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雙「寶」合體

一不留神當了皇帝

雙「寶」合體

流氓性,在此主要指低劣的、沉淪下僚的品質和心性。它有時由出身、經歷造就,有時則稟自天生或遺傳。像朱厚照,自幼錦衣玉食,接受正規的最好的儒式教育,怎奈根性頑強,市井無賴氣質居然無法壓抑。可見出身與教育絕非如想象的那樣管用。從古至今,無論中外,高等階級因為居於社會結構金字塔上端,也因為掌握著文化,都很在意身份、血統的高貴,他們會在語言、行為、禮儀、趣味等諸多方面的講究上,劃出自己與下層人的明顯界限。過去奧代麗·赫本主演的電影《窈窕淑女》,就是借語言一端來演繹貴族身份,幾位老爺刻意將一賣花女收于閣內,矯其口音,飾以華服,然後使之出現在上流社會場合,以試其效。賈寶玉是公爵之後,他的性情為人雖然「憊懶」,但教養、趣味卻總是「雅」的。貴族尚且如此,帝王家的講究更可想而知。朱家祖上赤貧,又出於向來民風刁悍的江淮之間,根性上確有一些頑劣的因子,這在朱元璋身上看得很清楚。不過,到朱厚照這裏,朱家當皇帝已有一百多年,與上層文化的融合按理說十分充分了,可我們卻仍然發現朱厚照沒有什麼「雅」的跡象,對所謂身份、血統的高貴也絲毫不在乎。在文雅與粗野這兩類事物之間,他絕對喜歡粗野。比方說,他從小書念不進去,卻特喜歡跟「小黃門」滾在一起摔跤,「君子動口不動手」,他顯然不是「君子」。又比方說,父親一死失去管束后,他即刻把皇宮變成喧亂的集貿市場,讓太監扮成小販,擺起攤子,自己也換上商人服裝,進行交易,唾沫橫飛地討價還價,覺得非常過癮。須知,中國正統觀念自漢代以來崇本抑末,極其看不起商人,經商乃低賤之人所為。東漢末年有個名士叫王烈,不想出來在地方軍閥公孫度手下做官,便故意「為商賈以自穢」,公孫度也就不強迫他了。這樣的等級觀念,朱厚照居然沒有,以「至尊」之身操下賤之業,還樂此不疲,真是稟性樗櫟。
皇帝寢疾彌留,已迎取興獻王長子厚熜來京嗣皇帝位。一應事務俱待嗣君至日處分。
韋小寶的性格形成,與他母親是妓|女有極大關係。不是說妓|女的兒子生來下賤,但是母親的妓|女身份,一定把一種生存背景和社會歧視揳入韋小寶的自我意識之中。韋小寶自幼日常接觸多是婊子、老鴇、龜奴,以至於他人生理想也是開大妓院。他一邊為此受歧視,一邊卻也很難跳出自己的生活現實,而有更高或別樣的人生想象。他為母親的社會地位而羞惱,但也習慣從這種社會地位的眼光閱世閱人,甚至是刻意表現得甘於沉落以獲取自我身份的認同,所以他曾憤憤地說:「做婊子也沒有什麼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里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的沐王府中的郡主。」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理,一種在怨恨中尋覓自尊,以致以怨報怨、以毒攻毒的心理。
從南京返程之中,九月初九,一行抵達蘇北清江浦。這位貪玩的皇帝,「自泛小舟,漁于積水池。舟覆焉,左右大恐,爭入水中,掖之而出。」就是說,落水之前,小舟上只有他自己,而他顯然是只旱鴨子,不諳水性,否則一片叫作「積水池」的小水不至於應付不了,而需要別人下水搶救。正因此,他所受驚嚇應該不小。同時,這年有閏八月,九月實即平時的農曆十月,而農曆十月換算成公曆應該已是十一月份;雖然並非北國,十一月的蘇北卻也寒意初上了。冷水一激,加上極度驚嚇,心身內外交逼,長期酒色無度以及旅途勞頓諸多因素,也一道發生作用,「自是,遂不豫。」
既然提到了《紅樓夢》,這部偉大的清代小說跟朱厚照還真不是一點關係沒有。在閱讀有關朱厚照的史料時,我腦海里每每晃動著另一個人影,他就是賈寶玉。
他們殊途同歸。「父親」的缺失或隱退意味著什麼?儒家指斥無君無父之人即如禽獸,這說法並非過時的迂腐之論。「父親」不僅僅是具體的某人,更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是秩序與準則的象徵。從人類文化學角度看,對「父親」的認知,與國家、法制等社會理性的形成同時,是人告別原始和動物性(自然、無序)而走入九九藏書文明的開端,這一基石至今未變。不單古代,即便今日,世俗生活中的缺父狀態,也幾乎總是造就反社會、邊緣化的個人。韋小寶和朱厚照流氓性格的根源就在於此。
所謂賈寶玉的「反禮教」,其實也是這個程度。不要把賈寶玉上升到「五四」新青年的高度,他不是在對禮教的愚昧落後的文化實質有所認識的意義上反抗它的,而只是出於自身性情與之不相諧適。換言之,他也和朱厚照一樣,對自己身份、角色不認同,在不認同之後還進而不肯屈從。不過,一般人可能感到以朱厚照比賈寶玉,有「損」後者形象,畢竟賈寶玉形象沒有那麼多負面內容。誠然如此,然而這隻是處境不同;其實從賈寶玉那個處境論,他的一些舉動,如厭棄經書、讀「淫詞艷曲」、搞同性戀,其「道德污點」的嚴重性,已不亞於朱厚照。朱厚照無非是坐在皇帝位子上,客觀條件致他可在更大範圍、更深程度上放蕩不羈,假設把賈寶玉也改為同樣處境,他的「出格」表現自然就遠遠不是在大觀園中那樣。
從這奏章來看,不但朱厚照死時張氏可能不在場,就是他罹病並走向死亡的整個期間,母子都不曾相見。這確實超出人之常情以外,非極深的隔閡不足以解釋。在此,我們的思緒不能不又回到故事開始時的「生母之謎」。這件事,雖為歷史懸案,但在朱厚照生命之最後時刻,他的作為卻彷彿在專門向我們揭示謎底。而逆向推論,正因為如此,從張后這方面說,她必須未雨綢繆,牢牢抓住時機,在朱厚照將死未死之際,控制局勢,搞定皇位繼承人(朱厚照膝下從無一兒半女),阻止可能的不利情形發生,以保全自己。她不會傻乎乎地呆在慈寧宮,對這個並非親生的皇帝兒子掉以輕心;她或許的確從未親自前去探視朱厚照,但並不意味著她不可以暗中派人隨時了解豹房的動靜,在第一時間取得情報。事實上,她早已就皇位繼承人事宜做出布置,並在朱厚照死亡當天即予宣布。她一手炮製了大行皇帝的所謂「遺詔」:
事情怎麼看都有些滑稽。這個三十歲的大男人,很適合給自己上一套「兒童意外傷害」保險。
對朱厚照,當把他放到政治、歷史概念下,我們不會有任何的恭維以及同情。可是,如果只是把他看做千萬普普通通人中的一個,我們則宜更多注意其性格的悲劇。
此人一生,上演了一出絕大的喜劇,乃至鬧劇,其中固然有極權的作用,卻顯非僅僅以此所可解釋者;他的個性,他內心世界的不均衡性、破損性,他人格發育上的障礙,他理想與現實、稟性與角色之間的衝突……這些因素都大大超出政治層面之外,而極宜加以人文的剖視。在歷史上成堆的帝王中間,朱厚照既不能以英明,亦不能以強力、暴虐引起注意,但放眼望去,他在諸多同類里仍然稱得上卓犖不凡、駭世驚俗,唯一的資本便是他那堪稱怪誕少見的性情與風格。如果說,金庸以韋小寶寫出了武俠小說的反英雄形象,朱厚照則是以一生的行事塑造了皇帝中的反皇帝形象。這個從政治歷史角度三言兩語就可以搞定的「簡單人物」,從文藝眼光看其實卻是個相當可愛的傢伙,渾身是戲,可惜我們的小說家、編劇家至今還不太懂得像這樣一位皇帝,才有很好的表現價值,不知勝於劉徹、李世民、玄燁之流多少倍。所以我們得為他鳴冤叫屈。
讓我們拿韋小寶做面鏡子,試它能否鑒照出朱厚照的性格秘密。
病情的發展,沒有記錄。唯一涉及具體病症的一筆,是北京獻俘禮后第三天,朱厚照在天壇主持天地大祀,舉行第一遍獻禮時,「上拜,嘔血于地。」「仆于地,齋宮禮不克終。」既然吐血,大約屬於肺疾。
朱厚照的這一面,賈寶玉比不得,另有一人卻比得。此人名諱中也有一個「寶」字,他便是金庸的韋小寶。韋小寶是從市井無賴混出來的貴人,朱厚照則是混在貴人堆里的市井無賴,正好相映成趣。只不過,朱厚照身上的流氓氣似乎比韋小寶還要根深蒂固,因為韋小寶在這方面的造詣明顯得益於自小在揚州妓院和街頭的浸潤,而長於深宮的朱厚照卻屬於無師自通,硬是從禮教束縛極嚴的環境中頑強地生長出種種卑下的脾性來,令嚴格的正統教育一敗塗地。我們看他一生,「遠君子,近小人」簡直就是一種本能,一切「名門正派」的事物、人物都被他強烈排斥,而所有下三濫、旁門左道、歪門邪道的人和事,他卻都懷有天生的親近感。他那麼寵信太監,除因後者樂於順從和助長他的不良傾向,恐怕背後也有「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規律在起作用;因為閹宦之流,多來自最底層,身上稟持著最嚴酷生活現實所賦予的種種極端化習性,尤其是由極度的「飢餓記憶」而形成的求生衝動,這種衝動使他們的為人之道處在一種毫無底線的狀態,只要能達到目的,一切不擇手段。當時,北京、河北一帶,至貧之人走投無路,頗有以自宮求富貴者;《萬曆野獲編》載:「高皇帝律中,擅閹有厲禁,其下手之人,罪至寸磔。而畿輔之俗,專藉以博富貴。為人父者,忍熏腐(閹割)其子,至有兄弟俱閹而無一入選者……朝廷每數年,亦間選二三千人,然僅得什之一耳,聚此數萬殘形之人于輦轂之側,他日將有隱憂。」足見風氣之盛,亦足見太監群體的來源為何等樣人。朱厚照偏與這些人最是氣味相投,雖然後者屢屢害他、背叛他,甚至可能會要了他的命——例如劉瑾和錢寧的先後暴露——都不能幫助他遠離此曹,想必是彼此之間從言談舉止到價值觀念,都極合拍投緣的緣故。太監之外,朱厚照喜歡的人,要麼是粗暴的武夫,要麼是妓|女、戲子和番僧,盡屬鄙陋不文、慣走江湖之輩。所以雖身為皇帝,可細瞧他周遭的環境,與自幼野混的韋小寶並無二致,拿他一生事迹去寫武俠小說,敘事空間絕對充裕。九*九*藏*書
反應如此迅速,顯示擇迎新君的工作早已緊鑼密鼓地展開。但是「遺詔」和懿旨發表后引發的一個插曲,暴露了這一切帶有密謀的性質——吏部尚書王瓊聽到消息,闖入左順門,高聲抗議道:「此豈小事?而我九卿顧不預聞耶?」也就是說,對這件事皇太后一手遮天,主要大臣事先竟然一點風聲沒聽到。
那麼,朱厚照呢?我們知道,朱厚照一生最大的懸案,就是他的生母之謎。設若他的親生母親真是那個京郊潑皮鄭旺之女,設若這個所謂的宮庭秘密只是對外界掩蓋得極好,而弘治、張后以及朱厚照本人卻完全知曉,那麼,朱厚照的心理處境與韋小寶就非常非常近似,而矛盾衝突的激烈程度尤有過之。「鄭旺妖言案」爆發,剛好在朱厚照懂事之年,而他繼位的當年又第二次複發。可以想象,在兩個重要人生時刻,被迫面對生母疑問,任何人都不能不遭受身份迷失的打擊。這種迷失,關係到一個人的全部社會歸屬感,也決定著他對親情、人性的根本認識。我們都還記得,朱厚照出生時是以「皇嫡長子」這一輝煌身份載入史冊,並享受臣民的稱頌的。如果「妖言案」的結果證實他實際乃「宮人之子」,就不單將「皇嫡長子」的神話完全打碎,而且一落千丈,從最高貴跌至最低賤。這還不是最具毀滅性的打擊,「宮人之子」較諸后妃所出雖然卑微,但宮中歷來也不少見,他父親朱祐樘就是「宮人之子」。問題是,朱祐樘這一身份得到了確認,成化帝在聽說有宮女為他產下這唯一的兒子后,親自到其母子匿身處將他們迎回。朱厚照則不同;儘管朱祐樘、張氏和朱厚照三方也許都明白相關事實,但他們卻共同把它作為一個秘密掩蓋起來。這大概首先是張氏的意志,因為關係到她的地位,朱祐樘則屈從了她的意志。但也不能排除其中部分地體現了朱祐樘自己的意志。朱祐樘本身作為「宮人之子」,自幼命幾不保,所遭之罪及內心壓抑更難言盡;出於這種恐懼記憶,也出於對兒子的愛,他要掩隱朱厚照低賤出身的願望,全在情理之中。然而他所忽略的是,這一決定卻讓朱厚照終生陷於對自己真實身份不能認同的痛苦,並永遠發出其真實身份比假定身份低微的暗示。雖然我們可以說毫無證據,但從朱厚照所作所九_九_藏_書為的心理分析,他的確一直在近乎瘋狂地百折不撓地拒絕、逃離以及改變自己的身份,顯示了對他公開身份的不耐或難以承受之感受,並用相當程度上的「自賤」「自虐」,來曲折地向「真實身份」回歸。
有關第三種可能,我們發現二個月前刑科給事中顧濟曾上書朱厚照,隱然指責他疏隔骨肉母子之情:
評價朱厚照,有或簡或繁的兩種角度。
他確實不該當皇帝——這不是指才具,當皇帝不需要什麼才具,多少笨蛋白痴照樣當皇帝——而是指喜歡不喜歡、上癮不上癮。朱厚照對當皇帝,癮頭明顯不大;廣義地說,他對玩政治,興趣都不高。如若不然,他完全可以在盡興玩樂的同時,對權力控制得更牢。實際上他卻撒手不管,讓別人享受大權。之所以整個明代,除朱棣之外,藩王叛亂的事情只發生在正德年間,而且連續發生兩次(正德五年安化王朱寘鐇和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與朱厚照疏於權力控制大有關係。對權力如此,對皇帝的義務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某些時候,我們覺得朱厚照是一個活寶,一個笑柄,他做的許多事情出乎情理之外,乃至有弱智之嫌。但換個角度,我們又會感到他是個勇敢反叛者,所有皇帝中的另類——誰曾像他這樣把皇帝身份不當回事,蔑視它,甚而拚命作踐它?的的確確,朱厚照的行徑往往超出了一個「荒淫皇帝」的性質,轉而似乎是有意在嘲弄「皇帝」這個概念,把它喜劇化,消解它的神聖性,毫不顧惜,甚至還隱然有一種快|感在內。我們說他「沒心沒肺」,基本體現在他對皇帝身份的態度上。面對乾清宮被大火化為灰燼,他幸災樂禍的言談,昭示了一種敵意或仇恨,好像得到報復的滿足感。這種敵意或仇恨,其來由可能有身世上的,但更主要的應該起源於個性衝突。當然,不要把他拔高;他絲毫談不上對帝王制度具有覺醒意義的反對,這種矛盾完全基於性情的不適應。簡單地說,他本來應該做一個無拘無束的野小子,現實卻把他綁在厚重的龍床上——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對矛盾。只不過,很少或者說從來沒有人被綁在龍床上還想離開,他卻一直在掙扎。在這一點上,他是獨一份兒,可見他是「野」到骨子裡去了。
權力之爭我們且丟下不去管它,單說那朱厚照作為一個人,想想他這輩子也夠慘的,孤零零來,孤零零走,只活了區區三十一年,死時身邊沒有任何親人,走就走了,在這世上再未留下什麼。人,尋常時候可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來麻痹自己,但彌留之際,當突然意識到對這個將要離開的世界,自己竟然無可牽挂和惦念——這樣的處境,總是很悲涼的罷?雖然風馬牛不相及,我還是想到了《紅樓夢》中黛玉死時的情景,一縷孤魂悄然寂滅……不過,似乎黛玉也還比他強一些,黛玉死於孤獨,心裏卻仍然有所惦念,在對寶玉的思念中而死,這樣的死,與夜色里豹房深處斷氣的朱厚照相比,就算並不空虛了。
三月十四日,「上崩于豹房。」《武宗實錄》對全部過程的記述如下:
這番臨終遺言,看上去可疑,每一句都不大像朱厚照可能說的話——比如說,沒心沒肺之如他,居然對自己一生流露出了懺悔之心。尤其是這些話盡出僅有的兩個在場太監之口,全然是不可考辨的孤證。玩其語意,無非兩點,一是授權張氏與內閣大臣決定一切大事;一是為閹宦之流開脫,而將錯誤統統攬于自身。這兩層意思,受益人是誰,一目了然,令人極疑其為太后張氏與大太監們據各自利益達成某種妥協的結果。
聖體愆和,中外憂懼。且人情之至親而可恃者,宜莫如子母室家。今孤寄於外,兩宮隔絕,至情日疏。陛下所恃以為安者,復何人哉!
犯渾耍潑的同時,他倆也同樣幻想著一種英雄夢。這是非傳統和非正面意義上的英雄,準確的稱謂應該是「豪傑」或「好漢」;他們在三教九流的際會與廝混中脫穎而出,佔據強勢地位,並以受這類人的擁戴或服膺來證明其力量。自古以來,中國的「江湖社會」本質上就是為韋小寶一類體制內失意者和底層人準備的,作為他們志伸意舒、揚眉吐氣的一種管道。表面上,朱厚照不是韋小寶那樣的「江湖中人」,與江湖社會更分處兩個極端;然而,我們不拘泥於概念的話,卻發現豹房裡的情形https://read.99csw.com和各色人等,很像江湖,體制內的君臣關係業為江湖式的結義關係所取代。朱厚照曾把追隨他的錢寧、江彬等統統收為「義子」,僅正德七年九月,一次就收「義子」一百二十七人,內中有閹奴、市井豪滑、軍界強人。可以說朱厚照在豹房之為「義父」,與宋公明在水泊梁山做一百單八好漢的「哥哥」,毫無不同;豹房實際上已經演變為一個合法的江湖,而朱厚照則是它的老大。在朱厚照,逃往豹房就是逃往江湖社會,就是在戴著皇帝面具的同時得以自由地到體制外世界闖蕩、顯身揚名並醫治心靈創傷。他在這裏收穫的全然是另一種體驗,是作為皇帝無法品嘗到的成功感,是如魚得水、終於忘卻自卑的歸屬感。正德朝的所有大臣,絲毫不懂他們皇帝的內心,真正吃透他的是江彬(在這方面,劉瑾、錢寧的見識終歸有限);當其他人只曉得把他當皇帝對待時,江彬卻有意識地把他打造成一個大頭領,帝王史上的造反者、起義領袖和反潮流英雄,讓他拉起自己的隊伍,嘯聚「山林」(不妨把豹房想象為「忠義堂」)、掠州陷府、養「壓寨夫人」。這是一個構思驚人的超大型角色扮演類遊戲,就像迷失在大型電玩中的現代少年一樣,朱厚照對這角色充滿激|情以致不辨虛實、假戲真做——他在冬日清涼的陽光下,筆直佇立在正陽門外,注視他的「俘虜」從眼前走過,那姿態,說明他完全忘記此乃虛妄的一幕,而如此專註地品嘗著其間的英雄況味。
朱厚照與賈寶玉的真正區別,在別的層面。這個層面一點即破:賈寶玉其人,沒有流氓性;朱厚照的性情卻有著極重的流氓性。
作為皇帝,他無疑是一個相當糟糕的皇帝,但嚴格地講,他並不屬於大凶大暴、為害極大的皇帝。不是說朱厚照不可恨,但跟歷史上很多后一類皇帝比,他還沒有干過對民族對國家對歷史太壞的事。他做的壞事,如建豹房、搞女人、在大內操兵演武、信用奸人、遊獵巡幸、御駕親征……其危害和影響尚非全局性的,性質也不是十分惡劣,不像那些大暴君,毀滅文明、窮兵黷武、虐民殘民,犯下從根本上反文明、反歷史的罪行。
先一夕,上大漸。惟太監陳敬、蘇進二人在左右。乃謂之曰:「朕疾殆不可為矣。爾等與張銳(東廠提督太監,口碑最壞同時也是朱厚照最信任的宦官之一),可召司禮監官來,以朕意達皇太后(母后張氏)——天下事重,其與內閣輔臣議處。之前此事,皆由朕而誤,非汝眾人(指眾近幸)所能與也。」俄而,上崩。敬、進奔告慈壽皇太后,乃移殯于大內。
簡化的角度,即如官史所做,只把他作為一個皇帝論其功過——這樣,結論自然明確而單向,無非「耽樂嬉遊,昵近群小」,「冠履之分蕩然」,「朝綱紊亂」,「至重後人之訾議」一類,基本是否定的。明白地說,這種評價既合乎事實,也是必要的,朱厚照應當為其作為皇帝犯下的罪愆接受指責。不過,這種評價雖然中肯,卻並不表示它很周全。尤其是如果對朱厚照僅僅從這種角度評價,我們明顯發現他的特殊性、個異性被抹煞了,只有昏君的共性,成為中國古代層出不窮的老套的眾昏君中之一員。其實,他遠比普通的昏君複雜有趣。
「遺詔」大大地實質性地突出了皇太后的權威,暗示此事乃由她來裁定。同時,發布一道張氏本人名義的皇太后懿旨:
這樣極具「江湖色彩」的皇帝,恐怕也只有他一個。儘管乃祖朱元璋起於江湖,但做皇帝以後「改邪歸正」相當徹底;他卻好,明明做著皇帝,卻努力從「廟堂之高」擠向「江湖之遠」。莫非真的是祖宗血液在頑強發揮作用?也許。如果這算一個原因,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自嬴政首創「皇帝」以來,二千年歷史上出現過數以百計的皇帝。這些皇帝,有的有作為,有的貪暴,有的平庸,有的亡國……總之,以各自的方式讓人們記住他們。但朱厚照的方式最奇特,他一輩子都在設法逃離皇帝這個角色。從做太子開始,他好像就沒有興趣,假設讓他在太子和街頭惡少中選擇,他沒準會選擇後者。以他的性情,其實生來就不適於呆在皇宮裡,而適於在社會上甚至是下https://read.99csw.com層社會廝混,偷摸搶拿,廣結三教九流之輩,過一種毫無規矩的生活——偏偏一不留神,降生在帝王之家,命中注定將來要做皇帝,這對於他,是一生悲劇的開端。弘治一死,皇帝位子傳給他,角色心理衝突益發激烈。我們細看他在位十六年的情形,幾乎沒有認真行使過皇帝的職責,無論是把國家搞好還是搞糟;「八黨事變」之後,他等於取得一個「自由身」,從乾清宮搬出去實際上象徵著推卸皇帝職責,盡由劉瑾等輩胡來,劉瑾倒台後,朝政則完全由內閣代理。他的原則是:只要你們不來干涉我,讓我為所欲為,其他就隨便了。他躲到豹房忙自己的,盡興玩樂,「皇帝」兩字於他純粹只是一個名義。後來,連這名義也不想要了,執意替自己改名、授職授勛,從皇帝自「貶」為大將軍、國公、總兵官,臣子以君相待,他還不允許。
朱厚照怎麼死的?說起來也讓人哭笑不得;他的死,起因於嬉水。
歷史上那麼多皇帝,還有無數想當皇帝而當不成的人;而坐在皇帝位子上感到不耐煩,千方百計想逃開的,好像也就是他朱厚照。
朕疾彌留,儲君未建。朕皇考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年已長成,賢明仁孝,倫序當立。已遵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奉祀宗廟,君臨天下。
曾有紅學家穿鑿附會說,寶玉這人物影射了清順治帝福臨。然而,如果同樣胡說八道,我寧可說寶玉有朱厚照的影子。對各自的家族來說,他們都是叛逆者;對各自的社會屬類來說,他們都是另類。他們對所降生之處以及因此被賦與的終身角色,均感極有乖于本人性情。他們對「祖宗之命」,均拂逆不遵。他們對外界硬塞強加的義務與責任,均敬謝不敏。把賈寶玉放到皇宮,他勢必要成為朱厚照;把朱厚照放到大觀園,他也勢必要成為賈寶玉。他們在精神深處的某一點,完全相通,只不過身份、時間、地點不同,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公子哥兒;一個存在於明代,一個誕生於清代;一個是現實人物,一個是虛構人物——如此而已。
有人說,「(韋小寶)在失父的狀態中,度過了自己貌似幸運實為顢頇的人生」。只須把「父」字換成「母」字,此語即可用於朱厚照。對於韋小寶,父親缺失,受打擊的是母親這個符號,因為其潛層意味即是「父親」所象徵的「社會」蔑視和排斥作為妓|女的母親,進而,這種蔑視與排斥又自然地傳遞到他這妓|女之子身上。對朱厚照正好顛倒過來,母親缺失,受打擊的是父親這個符號,雖然他完整而明確地擁有父親的概念,可這個「父親」卻由於不敢正視自己孩子的真正生母,抑或容忍對後者的抹煞,而陷入人格與道德危機,這種危機最終動搖的是朱厚照的人格與道德。這樣,說到底朱厚照內心也是一種對「父親」的怨恨,是間接的或更加曲折的無父狀態。
疑點還在於,朱厚照是從十三日晚間病情加重的,死亡時間大約在次日凌晨(這一點記載不詳,更見可疑),其間應該尚有二三個時辰,完全來得及召見重臣或通知張氏等到場,但事實卻是「敬、進奔告慈壽皇太后」——亦即一直等到朱厚照已死,才由陳敬、蘇進兩個太監跑去通知張氏。這個明顯存在漏洞的情節,背後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有人壓下朱厚照病危的情況不報——比如張銳和司禮監首腦,但絕不會是陳、蘇這兩個較低級別的太監——以便獨掌朱厚照最後時刻的秘密。第二種可能:並不是等朱厚照死後,才由陳、蘇將消息通報外界;相反,朱厚照死前有人來過,與太監們就若干事宜有所謀議。第三種可能:朱厚照一命亡歸之際,身邊確實只有陳、蘇兩人(或者加上張銳、司禮監首腦等其他太監),沒有親人,沒有大臣——原因僅僅是,朱厚照早有吩咐,根本不想見後者。
金庸筆下,韋小寶在「媽媽是婊子」的自嘲自虐中,表現出破罐破摔、死豬不怕燙的心態,作為對自卑感的掩飾。朱厚照則置朝臣的諍諫、哭諫、諷諫統統于不顧,任他們說什麼,一味「不報」(不搭理),盡情在污泥濁水中撒歡,大有你啰嗦一次我升級一次、你說這樣荒唐我就干更荒唐的給你看之勢,分明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嘴臉。
此後便在苟延殘喘中,挺過了十二月和正德十六年的一月、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