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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二

六、人生的空虛與煩惱

過度的歡喜和激烈的痛苦經常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發生,兩者互為條件,都以極活潑的精神為前提。正如以上所述,此二者非由真實的現存物產生,而是來自對未來的預想;又因痛苦是生命所固有的,其強烈程度依主觀性質而定,某種突然的變化並不能改變它的程度。因此,發生一種激烈情緒是以錯覺或妄想為基礎的,而精神的過度緊張則可由認識力加以避免。但「妄想」一般人並無法察覺,它悄悄地、源源不絕地製造使人苦惱的新願望或新憂慮,使人冀求獲得永久的滿足,旋即又一個接一個枯萎乾涸。
願望和滿足若能相繼產生,其間的間隔又不長不短的話,這時苦惱就最少,也就是所謂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們能夠完全擺脫它們,而立於漠不關心的旁觀地位,這就是通常所稱的「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純粹的歡悅」,如純粹認識、美的享受、對藝術真正的喜悅等皆屬於此。
認識所照耀的各階段中,意志化為個體而表現。人類個體投進茫茫空間和漫漫時間之中,是以有限之物存在,與空間和時間的無限相比,幾乎等於無。同時,因為時間和空間的無限,個體生存所謂的「何時」「何地」之類的問題,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因為場所和時間,只是無窮盡之中的一小點而已。
我們往往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是緣于某種外在關係,因而感到意志消沉,以致認為如能消除它,必可獲得最大滿足,其實這是妄想。我們的痛苦和幸福的分量,是整體的,任何時候都由主觀決定,憂鬱的外在動機和它的關係,正如遍布全身的毒瘤膿瘡與身體的關係一般,它已在我們的本質中紮根。驅逐不去的痛苦,一旦缺乏某種苦惱的外在原因,就會分散成數百個小點,以數百個細碎煩瑣或憂慮的姿態呈現;但當時我們一點也感覺不出來,因為我們的痛苦容量,已經被「集分散的煩惱於一點」的主要災禍所填滿。
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態而呈現的話,就會穿上厭膩、倦怠的陰鬱灰色外衣。為了擺脫掉倦怠厭煩,就不得不大費周章了,即使驅除了倦怠,痛苦恐怕也將回復到原來的姿態再蠢蠢欲動。總之,所謂人生就是任憑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拋擲。但我們不必為了這種人生觀而感到氣餒,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面,從這裏也許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亞學派一樣對自己現在的苦惱漠不關心的境界。
永遠成為希望的俘虜。
若移去現在的苦惱,從前被拒之門外的其他苦惱必定乘虛而入,佔據原來的位置。就本質而言,命運對我們並不產生任何影響。一個人若能有這樣的省悟、認識上述道理,他就能獲得斯多亞學派的恬淡平靜,不再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九_九_藏_書,事實上究竟有幾個人能以這種理智力量來支配直接感受的苦惱呢?也許完全沒有。
我們所希求的東西在未得手之時,
大多數人只不過為這種生存而不斷戰鬥著,並且,到最後仍註定喪失生命。但使他們忍受支撐這一場艱苦戰的力量,與其說是對生命的熱愛,不如說是對死亡的恐懼。無可避免的死亡如影隨形地站在他們背後,不知何時會逼近身來。
然而,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論幸運是否曾降臨到你身上,不拘你是王侯將相或販夫走卒,不管你曾擁有什麼,痛苦仍是無法避免的。古神話中尚且記述:
總以為比什麼都好,
總之,我們孜孜不倦地追求一個接一個的願望,即使獲得滿足,也不會就此滿意,大抵在不久后又發現那是一種錯誤而受辱的感覺。我們正如希臘神話中達那瑟斯國王的女兒一般,尚不自覺自己身在永遠汲不滿的汲水罰役中,還經常渴求新的願望。
總之,產生悲哀或歡喜的原因,並非直接為了現存的快樂和痛苦,而是由於我們是在開拓我們預期的新未來。痛苦或歡喜,因為借自未來,所以並非永恆的東西。
至此,我們該可發現我們所搜尋的是什麼,使我們苦惱的又是什麼了。現在,我們既已認識到苦惱是生存的本質,人類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這樣,儘管我們和自己的命運尚不能取得調和,但我們卻可與生命求得妥協。如此開展的結果,也許將使某些人帶著幾分憂鬱氣質,經常懷著一個巨大痛苦,但對其他小苦惱、小欣喜則可生出蔑視之心。這種人比那些不斷追求新幻影的普通人要高尚得多。
到手之後,又不免大失所望,
這些縱然由於身體的狀態、時間的不同,而有幾分增減,但就全體分量而言並無改變。這個假設,可由眾所周知的下列經驗證明:一個人若有巨大的苦惱,對比它小的苦惱就幾乎毫無所覺;反之,沒有大的苦惱,即使一丁點兒的不協調,也會使他痛苦不堪。
對這些苦惱我們既無法忍受,於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就有許多人把它當作偶然的、由於容易變化的因果關係而產生的東西。如此,對某些必然性、一般性的災禍,例如老衰、死亡或日常生活的不順等,人們往往不覺得悲傷,反而能對它持以嘲弄的態度。但痛苦原是人生固有的、不可避免的東西,而它的表現姿態和形式,皆被偶然左右,所以九*九*藏*書,苦惱總在「現在」中佔據一個位置。
人生尤如充滿暗礁和漩渦的大海,雖然人們小心翼翼地迴避,然而用盡手段和努力,也只能僥倖地順利航行,人們也知道他們正一步步地接近遇難的時刻和地點。儘管如此,他們的舵仍然朝這方向駛來。那是人生航程的最後目標,是無可避免、無可挽救的整體性破滅——死亡。對任何人而言,它比從前所迴避的一切暗礁都更險惡。
妄想產生的歡喜愈大,一旦消失,所得痛苦也愈深。就這一點來論,妄想猶如高崖絕壁,除非避開這裏,否則只有艱苦地墜落;妄想消失而帶來突如其來的過度痛苦,正如在峭壁上失足陡然墜落下去一樣。因此,一個人如果能戰勝自己,經常能夠很清楚地看透事物的整體,以及與它相關聯的一切,這樣,就不會在實際事物中賦予慾望和希望的色彩,如此就可迴避痛苦或妄想。斯多亞學派的道德觀,從這種妄想和結果掙脫出來,代之以堅實的平靜,為其主要目的。賀拉斯的名著《頌歌》對這一點有深刻入微的觀察。他說:
如此,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和死亡戰鬥。除呼吸外,諸如飲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格鬥。當然,最後必是死亡獲勝。這條路呈現得那麼迂迴,是因為死亡在未吞噬它的戰利品之時,就是我們從誕生到死亡之間,每一時刻都受它的蓄意擺布。但我們仍非常熱心、非常審慎地希望儘可能延長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們儘可能把它吹大,但終歸會破裂。
綜觀人生的一切作為,雖是為從死亡的隙縫逃脫,但苦惱和痛苦仍是不可避免的。為此,也有人渴望一死,以自殺的方式提早死亡的來臨;此外,如若窮困和苦惱稍止,容許人們略事休息,倦怠也將立刻隨之而來。如此,人類勢必又得要排遣煩悶了。
珀爾修斯之子仰天而悲嘆:
人類是這種意志最完全的客觀化,也是宇宙萬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人類徹頭徹尾是慾望和需求的化身,是無數欲求的凝集,人類就這樣帶著這些欲求,沒有任何輔助,並且在睏乏以及對一切事物都滿懷不安的情形下,生存在這個世界上。
所以,人的一生,在推陳出新的嚴苛要求之下維持自己的生存,通常必是充滿憂慮的。同時,為避免來自四面八方的威脅人類的各種危險,還須不斷警戒,不時留神戒備,小心read•99csw•com翼翼地踏出每一個步子,因為有無數的災難、無數的敵人環伺在他四周。從野蠻時代直到現在的文明生活,人類踏著這樣的步伐前進。人,從來沒有「安全」的時刻。
倦怠是一種絕不可輕視的災禍,最後甚至會使人將絕望之色表現於臉上,而認為縮短過去,花費偌大努力維持下來的生命,似乎較為有利。儘管人類相互間沒有愛心,卻能熱心相勸,這是因為倦怠也是社交的起源。
一般人則只生存於慾望中,無法享受到純粹智慧的樂趣,無法感受純粹認識中所具有的喜悅。若要以某種事物喚起他們的同感,或引發他們的興趣,也必須先刺|激他們的意志不可。
根據以上假設,可知大部分苦惱和幸福也與認識力相同,是主觀的、由先天所決定的。我們還可另舉事實證明之:財富並未見能增加人的快樂,窮人露出愉快神色的機會至少並不比富人少。由此可知,人類的快活和憂鬱,絕非由財產或地位等外在事物而決定。
由以上的觀察可知,痛苦是不可避免的。舊的痛苦剛去,新的痛苦又來。由此,我們可以引出一個不算不合理的假設:每個人身上固有的痛苦分量是一定的,即使苦惱的形式經常更迭,痛苦的分量從不會有過與不足的現象,決定一個人苦惱和幸福的因素,絕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分量和素質的不同。
人們雖為驅散苦惱而不斷努力著,但苦惱不過只換了一副姿態而已。這種努力不外乎是為了維持原本缺乏、困窮的生命的一種顧慮。要消除一種痛苦本就十分困難,即使僥倖成功,痛苦也會立刻以數千種其他姿態呈現,其內容因年齡、事態的不同而異。如性|欲、愛情、嫉妒、憎恨、抱怨、野心、貪婪、病痛等無不如此。
所以,經驗告訴我們,一種即使想象起來也足以讓人不寒而慄的大不幸,一旦降臨到實際生活中,從發生至克服它的期間,我們的整體氣氛並未有任何改變;反之,獲得長期急切等待的幸福后,也不會感到有何特別的愉快欣慰。一種深刻的悲傷或強烈扣人心弦的興奮,只有來自剛產生變化的那一瞬間。但這兩者皆以幻想為基礎,所以不久后旋即消失。
我是宙斯之子,克羅諾斯之子,
進而言之,我們也不能斷言:某人遭遇偌大不幸,會鬧自殺吧!或者,這點芝麻小事,大概不致造成自殺吧。話說回來,一個人快活和憂鬱的程度,並不是任何時刻都相同的。這種變化,也不取決於外界事象,而應歸於內在之狀態,即身體狀態的變化。這種變化,縱使一時出現,也可提高我們快樂歡喜的read.99csw.com氣氛,但通常不是由任何外在原因所產生。
一切意志現象的本質——不斷地努力,臻於更高度的客觀化后,意志就化為身體而呈現出來,隨後就是一道鐵令:必須養育這個身體,以獲得主要的普遍基礎。給予這道命令的,就是這個身體客觀化后的求生意志。
他們的生存是慾望遠多於認識,他們唯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這種素質常表現在日常的瑣細事情中,例如,有人在遊覽名勝古迹時,老愛刻下自己的名字以示紀念,就是為了要把「作用」帶到這個場地來。又如,有人在參觀珍奇的動物時,觀看仍嫌不夠,還要想盡方法去觸怒、逗弄、戲耍它們,這也是為了感覺作用和反作用而已。刺|激意志的需求,更表現在賭博遊戲的出奇翻新上,凡此俱見人類本性的膚淺。
反過來說,若是慾望太容易獲得滿足,慾望的對象一旦被奪,可怕的空虛和苦悶就立刻來襲。換句話說,就是生存本身和它的本質,將成為人類難以負荷的重擔。所以,人生實如鐘擺,在痛苦和倦怠之間擺動,這二者就是人生的終極要素。說起來真是非常奇妙,人類把一切痛苦和苦惱驅進地獄后,殘留在天國的,卻只有倦怠。
如此,一件重大焦急的憂慮剛從胸中移去,另一個苦惱立刻接替了它的位置,全部痛苦的原料早已準備在那兒,之所以尚未進入意識之中成為憂慮,是因為那兒還沒有餘地一齊容納它們,使它們暫時處於假寐的狀態,停留在意識界限的末端。然而,現在場所已敞開,準備停當的材料就乘虛而入,佔據了支配一天的憂愁王座。雖然實質上它比先前消失的憂慮要輕得多,但它卻可以膨脹成如剛才的一般大,恰好佔滿那王座,成為那一天的主要憂慮。
然而,苦惱並非從外界注入,它就像流不盡的苦汁,而它的泉源正在我們心底,但一般人都視而不見。不獨如此,我們還不時找些借口,到外界尋找痛苦的原因,使痛苦永遠與你形影不離。那正如一個原本自由自在的人,卻無端去塑造一個偶像,當作主人一樣侍奉。
生物活動的動機是為生存而努力,但生存確保之後,下一步又該做些什麼呢?人們並不了解。因此,促使他繼續活動的是如何才能免除、才能感覺不到生存的重荷,換句話說,就是努力從倦怠無聊中逃脫出來,也就是平常所謂的「打發時間」。如此,沒有困窮或憂慮的人,雖卸下其他一切負擔,但現在生存本身就成為了負擔。
在順境中,
——盧克萊修九-九-藏-書
這種現象將繼續到什麼時候?或者需要多少性格的更替變幻,才能走到既無法滿足又無法看破的願望盡頭?
卻要忍耐莫可言宣的苦惱。
啊!生存多麼黑暗,多麼危險,
但是,「現在」往往一轉眼即成過去,「未來」又茫然不可知,所以,個體的生存從形式方面來看,是不斷地被埋葬在死亡的「過去」中,是一連串的死亡。但若就身體方面來看,眾所周知,人生的路途崎嶇坎坷,充滿荊棘和顛簸;肉體生命的死亡經常受到阻滯,受到延緩,我們的精神苦悶也不斷地往後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斷地侵入以預防死亡。
遇難境當保持沉著,
人必須靠麵包和娛樂生存。倦怠與飢餓相同,常使人放縱不檢,常被作為預防的對象。費拉德弗監獄以「倦怠」作為懲罰重犯的一種手段,讓囚犯處於孤獨和無為狀態。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為不堪寂寞而自殺。正如貧窮是人們苦惱的常見原因一樣,厭倦是上流社會的禍害。而在中等階級,星期日則代表厭倦,其他六天代表窮困。
但這些都須具備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只惠予極少數人,並且擁有的時刻也極短暫。唯因他們的智慧特別卓越,對苦惱的感受自然比一般人敏銳,個性上也和常人截然不同,所以他們必難逃孤獨的命運。身為天才的人,實是利害參半。
我們是為需求生命而喘息掙扎,
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現在」。「現在」不受阻礙地向「過去」疾馳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個個前仆後繼地被死神召去。他「過去」的生命,對於「現在」遺留下什麼結果,或者,他的意志在這裏表現出什麼證據,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滅,什麼都談不上了。因此,對個體而言,「過去」的內容是痛苦還是快樂,這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問題。
人生就這樣通過其中,只要保住生命。
宜留心抑制過度的歡喜。
所謂人生,就是慾望和厭倦之間的不斷流轉。就願望的性質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則會令人生膩。目標不外乎是幻影,當你擁有它時,它就失去魅力,願望和需求必須重新以更新的姿態出現。沒有這些輪替,則人會產生空虛、厭倦、乏味無聊。這種掙扎,也和跟貧窮格鬥同樣痛苦。
我曾說過,沒有認識力的自然內在本質,是毫無目標、毫不間斷地努力著,若觀察動物或人類,則更顯得清楚。慾望和努力,是人類的全部本質。正如口乾欲裂必須解渴一樣。慾望又是基於困窮和需求,亦即痛苦。因此,人類在原來的本質上,本就難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