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奇塔姆洞 露營

第四部 奇塔姆洞

露營

「嗯——等我一個小時。」
羅賓邊嚼mealy邊開車。他突然捂住下巴,惡狠狠地罵道:「我的牙!我他媽的!填料掉出來了!王八蛋狗娘養的牙醫!」他搖下車窗,把幾小塊金屬填充物吐進風中。「氣死我了。補了三顆牙,現在全掉出來了。凱麗叫我去看這傢伙,說他是個好牙醫——好個屁!」
石塊間長著巨大的帶刺蕁麻,它們擦過我們裸|露在外的皮膚,我們的腿疼得火燒火燎。我忽然想到,這些刺就像注射器的針頭。蕁麻的刺細胞將某種毒素注入皮膚,破壞皮膚。病毒說不定就在蕁麻上。洞口持續不斷地向外吹著涼風,飛蛾和小飛蟲隨風飛舞。昆蟲像雪花般飄飛,但這些雪花是活物,是宿主。其中任何一隻都有可能攜帶著病毒,也可能都不攜帶。
這裡有許多我無法理解的事情。奇塔姆洞在森林生物體系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但誰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角色。我發現一條裂隙,似乎充滿了清澈的水,但深不見底。不可能是水,我心想,這裏的裂隙肯定是乾的。我撿了塊石頭扔進去,石頭飛到一半就濺起了水花:它碰到了水面。石塊懶洋洋地打著轉向下沉,很快離開了我的視野,漣漪慢慢擴散,漸漸平息,將頭燈的光束映在岩壁上。
「你當時在這裏嗎?」我問。指的是吉恩·約翰遜團隊的那次探洞。
一個戴貝雷帽穿迷彩服的年輕人單膝跪在地上,手持俄制突擊步槍,帶著幾分興趣望著我們。他叫波利卡普·奧庫庫,是一名askari——武裝警衛。
活著,愛著
我們停車,步行穿過小鎮,皮條客立刻圍了上來。一個穿白色風雪衣的傢伙說:「要去奇加維拉嗎?去嗎?我帶你去。跟我走。馬上去。姑娘漂亮。我帶你去。」夏爾·莫內的女友們大概就住在這裏,不過誰知道呢?正是高峰時刻,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藍桉樹下行走,經過看不見盡頭的一排商鋪。埃爾貢山俯瞰小鎮和樹木,升向無法度量的高度,雷暴雨雲團籠罩山巔,金色陽光照著山坡。一道山脊猶如剃刀,斜著插|進雲團。無聲的閃電劃過山巔,緊接著又是一閃——鏈狀閃電,但沒有傳來雷聲。空氣潮濕而寒冷,悶呼呼的,蟋蟀的叫聲不絕於耳。
「找根鐵鏈,掛一塊肉。這麼大的一塊肉。上頭會爬滿蒼蠅!這才叫他媽的飛蠅釣魚!鱷魚這東西,臭烘烘的。你站在淺水裡,鱷魚會向你游來。水很渾濁,你看不見它們。要是聞不到它們的臭味,你就絕對不會知道它們來了。然後——嘩!鱷魚把你拖下水。句號。朋友,你就成歷史人物了。這就是大自然。你仔細想一想,從河流到海洋,大自然充滿了殺手。」
1980年,洛杉磯的一位醫生最早注意到了艾滋病病毒的存在,他發現他的幾名男性同性戀正在死於某種傳染病。假如當時有人說這種南加州男同性戀圈內的未知疾病源於非洲黑猩猩,醫學界只怕會哄堂大笑。但現在沒有人會嘲笑了。有一點越想越有意思:黑猩猩是一種熱帶雨林的瀕危動物,但這種病毒從黑猩猩傳給了人類,因此轉瞬之間就不需要擔心滅絕了。我們不妨這樣說:熱帶雨林病毒非常擅長為自己爭取利益。
艾滋病可被視為20世紀最嚴重的環境災難。艾滋病病毒很可能是從非洲靈長類動物——猴類或類人猿——傳給人類的。舉例來說,HIV-2(HIV最主要的兩個毒株之一)也許是一種突變病毒,從非洲烏白眉猴傳給人類:也許是獵殺或捕捉猴子的人接觸了帶血的組織。HIV-1(另一個主要毒株)可能是從黑猩猩傳給人類的:也許是在獵人宰殺黑猩猩的時候。最近在西非的加彭,科學家從一隻黑猩猩體內分離出了一個猿類艾滋病病毒的毒株,這是目前在動物界發現的最接近HIV-1的病毒。
「說到飛蠅釣魚。聽說過飛蠅釣鱷魚嗎?」羅賓問我。
「什麼液體?」
我們在埃爾貢山周圍的爛泥路上勘察環境,看見了近期動亂的跡象:曾經屬於布庫蘇農戶的茅草屋遭到焚燒,已經空無一人。有人說晚上會聽見槍聲,但我們沒聽到。病怏怏的香蕉樹歪七扭八地圍著荒棄的茅草屋。這些茅草屋四周是休耕田地,點綴著非洲雜草和一叢叢小樹苗。我們在夏爾·莫內當年的宿營地紮營。廚師莫里斯·穆拉泰亞把一袋木炭倒在地上生火,架起金屬壺燒水泡茶。羅賓·麥克唐納打開摺疊椅坐下,脫掉運動鞋。他用雙手揉搓腳掌,拔出刀鞘里的匕首,削掉腳趾上的老繭。環繞營地的森林邊緣,離我們不遠的地方,一頭非洲水牛望著我們。羅賓瞥一眼水牛。「公牛,」他嘟囔道,「凶得很。你得盯緊點兒。它們會把你挑到半空中。非洲水牛在非洲是殺人最多的動物之一,只比河馬少。那些臭豬殺人如麻。」
我們在通往洞口的大象足跡上停步,身旁的石壁滿是傾斜的磨痕,那是象牙掘取鹽分留下的痕印。埃爾貢山曾經是兩千頭大象的家園,直到偷獵者帶著機槍從烏干達蜂擁而至。現在埃爾貢山只剩下一族大象,成員僅有七十隻左右。偷獵者在奇塔姆洞口架起機槍,只有學到教訓的大象才活了下來。象群盡量遠離人類,藏在山區更高的山谷里。象群的首領是睿智的年長母象,負九-九-藏-書責指揮象群的行動;每隔兩周左右,只有在大象對鹽分的渴求超過了被射殺的恐懼時,首領才會帶著象群去一趟岩洞。
日落時分,我們在埃爾貢山腳下的奇塔萊鎮,購買塔斯克啤酒和木炭。奇塔萊是個市場小鎮,主要市場位於通往鎮中心的公路旁,臨近英國人修建的舊火車站。公路兩邊是高聳的藍桉樹,人們在樹下壓實的泥土和下雨的積水坑之間支起攤位,出售雨傘和塑料手錶。羅賓開著路虎拐進市場,在人群中緩緩前進。一個男人用斯瓦西里語大喊:「你開錯路了!」
「只是面罩內的汗而已。稍等片刻,我這就脫掉防護服。」我拿起塑料洗衣盆(我們帶到洞口的裝備之一),在瀑布下接了半盆水,拿到洞口大象踩出的小徑上,放在地上,把大半加侖「狗娘養的Jik」倒進去。
「一個小時應該就會回來。」
電光閃爍,轟隆一聲,閃電擊中一棵橄欖樹。閃電照亮他的臉膛和眼鏡。我們就著塔斯克啤酒喝威士忌,打了一圈撲克。羅賓拒絕加入。我感覺他不會打牌。
「路牌在哪兒?」羅賓對他喊道。
秋日的某一天,我開車去看廢棄的猴舍,想知道它現在成了什麼樣子。那是個溫暖的小陽春日子,棕色霧靄籠罩了華盛頓。我拐下環城公路,悄悄開近那幢樓。這地方已經荒棄,比墳墓還安靜。門前的楓香樹偶爾飄落一兩片枯葉。停車場周圍的很多辦公室掛著「出租」標牌。我感覺到的不是病毒,而是財務危機——80年代園地的臨床癥狀,就像高燒過後的蛻皮。我穿過樓后的草地,來到陸軍研究所的突入點:那扇玻璃門。門鎖著,門框上還沒撕乾淨的銀色膠帶。我向樓里張望,看見地上滿是棕紅色污漬。牆上掛著「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拾」的標牌。我在標牌旁邊認出了那條氣密走廊,也就是士兵進入高危區域時穿過的灰色|區域。灰色的煤渣磚牆壁:名副其實的灰色|區域。
波利卡普·奧庫庫扳動突擊步槍上的拉杆——咔嗒,啪——打開保險,將一顆子彈送進槍膛。「尤其是雨季,非洲水牛喜歡成群結隊出動。」他解釋道。
下午的陣雨已經開始。弗雷德·格蘭特不想淋濕,所以站在洞口內側。武裝警衛坐在附近的石塊上,在膝頭上下顛弄步槍,看起來很無聊。
隔著糾結的藤蔓,我看不見昔日的高危區域。感覺就像在眺望雨林。我繞到大樓側面,發現另一扇貼著膠帶的玻璃門。我趴在門上,攏起雙手擋在眼睛四周以遮住反光,看見一個提桶,桶里結了一層棕色硬殼。硬殼看著像是風乾的猴糞。我猜想桶里肯定裝過次氯酸鈉漂白水。蜘蛛在牆壁和桶之間結了網。蜘蛛把蒼蠅和黃蜂的外殼扔在靠近蛛網的地上。時值秋日,蜘蛛把卵鞘留在了蛛網上,為自己的複製循環做準備。生命又在猴舍里安營紮寨。埃博拉曾在這些房間里興起,閃現身影,進食,然後回歸森林。

羅賓的妻子凱麗·麥克唐納是他的生意夥伴,經常和他一起陪客戶狩獵旅行。要是客戶允許,他們還會帶上兩個年幼的孩子。凱麗不到三十歲,金髮棕眼,說話帶著清爽的英國口音。她小時候隨父母來到非洲。
弗雷德·格蘭特抓住座椅,大喊:「這傢伙為啥衝著我們來?」
馬爾堡病毒粒子很頑強。你完全可以想象它們能在黑暗洞穴內存活很長一段時間。馬爾堡病毒在水裡能毫無變化地存活五天。湯姆·蓋斯伯特證明了這一點。某次,純粹出於好奇,他把一些馬爾堡病毒粒子放進盛有室溫清水的三角瓶里,然後把三角瓶在試驗台上放了五天(這個試驗台位於4級區域內)。他取出水樣,滴進盛有活猴細胞的三角瓶里。猴細胞被類晶體撐爆,死於馬爾堡病毒。湯姆發現馬爾堡病毒粒子放置五天後的感染力和致命程度與新鮮粒子相同。絕大多數病毒離開宿主后活不了多久。艾滋病病毒暴露于空氣中只能存活幾分鐘。沒有人做過實驗,研究黏附於乾燥表面的馬爾堡或埃博拉病毒能存活多久,但絲狀病毒很可能可以存活一段時間,不過前提是所黏附的表面沒有陽光照射,陽光能夠破壞這種病毒的遺傳物質。
我猜艾滋病恐怕不是大自然展現出的最強力量。人類能不能在高危病毒的威脅下維持五十億人口,這個問題誰都沒法回答。無法回答。答案隱藏在熱帶生態系統的迷宮之中。艾滋病是雨林的爆發,但還只是開始。
他走向溪流,我跟上去。「不知道有沒有鮭魚,」他望著水面,「很適合飛蠅釣魚。」
「好。你要是不回來呢?」他問。
「要是不回來?打電話報警。」
「你打算進去多久?」弗雷德問。
我跪在草地上,整理裝密封防護服、消毒工具和照明器材的箱子。營火的煙霧繚繞飄蕩,麥克唐納那伙人搭起野營帳篷,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凱麗·麥克唐納在營地周圍忙碌,用斯瓦西里語和那幾名助手說話。附近有一條從沼澤地流淌出的溪流。羅賓抬起頭,聽著鳥兒的叫聲。「聽見了嗎?那些是蕉鵑。有一隻林戴勝。還有一隻灰齒鶉。看見那條長尾巴了嗎?」
從一定意義上說,地球正在啟動對人類的免疫反應。它開始對人類這種寄生生物做出反應,人類的泛濫彷彿感染,混凝土的壞死點遍九-九-藏-書布全球,歐洲、日本和美國猶如癌症的爛肉,擠滿了不停複製的靈長類動物,人類群落無限擴張和蔓延,很可能會給生物圈帶來大滅絕。也許生物圈並不「喜歡」容納五十億人類。也可能是一百年間人類的極度增殖突然產生了海量肉類,這些肉存在於生物圈的每個角落,面對想要吞噬它的另一種生命體,很可能無法保護自己。大自然有自我平衡的手段。雨林有自己的防護手段。地球的免疫系統察覺了人類的活動,開始發揮作用。大自然在試圖除掉人類這種寄生生物的感染。說不定艾滋病只是大自然的清除過程的第一步。

「這兒不需要路牌!」
艾滋病、埃博拉和其他雨林病原體的顯現,無疑是熱帶生物圈遭到破壞的自然結果。這些新出現的病毒從生態被破壞的區域浮出水面,其中許多來自熱帶雨林破損的邊緣區域,還有迅速被人類蠶食的熱帶稀樹大草原。熱帶雨林是全世界最深的物種儲備池,包含了地球上的大多數動植物。雨林也是全世界最大的病毒儲備池,因為所有活物都攜帶病毒。病毒走出一個生態系統之後,往往會在人類群體中波浪式傳播,彷彿是正在衰亡的生物圈的回聲。列舉一些新顯病毒:拉沙熱病毒、裂谷熱病毒、奧羅波凱病毒、羅西奧病毒、委內瑞拉出血熱病毒、委內瑞拉馬腦脊髓炎病毒、猴痘病毒、登革熱病毒、基孔肯亞病毒、漢坦病毒、馬丘波病毒、胡寧病毒、狂犬病毒屬的莫科拉病毒和杜文黑基病毒、勒當泰病毒、科薩努爾森林腦炎病毒、HIV(無疑也是新顯病毒,因為它對人類的滲透正變得越來越快,而且看不到盡頭)、塞姆利基森林病毒、克里米亞-剛果出血熱病毒、辛德畢斯病毒、奧-奈氏病毒、無名聖保羅病毒、馬爾堡病毒、蘇丹埃博拉病毒、扎伊爾埃博拉病毒、雷斯頓埃博拉病毒。
「哈,人反正都會死,別太擔心。」羅賓答道。他及時拐回卡車前的車道,哼起小調:
我來到坡頂,伸出戴著手套的手觸摸天花板。天花板上嵌著一些棕色的長形物體,那是石化的樹榦,還有一些發白的碎片,那是石化的骨頭。這塊岩石是結塊的火山灰:埃爾貢山某處噴發留下的遺物。火山灰里嵌著石化的樹榦,那次噴發吞沒了當時的熱帶雨林,埋藏在灰土和爛泥之中。樹榦呈深棕色,閃閃發亮,在頭燈照射下的反光呈乳白色。有些石化樹榦從洞頂落下,留下一個個窟窿,洞眼裡生長著白色晶體。那是礦物鹽的晶體,看起來鋒利得可怕。彼得·卡迪奈爾會不會摸了這些晶體?我發現洞眼的晶體之間有蝙蝠棲息:它們以昆蟲為食,體型比靠近洞口的果蝠小。我用頭燈照亮洞眼,蝙蝠一擁而出,在我頭頂盤旋片刻,隨即飛走。這時我看見了一件奇妙的東西:石頭裡嵌著一枚鱷魚牙齒。火山灰吞沒了一條有鱷魚生活的河流。埃爾貢山那次噴發時捕獲並殺死了這些鱷魚。從河流到海洋,大自然充滿了殺手。
奇塔姆洞的洞口位於埃爾貢山東麓,在海拔八千英尺的一條林木茂密的山谷里。我們沿著小徑氣喘吁吁地爬山,麥克唐納說:「呸!非洲水牛的味道可真濃,對吧?Mingi水牛。」Mingi是許多的意思。許多水牛。水牛的足跡與人類的足跡斜向交叉,它們的足跡更寬更深,更有目的性,散發著牛尿的臭味。
奇塔姆洞往裡走有一大片落石。1982年,夏爾·莫內造訪后兩年,洞頂坍塌了,砸斷了一根支撐洞頂的石柱,留下一片一百碼見方的碎石堆,碎石堆上方形成了新的洞頂。我帶著塑料防水袋裝的地圖。防水袋用來防止地圖被病毒污染。我可以用漂白水清洗防水袋,但不會毀壞地圖。地圖的繪製者是英國人伊安·雷德蒙,他是象類專家,曾在奇塔姆洞內居住了三個月,他在宿營處位於洞口的一塊大石頭旁,在夜間觀察大象來來去去。他沒有任何生物防護裝備,身體依然健康。(後來,我把雷德蒙在奇塔姆洞內宿營的事情告訴了彼得·耶林,他非常認真地對我說:「你有沒有辦法搞到他的血樣,拿給我們化驗一下?」)
他仔細查看我。「面罩上似乎有液體。」
洞口很寬,越往裡走越開闊。我穿過遍地動物腳印的泥地,沿著一段寬闊的台地向前走,乾燥的糞便柔軟如海綿。我戴著面具,聞不到蝙蝠和糞便的氣味。洞口小瀑布的嘩嘩聲在洞里回蕩。我轉身回望,見到烏雲遮住天空,下午的大雨快要來了。我打開頭燈,向前走。
奧庫庫點點頭。
艾滋病病毒是一種快速突變病毒,它會不停改變。這種高頻突變體猶如變色龍,在人群和個人之間傳播時,會自發改變它的個性。它甚至會在感染過程中變異,死於艾滋病的患者往往感染了多個毒株,它們全是在感染者體內自發出現的。一種病毒能夠迅速突變,也就很難研製針對它的疫苗。換個角度看,這說明艾滋病病毒是生態系統改變的自然倖存者。艾滋病病毒和其他新顯病毒逃過了熱帶生物圈的毀滅,因為它們突變得比生態系統的改變更快。它們無疑擅長逃離艱難環境,因為某些病毒已經存在了四十億年之久。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逃離沉船的老鼠。
「看,」奧庫庫指著一叢石塊說,「蹄兔。」九*九*藏*書我們看見一隻土撥鼠大小的褐色動物輕快地跑下石塊。它有可能是馬爾堡病毒的宿主。
我貼住防護服正面的拉鏈,把手套的腕部和靴子的踝部與防護服貼在一起。
「這兒缺少的是獵物,」羅賓說,停下腳步,理了理棒球帽,瞭望森林,「大象全被打死了。要是沒被打死,朋友,你會看見這座山上全是大象。Mingi大象。到處都是大象。」
「歡迎歸來,」格蘭特說,「還好吧?」
我爬上掉落的石板,站到碎石堆的最高處,將光束投向前後左右。這裏至少有一百碼見方,長寬都超過了橄欖球場。光束照不到洞穴的邊緣,邊緣的岩壁朝各個方向匯入黑暗。正中央的碎石堆使得洞穴有點像口腔上齶。你望進一個人嘴裏,看見舌頭伸向前方,擺在上齶底下,然後你看見舌頭彎曲的表面向後延伸,最後向下變成喉嚨:這就是奇塔姆洞的樣子。說「啊」,奇塔姆洞。你攜帶病毒了嗎?沒有任何工具或感官能告訴你,這個捕食者是不是就站在你面前。我關掉頭燈,站在徹底的黑暗中,感覺汗水順著胸膛滴淌,聽見心臟怦怦跳動,腦袋的血液嘩嘩奔流。
精神癥狀已經開始出現。我想起腦袋怎麼撞上洞頂,那一下撞出了個腫包。腫包周圍的皮膚上會有微小裂傷。我開始理解暴露在絲狀病毒下的心態了:我會沒事的。沒問題的。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走過蝙蝠棲息地,洞穴變得乾燥,遍地灰塵。遍地灰塵的乾燥洞穴很罕見。絕大多數洞穴很潮濕,因為絕大多數洞穴都是水成的。這個洞穴里沒有流水的痕迹,沒有河床和鐘乳石。這個是埃爾貢山上一個乾燥而巨大的洞穴。病毒喜歡乾燥的空氣、塵土和黑暗,絕大多數病毒在潮濕和陽光下無法存活太久。因此,乾燥的洞穴是病毒理想的藏身之處,病毒可以在糞便或尿液殘渣內休眠,甚至可以飄浮在沒有光線、近乎停滯的涼爽空氣之中。
羅賓扭頭問我:「他想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洞里。」

我脫掉綠色長手套,扔進Jik。我撕開膠帶,脫掉蒂維克防護服。防護服和黃色靴子泡在了Jik里。滿滿一洗衣盆的生物防護裝備。
「兩個,」我說,「但不是在洞里,而是出來以後。一個是成年男人,還有一個男孩。」
「我不沾烈酒,」他說,「我的胃不喜歡。啤酒就挺好,富含蛋白質,還促進睡眠。」
沒問題的,我心想。當然了,我不會有事的,我們都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任何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進過奇塔姆洞的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生病。三到十八天。增殖剛開始的時候,你不會有任何感覺。我不禁想起在雷斯頓埃博拉爆發事件中與軍方爭奪管轄權的喬·麥考米克,我想起他在蘇丹尋找埃博拉病毒時的經歷。他乘飛機深入叢林,在擠滿垂死患者的茅草屋裡與埃博拉狹路相逢,被沾血針頭刺破大拇指,但他運氣很好,活了下來。事實證明喬·麥考米克對雷斯頓埃博拉病毒的看法是正確的:它對人類並不具有高度傳染性。然後我又想起喬·麥考米克的另一個發現,這是埃博拉病毒治療中的少數幾個突破之一。在蘇丹的時候,他以為他會死於埃博拉感染,因此發現暴露在絲狀病毒之下后,蘇格蘭威士忌是唯一的解藥。
「羅賓,來兩口威士忌吧。」弗雷德·格蘭特對他說。
通常你需要一個後勤小組幫你穿野外生物防護服,我的旅行夥伴弗雷德·格蘭特扮演這個角色。「把膠帶遞給我,謝謝。」我對他說。
伊安·雷德蒙有個很好玩的想法,他認為奇塔姆洞是大象鑿出來的。母象教小象怎麼鑿岩取鹽:鑿岩是象類的習得行為,由父母教會子女,而非本能;這種知識在象群內代代相傳了幾十萬年——可能比現代人類的存在時間還要長。大象在奇塔姆洞每晚鑿下幾磅石塊,幾十萬年很容易就能挖出這麼一個洞。這是伊安·雷德蒙的看法。他稱之為「洞穴象成」理論:大象創造洞穴的過程。
「Hakuna simba.」沒有留下的獅子。
它還會回來的。
羅賓·麥克唐納穿著運動鞋,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洞口的岩石町上。「蝙蝠屎先生!」他喊道,「怎麼樣?」
「感覺怎麼樣?」弗雷德問。
我窸窸窣窣地踩著草地上的塑料碎片走動。我看見生鏽的空調外機周圍有接骨木莓即將成熟。我聽見球落地的聲音,看見男孩在操場上運球。籃球彈跳的響聲在昔日的猴舍大樓回蕩。孩童的叫聲來自樹叢另一側的日托中心。我在樓后亂轉,來到一扇窗前,向內張望。房間里長出了攀緣藤蔓,附在窗戶上,尋找溫暖的陽光。藤蔓在樓里是怎麼找到水源的?這些藤蔓是韃靼忍冬,常見於廢棄地點的野草。韃靼忍冬的花朵沒有氣味,這一點和病毒相同。它們在人類放棄的居所里活得逍遙自在,讓我想起了塔耳塔洛斯,維吉爾《埃涅伊德》中的陰間或地獄,亡者的幽魂在陰影中竊竊私語。

我繼續深入洞穴,終於來到最窄處的最後一面石壁。這裏徹底黑暗,我在齊膝高度發現了生活在蛛網上的蜘蛛。蜘蛛的卵鞘垂掛在石塊上,到處都能看見。這些蜘蛛在奇塔姆洞的最深處繼續它們的生命循環,因為它們肯定能在黑暗中找到食物,有某read.99csw.com些昆蟲撞進了蜘蛛網。我在洞口看見蛾子和有翅昆蟲傾瀉而出,顯然也有一些飛到了後面來。蜘蛛也可能是宿主,吃昆蟲時感染了病毒。馬爾堡病毒或許存在於蜘蛛的血液中。莫內和卡迪奈爾也許被蜘蛛咬了。你感覺到蛛網粘在臉上,有一下輕微的刺痛,然後就過去了。你看不見病毒,聞不到病毒,摸不著病毒。只有在開始流血之後,你才會知道它的存在。
大象不是奇塔姆洞的唯一訪客。非洲水牛也在小徑上踩出了通往洞口的足跡。我看見水牛新鮮的綠色糞便,還看見了水羚的蹄印。小徑上鋪著一層乾燥了的動物糞便。除了象群,還有許多種類的動物進過奇塔姆洞:藪羚、紅麂羚,也許有猴子,也許有狒狒,肯定有麝貓——比家貓稍大的野生貓類動物。老鼠、鼩鼱和田鼠都會進洞,尋找鹽分和食物,小型哺乳動物也在洞內留下足跡。非洲豹會在夜間進洞尋找獵物。奇塔姆洞對埃爾貢山就像紐約的時代廣場地鐵站,是地下的交通彙集處,也是生物混合點,不同物種的動物和昆蟲在封閉空間內相遇,非常適合病毒在物種間跳躍。
我沿著剃刀般鋒利的落石蹣跚而行,看見一堆新鮮的大象糞便。糞便有小號啤酒桶那麼大。我跨過去,看見一條裂隙,用頭燈向下照。我沒有看見小象的乾屍。我看見一面岩壁,布滿了象牙劈鑿的印痕。大象在洞里的所有石壁上都留下了印痕。我繼續前進,看見一根斷裂的石柱。旁邊分出一條隧洞向下延伸。我跪倒在地,鑽進那條隧洞。隧洞兜了個圈,回到主洞里。我在防護服里熱得要烤熟了。面罩內側有一滴一滴的水珠,在下巴底下匯聚成一小攤。我的腳步踢起灰塵,成團的塵土在靴子四周飄揚。身體完全濕透,腳下卻是乾燥的塵土,這種感覺很奇妙。我爬出那條隧洞時,腦袋撞在一塊石頭上。要是沒有防護服,石塊肯定會劃破我的頭皮。在洞穴里很容易弄傷頭部。這也許就是感染途徑:病毒黏附在岩石上,通過傷口進入循環系統。
我在防護服底下穿了衣服和運動鞋。我脫得一|絲|不|掛,把衣服裝進塑料垃圾袋(所謂高危物品袋),加上少許Jik,然後放進第二個口袋。兩層塑料袋的外表面都用漂白水清洗過。我從背包里取出乾淨衣服換上。我把防護裝備放進雙層塑料袋,添加漂白水。
我伸手試了試水——冰冷,有很多氣泡,因為混進了火山灰而呈灰色,並不適合鮭魚生活。
遍覆苔蘚的石塊遮住了洞口,從小徑幾乎看不見。洞口長著一排非洲雪松,溪水從雪松之間潺潺流出,落在石塊上,下雨般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里。走到近處,水聲越來越響,活物的氣味越來越濃,那是蝙蝠的氣味。
「沒有。」
我們拖著高危物品袋,沿小徑下山,返回營地。雨越來越大。我們帶著一瓶蘇格蘭威士忌,坐進用餐帳篷的椅子,雨點噼里啪啦落下,嘶嘶穿過樹葉。下午三點,烏雲密布,天色暗得像晚上,我們點亮帳篷里的油燈。山上雷聲隆隆,雨勢變成傾盆大雨。
「我聽說過這種病毒,」奧庫庫說,「美國人在這裏做過些什麼。」
「七天以後就知道了。」我說。
路邊有個女人架著炭火盆在賣烤玉米,我們停車買了幾個。玉米烤得焦干滾燙,很好吃,一個只要五分錢。當地人管這個叫mealy。
我戴上呼吸面具。能聽見空氣經由過濾器被我吸入,通過排氣孔嘶嘶排出。我收緊腦後的系帶。
波利卡普·奧庫庫坐在石塊上望著我,槍橫放在膝頭,臉上特地不露出任何表情。他顯然不希望別人以為他見到一個人身穿密封防護服走進奇塔姆洞會大吃一驚。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用斯瓦西里語和羅賓·麥克唐納說了好長一段話。
雨勢漸小,烏雲暫時消散。橄欖樹的樹頂向下彎曲,樹根消失在陰影中。水珠從樹上滴落。齒鶉發出笛聲般的長鳴,鳴叫聲很快消失,埃爾貢山變得寂靜。森林微微搖擺,前後晃動身軀。雨又大起來了。
他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開到凱麗的路虎背後。兩輛車像是連在一起似的呼嘯行駛。他探身出車窗,把啃過的玉米棒扔向妻子的路虎。玉米棒打中後車窗彈飛,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我們經過一個警示牌:減少行車事故——敬請安全駕駛。
山谷靜悄悄的,疣猴「哈哈」的叫聲遠遠傳來,它們看見我們都遠遠避開。這座山彷彿空蕩蕩的大教堂。我試著想象成群的大象走在紅杉般高大的羅漢松之間:僅僅十年前,動亂尚未開始的時候,埃爾貢山還曾是地球的一顆王冠寶石。
我們乘兩輛路虎上路,凱麗和羅賓各開一輛。「在這裏我們總是開兩輛車出門,免得哪輛車拋錨,」凱麗解釋道,「這種事經常發生。」麥克唐納家的兩個兒子在凱麗的車上。同行者還有三個男人,他們是麥克唐納狩獵隊伍的成員,分別是卡塔納·夏吉、赫爾曼·安登比和莫里斯·穆拉泰亞。他們是職業獵手,營地里的絕大部分工作由他們完成。他們只會幾句英語,但履歷比我的胳膊還長。除此之外,隊伍里還有我的兩個朋友。一個是我小時候的朋友,名叫弗雷德里克·格蘭特,另一位是女性,名叫佳美·布坎南,兩人都是美國人。我為朋友們準備了一份書面指示,以防我真的感染馬爾堡病read•99csw•com毒;我把這份指示裝進信封,塞在背包里。指示是用打字機打的,單倍行距,有三頁紙,描述了人類感染絲狀病毒后的癥狀和病徵,以及或許能減緩末期肉體融化的實驗性治療手段。我沒有告訴他們有這麼一個信封,但假如我頭疼難忍倒下,就會取出來交給他們。至少,這足以證明我很緊張。
這條山谷被樹木遮蔽,有非洲橄欖樹、非洲雪松、闊葉巴豆樹、長滿苔蘚的非洲紅木和彷彿鞭子的灰色埃爾貢柚木。偶爾能看見一棵羅漢松,筆直的銀色樹榦直插天際,高得難以想象,消失在婆娑搖曳的綠色生物空間之中。這不是樹頂會形成整片林冠的低地雨林,而是非洲特有的山地雨林,林冠支離破碎,間有孔洞和空隙。一束束陽光落在地面上,照著林間空地上的蕁麻、紙莎草和耀眼的野生紫羅蘭。每棵樹都擁有自己的空間,曲折的樹枝在雲朵和天空的襯托下,彷彿伸向天堂的手臂。從我們所在的位置,能看見低處山坡上的農田。視線從低處向高處移動,農田變成一片片灌木林和叢生的高大樹木,然後是連綿不斷的東非原始雨林,全世界最罕見也是最瀕危的熱帶雨林。
烏干達來的偷獵者會衝進埃爾貢山地區,見到活物就開槍——人也不例外;因此肯亞政府要求去埃爾貢山的遊客必須有武裝警衛陪同。askari在斯瓦西里語里曾經是「持矛者」的意思,現在指端著突擊步槍陪同你的警衛。
森林的主色是橄欖樹帶點銀色的灰綠色,時而能看見一棵深綠色的羅漢松穿過林冠。羅漢松的樹榦有淺凹槽,筆直生長,沒有樹枝,有時候會螺旋向上,樹榦會略略迂迴或彎曲,讓整棵樹像彎弓似的繃緊蓄力。到了高處,羅漢松會綻放出類似榆樹的瓶狀樹冠,下垂的樹枝長著一簇簇常綠針葉,球形果實閃爍其間。奇塔姆洞附近的灌木叢里很難見到羅漢松,因為它們在這條山谷里長不大,我看見一棵還在成長期的羅漢松,粗七英尺,高達上百英尺。我猜它在貝多芬的時代就開始生長了。
我站進洗衣盆。塵土從靴子上脫落,漂白水變成棕色,靴子很快就看不見了。我把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棕色的Jik,舀起漂白水潑到頭頂和面罩上。我用馬桶刷擦洗靴子和腿部,清除明顯的泥塊。我把防水袋和地圖扔進Jik,把手電筒和頭燈扔進Jik,摘下呼吸面具,連同紫色過濾器一同扔進Jik,最後連眼鏡也扔了進去。
愛著,活著——耶!
羅賓拐進對面車道,超過一輛卡車,前方突然駛來一輛轎車,對我們狂閃車燈,喇叭長鳴。
「我當時不在,」奧庫庫說,「但我們聽說過。」
「Iko simba hpa?」羅賓向他喊道。附近有獅子嗎?
「一個小時?」
我打開背包,取出裝備放在石塊上。這些東西加起來是一套4級防護的野外密封防護服。不是增壓的防護服——橙色的雷卡防護服,而是無內壓的全身防護服,帶有頭罩和護住全臉的呼吸面具。防護服是蒂維克材質,這種白色化纖能夠抵禦潮氣和塵埃。我取出綠色橡膠長手套、黃色橡膠靴和帶一對紫色過濾器的黑色呼吸面具。這是硅膠質地的North呼吸面具,面罩是聚碳酸酯質地,透光性很好;紫色過濾器能夠擋住病毒。呼吸面具有點像昆蟲頭部,黑色橡膠看上去濕漉漉的有些兇險。我把一卷膠帶放在石塊上。一頂塑料浴帽,超市買的,一毛錢一個。手電筒,頭燈。我從腳開始穿上防護服,向上拉到腋窩,將雙臂伸進袖管。我戴好浴帽,用防護服的兜帽蓋住浴帽。我從襠部到下巴拉上防護服的拉鏈。
「挺好。」我說。我覺得我的聲音發悶而遙遠。我吸一口氣。空氣流過面罩,清除了水霧。他們看著我把礦工燈戴在頭上。
「看著像是水。」

光線漸漸昏暗,高高的碎石堆擋住洞口,只留下一牙陽光:從這裏望去,洞口形如彎月。我來到蝙蝠棲息的區域。這些是果蝙。燈光驚擾了它們,它們從洞頂落下,在我頭頂上飛來飛去,發出很像孩童大笑的叫聲。蝙蝠底下的石塊上沾著濕漉漉、油膩膩的糞便,菠菜綠的糊狀物里有些灰色團塊,讓我想起洛克菲勒焗牡蠣。我有一瞬間難以控制地琢磨起了蝙蝠糞的味道。我連忙甩開這個念頭,這是大腦的胡鬧。在生物4級區域,你可不能有想吃屎的念頭。
我背著背包,在泥濘的小徑上擇路而行。
武器上膛的聲音讓羅賓大皺眉頭。「該死,」他嘟囔道,「他那鬼東西可不安全。」
羅賓在泥土裡蹭了蹭運動鞋,轉身對那位武裝警衛說:「你會爆炸,朋友。得上那個病就完了——啪!——句號。就可以跟世界說再見啦。」
「危險很小,」我說,「我只是想盡量謹慎。」
羅賓坐進一把摺疊椅。「哎呀,朋友,埃爾貢山的雨就從來不停。一年到頭每天都這樣。」
「感覺怎麼樣,蝙蝠屎先生?」羅賓說,「有什麼精神癥狀嗎?然後就開始在廁所里自言自語?從今往後的每一天都有可能開始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