頂多是到京郊打獵,收穫幾隻野兔、野雞作為戰利品。但正德五年到七年之間,發生一場浩大的民間暴動,波及河北、河南、山東、山西、四川、安徽和湖北,內中以直隸霸州的劉六、劉七暴動,能量最巨,威脅最大。暴動發展迅速,官軍不能制。到正德六年,由兵部侍郎陸完動議,開始徵調邊軍參与剿討。所謂「邊軍」,指明代專門駐鎮北部長城諸要塞,防禦「韃虜」的部隊,其職責專在國防,不介入國內平叛剿亂之事。可是立國百余年後,日甚一日的腐敗,已使身膺對內鎮壓功能的京軍毫無戰鬥力;此時,對各處「流賊」屢戰屢北,京師數危。尚具一定戰鬥力的,亦只有邊軍。為應急之需,朱厚照乃將祖制撇在一邊,在本朝史上第一次徵調邊軍參与戡亂。於是,得與許泰、江彬等邊帥相遇。
但陶醉在自我崇高里的朱厚照,顯然不曾考慮其難度。七月九日,遠征軍出發了。
十月中旬,終於在應州(今山西應縣)一帶發現大量蒙古軍隊。十八、十九、二十日,連續三天與蒙軍遭遇,但略一接觸,蒙軍便脫離戰鬥,不知去向。當時有人分析,蒙軍「其眾甚多,卻乃藏形匿影,外示寡弱」,告誡朱厚照「是誠不可忽略」,「不可輕出」。這番話,顯然有對症下藥之意。因為朱厚照多日來尋敵無果,屢被對方溜掉,正在心癢難熬中,而蒙軍則似乎有意以此挑逗於他。應州遭遇戰打響之際,朱厚照還在一百多公裡外的陽和衛,得到戰報,被吊了近一個月胃口的他,想必如相聲《釣魚》主人公一般,頗有「我可等到這撥兒啦」之感,哪裡顧得「不可輕出」的告誡,立即率領他的太監近衛軍及其首腦江彬、張永、魏彬、張忠等人火速趕來會合。在應州城外,為蒙軍阻攔,「援眾殊死戰」,一直折騰到天色將晚,「虜稍卻,諸軍乃合」。喘息未定,天剛亮,蒙軍即來攻。朱厚照親自督陣,與敵大戰,由辰時(早間)至酉時(傍晚),足足鬥了百余回合。天色既晚,各自收兵。朱厚照正在興頭上,第二天開城搦戰,卻發現蒙軍不知何時拔寨離去,又不玩了。朱厚照大惱,差人探得蒙軍引兵西去,當即點起人馬:「追!」好不容易在應州以西百公里的朔州(今山西朔縣)附近追上。安營紮寨,準備來日大破之。誰知天公也不作美,忽然颳起沙塵暴,「黑霧晝晦」,大白天什麼都看不見。估計沙塵暴過去之後,蒙軍又銷聲匿跡,而明軍自身其實也被拖得疲憊不堪,追到何處是頭?追上也未必打得過。朱厚照掂量掂量,不如見好就收。「乃還」,同時立刻指示以大同「軍區司令員」(總兵官)王勛等的名義,「以捷聞于朝廷」。九-九-藏-書
有一點必須指出:儘管朱厚照這個雄偉計劃最後以虎頭蛇尾的喜劇結局收場,儘管未費一槍一彈的「西征」純屬名不副實,但「東方堂吉訶德」還是用一種行為保住了尊嚴——他在往返數千里的路途上,始終堅持騎馬,不坐車輦。「上乘馬,腰弓矢,衝風雪,備歷險阨。有司具輦以隨,亦不御。閹寺從者,多病憊弗支,而上不以為勞也。」至少在這一點上,朱厚照表現得還像一個勇士,並且可以窺見他的內心,確有以「英雄」自詡自任的情結。歷史就是這麼有意思,一些惡貫滿盈的獨夫民賊,在某些時候,某些事情上,可能出人意表地顯示出值得尊敬、令人感動的品質。當只去宣揚他的這類品質時,人們會覺得他是英雄、偉人。秦始皇、希特勒都有自己的另一面;但是不要忘記,他同時也在做著禍國殃民的事情。即以眼下朱厚照而論,他長途跋涉中備嘗艱辛、拒絕舒適的同時,卻在所到之處大肆擾民,花天酒地,「設酒肆,券而不價(強買強賣),索女樂於晉府,嬖樂人騰妻劉氏。」而他駐蹕的宣府「鎮國府」里,「輦豹房所貯諸珍玩,及巡遊所收婦女貯其中。」
又過了一年有餘,正遇著正德爺爺崩了,遺詔冊立興王。嘉靖爺爺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歲。妙選良家子女,充實掖庭。那浙江紛紛的訛傳道:「朝廷要到浙江各處點綉女。」那些愚民,一個個信了。一時間嫁女兒的,討媳婦的,慌慌張張,不成禮體。只便宜了那些賣雜貨的店家,吹打的樂人,服侍的喜娘,抬轎的腳夫,贊禮的儐相。還有最可笑的,傳說道:「十個綉女要一個寡婦押送。」趕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見十三四的男兒,討著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著三四十的男兒……
弘治一死,朱厚照襲位為君,得以大弄。在禁內辟出教場,于太監中擇出勇健者,編為「內操軍」,日夜操演。或分成敵對兩撥,對峙衝殺,自己更披堅執銳,親臨「戰陣」。「晨夕馳逐,甲光照宮苑,呼雜訊達九門。」整座京城被他攪得一團糟,很不成體統。所以時任吏部尚書的楊一清上疏抗議道:「視朝聽政,經筵日講,帝皇常規,國家舊典也。陛下月不過一二朝,當講輒罷。而竊聞留御豹房,練兵花苑。鼓炮之聲,震駭城市。甚非所以示中外、訓來世也。」說他不僅丟了國家的臉,也給將來君主做了壞榜樣。
說起這廟號的由來,就不得不提到除情|色之外,他的另一愛好。
王守仁,這位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大哲學家,以心學著稱於世的明代大儒,在這裏被逼說謊。不知他草疏之際,是如何面對自己「致良知」的學說的?上述文字,想方設法表達一個意思,即:平定叛亂的偉大勝利,完全是在英明統帥朱厚照親自關懷、親自部署和親自指揮下取得的;勝利屬於「大將軍」,屬於「大將軍」的正確路線。
「東方堂吉訶德」在宣府安頓下來不久,便迫不及待出馬,去建功立業了。
照得先因宸濠圖危宗社,興兵作亂,已經具奏請兵征剿。間蒙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后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朱厚照自封的所有頭銜)鈞帖,欽奉制敕,內開:「一遇有警,務要互相傳報,彼此通知,設伏剿捕,務俾地方寧靖,軍民安堵。」……續蒙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后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統率六師,奉天征討,及統提督等官——司禮監太監魏彬、平虜伯朱彬等,並督理糧餉兵部左侍郎王憲等,亦各繼至南京。臣續又節該奉敕:「如或江西別府報有賊情緊急,移文至日,爾要及時遣兵策應,毋得違誤,欽此。」俱經欽遵外。
將朱宸濠這「戰利品」收入囊中,朱厚照便安心在南方遊樂,「討逆」直接轉化為虐民,到處攪得雞飛狗跳。這是他在「溫柔富貴鄉」揚州時的情形:
近年以來,虜首犯順,屢害地方。且承平日久,誠恐四方兵戎廢弛。其遼東、宣府、大同、延綏、陝西、寧夏、甘肅尤為要甚。
以為經江彬一番培訓而於兵戎之事已然學成,且自封「威武大將軍」的朱厚照,眼下正沿城塞一線四處尋找蒙古人,以便與此強敵過招,來證明一個蓋世英雄的存在。令人著惱的是,蒙古騎兵完全採取「流寇主義」,剛有情報說某處發現他們蹤影,趕到時卻蹤跡已杳。正德十二年九十月間,朱厚照率著人馬從宣府趕到順聖川西城(今河北陽原,在冀晉交界處),再向西折往大同、陽和衛(今山西陽高)等,處處撲空,不免令急欲一逞的朱厚照感到大煞風景。
「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從城裡回來、見過革命的阿Q,這樣問未庄的鄉親們。「朕在榆河親斬虜首一級,亦知之乎?」以「威武大將軍」之名在外闖蕩的朱厚照,回到京師則這樣問他的大臣們。如果這對相隔四百年的冤家能夠聚首,搞一篇對話錄,我想是會有一些可觀之處的。
研究朱厚照的心理,我一直認為他的成長發生了嚴重的障礙,以至於人格上的「斷乳期」遲遲不能結束。雖然已經二三十歲,但行事的態度和方式實質仍是兒童的。細細分辨一下,不難看出他所謂的「尚武」不過是男性幼童對「騎馬打仗」的普遍興趣的延續;想當然、逞性妄為、全然不考慮主客觀條件、缺乏計劃和目的性……這些表現,與真正的理性的軍事行為毫不相干,而只是一個男孩子的娛興活動。在他眼中,軍事從來不是一種科學,需要才智read.99csw•com、理論,需要思考與研修。他認為,將軍和統帥是想當就可以當的,任何人,隨時上馬提槍,便可以行征伐之舉、打勝仗。最足表明戰爭於他不過是場遊戲的,莫過於南征朱宸濠這件事;他毫不在乎軍事過程本身,而欣然接受一種純粹表演性質的儀式,當他一本正經將別人俘獲的敵人當做自己的戰利品接受下來,並一再為此舉行受降式的時候,整個場景已經完全戲劇化、虛擬化和遊戲化,而他身處其間不過是行使一個演員的扮戲的本分,由此來取得快樂。這正是兒童時期人人愛做的「過家家」遊戲的別一情節的版本。
重上江西捷音疏
而《明史》的記載,除上述情節,還說「許以金贖,貧者多自經」。——如此大弄,當然不是什麼「矯上意」,沒有朱厚照的旨意,一個太監,借他一個膽兒也不敢。揚州「有女者一夕皆適人」這個經典瞬間,被晚明小說家寫入故事《韓秀才乘亂聘嬌妻》,此篇收于《初刻拍案驚奇》,其中說:
有人可能會聯想起堂吉訶德。沒錯,某種意義上我們確可把朱厚照稱作十六世紀中國的堂吉訶德。
從正德十三年七月到正德十四年二月,「東方堂吉訶德」此次西征壯舉,歷時長達七個月。這超大型的官費旅遊團,沿長城一線,歷經河北、山西和陝西,最遠到達延綏鎮榆林衛(今陝西榆林)。一路之上,並無報道曾與「胡虜」動過一刀一槍。十一月,在榆林,朱厚照得到巡撫陝西監察御史樊繼祖的報告,稱入秋以來甘肅寧夏一帶屢遭蒙古騎兵侵犯,「大肆殺掠」,「虜所屯聚,不下二千余里」,且近來聞知其中叫作「亦卜剌」的一支,「已離西海(即今青海湖)漸徙而來」。這個報告的用意有點奇怪,似乎是在嚇唬朱厚照。無獨有偶,不幾日,朝中內閣大學士楊廷和等也有信來,名義是「問安」,內容卻挺讓朱厚照「添堵」。信中先是指責朱厚照「陛下但知馳驟鞍馬、縱情弋獵,以取快於一時」,然後與樊繼祖報告如出一轍,極力渲染陝甘寧一帶「虜情」:「北虜屯牧黃河套內,不下二三十萬,自西而東一帶,邊牆(長城)外無處無之,日夜窺伺,欲騁奸謀。萬一墮彼奸計,智勇俱困,將何以處?」我很疑心這是中央官員與地方官串通一氣,嚇退皇帝,阻止其繼續冒險。按照公布的野心勃勃的計劃,朱厚照的目的地應該是到達祁連山以北、位於今天甘肅張掖的甘肅鎮,榆林距此,尚十萬八千里。也許是被情報嚇倒,也許朱厚照已經疲憊不堪。總之,「遠征」以榆林為終點,再未西進。十二月,朱厚照已退還大同,嗣後又在宣府那座「鎮國府」盤桓月余,于第二年二月回到北京。
經(太監吳經)矯上意,刷(搜覓)處|女、寡婦。民間洶洶,有女者一夕皆適人,乘夜爭門逃匿不可禁。
江彬一面調|教御林軍、努力幫助朱厚照找到職業軍人感覺,一面適時地以諸多誘餌,鼓勵朱厚照出外冒險。「數言宣府樂工多美婦人,且可觀邊釁,瞬息馳千里,何鬱郁居大內,為廷臣所制?」在江彬,這可以讓朱厚照遠離豹房大佬錢寧,為己所控;在朱厚照,則其向「東方堂吉訶德」轉化的主客觀條件已具備,所以江彬之言深獲其心(「帝然之」)。
這位大明國最偉大的武士,似乎從他第一次歷險中嘗到了甜頭。回到北京只呆了十來天,便又一次去宣府,本擬開展更大規模的西北遠征,不巧的是,他的祖母太皇太后老人家偏偏這個時候死了,他只能回來奔喪。
朱厚照對他的「光榮與夢想」的最後一次追求,便是前面提到過的南巡。
這位「東方堂吉訶德」,將自己的誕生地選在宣府。對此他早有預謀。據《罪惟錄》,早在一年多前亦即正德十一年二三月間,他就已經決定「作離宮于宣府,備臨幸」。現在,這由江彬督建、被他稱為「家裡」的府第已然告竣,衝出北京群臣的封鎖、一身戎服、煥然一新的他,興高采烈地入住,並將其命名為「鎮國府」。這名稱意味著,一個當世頭號英雄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世人面前——他,就是鎮國府主人,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朱厚照以敕書的形式將這項任命正式通知吏部,並且給「朱壽」頒發了印信,明確指出「朱壽」的行政待遇是「支祿米五千石」。
一旦接交,彼此都有相見恨晚之慨。史記:「(江彬)談兵帝前,帝大說。」從小迷上打仗的朱厚照,現在才算親睹野戰將軍的風采。從江彬口中,聽到多少「飢餐胡虜肉,渴飲匈奴血」的雄壯故事;撫睇江彬累累傷痕,胸中鼓盪著壯夫、英雄的豪情!還有韜略、兵策——一位野戰指揮官所滔滔不絕談論著的這些內容,該何等令人大開眼界?想想自己在「內教場」玩的那些東西,純粹是小兒科!
既然稱「捷」,我們不妨看看《武宗實錄》所留下的一份戰報:這次雙方參与戰鬥的部隊,明軍調集了宣府、大同、遼東、延綏四鎮人馬,加上朱厚照的「太監近衛軍」,總兵力在六萬左右;蒙古人方面兵數不詳,據戰前情報稱玉林衛發現有五萬余蒙古騎兵集結,唯不知此五萬之敵是否俱投入了應州之戰——姑折其半,以不足三萬計。如是,則雙方兵力對比為二比一。以這樣我眾敵寡的軍力,戰鬥結束之後的統計是:「斬虜首十六級,而我軍亡者五十二人,重傷者五百六十三人。」明軍戰死者超過蒙軍三倍;雖然蒙軍重傷人數未報,但根據這一比例,當不足二百人。尤其嚴重的是,《實錄》隨後還記有一句:「乘輿幾陷。」即,朱厚照差點被捉。
每個人都有人生理想,朱厚照亦不例外。楊一清不了解這一點,故而所提意見朱厚照不會聽,甚至也毫不在乎。對於是否有損國家威嚴、將來皇帝會不會有誰起而效尤,他不會關心;對他來說,弄武、將兵,樂在其中,而且事關榮譽和抱負,事關自我價值的實現。別人眼中,他是皇帝,須守皇帝規矩,如皇帝那般行事;然在其自己心中,他只想痛快淋漓地打打殺殺。甲胄閃耀、昂坐馬上、身後是浩浩蕩蕩的大軍,而敵人卻丟盔棄甲、落荒而逃……這情形是他https://read•99csw.com為之激動的,能讓他自覺高大,是「英雄」,合乎人生理想——就像後來晚他兩輩的天啟皇帝,最高理想乃是當一木匠一樣,誰能責之以不是?
十五年七月十七日遵奉大將軍鈞帖
生活在公元1517年前後的中國明朝官僚,顯然無緣拜讀塞萬提斯的長篇小說,因此對眼前遇到的離奇一幕無從理解,張皇失措。當接到皇上旨意,「特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統承六師,出邊攻守」時,完全不知如何應對。首輔梁儲唯有哭諫道:「是以臣名君,死不奉詔。」意謂,我只效忠皇帝本人,對這種以臣子取代君主的命令,殺了我也不敢服從。但朱厚照並不需要朝臣認可,那隻不過是走走形式而已。他不僅繼續堅持「朱壽」的封號與職務,又特意「造鎮國公牙牌、誥券(委任狀)」。在「朱壽」與堂吉訶德先生之間,實實在在的區別只有這一項:後者的騎士、貴族身份完全出於僭盜,是不合法的,而前者雖然同屬捏造,但每一個頭銜都貨真價實、絕對合法。就此論,「西班牙原裝堂吉訶德」比之於「東方堂吉訶德」,自有甘拜下風之不如。
皇帝終於回到京城,文武百官整整齊齊地守候在前門外正陽橋的南側。這一天,軍容大耀。皇帝一身戎裝,策馬而至,到了正陽門下,掉轉馬頭,筆直地坐在馬背上,注視著遠方。但見那些叛亂者以及他們的家人,有數千人之多,被押著逶迤于道,然後順序陳列在馬路東西兩側示眾。所有罪俘脖子后都被|插上白旗,上面書寫著犯人姓名。已被斬首者的頭顱,則被懸吊在竿子上,也插上白旗。一眼望去,數里不見頭。皇帝就這樣在正陽門下,一動不動,檢閱良久。待皇帝回宮,浩大的俘虜隊伍又特意被安排經東安門穿越大內而出……這一天,北京城就像被白色所覆蓋,舉目眺望,四下皆白。
關於朱厚照的童年,《明史》只用六個字來概括:「性聰穎,好騎射。」可見基本上是在遊樂中度過。對此,嘉靖年所修《武宗實錄》,少不得要替剛剛謝世的前代皇帝掩飾一番,說:「為學之暇,或聞其頗好騎射,以為克詰(治)戎兵、張皇六師,亦安不忘危之意。弗之禁也。」意思是,弘治皇帝覺得太子「頗好騎射」,將來有利於國防,終究是有用的,所以並不阻止。但有一條,朱厚照對騎射的耽迷,絕非「為學之暇」;其次,弘治對兒子的表現恐怕也根本不是這樣安然的,否則他不會在託命內閣三臣時留下遺言:「東宮聰明,但年少好逸樂。先生每(們)勤請他出來讀些書,輔導他做個好人。」特地強調太子不肯讀書乃是自己的大憂慮,而且,「好騎射」在他看來也不是什麼「克詰戎兵、張皇六師,亦安不忘危之意」了,而指出實質乃是「好逸樂」。這是李東陽親筆記下的弘治的原話,每個字都很可靠。
獨裁者的個人英雄主義,總是以糜費國財、空耗民物為前提,為代價,為保障的。堂吉訶德外出歷險,只帶桑丘一人。朱厚照的遠征軍卻達一萬七千餘眾,而且特發賞銀每人三兩,單此一項即耗去五萬二千余兩。這還是小頭,如將軍糧支出、運輸,其他給養的補充,軍隊減員后隨時增調新兵力所需費用,龐大的隨侍隊伍日常用度,以及朱厚照一個人沿途玩樂揮霍掉的錢財等等這一切加起來,無論如何是一個天文數字。
要說荒誕,只能說君主制荒誕。許多人,明明適合干別的,只因生在帝王家,就硬派他世襲了君主,搞得裡外不是人,國家也跟著倒楣。例如:李煜如果簡簡單單做個詩人,再好不過;趙佶如果集中精力搞他的書法繪畫,絕對是人盡其才;朱厚熜(嘉靖)不如去幹道士,或能成一代宗師;朱翊鈞(萬曆)做皇帝很差勁,倘然做會計的話,賬一定可以把得很嚴……像朱厚照,最好是給他一條破槍、一面爛盾、一匹瘸馬,領著一群烏合之眾,東討西征,雖然免不了老吃敗仗,但也強似在金鑾殿胡鬧。
皇家喪事手續極其繁複,到最後發殯需數月之久。二月,太皇太后剛死,朱厚照就回到北京。倘要他一直等到出殯完畢都呆在豹房不動窩,他會鬱悶壞的。不能遠行,則就近遊歷。所以三月份,他借名去皇家陵區(即現在的十三陵,當時陵墓尚未達「十三」之數)謁祖,再次出行。這次足跡所至,方向是京師東北長城一線,包括密雲、遵化、薊州鎮(今河北三屯營),歷時一個多月。其重頭戲據說是將在要塞大喜峰口「召朵顏衛夷人至關宴勞」,享受對他的個人崇拜。然而巡撫薊州都御史臧鳳,剝奪了他的所期待的榮耀時刻。臧鳳潑涼水說:「此夷……豺狼之性難馴。今屈萬乘之重以臨之,彼懷譎詐未必肯從,縱使率其部落而來,恐無以塞無厭之求。請早迴鑾,垂拱大廷,四夷自來王矣。」臧說得婉轉,但真實意思是:您想見人家,人家還未必賞臉;陛下真希望得到「四夷」尊崇,那就呆在皇宮裡,比哪兒都強。朱厚照很掃興,但自認為不如臧鳳了解「野蠻人」的習性,只好作罷。
當時,整個叛亂已然敉定,叛王朱宸濠被王守仁生擒。朱厚照對此消息,大抵既欣慰又不免有些惆悵。欣慰的是,當年惠文帝被推翻的一幕未在自己身上重演;惆悵的是,如此難得的顯身揚名的機會,居然旁落他人。不成,他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於是,從來不懼荒唐與耍賴的他發出密旨,把叛亂平定、寧王被俘這當世頭條新聞壓住不予報道,並由一幫太監和江彬等人想出點子,縱放朱宸濠于鄱陽湖,讓朱厚照親手將其捉拿。可惜彼時通訊不發達,既無電報、電話,更沒有伊妹兒。這邊聖旨發出時,王守仁已押著朱宸濠一行上路來京,兩下里錯過。王守仁走的是水路,從江西取道浙江,準備經京杭大運河解至北京。朱厚照得知,趕緊派太監張永到杭州截住王守仁,要他把朱宸濠交給皇上。王守仁只得從命。同時朱厚照指示王守仁把捷報改寫后重新呈上,務將「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的功勞寫進去——這篇公然造偽的文件,收在《王陽明全集》里,不妨摘來看看
朱厚照躍躍欲試。但這位大明皇帝,究非西班牙鄉間的一介普通紳士,不便立即大張旗鼓地將自己的抱負付諸行動,卻須首先投石問路。根據給事中石天桂等人的奏摺,至遲于正德九年起,朱厚照就經常以秘密出行的方式,來試探群臣的反應,「數離深宮,驅馳于外,有時侍衛之臣不知所在」
當然,我們還是儘可能把他看成「東方堂吉訶德」,畢竟阿Q是沒有貴族頭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