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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第一紀元 第一篇 圖奧及他前往剛多林的經過

第一輯 第一紀元

第一篇 圖奧及他前往剛多林的經過

「這我不懷疑。」圖奧說,「但我還在想,不知我們接近的消息此時會不會已經搶先一步,傳到了圖爾鞏耳中。而那是吉是凶,惟有你知曉。」
此時他們走到了最艱苦的一段路,因為歐爾法赫在中央部分坡度最陡。他們攀登時,圖奧看到上方黑壓壓地聳立著最壯觀的一堵牆。就這樣,他們終於接近了第四道門——絞鐵之門。護牆又高又黑,無燈照明,牆上屹立著四座鐵塔,內側兩塔之間立著一座鐵鑄的巨鷹像,恰如鷹王梭隆多親臨,彷彿正要從高空降落到一座大山上。但當圖奧站到大門前,他驚奇地覺得自己透過這些不朽之樹的枝幹,窺見了一片月光下的蒼白空地。因為大門的飾格被鍛造成樹木的形狀,有盤曲的樹根,還有綴滿葉子與花朵的交錯枝條,飾格內有光透出。他穿過大門時,發現了這是如何做到的。牆極厚,鐵柵並不是一重,而是排成一行的三重,如此設置使得路中央走近大門的人覺得每一重都是門的一部分,但門后的光是白晝的日光。
「此說不假,」圖奧答道,「溫雅瑪的庭院空蕩又冰冷。然而我正是從那裡來。現在帶我去見那位修建了那些古老廳堂的人吧。」
「穿過黑暗,也許會找到光明。」蓋米爾說。
「唉!難道邪惡竟到了這裏?」沃隆威喊道,「此地曾經遠離安格班的威脅,但魔苟斯的指爪一直越探越遠。」
「Gurth an Glamhoth!」圖奧壓低聲音說,「該從斗篷下拔出劍了。為了佔有那堆火,我能冒生命危險,就連奧克的肉也算收穫。」
圖奧聞聲滿心驚奇,不再歌唱,樂聲漸漸消失在山嶺中,四下里歸於寂靜。然而在寂靜當中,他聽到上方的空中傳來一聲奇特的呼叫,他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發出了那聲呼叫。他先說:「這是仙子的聲音。」又說:「不對,是一隻在荒野里號叫的小獸。」然後他再一次聽到了它,說:「肯定是一種我不知道的夜行鳥類。」他雖覺其聲哀傷,卻仍然渴望聽到它,跟隨它,因為它召喚著他,而他不清楚要去何方。
「那我們就依從他的建議,一同前往。」圖奧說,「但沃隆威,不要悲嘆!我心中有感,你要走的長路將引領你遠離魔影,你的希望將回歸大海。」
然而他們的低語喚醒了沉睡的回聲,回聲被放大、疊加,傳到洞頂,傳到看不見的洞壁,就像眾多嗓音在竊竊私語,嘶嘶作響。就在回聲漸漸消失在岩石中時,圖奧聽到黑暗中心傳來一個聲音,說的是精靈語,先用了他不懂的諾多族的高等語言,接著用了貝烈瑞安德的語言,不過後者在他聽來口音有些奇怪,就像說這種語言的人與親族分離了很久。
他說完便迅速離去,奔向北方,就像在追趕什麼,又像身負一項十萬火急的任務。他們聽到他呼喚:「法埃麗芙林,芬杜伊拉絲!」直到聲音在樹林中漸漸消失。但他們並不知道,納國斯隆德已經陷落,此人就是胡林之子圖林——黑劍。就這樣,在這絕無僅有的短暫一刻,圖林和圖奧這對堂兄弟的道路有了交集。
「然而這裏來過力量比奧克更強的惡毒之物。」沃隆威說,「恐懼仍在此地盤桓不去。」他在泥塘邊搜索,忽然僵立不動,再次喊道:「對,是種強大的邪惡!」他向圖奧招手,圖奧走了過去,看到了一條狹道,就像一條向南而去的巨大犁溝,溝的兩側留著龐大的有爪腳印,時而模糊,時而被冰霜凍得堅硬清晰。「看!」沃隆威說,恐懼和厭惡令他面色發白。「安格班的大蟲不久前來過這裏,那是大敵最兇惡的生物!我們帶給圖爾鞏的口信已遲,必須加緊了。」
「現在我們走吧。」沃隆威說,「附近若有任何奧克,也肯定瑟縮著伏到了塵埃里,直到大鷹遠遠飛走。」
「沃隆威,你這樣做真是不可思議。」他說,「我們曾是老友。你為何要如此殘忍,逼我在法律和友情之間抉擇?你若自作主張,把諾多族其他家族的成員帶來此地,那也罷了。可你把通路的所在透露給了一個凡人——我從他的眼睛能辨認出他的種族。然而他既然知道了秘密,就再也不能自由離去,何況他是膽敢闖入的外族人,我應當殺了他——即便他是你所珍視的朋友。」
圖奧一聽到圖爾鞏的名字,心中便是一動,卻不知原因何在,於是他向安耐爾問起了圖爾鞏。安耐爾答道:「他是芬國昐的兒子,如今在芬鞏犧牲以後,已被奉為諾多族的至高王。他還在世,是魔苟斯最忌憚的對手。當年多爾羅明的胡林和你父親胡奧為他斷後,守住了西瑞安隘口,他因而逃脫了淚雨之戰的劫難。」
沃隆威聞言,又驚又懼地喊道:「你曾與偉大的烏歐牟交談?那你必定是大有價值、命運偉大之人!但是大人,我該帶你到哪裡去?您必定是位人類的君王,想必有很多人聽候您差遣。」
烏歐牟說這些話的同時,風暴從竊竊低語升作洪大的呼號,風越來越猛,天黑了下來。眾水主宰的大氅隨風飄揚,如同一片飛舞的雲彩。「去吧,免得大海吞沒汝!」烏歐牟說,「因歐西服從曼督斯的意志,且他身為厄運的僕從,業已發怒。」
兩個精靈聞言大笑,說:「你再也不必找了,因為我們二人剛才就穿過了那道門。它就在你面前!」他們指向溪水流入的那處拱門,「來吧!穿過黑暗,你必將找到光明。我們會領你上路,但不能引你太久,因為我們是身負一項緊急任務,被派回這片當初逃離之地的。」
「幾乎沒有,」圖奧說,「我只知道,我父親曾助他從淚雨之戰中脫身,諾多族的希望就在於他那不為人知的要塞。不過,他的名字總在我心中微動,總在我唇邊徘徊,我卻不知緣由何在。假如我能遂心如願,我就會去找他,而不是踏上這條恐怖的黑暗之路。除非,這條秘密道路或許正是通向他的居所?」
剎那間,近處爆發了一聲野蠻的大吼,喚起了大道沿線的眾多回應。一聲刺耳的號角吹響,接著響起了奔跑的腳步聲。但圖奧沒有輕舉妄動。他在被俘期間學會了足夠的奧克語言,聽得出那些吼叫的含義:哨兵聞到了他們的氣味,聽到了他們的響動,但沒看到他們。搜捕開始了。圖奧與身邊的沃隆威一起,連滾帶爬地拚命向前,逃上了一道長長的山坡,坡上長著濃密的棘豆和越橘,其間點綴著一簇簇花楸和矮樺。他們在山樑頂上停了下來,聽著背後的喊聲和奧克在下方灌木叢里的嘈雜聲響。
「死亡在四面八方,但我剩下的氣力只夠走完最短的路。」圖奧說,「我必須在這裏過去,否則就會橫死。我決定依賴烏歐牟的斗篷,它也能裹住你。現在我來領路!」
「可我們怎樣才能從敵人的羅網裡逃脫?」圖奧問,「這麼多人一起行路,必定引來注意。」
「你帶我到達大門就是,我所求僅限於此。」圖奧說,「厄運將在那裡與烏歐牟的忠告角力。倘若圖爾鞏不肯接納我,那麼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厄運將會獲勝。但若論我是否有權去尋找圖爾鞏,我乃胡奧之子圖奧,胡林的血親,這二人的名字圖爾鞏決不會忘記。此外,我奉烏歐牟之命去尋找他。圖爾鞏可會忘記烏歐牟舊日對他所言?『切記,諾多族的最後希望來自大海』,以及『當危難臨近,將有一人從奈芙拉斯特前去警告汝』。我就是那個將會前去的人,我穿戴的正是為我準備的裝備。」
他話音未落,他們就聽到林中傳來了一聲呼喊。二人頓時猶如灰色的石頭一般凝立不動,傾聽著。然而那個聲音雖然飽含悲傷,卻是悅耳的,似乎反覆呼喚著一個名字,就像一個人在尋找另一個失蹤的人。就在他們等待的時候,有人從樹林中穿過,他們看見來者是一位高大的凡人,武裝著,一身黑衣,帶著一柄出鞘的長劍。他們感到驚訝,因為那柄劍的劍身也是黑的,但劍鋒閃耀著明亮冰冷的光輝。悲傷銘刻在這個人的面容上,他目睹了伊芙林的廢墟,哀痛地大聲喊道:「伊芙林,法埃麗芙林!格溫多和貝烈格啊!我曾在這裏被治愈。但現在我再也飲不到寧定心神的泉水了。」
沃隆威見狀,低聲說:「Alae!Ered en Echoriath, ered e·mbar nín!」因為他知道,他看見的正是環抱山脈,圖爾鞏國度的屏障。在他們下方,歌謠中著名的美麗河川西瑞安在東邊的幽深河谷中流動。河對岸有一片迷霧籠罩的灰色土地,從河邊一直爬升到山脈腳下的坎坷丘陵。「那邊就是丁巴爾。」沃隆威說,「真希望我們在那裡!因為敵人幾乎不敢涉足那地,至少從前不敢,那時西瑞安河中烏歐牟的力量還很強大。但現在可能一切都變了,不變的只有河本身的危險——它本來就又深又急,就連埃爾達要過河也很危險。但我帶你走得恰到好處,因為再稍往南去,那閃著微光的就是布礫希阿赫渡口,從西方的塔拉斯山遠道而來的東大道以前就從那裡過河。現在,無論精靈、人類還是奧克,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走那條路,因為它通向夾在戈堝洛斯山脈與美麗安環帶之間的山谷頓堝塞布,恐怖之地。年深日久,它已經在荒野中湮沒了蹤跡,或淪為穿過野草與蔓生荊棘的小道。」
圖奧無法猜測那條縱深之路究竟延伸多遠,他凝視前方時,有種強烈的疲倦像一團雲那樣降臨到他身上。一陣寒風掠過岩壁嗖嗖吹來,他拉緊斗篷,裹住自己,說:「從隱匿王國吹來的風真冷!」
有那麼片刻,他們就這樣被暴露在光亮中心,然後那個聲音又開口了,說:「露出你們的臉!」沃隆威掀開了兜帽,面容在光線下閃耀,如同石刻一般,剛硬又清晰。圖奧目睹其美,不禁驚奇。然後沃隆威自豪地開口說道:「你難道不知眼前的人是誰?我乃芬國昐家族的阿蘭威之子沃隆威。難道區區幾年,故鄉之人就已將我遺忘?我曾遠遊到中洲之人無法想象的地方,可我記得你的嗓音,埃倫瑪奇爾。」
「那麼,」蓋米爾說,「如果你想逃走,尋找南方諸港,你的雙腳就已經被引上了正確的道路。」
「從奈芙拉斯特而來?」埃倫瑪奇爾說,「據說自從我們的族人離開,那裡就無人居住。」
他隨即下了命令。高大的衛兵兩位在前,三位在後,圖奧與沃隆威被安排走在中間,守衛隊長帶著他們離開了外門守衛的山洞。他們似乎進了一條筆直的通道,在水平的地面上走了很久,直到前方有一團微弱的燈火閃動。就這樣,他們終於來到一道寬大的拱門前,門兩側都有自岩石中鑿出的高柱,中間懸著一道用十字交叉的木條製成的巨大吊門,雕刻精美,鉚以鐵釘。
他摘下盾牌,發現它出乎意料地輕巧趁手,因為它雖看似木質,但精靈巧匠為它包上了一層強韌卻又薄如蟬翼的金屬片,也正因此,它才得以免遭蛀蟲和天氣的侵蝕。
雙方語聲的迴音漸漸歸於沉寂。沃隆威與圖奧佇立著,圖奧覺得分分秒秒都過得很慢,心中升起了途中任何危險都不曾激發的恐懼。然後腳步聲響了起來,逐漸加重,變成了響亮的踏步聲,好像食人妖在那片空曠之地行軍。突然間,一盞精靈之燈顯露出來,明亮的光線投射在圖奧前面的沃隆威身上,圖奧在黑暗中能看見的就只有這顆耀眼的星,而他明白,光束照在身上時,他不能動,既不能逃跑,也不能奔上前。
萬籟俱寂。冷風嘆息著掃過古老的大道。然後,風也忽然沉默下來。停頓間,圖奧感到空中起了變化,就像魔苟斯疆域吹來的氣息止住了片刻,一股微風從西方吹來,如同對大海的模糊回憶。他們就像一團乘風而去的灰霧,橫過石路,鑽進了大道東緣的灌木叢。
第二天拂曉,他不慌不忙地再度上路了。太陽在他背後升起,在他面前落下,清晨和傍晚時分,但凡河水在大礫石間濺起泡沫或突然遇到瀑布、急速衝下的地方,水上都織出了跨河的彩虹。因此,他把那條壑谷取名為「奇立斯寧霓阿赫」。
圖奧見狀,大聲喊道:「現在另一個徵兆來了,我已經耽擱了太久!」他徑直爬上崖頂,從那裡看到天鵝們仍然在高空中盤旋,但當他轉向南行,開始追隨它們時,它們就迅速飛走了。
於是圖奧順著沃隆威的指示望去,藉著黎明的短暫晨光,看到遠處閃著波光,似有開闊水面,但過了那處就有一片黑影隱約聳現,那是向南爬升到遙遠高地上的布瑞希爾大森林。他們警惕地尋路爬下河谷一側,終於來到一條從布瑞希爾邊境上的路口(納國斯隆德通來的大道在此與它相交)通下來的古路上。這時,圖奧發現他們接近了西瑞安河。在那裡,深河道的兩岸降低消失,水流為大片亂石所阻,漫成了寬闊的淺灘,條條溪流相互衝擊,水聲潺潺不絕於耳。過了此地不遠,河水重又匯聚起來,沖掘出一條新的河床,向森林流去,遠遠消失在一團他的雙眼看不透的濃霧裡。他雖不了解,但那就是多瑞亞斯的北方邊界,已經位於美麗安環帶的陰影之中。九_九_藏_書
「這就是第二道門——石之門。」埃倫瑪奇爾說。他走上前去,輕輕一推那塊巨岩。它沿著一處看不見的樞軸轉動起來,到邊沿朝向他們時停住,路就在它兩側敞開。他們穿過大門,進了一處庭院,那裡站著很多身穿灰衣的武裝衛士。無人開口,但埃倫瑪奇爾帶著歸他看管的兩人去了北塔下的一個房間。在那裡,有人給他們送來了食物和葡萄酒,他們被允許休息一陣。
「對,」圖奧說,「但你要帶我去哪裡,要走多遠?我們難道不該先想想怎樣在荒野里維生?如果要走很遠,我們又該如何度過無處託庇的冬天?」
於是圖奧意識到,儘管自己仍受命運眷顧,但逃犯的日子終究有限,並且總是時日無多,不見希望。他也不願就這樣像個野人一樣永遠在荒山野嶺里生活,他的心始終催促他去立下豐功偉績。據說,這其中便體現了烏歐牟的力量。因為貝烈瑞安德發生的一切,他都搜集了消息,每一條從中洲流向大海的河流都是他的信使,皆能來回傳訊。他也如古時一樣,同奇爾丹和西瑞安河口的造船匠們交好。彼時烏歐牟最關心的是哈多家族的命運,因為他心存深遠的謀略,打算讓他們在自己救助流亡者的計劃中擔當重任。他也十分了解圖奧的凄慘處境,因為安耐爾同很多族人成功地逃出了多爾羅明,最終投奔了遙遠南方的奇爾丹。
「現在我們必須回頭,全速上路了。」蓋米爾說,「因為極大的危機正在貝烈瑞安德醞釀。」
接著雷聲轟鳴,海上閃電劃過。圖奧看到烏歐牟在波濤中挺立,猶如一座銀塔,映著迸射的火焰閃爍不止。他迎著風喊道:
於是,沃隆威引著圖奧向燈光走去。隨著他們走近,很多身穿鎧甲、手執武器的諾多族邁步上前,走出黑暗,拿著出鞘的劍圍住了他們。守衛隊長埃倫瑪奇爾提著明燈,仔細審視了他們良久。
不久之後,圖奧和沃隆威就起了身,轉身背離大海,在黑暗中踏上了漫長的旅途。有關這段旅途無可講述,因為烏歐牟的影子籠罩著圖奧,他們穿過樹林、岩地,走過田野、沼澤,從日落走到日出,沒有任何人見到他們經過。但他們始終警惕地前進,躲開魔苟斯那些能夜裡視物的獵手,避開精靈和人類常走的路。沃隆威擇路,圖奧跟隨。圖奧沒有無益地發問,但清楚地注意到他們始終沿著爬升的山脈一線向東而行,從未轉向南方。他為此驚訝,因為他像幾乎所有的精靈和人類一樣,相信圖爾鞏住在遠離北方戰事之處。
他們就這樣到了金之門,圖爾鞏在淚雨之戰前修建的古老諸門的最後一道。它極似銀之門,只是護牆以黃大理石築成,石球與扶牆都是赤金。石球共有六個,正中有一座金色四稜錐塔,塔頂立著太陽之樹勞瑞林的雕塑,花朵用金鏈串起的長簇黃玉製成。大門本身則裝飾著排成眾多光束的金盤,狀若太陽,嵌在石榴石、黃玉與黃鑽組成的圖案當中。門后的庭院里列著三百名身負長弓的弓箭手,他們的鎧甲是鍍金的,頭盔上豎有高高的金色羽飾,大圓盾牌鮮紅如火。
圖奧立刻就要趕去渡口,但沃隆威阻止了他,說:「我們不能在白天公然涉過布礫希阿赫,只要有可能遭到追擊,就不能走。」
「不錯,千真萬確。」沃隆威說,「外來者會覺得,驕傲令圖爾鞏的臣屬殘酷無情。七門的里程對忍飢挨餓、風塵僕僕的人來說,既漫長又艱難。」
兩座塔中立即派出了騎兵;但北塔來人當中,一人騎著白馬當先而至,他下了馬,向他們大步走來。埃倫瑪奇爾固然堪稱出色又高貴,這位新來者卻更傑出、更尊貴,他便是彼時主門的守衛長官——湧泉家族的領主埃克塞理安。他全身銀甲,閃亮的頭盔頂上設有一根鋼刺,其尖端鑲著一顆鑽石。侍從接過他的盾牌,只見它微光閃爍,彷彿沾了無數雨滴,其實那是成千顆水晶飾釘。
「大人,那我的目標是什麼?」圖奧問。
然而涉及路線,沃隆威不肯給出任何明確的回答。「你清楚人類的力量,」他說,「至於我,我出身諾多族。饑寒交迫的冬天必須持續很久,才殺得死那些曾經涉過堅冰海峽者的親族。不過,你以為我們是怎樣在咸苦荒蕪的大海上熬過了無數日子?你難道從未聽說過精靈的行路麵包?我仍然保存著它,水手人人都會留它以備窮途末路之需。」他說完掀開斗篷,讓圖奧看了看一個緊扣在腰帶上的密封小囊。「只要它保持密封,就不會被潮濕或惡劣氣候毀壞,但我們必須把它省到緊要關頭。毋庸置疑,深冬到來之前,一個逃犯兼獵手可以找到其他食物。」
於是埃克塞理安轉身看向圖奧,但圖奧面對著他,裹緊身上的斗篷,沉默而立。在沃隆威看來,有一團迷霧籠罩了圖奧,他的身形變大了,斗篷的高帽彷彿一道湧向陸地的灰色海浪,尖頂如同波峰,竟高過了精靈領主的頭盔。但埃克塞理安明亮的雙眼專註地看著圖奧,沉默片刻后,他嚴肅地說道:「你已抵達末道大門。須知,陌生人一旦進入此門,便永世不得離開,除非是取道死亡之門。」
他說完便悄悄穿過樹林,保持在下風頭向南走去,直到他們來到大道上這處奧克營火與下一處的中間地段。他在那裡側耳傾聽,佇立良久。
然而時間一年年過去,希斯路姆尚存的舊日居民無論精靈還是人類,日子都過得愈發艱難,也愈發危險。因為正如別處所述,曾為魔苟斯出力的東來者本來覬覦的是貝烈瑞安德的豐饒土地,但魔苟斯毀棄了承諾,拒絕把那片土地交給他們。他把這些邪惡的人類逐入希斯路姆,命令他們住下。那些人類儘管不再熱愛他,但出於恐懼仍然替他效力,並且憎恨所有的精靈族人。他們鄙視並欺壓哈多家族殘餘的族人(大多數都是老人和婦孺),強娶女子,奴役兒童,掠奪土地和財產。奧克在當地肆意來去,把還沒有離去的精靈趕進了偏遠山中,並把很多俘虜充作魔苟斯的奴隸,押去安格班的礦坑做苦工。
「但當時含著鹹味的海風重新觸動了我心中承自母系親族的一面,我歡欣地破浪航行,學盡了駕船學識,就像它們已經儲存到了我的頭腦中。因此,最後也是最大的一艘船造好時,我渴望出發,心中忖道:『倘若諾多族所言不虛,那麼在西方就有垂柳之地也無法相提並論的草地。那裡沒有凋零,春天永無盡頭。或許就連我沃隆威也能去往彼方。最壞的情況不過是在海上漂泊,那也大大強於在北方的魔影下流浪。』我並不懼怕,因為任何水域都不會讓泰勒瑞族的船沉沒。
「好。」圖奧說。他按照吩咐向前走去。走出幾步,他轉過身,看到埃倫瑪奇爾獨自一人與沃隆威跟在他身後。「更多的衛士已無必要,」埃倫瑪奇爾看出了他的想法,說道,「無論精靈還是人類,都逃不出歐爾法赫,也無法回頭。」
他站在那張昏暗之中的莊嚴王座前,發現它由一整塊岩石鑿成,上面刻有奇特的符號。落日恰與朝西山牆下的一扇高窗平齊,一束光照射在他面前的牆上,就像照在拋光的金屬上一樣閃耀。於是圖奧驚奇地發現,王座后的牆上懸挂著一面盾牌和一套精製的鎖甲,還有一頂頭盔和一柄收在鞘中的長劍。那套鎖甲閃閃發光,好似用光亮如新的銀子製成,陽光為它鍍上了點點金輝。但在圖奧看來,那面盾牌的形狀很怪,因為它很長,且上寬下窄,盾面是藍的,盾中央嵌著一個紋章,恰似一隻白天鵝翅膀。於是圖奧開了口,聲震屋宇,如同挑戰:「憑此標記,我將收取這些武器護甲,且無論它們承擔何種命運,我都一併接受。」
因此,他佇立著,一言未發。兩側各有一支剛多林的步兵軍隊靜立,鎮守七門的七類士兵皆有代表,但軍官與首領都騎在白馬與灰馬背上。他們驚奇地注視著圖奧,就在那時,他的斗篷滑落了,他穿著奈芙拉斯特那套非凡的服飾立在他們面前,而在場的很多人都曾見過圖爾鞏親手把這些物品掛在溫雅瑪王座背後的牆上。
「這正如烏歐牟告訴我的,」圖奧說,「『源泉被毒污,吾之力量從大地上的諸川里退去』。」
「你亦如此。」沃隆威說,「但現在我們必須離開大海,上路急行。」
「汝若至其處,則心中言辭自現,汝口自將依吾所願代言。」烏歐牟答道,「直言莫懼!而後便依汝之心意勇氣行事。勿除吾贈之氅,如此汝可得護佑。吾將於歐西怒火之中救出一人,送至汝側,如此汝可得引導:不錯,正是希望之星升起之前,最後一艘尋找西方之船上的最後一名水手。去吧,歸去岸上!」
黑劍走後,儘管天已經亮了,但圖奧和沃隆威又繼續前行了一陣,因為他們回想起他的哀傷,心中沉重,也無法忍受留在遭到玷污的伊芙林潭邊。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找了一處藏身地,因為整片土地如今都布滿了邪惡的預兆。他們睡得極少,也睡不安穩。白晝漸漸過去,天色陰沉下來,下了一場大雪,入夜後經歷了一場刺骨的霜凍。自此以後,冰雪未曾稍減,這場後來被久久銘記的嚴酷寒冬持續了五個月,牢牢地冰封了北方。此時圖奧和沃隆威為寒冷所苦,又害怕積雪會泄露行跡,使他們被搜獵的敵人發現,或令他們落入披上了偽裝的暗藏險處。他們堅持了九天,走得越來越慢,越來越艱難。沃隆威略向北轉,等他們過了泰格林河的三條源泉之後,他又轉向東方,背離山脈而行。他警惕地前進,直到他們過了格漓蘇伊河,來到冰封黑沉的瑁都因溪邊。
「飲食可能顯得不多,」埃倫瑪奇爾對圖奧說,「但如果你的說法得到證實,日後必將得到豐厚的補償。」
他們就這樣繼續沿著那條陡峭的路上行,走在懸崖令人生畏的陰影下,有時登上長長的階梯,有時取道迂迴的斜坡,直到離開木之門大約半里格遠的地方,圖奧看到路被一堵建在兩側谷壁之間,扼守著裂谷的巨牆擋住了。牆兩邊都有堅固的石塔,牆中留有一座龐大的拱門,橫跨在路的上方,但石匠似乎用一整塊巨岩堵住了門。拱門上方正中懸挂著一盞白燈,他們走近時,巨岩那打磨光滑的漆黑表面在燈光中閃爍。
「然而只要可能,人還是寧願走在日光下。」圖奧說,「不過,既然你們出身諾多一族,倘若能說,就請告訴我諾多之門在哪裡。自從我的灰精靈養父安耐爾對我提起它,我已經找它很久了。」
「這就夠了,」圖奧說,「膽怯之人才需要更好的照料。」他也確實從諾多族的飲料與食物中汲取了精力,很快就渴望繼續上路了。
「那麼,沃隆威也一定記得故鄉的法律。」那個聲音說,「他既然是奉命外出,便有權歸來。但他不能帶任何陌生人來此。他歸來的權利由於此舉而作廢,他必須作為囚犯,被帶去由王裁決。至於那個陌生人,當由衛士裁決,或者處死,或者囚禁。帶他過來,如此我便可裁決。」
圖奧追蹤海鷗,在河流上方的高處再度前進。他一路前行,壑谷的兩側崖壁又漸漸靠近。他來到一條窄河槽邊,河槽里水聲響亮。圖奧向下望去,只覺得目睹了一幕恢弘的奇景——一股洶湧的洪水順著窄槽倒灌進來,河水則向前奔流如故,兩股水流衝撞角力,大浪像一堵牆那樣升起,幾乎直抵崖頂,浪尖頂著的泡沫隨風飛散。之後河水被沖得逆流回去,洪水襲入,咆哮著倒湧上河槽,將它深深淹沒,洪水過處,礫石滾動的聲音猶如雷鳴。因此,海鳥的呼喚救了圖奧一命,讓他免遭上漲的潮水之厄。那場大潮極為壯觀,既是時節使然,也是海上吹來大風的結果。
圖奧喜愛天鵝,他曾見過它們在米斯林那些灰色的水塘上暢遊,而且,天鵝還是養育他的安耐爾那一族精靈的標誌。因此,他起身迎接這些鳥兒,發現它們比自己從前見過的任何天鵝都大、都高傲,不禁心生驚奇。他呼喚它們,它們卻拍動翅膀,發出刺耳的叫聲,彷彿在對他發怒,要把他趕離海濱。伴著一陣巨大的鼓噪,它們再度從水中起飛,從他頭頂上飛過,翅膀激起的氣流撲向他,就像一陣尖嘯的風。它們盤旋了一大圈,升上高空向南飛走了。
埃倫瑪奇爾一觸之下,吊門無聲無息地升了起來,他們由此通過。圖奧看到他們站在一道裂谷的一端,這樣的裂谷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儘管他曾在北方的荒山野嶺中遊盪過很久,因為與歐爾法赫·埃霍爾相比,奇立斯寧霓阿赫只不過是一道石中裂紋。在創世之初的上古戰爭中,維拉親手在此掰裂了雄偉的山脈,裂隙的兩壁如同利斧劈開一般陡峭,升向無法測度的高處。那裡的極高極遠處現出一線天空,烏黑的山頂與參差的尖峰映襯著深藍的天色,遙遠卻堅硬,如長矛般殘酷。那道雄偉的山障極高,冬天的太陽竟無法越過。此時雖然天已大亮,但群星仍然在山頂上空閃爍著微弱的光輝,下方的一切都是昏暗的,惟見盞盞蒼白的燈光安設在爬升的路旁。因為裂谷的底部朝東陡然上升,圖奧在左側看到河床邊有一條岩石鋪出砌就的寬路,蜿蜒向上,一直隱沒到陰影中。
「我沒聽到大道上有人走動,」他說,「但我們不知道陰影里潛藏著什麼。」他凝望前方的昏暗,打了一個寒戰。「氣氛不祥,」他小聲說,「唉!我們此行的目標與活命的希望就在那邊,但死亡擋在路上。」
他們抵達渡口對岸,來到一條深溝邊。它就像一條如今已沒有河水流動的古老河床,然而貌似曾有一股水https://read.99csw.com流沖刷出了深深的水道,水流湧出埃霍瑞亞斯群山後自北瀉下,從山中挾來布礫希阿赫的全部礫石,衝下了西瑞安河。
沃隆威嘆了口氣,然後輕聲說了下去,如同自言自語:「可是,當籠罩西方的濃雲偶爾分開,世界盡頭上空的群星真是明亮非常。然而我並不知道,我們是僅僅看到了猶在更遠之處的雲彩,還是像有人認為的那樣,確實瞥見了佩羅瑞山脈。它就坐落在我們的恆久家園那蹤影已失的海灘上,但我認為,那道山脈屹立在非常遙遠的地方,來自凡世土地的人再也不能去往。」沃隆威說完就沉默了,因為夜幕已經降臨,群星閃耀著冷冽的白光。
他們經過一整夜的跋涉,在昏暗的曙光中停在了那裡。沃隆威大為吃驚,懷著悲傷與恐懼四下環顧。過去,美麗的伊芙林潭就位於瀑布衝出的巨大岩石盆地當中,潭水周圍是山嶺下樹木覆蓋的窪地,此時他見到的卻是一片污濁的荒地。樹木被焚毀或連根拔起;水潭邊的石沿已破,伊芙林的潭水泄了出去,在廢墟當中形成了一大片貧瘠的沼澤。如今一切惟余狼藉一片的冰凍泥塘,大地上瀰漫著一股腐朽的惡臭,好似瘴氣。
「你看見了什麼新東西?」圖奧問。
但圖奧問:「現在還要走多遠?沃隆威,到頭來你必須不再對我保密。你是不是帶我走了正路?你要帶我去哪裡?因為我要是必須拼上最後的力氣,就得知道那能有何助益。」
他一邊這樣說,一邊悄悄走到了大道邊。然後,他把沃隆威緊緊拉近,將眾水主宰的灰斗篷抖開裹住二人,舉步前行。
莉安對那些精靈說:「就叫他圖奧吧,這是他父親在戰爭拆散我們之前取的名字。我懇求你們收養他,並且保護他不被發現,因為我有預感,精靈與人類將因他而獲益匪淺。而我必須去尋找我的夫君胡奧了。」
「吾既選擇遣汝前去,胡奧之子圖奧,便切勿以為汝一人一劍之力無足輕重。年湮世遠,精靈當永念伊甸人之英勇,驚嘆其世間壽數何其短促,捨命卻何其慨然。然而吾遣汝前去,非只汝之英勇使然,更旨在為世間引入一分汝尚未預見的希望,一線穿破黑暗之光。」
追獵者的吼聲漸漸低落,因為奧克從不深入大道兩側的野地,寧願來回搜索大道。他們不在乎流浪的逃亡者,但害怕斥候,也怕武裝對手的前哨。因為魔苟斯在大道上布置守衛,不是為了捕獲圖奧與沃隆威(他對他們還一無所知)或任何從西邊來的人,而是要監視黑劍,以防他逃脫。他或許會從多瑞亞斯搬來援兵,去追趕納國斯隆德的俘虜。
埃倫瑪奇爾向他行禮,說:「我帶來了從巴拉爾島歸來的沃隆威·阿蘭威安;這位則是他帶來此地的陌生人,要求覲見王上。」
他們身旁有塊大石,頂端探出了一片亂蓬蓬的歐石楠與荊棘叢。大石底下有個穴窩,遭到追獵的野獸就會尋找這樣的地方,希望在此躲過追擊,或至少能背抵石壁,拚死一戰。圖奧拉著沃隆威下到黑影中,兩人並排躺在灰斗篷底下,像疲憊的狐狸一樣氣喘吁吁。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全神貫注地傾聽。
圖奧對沃隆威說:「這場霜凍真是嚴酷,不知你怎麼樣,但死亡正向我逼近。」因為此刻他們境況極差,已經很久不曾在野外找到食物,行路麵包也漸漸減少,而且他們又冷又累。「被困在維拉的判決和大敵的惡意之間,這真是不幸。」沃隆威說,「我逃離了大海的吞噬,難道只是改成葬身雪下?」
「唉!」他說,「我真希望永不歸返。我在汪洋深水上常常發誓,若能再次踏上陸地,就要去遠離北方魔影的地方安居,也可以去奇爾丹的諸港附近,或許還可以去南塔斯仁山谷的美麗田野,那裡的泉水比心中的渴望還要甘甜。但既然我漂泊在外時邪惡已然增長,最後的危險正向我的族人逼近,那我必須回到他們當中去。」他轉身重新面對圖奧。「我會帶你前往隱藏的門戶,」他說,「因為智者不會否決烏歐牟的建議。」
因此,精靈們捨棄了安德洛思山洞,圖奧與他們同行。然而敵人監視著他們的居住地,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的行蹤。他們離開山嶺、進入平原之後,沒走多遠就遭到了一大批奧克和東來者的襲擊。他們趁著聚攏的夜色逃走,被四下衝散了。但圖奧心中燃起了戰鬥之火,他不願逃跑。他雖然還是個少年,但用起戰斧如同其父再世。他抵抗了很久,殺了很多攻擊他的人,然而他寡不敵眾,終究還是被俘,被帶到了東來者羅甘面前。須知,這個名叫羅甘的人被東來者奉為首領,他宣稱有權把多爾羅明全境當作魔苟斯治下的封地來統治。他迫使圖奧給自己當了奴隸。彼時,圖奧的生活艱難又困苦,由於他是舊日領主的親族出身,羅甘以變本加厲地虐待他為樂,還竭盡所能,存心要瓦解哈多家族的驕傲。但圖奧很識時務,他小心又耐心地忍受了所有的折磨和嘲弄,從而境遇漸漸有所改善,至少不曾像很多羅甘的不幸奴隸那樣挨餓。這是因為他強壯又靈巧,羅甘在做苦工的「牲畜」還年輕能幹的時候,總是把他們喂得很飽。
圖奧穿起鎖甲,戴上頭盔,把劍佩在腰間。劍鞘和腰帶都是黑的,配有銀質的扣環。他如此全副武裝,步出圖爾鞏的宮殿,披著夕陽的紅暉立在塔拉斯山高高的階地上。他向西眺望,周身閃金爍銀,彼時彼處無人一睹此景,他也不知在那一刻自己猶如西方大能者的一員,堪為海外人中王者的歷代君王之祖——那其實正是他未來的宿命。然而由於胡奧之子圖奧收取了這些武器護甲,一種變化也降臨到他身上,他的心變得偉大起來。他離開殿門,步下階梯,天鵝們向他致敬,各自從翅膀上拔下一根大羽毛奉送給他,長頸低伏在他腳前的石地上。圖奧取了這七根羽毛,把它們插上自己的頭盔冠頂。天鵝們立刻起身飛走,披著落日餘暉向北而去,圖奧再也沒有見過它們。
他們在干河的亂石間跋涉了數哩,直到再也走不動為止。夜幕降臨,使深深的裂隙中一片黑暗,他們因而爬了出來,上了東岸。此時他們已經到了山脈腳下的起伏丘陵。圖奧抬起頭,只見群山高聳在前,模樣不同於他所見過的任何山脈,它們的山壁猶如陡峭的牆,一層疊一層,層層加高,層層後退,就像多層懸崖壘就的巨塔。但此時白晝已逝,大地一片灰暗,霧氣朦朧,西瑞安河谷也籠罩在陰影中。於是沃隆威帶他找到了山坡上一個淺洞,開口朝向丁巴爾那片人跡罕至的斜坡。他們爬進洞里,躺下藏身,吃掉了最後一點食物,又冷又累,卻無法入睡。就這樣,圖奧與沃隆威在十一月(Hísimë)的第十八天,也就是旅途的第三十七天傍晚來到了埃霍瑞亞斯的群峰,圖爾鞏的門檻前。他們依靠烏歐牟的力量,既逃過了厄運,又躲過了惡意。
「沒有,」沃隆威說,「然而我在懷疑,因為闖入者居然能不受妨礙地潛行這麼遠,這真奇怪。我擔心暗中會有襲擊。」
但圖奧說:「別再預言不祥了。在野外肯定是死;而在大門前會不會死,不管你怎麼說,我看都不一定。帶我繼續走吧!」
「大人,我接受。」圖奧說。
陽光此時灑在了前路上,因為兩邊的山障都很低,山丘青翠,惟山頂還有積雪。埃倫瑪奇爾加快了速度,因為通向第七道門的路很短。那道門被稱為主門,即邁格林在淚雨之戰歸來后修建的鋼之門,扼守歐爾法赫·埃霍爾的寬闊入口。
沃隆威仍然猶豫不決,回頭向西望去,但後面的小道杳無人跡,四周萬籟俱寂,惟有河水奔流。他抬頭眺望,天空灰暗又空曠,連一隻鳥也不見飛過。然後他忽然面露喜色,大聲喊道:「太好了!大敵的對手仍然守護著布礫希阿赫。奧克不會跟蹤我們到此,現在我們不必多慮,披著斗篷過去就是。」
他們費了極大力氣,但終於到了懸崖腳下,找到了一個山洞。它就像群山深處湧出的水流在堅硬的岩石中沖蝕出的隧道開口。他們走了進去,裡邊不見亮光,但沃隆威穩步向前,圖奧則把手搭在他肩上跟隨。圖奧略彎著腰,因為洞頂很低。就這樣,他們一步一步地盲目走了一陣,直到開始感到腳下的地面變得水平,不再有鬆動的碎石。然後他們停了下來,駐足傾聽,同時深深呼吸。空氣似乎是新鮮清潔的,他們察覺頭頂和四周都有很大空間,但一片寂靜,就連滴水的聲音也聽不見。圖奧覺得沃隆威不安又疑惑,悄聲說:「那麼守衛之門在哪裡?還是說,我們現在其實已經通過了?」
「大人,我這就去!但現在我的心更嚮往大海。」
「沒有,」圖奧答道,「魔影加長了,而隱匿的依舊隱匿著。」
烏歐牟聞言,舉起一支大號角,吹出了宏大無雙的一響,風暴的咆哮與之相比,只不過是風過湖面盪起的一絲漣漪。那音調傳入圖奧耳中,包圍了他,佔據了他,他覺得中洲的海岸似乎消失了,眼前是一幅壯觀的景象,從中他縱覽著世間所有的水流:從大地上的水脈到江河的入海口,從海灘和港灣向外直至汪洋深水。他注視著大海,看透了飽含奇異形體的動蕩水層,直抵無光的深淵,那裡是永恆的黑暗,其中迴響著在凡人聽來過於恐怖的嗓音。他以維拉的迅捷視覺俯瞰不可度量的洋麵,它在阿納的光輝下風平浪靜,或在彎月下粼粼閃爍,又或是化作狂暴的波峰,拍打著黯影群島,直到遙遠的視野邊界,在無數里格之外,他瞥見了一座高山,它超越他想象的極限拔地而起,穿入一團明亮的雲彩,一道長長的海浪在山腳下微微閃光。就在他竭力傾聽遠方波濤的聲音,努力看清遠處的光明時,號角聲停了。他立在風暴雷鳴之下,分岔的閃電撕裂了頭頂的天空。烏歐牟已經離去,大海波濤洶湧,歐西的狂暴海浪正湧向奈芙拉斯特的城牆。
兩個諾多族精靈說完,轉身重新上了長長的階梯,但圖奧靜立原地,直到他們那盞燈的光亮消失,他獨自置身於比夜色更濃的黑暗中,周遭瀑布轟鳴不止。然後,他鼓起勇氣,伸出左手扶著岩壁摸索前行。起初他走得很慢,但等到更加習慣黑暗,又意識到並沒有阻礙,他便加快了速度。他覺得自己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感到疲憊,卻又不願在這條黑暗的隧道里休息,就在這時,他看到前方遠處有一線光明。他加快步伐,來到了一道高峻又狹窄的裂隙處,河水夾在兩面傾斜的岩壁之間嘩嘩流淌,他順著河水走了出去,便進了一片金燦燦的暮光。因為他進了一座兩側崖壁高聳陡峭的深深壑谷,谷口正對著西方。在他面前,夕陽正在晴朗的天空中沉落,陽光射進壑谷,彷彿在谷壁上點燃了明黃的火焰,河水衝擊著無數微微發亮的礫石,泛起泡沫,金子般閃光。
「我自認身在最堅韌的凡人之列。」圖奧說,「我曾在山中忍受過很多次冬天的折磨。但那時我背後有山洞,能生火。現在這樣餓著肚子,頂著嚴酷的天氣,我懷疑自己的氣力支持不了太遠。但只要希望尚存,我們就繼續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說完,擅長彈奏的他拿出了一向隨身攜帶的豎琴,為了振奮心情,他不顧荒野中自己孤零零的清朗嗓音會引來危險,唱起了一支北方的精靈歌謠。而就在他歌唱時,他腳下的泉水沸騰起來,水量大漲,竟湧出了河道,一條喧鬧的小溪在他面前流下了多石的山坡。圖奧把此景當作徵兆,立刻起身跟了上去。就這樣,他下了米斯林的高山,進了多爾羅明朝北的平原。他跟著小溪向西走,小溪則一路不斷延長,直到三天之後,他得以遠遠望見西方埃瑞德羅明山脈那綿長起伏的蒼灰輪廓。那道山脈在那片地區是南北走向,隔斷了西部大地那遙遠的濱海地帶。圖奧過去歷次出行時,都不曾去過那片山嶺。
「不可思議,我們終於找到它了!」沃隆威喊道,「看!干河的河口在此,那是我們的必經之路。」於是他們進了溝。隨著溝轉向北方,山坡地勢也陡然升高,溝的兩壁因而高聳起來。光線昏暗,圖奧在亂石當中的粗糙河床上跌跌撞撞。「這要是一條路,」他說,「那它對疲憊的人來說可很不妙。」
「的確,」精靈說,「我是阿蘭威之子沃隆威。但我不明白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和經歷。」
「胡奧之子圖奧,我認為你命中注定前程遠大。」他說,「而不到桑戈洛錐姆本身崩毀,這片土地就無法擺脫魔苟斯的陰影。因此,我們終於下定決心捨棄此地,動身前往南方。你應當跟我們走。」
「我也曾這麼以為,」圖奧說,「因為我跟著一股突然從山嶺中湧出的泉水,直到它匯入這條詭異叵測的河流。但現在我不知該何去何從,因為河水流進了黑暗。」
「不行!」沃隆威說,「這項任務能藉助的只有斗篷。你必須放棄篝火,否則就放棄圖爾鞏。野外並不是只有這麼一夥敵人。你那凡人的眼睛難道看不到,北邊和南邊遠處還有其他崗哨的火光?一場騷亂將會引來一支大軍追捕我們。圖奧,聽我說!隱匿王國的法律是,任何人都不準在敵人緊追在後時接近國門。這條法律我決不會違背,不管是為了烏歐牟的命令還是為了逃命。驚動了奧克,我就離開你。」
埃倫瑪奇爾聞聽此言,驚異地看著圖奧。「那麼你是何人?」他問,「從哪裡來?」
「我一直儘可能安全地帶你走了正路。」沃隆威答道,「現在聽著:儘管無人相信,但圖爾鞏仍然居住在埃爾達領土的北方。我們已經接近了他所在之地,然而即便是鳥兒飛去,也還有很多里格之遙,而對我們來說,仍要渡過西瑞安河,途中可能有巨大的邪惡擋路。因為我們很快就要遇上那條從芬羅德王的米那斯通往納國斯隆德的古老大道。那裡必有大敵的爪牙來往監視。」
圖奧在奈芙拉斯特逗留了多日,他覺得此地很好,因為那片土地臨海,北方和東方都有山脈保護,因而比希斯路姆的平原地區更加溫和宜人。圖奧早已過慣了獨居荒野的獵手生活,又發現不缺食物,因為奈芙拉斯特的春天生機盎然,鳥兒的鳴叫響徹天空,有些成群生活在海濱,還有一些蹤跡遍及窪地中央的利耐溫湖的沼澤。不過,彼時這一整片荒僻之地上都九九藏書聽不到精靈或人類的聲音。
於是,圖奧跟著兩位諾多族精靈走下階梯,涉過冰冷的河水,一直走進石拱門內的暗影。蓋米爾隨即拿出了一盞燈,這種諾多族造的燈非常有名,因為它們是古時在維林諾製成的,無論風還是水都不能撲滅,燈中以白水晶封著一簇光焰,燈罩取下后,燈就發出清澈的藍光。此時,蓋米爾把燈高舉過頭,圖奧藉著燈光看到河水沿著平緩的斜坡流下,突然泄入一條巨大的隧道,但在山石中開出的河道旁邊有一段段長長的階梯,一路向下延伸,沒入提燈的光束所不能及的幽深暗處。
「誰說得准呢?」阿米那斯答道,「既然圖爾鞏的居所不為人知,通向那裡的路亦然。我雖尋覓已久,但也不知路在哪裡。然而我即便知道,也不會向你或任何人類透露。」
沃隆威與站在附近的人全都訝異地重新看向圖奧,為他的言辭和嗓音而驚奇不已。沃隆威覺得像聽到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卻又像發自遠方的呼喚。但圖奧覺得,像在聽著自己說話,彷彿借他之口發言的另有其人。
於是,圖奧和沃隆威做好了上路的準備。圖奧除了取自大廳的裝備,還帶上了先前帶來的小型弓箭。不過他把自己的長矛掛到牆上,以標誌他曾來過,長矛上用北境精靈的如尼文刻著他的名字。沃隆威除了一柄短劍,沒帶別的武器。
「休得預言不祥!倘若眾水主宰的信使取道死亡之門,那麼此間所有居民都將步他的後塵。湧泉的領主,莫要阻擋眾水主宰的信使!」
他們如此僵持了片刻,審視著對方的面孔。然後精靈站了起來,在圖奧腳前深深鞠了一躬。「大人,您是誰?」他問,「我在無情的大海上辛勞了很久。請告訴我:自從我離開這片土地,可有什麼重大消息?魔影是否已被推翻?隱匿之民是否已經現身?」
「那就照我們的吩咐做。」那個聲音說。
「如此,吾將借汝之口傳話于圖爾鞏,」烏歐牟說,「然首先吾需指點于汝,汝需聽取凡人從未聽聞——不,縱是埃爾達之強者也不曾聽聞之事。」烏歐牟向圖奧講了維林諾,講了黑暗如何降臨那地,講了諾多族的流亡和曼督斯的判決,以及蒙福之地的隱藏。「然而且看!」他說,「命運(大地的兒女如此呼之)之鎧甲常存一隙,厄運之高牆慣有一缺,直至完工落成,亦即汝等所稱之終結。有吾在便如是,因吾乃秘密的異議之聲,裁定之黑暗中的一線光明。由是,雖吾貌似於此黑暗之時拂逆同胞手足、西方主宰之意,然此乃吾于其中應有之分,于創世之前即已指定。然厄運判決之力強大,大敵之魔影亦在增長。吾則遭到削弱,以致如今吾于中洲只余呢喃秘語。流向西方的諸川日減,其源泉亦被毒污,吾之力量退離大地。米爾寇之淫|威令精靈與人類對吾閉塞耳目。而今曼督斯的詛咒正加緊達成,諾多族的全部成果均會毀去,他們構建的所有希望皆將破滅,惟最後的希望獨存——他們不曾期望也不曾預料的希望。而那希望就在於汝,因吾已作此選擇。」
「走吧!」沃隆威說,「別爭辯了,否則他們會聞到我們的氣味。跟我走!」
「站住!」那個聲音說,「不得稍動!否則無論是敵是友,你們都是死路一條。」
他並未踏上海岸,而是留在齊膝深的幽暗海水中對圖奧開了口。他眼中的光芒和好似發自世界根基的深沉嗓音令圖奧心生恐懼,拜伏在沙灘上。
「然而胡奧之子圖奧啊,大海真是可怕。它憎恨諾多族,因為它遵從維拉的判決。它有比沉入深淵、葬身水底更糟糕的東西:厭惡、孤獨和瘋狂,恐怖的風和亂流,還有寂靜與黯影,其中一切希望都破滅,一切鮮活的形體皆消逝。大海沖刷著諸多邪惡又陌生的海岸,海上密布著諸多危險又恐怖的島嶼。中洲之子啊,我不想細說自己的故事,消沉了你的心情。我在大海上辛勞七年,從北方一直深入南方,然而從未到達西方。因為那裡業已對我們關閉。
然而當時這片狂暴的陌生大水令圖奧感到惶恐,他轉身離開,向南走去,因此沒去專吉斯特峽灣的漫長海岸,而是在不長樹木的崎嶇地帶又流浪了幾天。海上吹來的風刮過那片地區,那裡生長的植物無論小草還是灌木,皆受那股起自西方的恆風影響,總是向黎明日出的方向傾斜。圖奧就這樣進了奈芙拉斯特的疆域,那是圖爾鞏曾經居住的地方。最後,他不知不覺中(因為那片地區邊緣的崖頂高出崖后的斜坡)突然來到了中洲大地的黝黑外緣,見到了大海——無邊無際的貝烈蓋爾。那一刻,太陽猶如一團壯觀的火焰,沉落到世界的邊緣之外,圖奧獨自張開雙臂站在懸崖上,心中充滿了強烈的嚮往。據說,他是第一個到達大海邊的凡人,而除了埃爾達,沒有任何人曾比他更深地體會過大海激起的渴望。
不等天大亮,他們就離開了圖爾鞏的古老居所。沃隆威帶領圖奧掉轉方向,從西面繞過塔拉斯山的陡坡,越過了大海岬。曾有一條從奈芙拉斯特通往布礫松巴爾的路從那裡經過,如今只餘一條夾在草皮覆生的古老堤岸之間的綠色小徑。就這樣,他們進入貝烈瑞安德,來到法拉斯的北部地區,然後他們轉向東行,前往埃瑞德威斯林山脈的黑檐下,在那裡躲了起來,一直休息到白晝過去,黃昏降臨。這是因為,儘管此地離布礫松巴爾和埃格拉瑞斯特這兩處法拉斯民的古老居住地還很遙遠,但當時奧克在那裡出沒,魔苟斯的爪牙遍布整片土地,因為他害怕奇爾丹的船隊不時突襲海岸,與納國斯隆德派出的突擊隊聯合起來。
於是圖奧駐足凝望,很快看到高空中有若干形體拍動著強壯的翼翅,從此時已再次被雲霧遮住的遙遠群峰上飛來。它們兜著巨大的圈子慢慢下降,接著突然向兩個旅行者俯衝下來。不等沃隆威來得及呼喚它們,它們就繞了個大圈一掠而過,掉轉方向,沿著河流一線向北飛走了。
圖奧與沃隆威裹著斗篷坐著,就像山下的影子,其間他們相談良久。圖奧向沃隆威問起了圖爾鞏,但沃隆威不肯吐露這些事,而是說起了巴拉爾島上的居住地,還有利斯加茲——西瑞安河口的蘆葦地。
朝陽升起,透過遠方米斯林的迷霧射出蒼白的光輝,就在這時,圖奧聽到了語聲。他低頭望去,驚異地發現有兩個精靈涉過了淺水。當他們走上鑿在堤岸中的階梯時,圖奧站了起來,呼喚他們。精靈們當即拔出雪亮的劍,縱身向他衝來。圖奧注意到他們披著灰斗篷,但斗篷下穿著鎧甲。他十分驚奇,因為這兩個精靈眼光明亮,看上去比他從前見過的所有精靈族人都更俊美、更勇猛。他挺直身軀,等著他們。而他們發現他並沒有亮出武器,而是獨自站在那裡用精靈語問候他們,便還劍入鞘,以禮相待。一個精靈說:「我們二人是蓋米爾和阿米那斯,是菲納芬的子民。淚雨之戰前,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是舊時的伊甸人,你想必是他們的一員?我認為,你正是出身哈多和胡林的親族,因為你金色的頭髮泄露了你的身份。」
圖奧沿著海岸線向南走了整整七天,每天早晨都在黎明時分被頭頂的拍翼聲喚醒,每天都是天鵝繼續飛行,他跟隨在後。隨著他一路前行,高崖變得越來越低,崖頂也披上了厚厚的開著花的草皮,東面遠處,樹林正在這一年將盡之際變黃。然而在前方,圖奧看見自己離一道雄偉的山嶺越來越近,它擋在他的去路上,向西一路綿延到一座高山為止——此山如同一座雲霧遮頂的黑塔,于壯觀的山肩上拔地而起,屹立在一道兀然插入海中的綠色大海岬上。
兩個精靈聞言,吃驚地看著他。「此事于諾多族大有關係,於人類的後代卻不然。」阿米那斯說,「你對圖爾鞏有何了解?」
當白晝的第一線朦朧灰光透進丁巴爾的迷霧時,他們爬回了干河。河道不久就轉向東邊,一直曲折通到了群山峭壁之前。一堵巨崖從荊棘亂叢覆蓋的陡坡上拔地而起,赫然屹立在正前方。亂石河道通入那片樹叢,那裡仍然像夜裡一樣黑暗。他們停了下來,因為荊棘順著深溝兩壁蔓延出很遠,枝條交錯,在溝的上方形成了一層極低的緻密頂蓬,圖奧和沃隆威不得不像悄悄回巢的野獸一樣,從底下爬過去。
「的確,」圖奧說,「而你,難道不是從奇爾丹諸港出發的最後一艘尋找西方之船上的最後一個水手?」
「但法拉斯被毀,就在我們前方遠處,古老的造船者諸港遭到洗劫,據說奇爾丹救下了殘餘的子民,向南航向了巴拉爾灣。等圖爾鞏後來聽說這一切,他便重新派出了使者。那只是短短一段時間以前的事,然而回想起來,就像我生命里最長的一段日子。因為在埃爾達當中尚屬年輕的我就是他派出的使者之一。我出生在中洲,就在奈芙拉斯特的土地上。我母親是法拉斯的灰精靈,是奇爾丹本人的親人——圖爾鞏稱王初期,在奈芙拉斯特兩族之間有很多人通婚——我有一顆母系族人的愛海之心。因此我被選中了,因為我們的任務是去找奇爾丹,請他幫助我們造船,如此或可不等大勢已去,就向西方主宰報訊,祈求他們援助。但我在途中耽擱了。因為我未曾見識過中洲各地,我們在春天時節來到了南塔斯仁山谷。圖奧,你要是有朝一日走上向南的路,順著西瑞安河而下,就會發現那片土地真是美好得令人心醉神迷。只要你並非厄運不肯放過之人,它便是治愈一切渴慕大海之情的良藥。在那裡,烏歐牟只不過是雅凡娜的僕人,大地誕育了種類繁多的美好之物,北方嚴峻山嶺里的心靈無法想象。在那片土地上,納洛格河匯入西瑞安河,河道開闊了,河水不再湍急,而是寧靜地流過鮮活的草地。鳶尾如林,繁花盛開,簇擁著粼粼的河水,草地上到處都是花朵,像寶石,像鈴鐺,像赤紅金黃的火焰,像大片絢彩的繁星綴在碧綠的天穹上。然而最美的還是南塔斯仁的楊柳,色澤淡綠,或在風中現出銀光,不計其數的葉子沙沙作響,猶如含有魔力的音樂,縱是數不盡的晝夜流逝,我都能佇立在齊膝的長草中傾聽。我被那裡迷住了,心中忘記了大海。我在那裡漫遊,辨認新的花朵,或在鳥兒的歌唱、蜜蜂和飛蟲的嗡鳴聲中進入夢鄉。我本來還會在那裡快樂地生活,捨棄所有的親人,將泰勒瑞族的船和諾多族的劍一併棄于不顧,但我的命運不容我如此。或許,不容我如此的正是眾水的主宰本人,因為他強勢影響著那片土地。
他們走出一小段距離,就來到一堵比先前兩道更高、更堅固的護牆前,第三道門——青銅之門就設在其中。這道門分兩扇,掛滿青銅盾與青銅盤,其上鐫刻著很多圖形和奇異的符號。大門的門楣上方有三座方塔,塔頂和塔面都覆銅。巧藝使然,它們永遠明亮,被火把一樣沿牆安設的盞盞紅燈一照,閃出的光猶如火焰。又一次,他們不出聲地穿過了大門,看到門后的庭院里有人數更多的一隊衛士,他們穿著像悶燃之火那樣沉沉發光的鎧甲,戰斧的鋒刃是紅的。守衛這道門的衛士,大多數都是奈芙拉斯特的辛達族。
「倘若我們的法律不這麼嚴格,那麼詭詐與憎恨早就入侵,消滅了我們。你對此心知肚明。」埃倫瑪奇爾說,「但我們並非殘酷無情。這裏沒有食物,外來者也不能回頭走出已經通過的門。所以請稍加忍耐,到了第二道門,你們就可以放鬆。」
圖奧踏上了一條早被遺忘的路僅存的殘跡。他在綠色的小丘和傾斜的岩石間穿行,就這樣在落日西斜時來到了那座古老的宮殿和它當風的高庭前。此地沒有邪惡或恐懼的陰影潛藏,但他想到那些一度在此居住卻已離去,無人知曉去往何方的居民,想到那支來自遙遠的大海彼岸,註定不朽卻背負著厄運的高傲種族,心中一股敬畏油然而生。他轉過身,像當年那些居民一樣,越過動蕩洋麵的粼粼波光,極目遠眺。然後他回過身,看到天鵝們已經落在階地最高層,停在宮殿的西門前。它們拍動著翅膀,他覺得它們在示意他進去。於是,圖奧走上如今已半隱在海石竹和剪秋蘿下的寬闊階梯,從宏偉的門楣下經過,走進圖爾鞏舊居的陰影,最後來到一座高柱支撐的大廳前。從外面看,它就已堪稱雄偉,此時圖奧身在其中,更是覺得它龐大又輝煌。他心生敬畏,只希望自己不要在空曠中激起絲毫回聲。大廳中,他只看得見東面盡頭的台上設有一張王座,便盡量輕手輕腳地向它走去,但他踏過鋪石的地面時腳步響起,猶如命運的足音,回聲先他一步,順著柱間的走廊傳播開去。
沃隆威聞言,默然注視他良久,才又問道:「但你是誰?多年以前,我的族人就離開了這片土地,自那時起無人生活在這裏。你作此裝束,我先前以為你是他們之一,但現在我察覺了,你不是我的族人,而是出身人類一族。」
「如此,圖爾鞏莫非不該如埃爾達舉族所願,抗擊魔苟斯嗎?」圖奧問,「大人,如果我即刻去尋找圖爾鞏,您想要我怎麼做?我衷心愿意像我父親那樣,在那位王者有需要的時候助他一臂之力,但我孤身一個凡人,在如此眾多又如此英勇的西方高等種族當中,怕是於事無補。」
圖奧在這道宏偉的精鋼護籬中沒看見大門或入口,但他走近時,覺得鋼棒之間的空隙里透出了耀眼的光芒。他遮住眼睛,既恐懼又驚訝地止了步。但埃倫瑪奇爾走上前去,一碰之下,並沒有門戶開啟,不過他敲了敲一根鋼棒,鋼柵就像一架多弦的豎琴那樣鳴響起來,發出和諧的清亮音調,從一座塔樓傳到了另一座。
「那麼圖爾鞏是否已到現身之時?」圖奧問。
「起身,胡奧之子圖奧!」烏歐牟說,「且無懼吾威,雖則汝罔顧吾召已久,及啟程又於途中多加耽延。汝本應於今春來此,而今嚴酷寒冬不日即自大敵領地襲來。汝須加緊,吾原本為汝計劃之輕鬆旅程亦需有變。因吾之勸告已遭輕忽,大惡潛至西瑞安河谷,敵眾已擋在汝與汝之目標間。」
他們立即匆匆走下一條長坡,過了布礫希阿赫,途中經常可以不濕腳地踏著卵石灘走,或涉過至多沒膝的淺水。水很清,極冷,諸多水流在礫石間漫溢,形成淺塘,表面結了冰。但即便在納國斯隆德陷落那年的嚴酷寒冬,北方的致命氣息也從不曾凍結西瑞安河的主流。https://read.99csw.com
「你們已經通過了第一道門——木之門。」埃倫瑪奇爾說,「這邊走,我們必須加緊了。」
那道灰色的山嶺實際上就是貝烈瑞安德的北方屏障——埃瑞德威斯林山脈向西延伸出的支脈,那座高山就是那片地區的群峰當中最西端的塔拉斯山。若有水手駛近凡世海岸,他隔著數哩的海面,首先望見的就是塔拉斯山的峰頂。過去,圖爾鞏曾經居住在這座山的綿長山坡下,在溫雅瑪的宮殿中生活,它是諾多族在流亡之地修建的最古老的岩石建築。它仍然屹立在那裡,高聳在面朝大海的巨大階地上,荒涼卻不朽。歲月未曾動搖它,魔苟斯的爪牙不曾理會它,然而風霜雨水還是蝕刻了它的形貌,一層厚厚的蒼綠植被覆蓋了牆壁的頂部和屋頂的大瓦,這些植物以含鹽分的空氣為生,就連在光禿禿的石縫中也能茂盛生長。
「那些你且等著瞧,」沃隆威說,「這隻是通往那裡的途徑。我稱它為路,然而三百多年來除了少數秘密使者,這裏無人行走。自從隱匿之民進入,諾多族不惜運用全部技藝來掩蔽它。它敞開著嗎?假如沒有隱匿王國的居民引導,你能不能認出它?你多半只會猜測,它只不過是野外風吹日晒,由流水造就。而且,你難道不是已經見過,還有大鷹在?它們是梭隆多的子民,在魔苟斯未曾變得如此強大時,甚至在桑戈洛錐姆山上居住,它們自從芬國昐犧牲,就居住在圖爾鞏的群山中,直到現在。除了諾多族,只有它們知道隱匿王國,它們也守衛著王國上方的天空——儘管暫時沒有大敵的爪牙敢於飛上高空。它們還為王帶來很多消息,報告外界的一切動向。不消懷疑,假如我們是奧克,一定已經被抓住,從高空丟到無情的岩石上了。」
「結果,我心中動念,想用柳枝造一隻木筏,在西瑞安河的明亮胸懷中暢遊。我這樣做了,也這樣被帶走。因為有一天,我正在河流中央,突然一陣風起,攫住了我,將我吹離垂柳之地,沖向大海。就這樣,我作為最後一名使者找到了奇爾丹,他應圖爾鞏之請而造的七艘船,當時只有一艘尚未竣工。一艘接一艘,他們揚帆駛向西方,但沒有人曾經歸返,也沒有傳來任何關於他們的消息。
圖奧見狀,懷著敬畏躬身行禮,因為他覺得自己見到了一位偉大的王者。來者頭戴一頂閃亮如銀的高王冠,長發在王冠下垂落,就像蒼茫暮色中閃著微光的泡沫。當他甩開迷霧一般裹在身上的灰色大氅,且看!他穿著一身如巨魚的魚鱗一般合體的發光甲胄,外罩深綠色的短衣,他緩步走向陸地時,海火就在衣上閃爍搖曳。居於深淵者——諾多族稱為烏歐牟的眾水主宰,就以這副外貌現身於溫雅瑪腳下、哈多家族的胡奧之子圖奧面前。
圖奧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沉默的灰影,不禁想起了烏歐牟的話。無人指點,一個名字便涌到了唇邊,他大聲喊道:「歡迎你,沃隆威!我在等你。」
於是圖奧逃離發怒的大海,艱難地回到高處的階地上。風把他壓向崖壁,在他爬到山頂時又吹得他雙膝跪倒。因此他又一次進入那座黑暗空曠的大廳暫避,通宵都坐在圖爾鞏的石王座上。大廳的支柱在猛烈的風暴中顫抖,圖奧覺得風中充斥著哭號和瘋狂的呼喊。然而他疲憊不堪,不時昏睡過去。他睡得並不安穩,做了很多夢,清醒時卻一概忘卻,只記得一幕景象——一座島嶼中央屹立著一座陡峭的山峰,太陽在山後沉落,陰影竄入了天空,但在山頂上空閃耀著一顆璀璨的星。
「埃倫瑪奇爾,在外面的廣闊天地里,一個人可能遇到很多非同尋常之事,接到出乎意料的任務。」沃隆威答道,「遊子歸來之後,不會誠如出發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從比守衛法律更事關重大的命令而行。惟王一人能對我和隨我而來的他作出裁決。」
也許鳥兒早早便預見到嚴酷寒冬即將來臨,因為那些慣於向南遷徙的候鳥很早就集結離開,其餘通常留在北方的則離開故鄉,去了奈芙拉斯特。一天,圖奧坐在海邊,聽到了強壯羽翼破空拍動的聲音。他抬頭看時,只見七隻白天鵝排成一個人字迅速朝南飛來。但它們飛到他頭頂上空,便開始盤旋,然後突然俯衝而下,降落時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圖奧來到了大澤邊緣,但水域周圍全是寬闊的沼地和茂密如林、無路可走的蘆葦叢,他無法接近湖水。很快他就掉頭回到了海岸,因為大海吸引著他,他不願在聽不到濤聲的地方久留。在海濱,圖奧首次發現了舊日的諾多族精靈留下的痕迹。在專吉斯特峽灣以南那片海浪蝕成的高崖間,有許多拱洞和掩蔽的小水灣,黑亮的礁岩當中點綴著白沙海灘。圖奧常常發現天然岩石中鑿出了曲折的階梯,通向這類地方。水邊有廢棄的碼頭,以鑿自山崖的巨石建成,曾有精靈船停泊在此。圖奧在那一帶逗留了很久,觀望著動蕩不止的大海。與此同時,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慢慢過去了,貝烈瑞安德大地上黑暗日深,納國斯隆德的厄運之秋也在逼近。
「如此重大之事,我無權決定。」埃倫瑪奇爾說,「因此我會帶你去或可揭露更多情況的亮處,然後我會把你移交主門長官。」
圖奧做完這個夢,便陷入了沉睡,因為暴風雨不等天亮就過去了,駕馭著烏雲奔往世界東方。他最後醒來時,天已蒙蒙發亮,他站起身,下了王座。他穿過昏暗的大廳,看到廳中到處都是風暴逐進來的海鳥,他出去時,日出前的最後一批星星正從西方隱去。然後他注意到,夜間巨浪曾經高漲上岸,波峰高過崖頂,甚至把海草和漂礫拋到了大門前的階地上。圖奧從階地最底層向下望去,發現亂石和海藻當中有個精靈,裹著浸透了海水的灰斗篷靠在階地的岩壁上。精靈靜靜地坐著,視線越過狼藉一片的海灘,望向一道道綿長起伏的波浪。萬籟俱寂,惟聞下方驚濤拍岸的咆哮。
「當此險惡時勢,很多逃犯和奴隸並非生來如此。」沃隆威答道,「我認為,你理應是一位人類的領袖。但即便你是你所有族人當中最尊貴之人,你也無權尋找圖爾鞏,你的任務將是徒然。因為哪怕我帶你到達他的門戶,你也無法進入。」
「如今彼處的埃爾達人數日增,」他說,「因為無論哪支親族,都有越來越多的人厭倦了戰爭,為逃離魔苟斯的恐怖而前往彼處。但我並非主動選擇拋棄我的族人。驟火之戰過後,安格班合圍被攻破,那時圖爾鞏心中首次萌生了懷疑——事實可能是,魔苟斯過於強大。那年他第一次派遣子民經過重重門戶外出,他們人數極少,身負一項秘密使命。使者們沿西瑞安大河而下,抵達了河口附近的海濱,在那裡造船。但那無濟於事,只幫他們到了大島巴拉爾,並在那裡建起了魔苟斯的勢力鞭長莫及的偏僻居住地。因為諾多族的造船技藝不足,造出的船不能長期耐受貝烈蓋爾大海的波濤。
「非吉也非凶,」沃隆威說,「因為我們不管是不是出人意料,都不可能不被發現就通過守衛之門。倘若我們到了門前,衛士不需報告也知道我們不是奧克。但我們若想通行,就得給出比那更好的理由。圖奧,你想不到我們那時要面對的危險。我警告過你了,到時別為發生之事責備我。願眾水主宰的力量真正顯現出來!因為我全是抱著那個希望,才願意做你的嚮導,如果希望破滅,那我們必死無疑,野外和寒冬的全部威脅都及不上。」
「不,我是個逃脫的奴隸,並且是個逃犯,在一片空蕩蕩的大地上孑然一身。」圖奧說,「但我身負一項使命,要去見隱匿之王圖爾鞏。你可知道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圖奧說了這些話,自己也為之驚奇,因為他之前並不知道烏歐牟在圖爾鞏離開奈芙拉斯特時所說的話,這些話也只有隱匿之民知曉。因此沃隆威訝異更甚,但他轉過身去,望向大海,嘆了口氣。
因此,難熬的一整天里,他們都在跋涉,覺得就連敵人也不如嚴冬那麼危險。然而他們一路行去,發現雪越來越少,因為他們此時正再度南行,向下進入西瑞安河谷,多爾羅明的山脈被遠遠拋在了背後。他們披著漸深的暮色,來到了林木覆生的高堤,靠近了堤底的大道。突然,他們察覺了語聲。他們從樹林中警惕地望去,看到下方有一點紅光。一隊奧克在大道中央紮營,圍著一大堆篝火擠成一團。
「我們是友。」沃隆威說。
精靈聞聲轉身,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是海一般的灰,目光十分銳利,圖奧與他四目相對,就知道他是諾多族那個高等種族的一員。然而精靈眼中恐懼和驚疑漸盛,因為他看到圖奧居高臨下站在崖上,身披一件陰影般的大斗篷,胸前的精靈鎧甲透過斗篷微微閃光。
接近山嶺時,地面變得愈發亂石密布,崎嶇不平。在圖奧腳下,地勢很快就開始升高,小溪則向下流進了一道裂開的河床。然而就在旅程第三天薄暮降臨時,圖奧發現前方有一堵岩壁,岩壁上有個如同龐大拱門的開口,小溪流了進去,便消失了。圖奧見狀,大失所望:「我的希望竟然成了泡影!山嶺中的徵兆只不過把我帶到了黑暗的終點,還在敵人的土地中央。」他心情沮喪地在高高河岸上的亂石間坐下,整晚保持警醒,過了不能生火的難熬一夜。因為當時還只是三月(Súlimë),春意尚未在那片遠在北方的大地上萌動,並且刮著尖嘯的東風。
接著,圖奧彷彿看到烏歐牟撕開身上的灰色大氅,把其中一片拋向他。它落到他身上,恰如一件大斗篷,可以把他從頭到腳完全裹住。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昨夜眾水的主宰對我說話。」圖奧答道,「他說他將救你脫離歐西的怒火,並且派你來此做我的嚮導。」
因此,安耐爾帶著一小群族人遷去了安德洛思山洞。他們在那裡艱苦又警醒地度日,直到圖奧年滿十六歲,長得身強力壯,能夠使用武器——灰精靈的戰斧和弓箭。圖奧聽說了自己族人遭遇的不幸,怒火中燒,渴望去找奧克和東來者,替族人報仇。但安耐爾不准他那麼做。
「乃汝心向來所求,」烏歐牟答道,「去尋得圖爾鞏,一睹隱匿之城。因汝所取用之武器正是很久以前為汝定製,汝將如此披掛,成為吾之使者。然汝今需秘密穿越險境,故汝須身著此氅,切勿除下,直至抵達旅程終點。」
《精靈寶鑽》的「組成文稿」之一提到,雖然諾多族「沒有造船的技藝,所造的船盡數沉沒,或被風吹回」,但在驟火之戰後,「圖爾鞏一直在巴拉爾島上維持一處秘密的避難所」,淚雨之戰後,奇爾丹帶著殘餘的子民從布礫松巴爾和埃格拉瑞斯特逃到了巴拉爾,「他們與那裡圖爾鞏的前哨人員融合在一起」。但這個故事元素被拋棄了,因而《精靈寶鑽》的出版文本里並未提到來自剛多林的精靈曾在巴拉爾島上建過居住地。
「我乃哈多家族的胡奧之子圖奧,是胡林的親人。據我所知,這些名字在隱匿王國並非默默無聞。我為了尋找隱匿王國,歷經諸般艱險,從奈芙拉斯特而來。」
埃克塞理安注視著圖奧,默立了片刻,彷彿在圖奧那件灰影一般的斗篷里見到了遙遙浮現的景象,臉上漸漸充滿了敬畏之色。然後他鞠了一躬,走到鋼柵前,雙手按在柵上,大門從王冠雕塑所在的鋼柱兩側向內敞開。於是圖奧穿過大門,來到一片居高俯瞰著前方山谷的草地上,目睹了皚皚白雪當中剛多林的美景。他心醉神迷,竟久久不能移開目光,終於看見了夢寐以求,一心嚮往的景象。
「凡人的眼力真是不濟!」沃隆威說,「我看到了克瑞賽格林的大鷹,它們正向這邊飛來。且看!」
「那我要去找圖爾鞏。」圖奧說,「他看在我父親份上,必定會幫助我吧?」
他們穿過了立於大門之後的鐵門衛士的陣列。衛士的斗篷、鎧甲與長盾都是黑的,面容隱藏在飾有鷹喙的面罩之後。然後埃倫瑪奇爾走到前面領路,圖奧與沃隆威跟著他走進了蒼白的亮處。圖奧隨即看到路旁有一片草地,那裡微洛斯的白花像繁星那樣盛開。它們便是「永志花」,不論季節,永不凋謝。如此,他懷著驚奇與放鬆的心情,被引到銀之門前。
「倘若不想就此躺倒,長眠雪地,我們就別無選擇。」沃隆威說。
於是圖奧開口了,不再恐懼。「我隨阿蘭威之子沃隆威前來,因為眾水的主宰指派他做我的嚮導。正是為了這個目標,他才得到解救,從大海的憤怒與維拉的判決中脫身。因為我帶來了烏歐牟傳給芬國昐之子的口信,我將把口信告知他本人。」
「那我們是不是就待在這裏爛掉?」圖奧說,「因為只要魔苟斯的國度尚存,這種可能就不會沒有。走吧!我們必須躲在烏歐牟斗篷的陰影下前進。」
但蓋米爾說:「但我曾聽說,眾水的主宰眷顧你的家族。倘若他的謀划引你去見圖爾鞏,那麼你無論轉向何方,都必定會找到。現在,沿著帶你走出山嶺的那股泉水指明的道路走下去吧,不要怕!你不會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別了!不要以為我們是萍水相逢,因為那位居於深淵者依然影響著這片土地上的諸多事物。Anar kaluva tielyanna!」https://read.99csw.com
此刻,圖奧感到雙腳被不由自主地拉向了海濱。他沿著長長的階梯下去,走到塔拉斯-奈斯北面的一片開闊沙灘上。一路上,他只見漸暗的汪洋盡頭湧起一團巨大的烏雲,太陽低低地沉入雲中。天冷了下來,起了一陣騷動低吟,彷彿有場風暴將至。太陽恰似一團煙霧瀰漫的火焰,隱在散發著威脅的天幕之後。圖奧站在海灘上,覺得有一道巨浪自遠方漲起,滾滾奔向海岸,但他驚訝萬分,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海浪向他湧來,浪尖上籠罩著一團陰影般的迷霧。它越來越近,然後突然間捲起、破裂,化成一道道長長的泡沫急撲向前。然而就在海浪破裂之處,現出了一個極為高大威嚴的生靈形體,背對即將來臨的風暴,黑沉沉地屹立。
就這樣,圖奧緩緩行了三天。他飲用冷水,但不想進食。水中有很多魚,它們鱗光或閃耀如金銀,或微微生輝,顏色猶如上空水沫里的彩虹。到了第四天,水道變得更開闊了,兩邊的崖壁則變得更低矮、更平緩,但河水漸深,水流也更急了,因為現在兩側都是連綿不斷的高山,一股股新的水流從山嶺中流下,形成泛著微光的瀑布,注入奇立斯寧霓阿赫。圖奧在那裡坐了很久,眼望打著旋的流水,耳聽無休無止的水聲,直到夜幕再度降臨,群星在頭頂那一道墨黑的天空中閃著清冷的白光。那時,他撥動豎琴的琴弦,放聲歌唱。他的歌聲和美妙清越的琴音蓋過喧鬧的水聲,在岩壁間回蕩,並且得以放大、傳播開去,在夜色籠罩的山嶺中鳴響,直到樂聲響徹繁星照耀下的空曠大地。圖奧並不知道,他此時已至專吉斯特峽灣周圍,到了拉莫斯的回聲山脈。很久以前,從海路來的費艾諾就是在此登陸,他麾下臣屬的呼聲被放大,膨脹為月亮升起之前北方海濱的震耳喧囂。
圖奧在南側崖下的狹長岸邊找到了一條小路,懷著極大的希望和強烈的喜悅在深谷中前進。待到夜幕降臨,奔流的河水隱入了夜色,只有高空中的群星倒映在幽暗的水塘里,閃著微光。這時,他停下休息,並且睡著了,因為他在那條涌動著烏歐牟之力的河流旁不覺得恐懼。
「遵命,」圖奧說,「只是我若逃離厄運,該對圖爾鞏作何言辭?」
「然而這是去找圖爾鞏的路。」沃隆威說。
黑夜過去,沉鬱的寂靜又一次籠罩了空曠的大地。圖奧筋疲力盡,在烏歐牟的斗篷下睡著了,但沃隆威悄悄爬了出來,像塊岩石一樣默立,一動不動,以精靈的雙眼查看陰影。破曉時分,他喚醒了圖奧,圖奧爬出來,發現天氣確實緩和了一段時間,滾滾烏雲散了。黎明霞光彤紅,他能遙遙看到前方陌生山脈的群峰,映著東方的如火朝陽閃爍。
「我們不會公然行過這片土地。」安耐爾答道,「幸運的話,我們就能找到一條秘密通路,它是很久以前在圖爾鞏統治的時期由諾多族的能工巧匠修建的,因而我們稱之為『諾多之門』安農-因-戈律茲。」
「也許,」圖奧說,「但獵物從來都不那麼充足,也不是什麼地方都能放心狩獵。獵人還會在途中耽延。」
因此莉安動身離開精靈的居住地,穿過米斯林地區,終於來到了安法烏格礫斯荒漠中的豪茲-恩-恩登禁。她在那裡躺下,亡逝。但精靈撫育了胡奧年幼的兒子圖奧,圖奧在他們當中長大。他面容英俊,繼承了父系親族的金髮,長得強壯、高大又英勇。由於得到了精靈的教養,無論學識還是技能,他都不遜色于毀滅降臨北方之前的伊甸人領袖。
圖奧過了三年的奴隸生活,但他終於等來了逃跑的機會。如今他幾乎長足了身體,任何東來者都不及他高大敏捷。他在和其他奴隸一起被派去樹林里做工時,出其不意地襲擊了看守,用一把斧子殺了他們,然後逃進了山嶺。東來者帶著狗追捕他,卻無濟於事,因為羅甘的獵犬幾乎只只與圖奧為友,縱然追上他也只是親昵搖尾,接著就聽他的命令跑回家。因此,圖奧終於回到安德洛思山洞,孤身一人生活在那裡。有四年時間,他成了父輩領地上一個獨來獨往、令人生畏的逃犯。他的名號被人懼怕,因為他經常出去,殺死了很多路遇的東來者。東來者為此出了重金懸賞他的頭顱,但即便人多勢眾,他們也不敢前往他的藏身之處,因為他們害怕精靈族人,對精靈住過的山洞避之惟恐不及。然而,據說圖奧並非為了復讎而外出,而是一直在尋找安耐爾提到的諾多之門。但他沒有找到,因為他不知道該去哪裡尋找。依然留在深山中的精靈人數寥寥,也不曾聽說過它。
次日清晨,他聽到頭頂傳來了同樣的聲音,抬頭時只見三隻碩大的白鳥迎著西風,拍翼降入壑谷,強壯的翅膀披著初升的陽光,閃閃發亮。它們掠過他頭頂時,大聲鳴叫。就這樣,圖奧首次目睹了泰勒瑞族鍾愛的大海鷗。他起身追隨它們,為了看清它們飛向何方,他攀上了左側的懸崖,站在山頂,只覺得一股大風自西方撲面而來,吹得頭髮飛揚。他深深呼吸那股新鮮的空氣,說:「這真像飲下涼酒,叫人精神一振!」但他不知道,那風是剛剛從大海吹來的。
「這你做不到。」安耐爾說,「他的據守之地瞞過了精靈和人類的眼目,我們也不知道它位於何方。諾多一族也許有人知道如何前往那地,但他們不肯對任何人吐露。不過,倘若你想和他們談談,那就聽我的話,跟我走——在遙遠的南方諸港,你有可能遇到隱匿王國來的流浪者。」
那裡沒有護牆,但兩側各有一座極高的圓塔。塔有諸多窗口,共分七層,逐層變細,至塔頂變為光亮的鋼塔樓。雙塔之間屹立著一道雄偉的鋼柵,永不鏽蝕,而是閃著冰冷的白光。它共有七根巨大的鋼柱,高矮粗細都如結實的小樹,但柱頂收為尖端鋒利如針的利刺。鋼柱之間則有七根橫向的鋼棒,每處間隙中又豎立著七七四十九根鋼桿,尖頭就像長矛的闊刃。但在中央,在正中那根最大的鋼柱頂上,托起了一座遍鑲鑽石的巨像——圖爾鞏王的頭盔,隱匿王國的王冠。
「那就別管他們了。」圖奧說,「只是,但願我還能活著看到那天,不必像條夾著尾巴的狗一樣,偷偷摸摸地繞過一小撮奧克。」
見此情景,埃克塞理安終於開口說:「現在不需要額外的證據了。即便他自稱胡奧之子,也不及這個明確的事實重要——他正是烏歐牟本人派遣而來。」
因為他們至此已經爬到了比出發時的低處高得多的地方,過了鐵之門,道路便幾成水平。而且,他們已經過了埃霍瑞亞斯的山頂與中心,群峰此時向內側的丘陵急劇降去,裂谷更加開闊,谷壁也不那麼陡峭了。白雪覆蓋著裂谷兩邊的綿長山肩,積雪反射的天光透過瀰漫在空中微微閃爍的迷霧照來,皎潔宛如月光。
因此,在年初(淚雨之戰後的第二十三年)的一天,圖奧坐在一條發源於他住的山洞入口附近的山泉邊,向西眺望濃雲遮蔽的落日。他驀然感到不願再等,寧可動身離去。「這片灰暗之地屬於我那業已逝去的親族,現在我要離開這裏,去追尋我的命運!」他喊道,「但我當何去何從?我找了諾多之門良久,卻仍然不見它的蹤影。」
精靈們聞言,都憐憫她。這族前去參加淚雨之戰的精靈,戰後只有一位名叫安耐爾的生還。他對莉安說:「唉,夫人,現在我們已經聽說,胡奧戰死在其兄胡林身邊。奧克在戰場上堆起了一座巨大的陣亡者之丘,我認為他就在那裡。」
「但不要怕,」蓋米爾說,「你眉宇間顯露出偉大的命運,它將引你遠離這片大地,我猜甚至遠離中洲。」
第五道門的護牆低矮寬厚,以白大理石築成,其扶牆用銀架搭建,設於五個龐大的大理石球之間。門前站著很多白衣的弓箭手。大門的形狀就像一個三段的圓環,以白銀和奈芙拉斯特的珍珠仿照月亮造成。在大門上方,位於正中央的石球上立有白樹泰爾佩瑞安的雕塑,雕塑以白銀和孔雀石製成,花朵則用巴拉爾的大珍珠造就。大門后是綠白兩色大理石鋪成的寬闊庭院,兩側各站著一百名身穿銀甲、頭戴白冠頭盔的弓箭手。然後,埃倫瑪奇爾帶著圖奧與沃隆威從他們沉默的陣列中穿過,踏上一條直通第六道門的白色長路。他們一路前行,草地愈來愈寬闊,白星般的微洛斯花當中綻放了很多小花,宛如金色的眼睛。
「那我就更吃驚了。」圖奧說,「它的入口敞開著,無人看守。我本來以為會找到一道重兵防守的大門。」
他們在傍晚或夜間前行,取道無路可走的荒野,因而走得很慢,而來自魔苟斯疆域的嚴酷寒冬迅速南下,縱有山嶺遮蔽,風仍是又大又猛,雪很快就在高山上深深堆積起來,或從各處山隘急撲而入,落在努阿斯森林尚未落盡的枯葉上。因此,雖然他們出發時尚不到十月(Narquelië)月中,但等他們接近了納洛格河源頭,十一月(Hísimë)伴著刺骨的霜凍到來了。
胡奧之妻莉安與哈多家族的人民共同生活,然而當淚雨之戰的消息傳到多爾羅明,她的夫君卻杳無音訊,她變得心神狂亂,孤身流浪進了荒野,險些死於非命,幸而灰精靈向她伸出了援手。這一族精靈在米斯林湖西面的山嶺中有一處居住地,他們帶她去了那裡,她在哀悼之年結束之前生下了一個兒子。
「最後,我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厭倦了整個世界,於是掉頭逃離那已經放過了我們許久的厄運,它卻愈發殘酷地打擊了我們——我們遙遙望見一座大山,我喊道:『看哪!那就是塔拉斯山,我的故鄉。』就在那時起了風,大團濃雲滿載著雷電,從西方撲來。波濤就像活物,充滿恨意地追擊我們,閃電劈向我們。等到我們被毀得只剩一個無助的船殼,大海便狂怒地撲來淹沒了我們。然而如你所見,我得救了,我覺得好像有一道海浪湧來,比其他海浪都大,但更平靜。它捲住了我,把我抬出船外,高高放在浪肩上,又滾滾衝上陸地,把我拋上一片草地,然後就退去了,像大瀑布一樣從懸崖上傾瀉回去。你遇到我時,我只不過在那裡坐了一個鐘頭,仍然被大海弄得頭昏目眩。我也仍然能感受它的恐怖,還有失去所有朋友的辛酸,他們和我一起航行了那麼久、那麼遠,出了凡世土地所能看見的界限。」
他們走到急流底部,便立於一處巨大的石穹頂下。奔騰的河水在那裡陡然泄落,巨大的響聲回蕩在洞窟中。河水接著穿過另一道拱門,流進了一條更深的隧道。在瀑布旁邊,兩個諾多族精靈停下腳步,向圖奧告別。
圖奧答道:「對,我是胡奧之子圖奧,而胡奧是加爾多之子,加爾多是哈多之子。但我現在終於想離開這片土地了,我在這裏成了逃犯,無親無故。」
「如是,汝將於吾庇護之下行走,」烏歐牟說,「但勿復耽延。在阿納照耀的大地上,在米爾寇之火炎中,此氅不得久存。汝是否接受吾之差遣?」